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无不本于闺门
2024-01-22
天下之兴衰,本源于闺门。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在为已故苏洵妻子、苏轼苏辙之母程夫人所撰的墓志铭中说:“古之人称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
“家之贤妻,犹国之良相。”(明太祖朱元璋语)三苏妻妾贤良淑德、敬老慈幼、贫贱不移,是树立和延续苏氏家风的精神支柱。她们为三苏曲折起伏人生铺陈了一片温暖不变的底色。三苏,是一个时代传奇,而她们正是这个传奇的重要推手。
程夫人:勉夫教子
程夫人,出自眉山大家程氏,18 岁时嫁与19 岁的苏洵,与苏洵育有三子三女,仅存苏轼、苏辙和八娘。
“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宋·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这是司马光对程夫人的高度评价。三苏父子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名臣、文坛巨匠,程夫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苏家与程家的家境历来悬殊,“程氏富,而苏氏极贫”,但这一点并没有给程夫人遵循妇道带来丝毫影响:“夫人入门,执妇职,孝恭勤俭,族人环视之,无丝毫鞅鞅骄倨可讥诃状,由是共贤之。”(《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由富入贫的程夫人,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或傲娇,对长辈恭敬孝顺,勤俭持家,深得苏家老少和族人认可。曾有人建议程夫人求助于自己的娘家,即可过上好的生活,但她不愿意别人说自己丈夫要靠妻家维持生计而断然不允。
苏洵婚后仍“游荡不学”,程夫人心有担忧,但从不埋怨指责,直到苏洵自己幡然醒悟。一天,苏洵向夫人慨然道:“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生,奈何?”我认真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还可以努力读书学习。然而,现在一家人还等着我养家糊口呢,如果学而无成又耽误了一家生计,咋办嘛?程夫人回答说:“我欲言之久矣,恶使子为因我而学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程夫人不希望苏洵迫于她给压力,被动学习。“你若有志于学,养家糊口的事,累我一个人就行了!”随后,她毅然变卖了自己的嫁妆,在纱縠行做起丝绸生意。因她治生有方,使苏家“不数年,遂成富家”。“府君由是得专志于学,卒成大儒。”(《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苏洵在夫人的支持下,得以专心为学,终成文章大家,跻身朝堂。
相夫同时,不忘教子。程夫人的“言传”与“身教”对苏轼兄弟的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深远影响。
夫人“生而志节不群,好读书,通古今,知其治乱得失之故”(苏辙《坟院记》)。她的学识和能力超越了同一时代的女性,从其教子读史一事上便可得知。苏母教子读《后汉书·范滂传》的故事已如“孟母三迁”般为人传诵。程夫人甚是注重名节,告诫苏轼兄弟“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励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无戚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程夫人教导苏轼兄弟:读书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个人追名逐利。她常用古人名节故事来激励儿子,若其能为坚守直道正义而死,为母不会悲伤。对两个儿子也是充满期望,“每语其家人:‘二子必不负吾志。”(苏辙《颍滨遗老传》)苏轼一生“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宋·陆游《跋东坡帖》),死后被追谥为“文忠”,是对他一身气节的公允评价;苏辙也曾慷慨表白:“生有捐躯之日,死存结草之诚”(苏辙《分司南京到筠州谢表》),这与母亲程夫人给苏轼兄弟自小的名节教育不无关系。
除了“言传”,程夫人的“身教”更让苏轼兄弟记忆深刻,受益终生。苏轼步入仕途之后,曾作《记先夫人不残鸟雀》《异鹊》《记先夫人不发宿藏》等诗文,追忆母亲的行为处事。《记先夫人不残鸟雀》记述,程夫人不喜杀生,告诫家人不得捕捉鸟雀。常年以往,鸟儿们在苏家庭院的低枝筑巢,小孩子都能看到巢中的小鸟,连极为珍稀的桐花凤也栖落于苏家堂前。《异鹊》一诗说:“昔我先君子,仁孝行于家。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在苏家,因为家人的仁爱,鸟儿与人自然和谐共生。
