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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房子

2024-01-22卢明清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12期
关键词:盐场房子母亲

卢明清

父亲小时候住的房子什么样子,我没有看过,至今还记得奶奶在世时讲过的一件事。1939 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奶奶带着几个孩子蜷卧在草铺上,难以入眠,忽然听到草屋的门被人踢开。来人点着油灯,互相说些黑话,嘴里发出一阵嚼咽的声响。秋风挤进墙缝、冷雨滴在床铺上的凄楚,掩盖了奶奶和孩子们的喘息声。

深夜,那些人不知又去了哪里。后来听说,那是一窝贼,那夜,抢垣商,路过我家歇脚,将奶奶刚烙、一家人还没舍得吃、挂在二梁吊钩上的一篮子豌豆饼和一坛子发得鲜香的蟹酱吃得精光。可见,父亲小时候住的房子,既不能遮风挡雨,也不能防御贼人的侵入。

我最初记得的父亲的房子是三间堂(北)屋,两间西屋,左向的横折结构,背风朝阳。房子的墙是采来长满芦苇根的土垡砌的,松木制成的山梁,贴上大红纸写的“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桁条也是松木,在主梁贴上同样是大红纸写的“毛主席万岁!”上梁那天,鞭炮“噼噼啪啪”地炸響,父亲手提笆斗,站在脚手架上,先顺着主梁滚面做的“元宝”,再一把一把抓住点上红点的馒头,抓硬币,撒向仰望他的一簇簇目光,人们或手接,或弯腰,抢馒头,抢喜钱。

再次燃响的鞭炮声里,父亲摆上四桌酒席,庆祝新房子落成,感谢左邻右舍的帮忙。之后,父亲用土驴车从田里推来虚土,围成圈堆,浇上水泡透,撒进麦糠,带着我们赤脚上去反复地踩。等那堆泥被踩得烂熟,父亲用其将新房子里外抹得光溜溜的。还是用芦苇做篱笆,将三间房子间隔开,配上板门,装上门闩和钌铞儿。

1970 年闹水灾,许多人家的房子都被洪水冲毁,我家的西屋也在汹涌的洪水中倒塌,堂屋局部受损。洪水退去,面对满目疮痍,父亲一边带领职工恢复生产,一边带领母亲和我们盖房子。父亲年轻时就有腰痛的毛病,本来就很消瘦的他,那时面容更加憔悴。我常常看到父亲站在逐级升高的脚手架上,左手掐腰,用右手抹泥馅、垒砖墙。

那时,我家和乡亲们的房子处在旧盐滩淡化后长出的芦苇、蒿草滩的中央,房子周围还有过去八卦盐滩留下的跑水渠道和盐卤塘子的痕迹。乡亲们主要指望收割芦苇、杂草换些微薄的收入度日。后来,父亲决心效法周边的国营盐场,改草滩为新盐场。不到一年的时间,第一份盐滩产出了白花花的淮盐。

乡亲们从盐中尝到了甜头,父亲也有了信心,他要将盐场建大,包括我家在内,家家户户的老房子要动迁到运盐河边。父亲建议大家建瓦房,他自己也要建瓦房。父亲把新房子的窗户开得大大的,人在屋中,能够望到外面的运盐河和盐滩。再后来,又利用平时捡拾的材料建了三间东屋,将原在西屋里的厨房移到东屋,在西屋与东屋南墙之间拉起一道围墙,我们就住在了三合院中。三合院,是父亲理想中的居家环境,他总是带着笑容进出家门。和父亲小时候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那档子人,经常聚集在我家三合院的堂屋里,谈论他们新改盐滩的那些事。

当年,父亲把我家的房址选在运盐河岸的中段,主要考虑那个地方是通往外面的一处艞口,交通便利,还有,他要告诉大家,他是一个挑担子的人,他站在中间,肩上的担子两头一样重。盐场越办越好,父亲的企业要建办公楼。工程师建议将办公楼建在盐场最东边的路口,父亲认为,办公大楼还是建在运盐河的中端合适,每天,大喇叭播送天气预报和布置工作,全体职工都能听得清楚。关于场部院子是建正方形,还是长方形,最终是按父亲的设想建成了像一把算盘一样的长方形,用钢铁栏杆做围墙。其含义:企业是一把铁算盘,天天为群众、为集体、为国家“朝里算”,既安全又透明。

父亲带领大家历经十多年的开拓,故乡实现了水、电、路三通,盐场迈上了现代化产盐道路,盐工从繁重的体力劳作中解放出来,收入连年翻番,同时,还为国家上缴了不菲的税收。

那些从旧盐滩上捡来砌在三合院墙上的青砖,阴雨天吸水,晴天就会长出毛茸茸的盐硝。日月催人老,也为父亲的房子镀上了些许沧桑。一年,父亲竟然花了比建院时还多几倍的财力,冒着酷暑,将三合院又进行了一次大修。我们多次劝说父亲母亲进城住,告别那老屋。父亲说,主要是舍不得门前的盐河,离不开院后的盐滩。那时,我才理解,父亲对三合院的爱多么深沉!

新世纪伊始,父亲带着母亲,依依惜别了亲手建设的家园。政府为他们开辟了安置新区,建造了楼房。父亲却选择了门前有爿土,植有木香花的庭院。这样的房子,是父亲为我和三弟成家立业所建,也是一个三合院,他有言在先,房子只让我们居住,产权归他。后来,在父亲母亲住进新三合院之前,我有能力买房子了,在我搬走时,父亲让三弟出钱买下他的新三合院。再后来,三弟也有能力买房子了,父亲又自掏腰包,从三弟手上买下了他的新三合院。

那几年,他将安置房出租,收入了可观的一笔钱。终于有一天,父亲说,收不动租金了,贴不动春联了,他指派我将安置房卖了。

面对一大笔款项,每个儿女家分十一万,余下的零头,父亲自己存银行玩。其实,他节省下的那些退休金和零花钱,迟早还要分给我们。

每到春四月,温柔的阳光照在洁白的木香花上,又透过花隙,落在父亲母亲的脸庞上,那甜馨气息,弥漫到房子里,升华到了天空……父亲八十大寿暖寿活动是在新三合院举办的。那天,他和母亲端庄地坐在中堂,背倚寿联、寿烛和高高堆起的寿面、寿桃,面前放着一个大红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喜钱。二位老人的白发间、皱纹里、目光中都是慈祥。

2019 年,父亲居住的镇子拆迁,他的新三合院也要退出历史舞台,已近米寿的父亲和母亲商量,不要房子了。儿孙们说,那怎么行!建议他俩买一套别墅安度晚年。父亲的表情就像一尊雕塑,坚决地说:“不用了!”之后,他将拆迁补偿款再一次平均分给了我们……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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