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2024-01-22马宇鹏
马宇鹏
正月初六,我的父亲走了。
他的突然离开,令我始料未及。他临终前,身边只有妹妹和妹夫,还有他的三个亲外甥陪着他。
弟弟紧赶慢赶,下了高铁,就搭上了去妹妹家的客车,想再见父亲一面,但最后,我还是接到了他泪流满面的电话:“哥,爸爸真的老了。”惊闻噩耗,我猝不及防,瘫坐在女儿家的沙发上,半天才稳住神,心急火燎地让女儿给我抢最快的能直达回去奔丧的高铁票……
爸爸,您不是说让我们好好过年,一切过了正月十五再说吗?怎么说走就走?当然,细心想来,您也没有错,在您走过的八十九个“年”头里,过年嘛,传统上讲,过了“破五”,“年”就过完了。所以,您选择了在正月初六这天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父亲,1935 年出生,一米八的大个子。在他近90 年的生命长河中,他饱经沧桑,能把生活中的苦和难,逆来顺受,糅合进自己的乐天派的精神世界里去适应,做起事情来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一切苦和难,在他眼里都不算事儿。
他七岁丧父,十岁丧母,十三岁起就开始下窑挖煤拉套,为的是能勉强糊口和补贴家用,况且寄人篱下,谁家也不会养吃闲饭的人。
十七岁,他孤身一人,风餐露宿,前往湖北黄冈某部队驻地,用皮箱拎回了他哥哥在部队亡故的尸骨,埋回了爷爷奶奶脚下。他的意思很明显,他有责任让客死他乡的哥哥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他曾经是正式工人,四年多的青春和汗水挥洒在古书院煤矿前期的矿山建设中,他也从一个埋头苦干的工人,被提拔为中队长。在家乡河漕里一带,经他推荐入矿工作的工人就有十几个,他们都习惯叫他“老叔”。动荡的岁月中,两派夺权,令他心生恐惧,连夜收拾铺盖卷儿,落荒而逃,藏匿回了老家……
矿山形势平稳后,曾三番五次派人请他回矿上工作,但都被他婉言谢绝。别人分析是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了家,拖家带口的,舍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和那已经熟稔了的一亩三分地,从此便与铁饭碗彻底无缘。
他后来当过生产队长、大队保管,公社后来办乡镇副业,把他派去煤窑弯的小煤窑下坑,当技工,一天记一个工,有五毛钱的生活补贴。他一干就是十几年。那期间,条件简陋的小煤矿,隔三岔五地会有人遇难,每次父亲都近在咫尺,屡屡身站险境。经他送走的“战友”,前后就有十几个!在那段时光里,父亲如果没有按时回来,我们兄弟几个常常会一路狂奔,一口气跑上老岭顶,向那一览无余、黑黢黢的煤窑弯方向焦急地张望,直到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出现了他高大的身影,我们才能放下心来。我们拉着父亲的手往回走时,父亲总是会笑着安慰我们:“没事,老君爷(太上老君)每天都照顾着我呐!”
正是父親用这弯腰弓背的血汗钱,维系了我们在艰难岁月中的六口之家的生活,我和哥哥也有幸顺利地读完了高中,成了庄上当时仅有的两名高中毕业生。那时的父亲踌躇满志:“只要你们能念动(懂),你们考到哪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供到哪里!”今天,想起父亲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我深深体会到了父亲藏起来的“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艰难!
三年多来,国人皆为疫情所困。父亲也不例外,受反反复复的隔离、封闭、管控的限制,我们回去探望父亲的次数少到屈指可数,甚至还错过了一个春节。
两年前,我回去看父亲,见他郁郁寡欢地坐着院外的门墩上,问他怎么不打扑克了,他淡淡地说,打不起来了,接二连三就走了七八个,组不起场了。
隔了几天,就听说他摔了一跤,头也破了,当村人发现他倒在家里,脸上有血时,他竟浑然不觉,以为自己刚睡醒。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能再让他一个人生活了,便和兄弟姊妹们商量轮流伺候他,每人四个月,先从我家轮起。在我家住时,他常常爱讥讽自己说:“不中用了,一辈子能跑能走,而今却成了累赘,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虫。”我听后,一阵心酸。知道他刚强志气了一辈子,而今确实力不从心了。
我告诉他,想多了,谁都有老的时候。
去年十月初一,他轮在弟弟家,一大家人见面时,看他精神尚可,一餐还可下一碗干饭。他平时没有高血压和其他基础疾病,所以,我们很放心。因为弟媳和我爱人,这几年一直隔三岔五在外地儿女们那里,帮助照看孙儿辈,我们基本是聚少离多,两地分居,今年春节父亲应该在妹妹家,我们兄弟也想乘这个空当去儿女那里过个年。父亲听说后,也说:“你们好好去过年,一切事出了正月十五再说。”我清楚,十五一过,我就应该接他去我家了。
谁曾想,这一次见面,竟然成了我们父子之间的永别!
小年前的那次“阳”,铺天盖地,妹妹家的人也全阳了,包括父亲,发烧、浑身疼。我们提心吊胆了几天,后来他好了,能起来吃饭了。我们哪知道这是死神在父亲面前虚晃了一枪?腊月二十六,父亲复阳,烧退了后,喉咙疼,进食困难,最后干脆起不了床了,直到正月初六这天……
燕子走了,有归来的时候;而我一辈子刚强的父亲,再也不会和我们有相依相偎的时候了……
他真的走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