逃跑的红薯
2024-01-22赵剑颖
赵剑颖
有几年,我家年年都种红薯。
野外静悄悄的,我听到了红薯的生长,“噼啪”作响,声音从撑开的裂隙传出,我感到了地下拥挤的热闹。沙地松软的泥土留下众多通道,虫子们垂直向上,留下纵深的洞穴和歪歪扭扭蜿蜒的横向痕迹,消失在地边,也有从地埂外寻隙钻进地洞的外来虫族,谁知道它们都在忙什么。我躲在低洼处拨开薯蔓,看见根茎周围裂开的密径,辐射状向外扩张,我亲眼看着裂隙变宽,我伸手进去,可以触到红薯硬实的外皮,它们在夜里长得更快吧?爷爷耳朵太背,肯定听不到我和红薯对话,他的腰伸不直了,变成了一个驼背的人。
空气里氤氲着稻子成熟的气息,沉甸甸的穗子低下头,看着这些让人踏实。要挖红薯了,我有一个小镢头,但不敢使劲挖,我不得要领,一镢头下去,红薯有的被砍掉半个肩膀,有的砍掉半边手臂,有的被拦腰斩断,洁白的液体从残缺处渗出,与泥土混在一处,牵连着痛点,让我不敢轻举妄动。而爷爷大力深挖几下,拽住蔓根一提,五六个完好的红薯就离开温暖的巢穴,见了天日。
收回家的红薯,要弄净泥土,挑拣分级。不规整的,蹭破皮的,表面坑坑洼洼的,送去加工粉条,村里没有挂粉条的人家,几里路外的镇子有专门加工粉条的作坊,我们送去红薯,请他们加工,满满一架子车红薯,换回几捆细粉条,渣子留给他们卖给养猪户,抵扣加工费,这真是个聪明的办法,大家普遍都穷,没有现金,抵扣这种物物交换的方式,很实用,很合算。瘦小、残缺的红薯不耐储存,被最先吃掉,多数与馒头一锅两屉蒸着吃,我喜欢小巧的东西,看它们像手指、蜗牛、陀螺,长相奇特如人形、马头的红薯,我们交换着把玩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吃掉。还有些要切成薄片,趁天气晴好架到高处晾晒,红薯干可以长时间保存,帮家里度春荒。壮硕如海碗、脸盆大小的红薯,引来众人围观夸赞,每年秋后,公社都要举办薯王选拔赛,冠军薯王披着红绸子,被戴大红花的主人捧着,坐在小四轮拖拉机上,在各村巡展,主人满面红光,像个英雄。
长相俊俏、大小适中、完好无损的红薯,要藏进地窖。村里家家都有地窖,专门儲藏红薯、萝卜、南瓜和白菜,这是冬春两季主要的口粮。红薯再次进入黑暗,冬季在地窖慢慢后熟,淀粉转化成糖和水分,刚挖出来时的木硬口感变得甘甜多汁,生食也好吃。往地窖摆放红薯的工作一般由我完成,弟弟大一点后才接替了我。爷爷给我腰上系紧一根绳子,先放我下地窖,地窖有三米多深,底部往三个方向分出岔洞,一股湿热发霉的味道迎面扑来,我有点害怕,老觉着有东西躲在暗处窥视我,偷听我们说话,而弟弟浑然不觉,在地面吼吼叫叫,非要下来,真要给他绑绳子,他又逃走了,说地窖塌了怎么办,有蛇怎么办?其实担心不是多余的,我们曾经亲眼看见过大队饲养室的井底爬出来过一条双头蛇,红黄花纹,全队人都去围观,蛇从井沿一露头,就有人用长棍子把它戳下去,蛇再次露头,又被另一根竹竿戳下去,反复几个回合,大家希望蛇安生地待在井底,不要出来伤人,蛇看见这么多人在看,只想逃走,最后这条双头蛇被人拍死,扔得远远的,从那以后,我不敢从井边过,直到那口井枯干被填埋,才稍稍安心。
第一次下地窖当然害怕,不过,两年以后,我往里存红薯、取红薯,除了蛐蛐和西瓜虫,别的没有遭遇过,那种恐惧感才消失。
“地窖为啥不往深挖?”
“再挖沙子就出来啦。”
“沙子下面是什么?”
“是水,地下水,跟地下河连在一起。”
“顺水能漂到沣河去吗?”
“也许吧。没听过谁能从地下河游出去。”
“地下河通到哪里?”
“到海。”
“海在哪里?”
“听说过,没见过。”
红薯一笼一笼下到窖底,我把它们从里往外摆进两个洞子,另外一个洞要留给萝卜、白菜、南瓜。每摆放一个,我就在心里说,不会跑了吧,窖底土快到沙层了,地下水泛上来,冲走沙子,这些红薯就长脚了。我亲眼见过连绵阴雨天,锄头在低洼地一挖,水就冒上来了。有一年,水上来把成熟的玉米田淹没,玉米泡在地里,爷爷推着木盆一穗穗掰回家,水退下后,都过了种麦子节气,地闲了一冬,第二年队里把麦地全栽上薯秧子,从那时候开始,红薯成了我们村的储备粮,救急解困,它们有很高的地位。
没见过红薯逃跑,但我总是担忧。它们在地里长了半年,再次委屈地回到地下,就是为了等到逃跑这一天。我听到过它们的窃窃私语,破译不了字面语言,但它们避开大人,耳语交谈,是知道他们有预案吗?被红绸布绑缚推上高台的薯王,如果发出号令,它们肯定全都逃离。
它们有不为人知的联络方式。
夜静后,地窖里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每家地窖之间只隔着薄薄土壁,关不住声音,声音通过空气传递,也经由地面的震动、敲击传播。
待在洞穴,地面声音被滤掉一部分,嘈杂没有了,但地下虫子啃噬、蚯蚓蠕动的窸窸窣窣、远处孩子们跑过的踩踏声,清楚可辨,甚至还有叠声共鸣。虫子们也掌握了一些简单规律,外面有人骂街、哭闹,它们就停下来聆听,外面安静了,它们就拼命拱土,咀嚼树木的须根,吸食水分,蝉蛹如此,蚯蚓也一样。也有耐不住寂寞的家伙,雨后憋闷,跑去地面透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经常见到路上被碾压的蚯蚓尸体,不到半天时间,就干瘦如枯叶,如一截黑朽枝,被风轻飘飘吹走,侥幸落在院子里的,被鸡们囫囵啄食、被两只鸡各扯一条,拼命扯断,吞进肚子,它们离开黑暗,也就离开了安全,踏上不归路。
我取红薯时,常常磨蹭着不肯上来,我想多感受一下这些在地下生活的生命,包括红薯。
美术插图: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