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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阵”里“摆”出的《死水微澜》

2024-01-22李直飞

关键词:四川人民出版社死水四川人

李直飞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早在1937 年,李劼人的小说《死水微澜》因为表现出四川特色的写实风格,即被郭沫若称赞为“四川大绸”“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 “整个的背景是成都附近”。①郭沫若:《中国左拉之待望》,《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前言。显然,郭沫若注意到了李劼人小说与四川文化之间的联系。李劼人被写入文学史以后,文学史家也将“四川”书写作为李劼人小说的一个特色,指出《死水微澜》“以成都及成都以北20 里处的天回镇为背景,反映了四川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这十余年间的政治风云、社会动荡以及广大民众的命运遭际”。②朱栋霖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16》(上)(第三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85 页。然而,“背景是成都附近”“以成都及成都以北20 里处的天回镇为背景” 等表述,显示了这些评论仅仅将“四川”视为李劼人小说故事的发生地,而未能揭示出李劼人小说与四川文化之间丰富的联系。实际上,四川文化带给李劼人文学创作的不仅是提供表面的“背景”,更是深入骨髓的“内里”,其写作用语、故事架构、写作手法甚至是思维方式都深深打上了四川文化的烙印。其中,尤以摆龙门阵的四川习俗对《死水微澜》的影响最为显著,可以说《死水微澜》就是李劼人“摆”出来的“龙门阵”。

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物产丰富,让四川人活得“安逸”①华业:《四川人的安逸生活》,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 年,第90 页。,有较多的空闲来摆谈,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无所不包,形成颇具特色的川人摆龙门阵。

四川人将聊天、吹牛、讲故事称作“摆龙门阵”。不管这是源自唐朝薛仁贵东征时摆出的变幻无穷的阵容②崔荣昌:《四川方言与巴蜀文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 年,第378 页。,抑或来自四川人常在作为“龙门”的院子大门讲故事、谈天,③曾晓渝:《重庆方言词典》,重庆:西南师范学院出版社,1996 年,第256 页。还是“龙门阵” 应当是“振朦胧”的趣难说法,④刘瑞明:《俗语考源二题》,《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 年第1 期,第74 页。都道出了摆龙门阵在四川地区的历史久远以及在四川人生活中的无处不在的重要性。“在清代中叶后, 四川人摆龙门阵之风日盛”⑤林忠亮:《巴蜀民俗文化初探》,《民俗研究》1992 年第3 期,第15 页。,清末的四川方言小说《跻春台》里面已明确出现“龙门阵”一词:“你且听,从未见此龙门阵 ……”⑥草不黄:《“龙门阵”的由来》,《咬文嚼字》2015 年第2 期,第30 页。也就是说,至晚在清末,“摆龙门阵”已专指巴蜀一带的聊天、吹牛、讲故事这类民间习俗了。

从较早的记录来看,摆龙门阵目的是通过娱乐,解除疲乏,“我们下力的人,不摆龙门阵,不扯白谈经,站倒打瞌睡,活路做不清”⑦杨琳:《“侃大山”“摆龙门阵”考源》,《历史语言学研究》2015 年第9 辑,第148 页。,当然,从客观上看,摆龙门阵还不仅仅是娱乐,解除疲乏,“龙门阵既使人们交流信息、增长见识、娱乐生活, 又丰富了语言词汇、口头表达和增强了表述语言的幽默生动”⑧林忠亮:《巴蜀民俗文化初探》,《民俗研究》1992 年第3 期,第15 页。。这种聊天方式一旦形成是如此的受欢迎,茅盾当年在四川就感觉到“上茶馆,摆龙门阵,是这里的风尚”⑨茅盾:《战时生活剪影·某镇》,《茅盾散文集》(卷四),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 年,第198 页。,表明了四川地区“摆龙门阵”这一民间叙事形式已与四川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必修课,甚至已经融入到四川人特有的性格中去了。

作为川籍作家,李劼人从小就浸泡在摆龙门阵的巴蜀文化氛围里。六岁时,外婆就经常给他摆诸如《安安送米》《王祥卧冰》《孙悟空大闹天宫》《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龙门阵,经常使李劫人听得入迷;⑩伍加伦、王锦厚:《李劼人传略》,《新文学史料》1983 年第1 期,第132 页。进私塾以后,“他经常跑到茶馆听说书,偷偷地跑到茶馆里听《三国》《水浒》的说书,直至废寝怠食”⑪伍加伦、王锦厚:《李劼人传略》,《新文学史料》1983 年第1 期,第132 页。。在摆龙门阵的诸多样式中,说书是最出色的“独摆”,李劼人很早就跟说书结缘,在具有自传性质“儿时私塾生活为内容”的小说《儿时影》中,作者这样写听说书:

