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
2024-01-22尹乾
尹乾
父亲是大队的会计兼省农村经济调查点组长,天天与数字纠缠不清。小时候,在中堂八仙桌的一边坐着把小凳子垫在椅子上做作业的我,另一边坐着做报表的父亲。往往因为某个数据有出入,父亲皱着眉头拨弄着算盘珠,俄顷会点上一支烟,紧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眼神却从未离开算盘。
许多时候,我凝望着那些蜿蜒爬升的烟雾,仿佛瞧见一个个问号在衔环前进。那些烟魂归何处呢?直到父亲的手指被烟蒂灼痛,猛地弹了一下烟灰,我才收回神儿。
改革开放之初,父亲与别人共同承包一块地种甘蔗,不想遭遇涝灾,血本无归。后又合伙经营打石机,因驾驶者的疏忽酿成车祸,为了赔偿医疗费只好折价卖掉。两次涉足商海受挫,背上了一屁股债。父亲的烟抽得更凶,几乎一天一包了。节省的母亲看了心痛,老是数落父亲的烟瘾。
升入初中后,我发现父亲改抽水烟筒,便好奇地问父亲。父亲说水烟筒抽起来更顺口,危害更小些。我似懂非懂。直到有一次,母亲说一包两毛钱的烟丝可以抽上一个星期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只是为了省钱而已。来客人时,客人递过一支烟,父亲的脸上便泛起久违的微笑,那美滋滋的样子,是抽水烟筒时看不到的。我还发现,父亲抽水烟筒时埋着头,眼光向下;抽香烟时抬着头,眼光向上。两种情状下的心理感受肯定迥异。我从此不敢乱花钱。
中考那年,我上了中专线。当时的中专学校是香饽饽。在别人的撺掇之下,父亲上城为我录取的事奔走。可是,在没钱又没背景的情况下,吃闭门羹是必然的。父亲从城里归来,脸拉得长长的,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在房中。第二天,我发现满满的一缸烟头。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父亲一次又一次点燃无助,过滤芜杂,沉淀缜密,摁灭恐惧。早饭后,眼睛布满血丝的父亲叫我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啊,为父无能,咱就准备着读高中吧,拼上三年考大学。”我说那还得花一大笔钱呢。父亲当初的打算是作为长子的我应该早点出来挣钱供弟妹读书,所以报考了中专。父亲说:“钱不是问题,钱在地方上,自己没有别人有,你只管认真读书就是了。”父亲眼光灼灼,声音雄浑。高中三年,父亲总是提前把伙食费送到我手中。大学四年,每学期伊始,父亲都把一个学期的费用给我带上。我纳罕父亲是如何筹措到我们三兄妹的学杂费的。后来偶然在与老同学闲聊中获悉,就在我和妹妹读大学、弟弟升上高中那一年,父亲到处借钱,他也借给父亲一千。闻言心如刀绞,一路走来自立自强的父亲,若非万不得已,断不会跟别人伸手的,所有的窘迫父亲都是默默承担着啊。
父亲退休后,在一次老干部体检中,一些身体指标亮出红灯,医生建议他戒烟。我们趁机旁敲侧击,总是把抽烟与他的健康连在一起说事,父亲终于同意了。那段日子里,父亲丢魂似的,常常站着呆望窗外,不停地喝水。把一个挚爱相伴几十年的东西一下子从身边夺走,真的有点残酷。母亲吩咐我买些糖果之类给父亲含着,驱除口中的苦味,父亲说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父亲终于靠自己的毅力戒了烟,母亲说父亲的脸色好看多了。
后来,我又发现父亲在悄悄吸烟,我们也跟着被迫吸二手烟。我有点恼,说要吸就公开吸好了。也许是妹妹的提醒吧,往后父亲吸烟时总把头探出窗外,努力让更少的烟气回流室内,甚至在我走近时,便早早地摁灭烟头丢掉。
暑假时,父亲到珠海的弟弟那儿小住了半个月,发现弟弟居然已离了婚,回来时烟瘾更大。父亲曾经为弟弟能娶到一位特区姑娘而自豪,哪里料想得到缘分这么快就耗竭了呢?在纷纭的烟雾中,父亲苍老的脸上爬满了迷惘。
好几回与妻子吵架后,走过父亲的房间,我都瞥见父亲陷在房中的沙发椅里抽闷烟。我顿时醒悟:我们吵架时,父亲很有可能是在竖起耳朵收听,声声在耳,句句上心吧?父亲的脾气很大,对母亲常常声色俱厉地叱喝,可是面对成家立业的我们却总是保持沉默。只是那烟雾缭绕中愈加冷峻的脸色告诉我,父亲在努力克制着。
许多次有了对话父亲的冲动,想告诉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听了不中听的话别上心上火,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有哪一位父母不想为儿女分忧呢?
父亲又取出一支香烟来,先在烟盒上弹了几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上烦恼,坐到岁月的风口里,默默吸着深深浅浅的忧伤,悄悄吐着长长短短的思考。
我多么希望看到,父親吐出来的烟雾是一个个心满意足的句号呀!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