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
2024-01-22罗荣
罗荣
街的历史不算长,明末清初,沿河建堤扩城,街才形成,名字叫镇安门外街。
镇安门是老城的北门,濒河,年年遭水患。那一带,广袤而荒凉,遍地生长着野艾、苍耳、辣蓼、青葙、狗尾草和香附子。新城墙修筑后,一般的大水,就挡在了河道里。镇安门外,人口逐渐繁盛,于是就有了街,有了巷。镇安门外街喊着有点拗口,习惯上,百姓称这里为雀噪街,因为这里树多,鸟多,跟人一样,鸟成天都聒噪不休。
雀噪街的百姓,姓着百家姓里最普通的姓。名字取得也不复杂,大名多叫春生、夏生、秋生、冬生,叫桃秀、李秀、菊秀、梅秀;小名呢,则叫太阳保、土地保、观音保、真君保、三官保,叫栽禾、割禾、新米、白米、红米。芸芸众生取名的意义,无非起辨识作用,就像小鸡小鸭,染个记号,以免混淆。职业似乎更为重要些,所以姓氏的后头,会加上手艺行当,像李木匠、王解匠、谢铁匠、刘篾匠、杨纸扎、胡郎中、罗吹打(吹唢呐)、曾割匠(阉猪鸡)、陈猪牯(牵公猪)等等。
街不长,一支烟的工夫就能走到头。
前清时,雀噪街房屋低矮,杂建于众祠堂之间。年深日久,民居祠堂多破败倾圮。民国年间,街道重修,取粤东骑马廊式样,限高二层,进深长,下层后半部住宿,前半部做店面。铺面上,卖尿桶、马桶、厨柜、桌凳;卖竹椅、竹床、谷笪、畚箕;卖菜刀、柴刀、锅铲、火叉;卖纸人、纸马、金童、玉女;卖漆具、伞具、南杂、百货;卖早点、豆腐、纸张、膏药。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城区里的市民,城北部乡村每日进城来“赶城里”的乡民。
骑马廊式的建筑,很有现代气息,也很便民。街上没有店房的手艺人,可以借店外一席之地挣口饭吃,像剃头、绩麻、缝穷、补锅、卖馄饨、炸粿子这些,白天挑着担子出来营业,挣几个铜板养家糊口,天黑挑着担子回家高眠,撇撇脱脱。
有故事说,理发师的挑子,一头镜柜,一头炉子,行头与卖清汤(馄饨)的相似。一山里人初次进城,想吃清湯,见到骑马廊下的剃头挑子火炉上正烧着汤水,热气盈盈,便坐上椅子,伸出一只指头。剃头佬以为他问价,回以一只指头。一角钱剃一个头,是大行大市,并不欺山里客。山里客点点头。剃头佬便将肮脏的围布围上山里客的颈脖,问道:“照原来的样式?”
山里客道:“照原来的样式。”
剃头佬问:“胡须呢,要不要?”
山里客道:“胡椒要。汤要宽些。”
剃头佬一愣,旋即明白山里客的屁股坐错了地方,他是想吃清汤。
骑马廊是西风东渐的现代建筑,开着西式门和玻璃窗,但雀噪街人的生活习性,依旧是中式的。早晨起床,从缸里舀一瓢凉水,拿把牙刷,蹲到廊沿就往嘴里捅。讲究点的,牙刷上捺点牙膏或牙粉,捅得满口冒白沫。晚上冲凉,打桶水,穿条短裤,站到阶下,身上各处蘸水抹抹,把剩水举过头顶哗啦一声往下倒,便完事大吉。
小巷都短,但很古朴。人家的门楣上,喜欢题写“紫气东来”“熏风南来”“惠风和畅”的字样。青砖墙缝,长出些凤尾草、虎耳草来。墙上那些被岁月蚀出的洞,居住着生生不息的麻雀。门道里,燕子飞进飞出。
小巷的末端,连着菜园。菜园由碎砖石一块块垒筑围起,以区别户主。矮墙连绵,高低曲折,纵横交错,犹如棋盘。蚰蜒和蜗牛在矮墙上缓慢地爬行,这里是它们的家园。
街每天都在雀噪声中醒来。
晨光熹微中,门渐次打开,走出门的,是哈欠连连的男人。男人担起水桶,到河里去挑回水来。女人就刷锅,洗菜,淘米,生火做饭。平头百姓,饭食简单,饭是稻米,杂以薯芋。菜品丰富些,自家菜园里种的应时蔬果。闹粮荒的岁月,冬瓜、南瓜、萝卜、白菜最能充饥,擂茶也能果腹。做擂茶很便当,用擂钵将粗茶叶和炒米擂烂,加盐冲以开水即得。擂茶若有番薯渣作佐餐,是相当不错的晚食。番薯渣蒸成饼子,蘸漏水糖(甘蔗糖稀)吃,味道甚美。又有一种洋芋子渣,也可作擂茶的佐餐。唯大量水分蓄积体内,增加膀胱负担,起夜的次数就多,排泄量也大。尿不是废物,挑去浇菜,菜就疯长。
挑尿浇菜,是男人的事。
早饭做熟的时候,男人从菜地回来了。男人大都喝一碗稀粥,吃两根番薯,嚼几只泡辣椒,而后出门去干营生。走出到街上,也不用避人,打两个喷嚏,放几个响屁,擤一擤鼻子,叨咕一句吉利话,这一天,就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孩子上学后,女人得喂猪、饲鸡、捡蛋、扫地,这才自己果腹。而后,捡了全家的脏衣服,到河里去洗濯。回到家中,连一连破衣,打几趟鞋底,抬头看看日头,赶紧又劈柴做饭。
夕阳总在炊烟中落下西山。劳作一天的男人,此刻喜欢坐在屋外的矮凳上,抽一根自卷的喇叭筒烟解乏。也有人会踱到南杂店去,打二两土烧,倚着柜台,边抿酒,边咀嚼店老板免费提供的盐酥豆。有闲钱的话,也会买几两满口香或杨梅酥回家,慰劳妻子儿女。
四野被夜色笼罩的时候,倘是夏秋天,人们就掇了竹椅木凳,在廊道或空旷处坐着,摇扇乘凉,聊些日间见闻、前人轶事、荤素故事,唯不涉时政。夜深时分,男人们各自归屋安寝。女人则端了罩子灯去猪圈看看,听听猪哼,又到鸡埘去瞧瞧,点点鸡数,或者用砖块顶上埘门,提防夜半之后狐狸或黄鼠狼来盗鸡。
女人上床时,男人早已鼾声如雷。
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瘟疫,活着,就很幸福。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