《记先夫人不发宿藏》生动地记述了另一件事:苏家的婢女在园中发现埋有一口大瓮(大瓦罐子),惊喜地告诉主人——这肯定是个藏宝罐。然而,程夫人却坚决不准把它挖出来,命人原封不动地掩埋回去。
程夫人对待钱财不但非义不取,且乐善好施。当苏家日渐富足时,程夫人感叹说:“是岂所谓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孙。”(《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她认为财富太多不见得是福,如果不停地积攒钱财,将会贻患子孙。于是,她将家中钱财接济族人和乡邻。到她去世时,苏家积蓄已不足以支撑自家一年的开支了。
苏轼悲天悯人的仁爱思想,“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赤壁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苏轼《与章子厚书》)的轻财重义观念,与母亲程夫人一脉相承。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三苏父子名震京师的消息可能程夫人还未得知,就溘然长逝,年仅48 岁。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夏,北宋名臣司马光应苏轼之请为苏母程夫人撰写墓志铭。这位编纂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的史学大家,给予程夫人极高评价:“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可以显其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程夫人一生,勉夫教子,成就三苏,是三苏之幸,亦是中国文化传统之幸。
王弗:敏静谨肃
王弗是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16 歲时嫁给19 岁的苏轼,育一子苏迈。27 岁正值芳年之时,却不幸病逝。她与苏轼相伴11 年,却是苏轼一生无法忘却之人。在她去世10 年后,苏轼依然特别伤感,写下有“千古第一悼亡词”之称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王弗性格沉静并不多言。刚嫁进苏府的时候,苏轼还不知道她知书识字。“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苏轼读书,她便一直默默地伴随一旁;有时丈夫忘词儿了,她则在旁轻声予以提示;问她别的一些书,王弗竟“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苏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夫人竟是一个知书识礼、沉静聪敏而又内涵不俗的女人啊!
王弗“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王弗稳重细致的个性与苏轼不拘细行的豪放性格形成互补,时时提醒丈夫“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苏轼在家会客,王弗则会立于屏风后倾听,事后提醒苏轼:某人说话模棱两可,一味逢迎你,不必与这种人聊天浪费时间;对于有求于苏轼、第一次见面就热络得亲密无间者,她会提醒丈夫——这种人的交情不会长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已而果然”,事后证明,王弗识人很准,对苏轼的提醒所言极是。
作为官家夫人的王弗,依然常以公婆的言行事迹劝勉苏轼。“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亡妻王氏墓志铭》)苏轼在凤翔任职时,发现疑似古人埋藏丹药之处,想要发掘,王弗却说:“使吾先姑(指程夫人)在,必不发也。”(《记先夫人不发宿藏》)她以程夫人曾不许发掘地下藏宝大瓮之事,来婉转劝阻丈夫,苏轼惭愧而止。
苏轼评价王弗“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认为她很有见地,对其所说也是欣然采纳。王弗早逝,“余永无所依怙”,苏轼深感聪敏睿智的贤妻不在了,从此身旁空落心无所依。
苏洵对这个儿媳也是非常疼爱的。王弗在京城开封去世后,他叮嘱苏轼:“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亡妻王氏墓志铭》)谁料不久苏洵病故,苏轼挽扶父亲和亡妻的灵柩,千里迢迢运回眉山老家。他把王弗葬在了母亲程夫人墓旁,种下青松以祭奠。
王闰之:简俭纯明
王闰之,苏轼的第二任妻子,是王弗的堂妹。嫁与苏轼时,已经21 岁。与苏轼育有二子:苏迨、苏过。闰之夫人伴随苏轼走过最起伏辗转的25 年,其温柔坚韧,是苏轼宦海沉浮中的安宁港湾。“唯有同穴”,是苏轼对其最深情的告白。
王闰之贤惠敦厚。“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苏轼《祭亡妻同安郡君文》)王闰之对堂姐王弗所生之苏迈视如己出。苏轼《蝶恋花·同安君生日放鱼,取〈金光明经〉救鱼事)》词云:“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三个明珠”,即苏轼的三个儿子;“膝上王文度”,则用东晋名臣王坦之备受父亲宠爱,常被抱着坐于膝上的典故,称赞王闰之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疼爱有加。