哭生终日抑郁,谅未听过这种好书,不如请他来听一夜,也使他心胸开阔开阔……一路上,哭生极赞《水浒》这书:“怎做得恁好!一字一句,都是人心坎上要说的。假若我们读的书,都这样有趣时,我就打死,也情愿到学堂里去。惜乎我们读的书,一句也讲不得,知道它上面说些什么!老师单叫我们熟读,不知熟读了,究竟中什么用!”①李劼人:《儿时影》,《李劼人全集》(第六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 年,第10 页。

将听说书视为是解决抑郁的良药,有趣的说书与枯燥的学堂形成鲜明的对比,打死也愿意听说书,可见这种“龙门阵”对孩童影响的深刻。

经过这种从小耳濡目染的摆龙门阵熏陶,中学的时候,李劼人已经成为摆龙门阵的高手了。课余时间常常被同学们围着讲小说,郭沫若回忆中学跟李劼人一起的时候,李劼人“摆龙门阵”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但是精公却被少数相好的簇拥着向后院走去了。只听那里面有的人在说:喂,我们赶快进寝室去,把你昨天说的小说,继续说下去。

……反正当时的成都学校是罢了课的,他是读通学的人,但每每在午前也跑到学校里来。来——是为的什么呢?不外是被几个相好的缠着,在寝室里就和说评书一样说他所读的小说而已。②郭沫若:《中国左拉之待望》,《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前言。

青年时期的李劼人因为摆龙门阵,俨然成为学生围聚的中心。

成年以后,李劼人摆“龙门阵”更是炉火纯青。李劼人家成为众多朋友摆龙门阵的中心, “他无所不谈,无所不说,警人妙语,层出不穷,对于政府社会的腐败黑暗,攻击得痛快淋漓,在朋友中,谈锋无人比得上他。酒酣耳热时,脱光上衣,打着赤膊,手执蒲扇,雄辩滔滔,尽情的显露出那副天真浪漫的面目”③刘大杰:《回忆李劼人》,转自伍加伦、王锦厚:《李劼人年谱》,《新文学史料》1983 年第1 期,第133 页。,李劼人俨然成了“专业”摆龙门阵的人。

可见,李劼人不但善听“龙门阵”,也善“摆”龙门阵,而到他写作《死水微澜》的时候,不仅在文中多次写四川人摆龙门阵的场景,更是借鉴四川人摆龙门阵的叙事方式,自然地融入到行文中,使作品摇曳多姿的同时彰显地域特色。

二、《死水微澜》里的摆 “龙门阵”

李劼人如此地熟谙摆龙门阵,以至于在《死水微澜》中为读者描绘了一幅活灵活现的摆龙门阵画面。

(一)《死水微澜》中的摆龙门阵

《死水微澜》中写了许多摆龙门阵的高手,其中,罗歪嘴是刻画得最为生动的。如多次在文中出现的摆龙门阵时罗歪嘴的形象:

罗歪嘴每次来坐谈时,总在铺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头叼着一根三尺来长猴儿头竹子烟竿。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47 页。

土盘子把他师傅的叶子烟杆递来,罗歪嘴接着,咂然。⑤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78 页。

他仰在椅背上,把一只脚蹬着桌边,慢慢说道……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78 页。

这一番描写,活脱脱地把四川民间摆龙门阵时的中心人物的那种架势给勾画出来了。而其他参与人的形象也很精彩:蔡兴顺总是陪着咂烟、蔡大嫂坐着随便谈话、刘三金总是不耐烦的站起来、陆茂林打岔、田长子听得不胜欣羡……尽管有些人在作品中属于次要人物,却恰如其分地将摆龙门阵的那种氛围给烘托出来了。

这种摆龙门阵的氛围,更多的时候似乎更是靠语言形成的:

……(蔡大嫂)起初很惊奇罗歪嘴等人说话举动,都分外粗鲁,乃至粗鲁到骇人,分明是一句好话,而必用骂的声口,凶喊出来;但是在若干次后,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鲁之中,居然也有很细腻的言谈,不惟不觉骇人,转而感觉比那斯斯文文的更来得热,更来得有劲。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47 页。

“摆龙门阵”的语言是粗鲁的、夸张的,越是这种语言,听者越觉得有味,越觉得带劲,这与现实中的摆龙门阵有着某种契合之处。

《死水微澜》中描写起摆龙门阵的过程更是与现实中的龙门阵更为相称:

罗歪嘴端着酒杯,忽然向张占魁叹道:“我们码头,也是几十年的一个堂口,近来的场合,咋个有点不对啦!……”于是,他们遂说起“海底”上的内行话来……不由想起了余树南余大爷的声光,因道:“这也是运气!……” 于是话头就搭到余树南的题材上……他说的是王立堂是灌县一个武举人……张占魁道:“这几年,真没有这种人了!我们朱大爷本来行的,就是近几年来,看他那家务事,弄得一点气没有!……”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75-81 页。

一场龙门阵,从“码头”“摆”到“内行话”“余树南”“王立堂”“朱大爷”,话题几经转折,中间屡被打破,非常准确地记录了“摆龙门阵”的整个过程。至于“龙门阵”所“摆”的内容,作品中所涉及的更是事无巨细,均可凑成“龙门阵”,从家长里短,评头论足,天回镇、成都府诸般杂事到袍哥行为、洋教宣传、义和团运动、百日维新、红灯教、光绪皇帝出逃等等,差不多都是通过书中各种角色的“摆龙门阵”方式“摆”出来的。可以说,《死水微澜》里面对“摆龙门阵”的描写简直就是当时四川现实生活的复制,在哪里“摆”,怎样“摆”,哪些人参与,“摆”什么都给予了形象的呈现,是对“摆龙门阵”这种民间形式的生动再现。

(二)影响主线发展的摆龙门阵

蔡大嫂是《死水微澜》中最主要的人物,其命运多次出现转折,仔细思量,她的几次命运转折几乎都与摆龙门阵相关。

蔡大嫂本是乡下的务农人家,因为听二奶奶摆龙门阵,讲成都,因此“从二奶奶口中,零零碎碎将整个成都接受过来”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32 页。“简直认为是她将来归宿的地方”⑤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34 页。,直到最后在罗歪嘴的嘴下“蔡傻子竟变成了人世间稀有的宝贝”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44 页。,而邓幺姑(蔡大嫂)在罗歪嘴的蛊惑下,也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见得能嫁到成都大户人家,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作一个掌柜娘的好!”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42 页。邓幺姑在二奶奶摆的龙门阵中完成了对成都的想象,这种想象,导致了她一个乡下姑娘想嫁入城市大户人家去的人生设定,而在罗歪嘴的“龙门阵”式的夸浮中,蔡大嫂终于嫁到了天回镇,完成了她的第一次人生命运的转折。

蔡大嫂第二次命运的转折依然与摆龙门阵息息相关。蔡大嫂对丈夫的不满首先就源于蔡兴顺不会“摆龙门阵”, “我嫁给他两年多,你去问他,跟我摆过十句话的龙门阵没有?”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56 页。一边是不会摆龙门阵的蔡兴顺,而一边则是摆龙门阵中众人聚焦的罗歪嘴,蔡大嫂心里的天平就发生了倾斜,“就比方说洋鬼子嘛,我总爱晓得我们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还说出了些道理,我听了,心里到底舒服点;你去问他,我总不只问过他一二十回,他那一回不是这样一句:我晓得吗?”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56 页。,而罗歪嘴也“佩服她会说话,‘真不像乡坝里的婆娘!’”⑤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58 页。就是在这种两人互相钦佩对方会摆龙门阵,罗歪嘴与蔡大嫂相互间的语言越来越多,进而相互勾引,借助着这种摆龙门阵方式的氛围营造,两人最终突破了世俗的藩篱,走到了—块,蔡大嫂迎来了她的第二次命运转折。

蔡大嫂第三次命运的转折,依然由一场“龙门阵”开始。顾天成密告罗歪嘴勾结义和团反洋人,全来自其与陆茂林“摆”的“龙门阵”。“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从刘三金口里听来的,照一般人谈话习惯,加入许多烘染之词,活灵活现地告诉了他”⑥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33 页。,“街上不好谈话,饭铺里也不好谈话,直到烟馆里,虽然每铺床上都有人,但是靠着枕头,只要把声音放低一点,却是顶好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⑦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34 页。,就是在“摆龙门阵”中,陆茂林唆使顾天成向曾师母告密,撵跑了罗歪嘴。也同是在摆龙门阵中,顾天成开始留意蔡大嫂,“顾天成恍然大悟道:‘你说起来,我看见过这个人,不错,是长得很好!两个眼睛同流星样,身材也比刘三金高,又有颈项。……’”⑧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35 页。。赶走了罗歪嘴之后,作品更是采取摆龙门阵的手法,不厌其烦地写了顾天成七次去看蔡大嫂,直至最后两人走在一起。可以说,正是因为龙门阵,改变了书中三个主要角色的命运。

摆龙门阵成为决定蔡大嫂命运的关键因素之一,《死水微澜》将摆龙门阵这种四川民俗与蔡大嫂的人物命运连在一起,表现出了摆龙门阵文化强大的影响力,不仅仅决定着人们具体的言谈,更能决定人的命运。

三、龙门阵里“摆”出的《死水微澜》

摆龙门阵对李劼人的深刻影响,不仅表现在其绘声绘色描绘了摆龙门阵场景,更重要的是,李劼人借用这种民间叙事方式,将《死水微澜》作为一场“龙门阵”给“摆”了出来。

摆龙门阵通常情况下是一群人围在一起聊天,龙门阵能不能“摆”起来,“摆”得精彩不精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参与者之间能不能把氛围营造起来。惟妙惟肖的口气、生动的语言、淋漓尽致的描述、参与者可随意的穿插都是营造氛围常见的手法,李劼人将这些摆龙门阵的方法化用到《死水微澜》的写作中,在小说中营造出了一种龙门阵氛围。

(一)摆龙门阵的口吻

摆龙门阵总是一群人围绕着某个故事展开或由一人向围聚之人开讲,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不可避免地要插入许多提示性的语言。尽管没有话本小说里面的“看官注意……”“话说……”等固定的格式,但民间的摆龙门阵也随时有提醒注意的言辞。

《死水微澜》吸收了这一民间形式,小说里多处可见表现说书人提示的句子。此类句子一些是假设读者对四川不熟悉,对一些专有现象进行解释:

这时必有一般载油、载米、载猪到杀房去的二把手独轮小车,——我们至今称之为叽咕车,但一般都写作鸡公车,不免太歪曲了——从四乡推进城来。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8 页。

有提示下文的:

这折武戏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们报名:甲方是罗歪嘴,乙方是顾天成!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145 页。

更多的是饱含说书人情感色彩的句子:

天色甫明,隔墙灵官庙刚打了晓钟,这不是正好早眠的时节?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1 页。

说老实话,眼里所看的,并不是《千字文》《龙文鞭影》……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1 页。

这些句子假定了一个或多个读者,用含有感情色彩的提示语,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无形当中构建起了氛围,形成了一种摆龙门阵式的写作。

(二)摆龙门阵式的“穷形尽相”描写

龙门阵作为四川人的“赋”,必须极尽铺陈、排比、夸张、联想之能事。铺排作为摆龙门阵最主要的特点之一,李劼人可谓是深得其髓。

在《死水微澜》里面,利用铺排手法进行有条理的“穷形尽相”的描写几乎贯穿全文。比如每部分开头对天回镇的介绍,连起来简直就是天回镇的“导游”手册:从成都到新都的道路、道路的演变、天回镇的街面、天回镇的铺子以及天回镇的来历、天回镇赶场的情景,从猪的品种、猪的喂养、栅栏的修建、养猪的卫生、猪肉的做法、猪肉猪毛的价值说到米市、家禽市、家畜市、小市以及小市里的家机土布、与妇女有关的东西、人们赶场时说话声音的大小、天回镇轿夫们的规矩与精明等等,读完这些文字,一幅立体的充满着历史、现实厚重感的天回镇风情画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

除了介绍故事发生的大背景作者不惜笔墨,介绍具体的故事亦然如此,如对兴顺号的介绍,不仅介绍了兴顺号的规模、历史、所售货物,将兴顺号的情况说得明明白白,而且说得非常详细,连檐阶的尺寸、柜台的高宽都精确了。但在李劼人这里却还是不够的,接下来的几段,又一一介绍了“尚空有半间”以及这半间里的各种摆设:柏木八仙桌、神龛、宽大而重的板凳、笔杆椅子;内货间及里面的东西、内货间四周;灶房、左邻右舍的鸡、靠外的密竹篱笆……这些还不够,作者又在其后介绍了房里的床、窗前的方桌,方桌上的各种东西。这一大通描写,真正达到了“向着前后左右的方向扩宽开来”①李怡:《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185 页。的龙门阵叙事要求。

在介绍人物时,李劼人抛去了大多数作家寥寥几笔白描的方法,也是“穷形尽相”,如介绍邓幺姑,分别详细写了邓幺姑的“小脚”“头发”“衣裳”“笑”“脸蛋”“眉毛”“额头”“声音”,很少有作家能做如此细致的描绘,简直超出了“介绍”的范畴,而是对邓幺姑的“精雕细刻”了。