王闰之陪苏轼历尽宦海沉浮与艰辛,但其不以苏轼沉浮而改其节操。“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祭亡妻同安郡君文》)被贬黄州,贫困交加,从官宦夫人沦为躬耕东坡的农妇,王闰之处之怡然,不以为苦;元祐时期,苏轼政治地位陡然上升,闰之安之若素,丝毫不见骄矜自喜之色。
苏辙对这位嫂子宠辱不惊的品行很是敬佩,在她去世后,为其写了两篇祭文,可见苏氏家族对王闰之的认可:“贫富戚忻,观者尽惊。嫂居其间,不改色声。冠服肴蔬,率从其先。性固有之,非学而然”(苏辙《祭亡嫂王氏文》),赞美闰之宠辱不惊、质朴无华的品性,与生俱来。
王闰之可能不如苏轼与王弗之间那样有诸多的精神交流,但她却能与苏轼相濡以沫,心灵相通。苏轼游赤壁,只欠斗酒,“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苏轼《后赤壁赋》)这便是两人间的默契。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王闰之在京师去世,不久苏轼即远谪岭南,只好将其灵柩停放于京西的寺院里。8 年后,苏轼在北归的途中而卒,苏辙及子侄们才将两人葬于河南郏县,实现其“同穴”的夙愿。
王朝云:忠敬如一
王朝云,苏轼的侍妾。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赎买了当时年仅12 岁的小歌妓朝云作侍女,后在谪居黄州时将其收为侍妾。为苏轼生有一子,不及满岁便夭折了。
朝云是苏轼的红颜知己。《梁溪漫志》载,苏轼一日退朝,吃完饭,扪腹徐行,问侍儿:“此中藏有何物?”一婢说:“都是文章。”另一婢说:“都是识见。”苏轼连连摇头,不以为然。朝云抿嘴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一肚皮不合事宜”,朝云一语道破苏轼的性格命运本质所在,若无深刻了解,怎有如此知己之言。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惠州,这里亦属岭南蛮荒瘴疠之地,当时闰之夫人已去世,“独朝云者随予南迁”(苏轼《朝云诗·序》)。他感念朝云在患难之际的不离不弃,作诗云:“不似杨枝别乐天,却如通德伴伶玄。”(《朝云诗》)这句诗里引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唐代以善唱《杨枝》词而闻名的樊素,白居易的第一宠妾。白居易晚年中风,病中凄然劝其离开自己另寻幸福去,她真的就离他而去;另一个是东汉名臣伶玄的侍妾樊通德,一生都与伶玄相知相伴,至死不渝。两相对比之下,苏轼十分感激与自豪,因为自己无论贬到哪里、厄运与垂暮交困,王朝云都义无反顾地跟随自己。
谁料,谪居惠州不到两年,朝云就染疫而逝,年仅34 岁。苏轼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西禅寺松林中,并撰写墓志铭赞叹朝云:“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朝云墓志铭》)
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苏轼《惠州荐朝云疏》),与苏轼患难与共,其坚贞深情为世人敬重。“惠州朝云墓,每岁清明,倾城士女,酹酒罗拜。”(清·陈澧《甘州·渐斜阳淡淡下平堤·序》)
史夫人:忧深责重
史氏,苏辙的夫人,与苏辙祖母为同一家族。苏辙17 岁时与年仅15 岁的史氏结婚,两人白头偕老,相伴终生。
苏辙晚年作《寄内》诗回忆他们相依为命的一生。史氏一生随苏辙宦海沉浮,始终无悔相伴。苏辙前半生一直为地方下层官僚,好不容易改官签判,苏轼“乌台诗案”入狱,苏辙乞纳在身官职以赎兄罪,坐贬监筠州(今江西高安)盐酒税。47 岁才出任歙州績溪(今属安徽宣城)县令,又大病一场,因地僻少药,差点丢掉性命,已立下遗嘱,“老妻但坐哭,遗语未肯听”(苏辙《答王定国问疾》)。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间,苏辙由小小县令一路狂飙升迁至副宰相。然而好景不长,接着又再贬筠州、雷州、化州。后遇赦北归,移居颍昌(今河南许昌),但徽宗朝对元祐党人的打击迫害日益加重,为避祸,苏辙被迫躲到离京城较远的汝南(今属河南)独居起来。苏辙深感愧对史氏,说“忧深责重乐无几”(《寄内》),忧患多于享乐,“老妻饱忧患,悲咤催心肝”(苏辙《次韵子瞻送千乘千能》),“此身已分长贫贱,执爨(cuàn,灶)缝裳愧老妻”(苏辙《官居即事》)。对此,史氏却能安贫乐道不以为意,“老妻稚子亦自乐,野草山花还插髻”(苏辙《次韵子瞻自普照入山独游二庵》),始终相伴无悔。
苏轼对弟媳亦是多有赞赏。在《两桥诗·西新桥》中说:“探囊赖故侯,宝钱出金闺。”自注说:“子由之妇史,顷入内,得赐黄金钱数千,助施。”苏轼贬谪惠州时,修建东新桥、西新桥,史夫人将其在元祐时期入宫所得赏赐悉数捐出以助苏轼修桥,其品质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