作者在形容每一件事物,描绘每一个场景,介绍每一个人物,甚至是说每一句话时,都是竭尽全力,力求介绍到方方面面,形成一种“穷形尽相”的气势,这种写法,正与“摆龙门阵”所要求的“摆”契合。

(三)摆龙门阵一样的穿插叙述

作为一种随意而谈的叙述方式,龙门阵在“摆”时,往往不限定特殊的叙述者,而是众人围绕着某一个主题进行叙说,可以随时打断、自由穿插,秦弓就将“不时插进相关插曲”作为四川人摆龙门阵的三个特点之一。②秦弓:《李劼人历史小说与川味叙事的独创性》,《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 年第1 期,第133 页。李劼人对这种叙事方式很熟悉,信手拈来,《死水微澜》中大量出现这种跳开主线另行叙说的“闲笔”。

从章节安排来说,《死水微澜》的章节安排既不是以时间线索为主,也不是以空间线索为主,而是根据情节需要,多线条交叉,形成了几条线索之间的相互打断,自由穿插。比如作为叙述重点之一的第五部分“死水微澜”,该部分共分为十六小节,每一小节的叙述内容如下:一、介绍成都元宵节的花灯;二、顾天成带招弟看花灯冲撞罗歪嘴一行;三、蔡大嫂、罗歪嘴到成都看花灯的缘由;四、顾天成寻找招弟的经过;五、顾天成吃洋药病好;六、招弟被拐卖的经过;七、招弟被卖郝公馆里的自我感觉;八、蔡大嫂、罗歪嘴等人逛青羊宫;九、郝家赶青羊宫,大小姐遭调戏,罗歪嘴解围;十、招弟逃跑未遂,顾天成欲奉洋教;十一、郝公馆半新不旧地讨论义和拳;十二、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消息在郝公馆引起的波动;十三、陆茂林遇到顾天成;十四、陆茂林、顾天成商量斗罗歪嘴;十五、罗歪嘴出逃;十六、顾天成回天回镇。这些内容围绕着多条线索展开,节与节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叙述逻辑,往往是上一节提到的一个话头,便由下一节生发开去,形成一种无内联系却首尾互相衔接的模式。

除了章节安排,就是具体的叙述内容,也往往不经意之间就被打断,重新穿插其他内容。如:

沿着活水沟的那畔,全是桤木同楝树,枝叶扶疏,极其好看。沟这畔,是一条又密又厚又绿的铁蒺藜生垣。据说这比甚么墙栅还结实。不但贼爬不进来,就连狗也钻不进来。

狗,邓大爷家倒养有两只又瘦又老的黑狗。但是它们都很害怕人,我们一来,都躲了;等到吃饭时,才夹着尾巴溜到桌子底下来守骨头。王安一看见,总是拿窗棍子打出去。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 页。

上一段本来是叙述活水沟的,但最后提到了狗,下一段就岔开去叙述狗了。类似的写法在小说中大量存在,形成了一种李劼人特有的写作景观。

这种岔开去写,似乎想到什么就去写什么,正是四川人摆龙门阵的时候所需要的。因为随意而谈,所以“如果别人的龙门阵引起了你的兴趣,你可以随时参与进去;反之,你的龙门阵引起了别人的兴趣,别人也可以随时参与进来。这种参与,俗称‘搭白’或‘搭野白’。搭白者不但可以‘乘兴而入’,而且可以‘兴尽而退’。在‘群摆’这种特定的场合,‘搭白’不但不算唐突、失礼,而且恰恰是‘龙门阵’所寻求的‘摆趣’,或者说是‘群摆’的‘最佳效应’。这‘最佳效应’也就构成了‘摆龙门阵’特有的氛围。”②民间传奇:《摆龙门阵》,《民间传奇故事》2012 年第3 期,第9 页。李劼人正是运用这种“摆龙门阵”的“搭白”,从而形成一种独具韵味的写作翻新。

(四)摆龙门阵式的语言

要将龙门阵“摆”得热闹、麻辣、有滋有味,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语言的绘声绘色来实现的。李劼人将《死水微澜》当作龙门阵来“摆”,语言运用上充满了跟摆龙门阵一样的摇曳多姿。

1、幽默诙谐的语言

李劼人善于从小处出发,将对象进行夸张,形成一种不对称的参差效果。如小说开头把老师跟“御驾亲征”联系起来,将老师这一职位进行夸张放大,很好地反映出了对老师的小题大做不满的态度;“于是,大家遂给他上了一个徽号,叫傻子”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6 页。,徽号,即尊号,是在皇帝和后妃生前所加的表示崇敬褒美的称号,而将其加在蔡傻子身上,一高一低,一尊一贬,形成强烈的反差。顾天成向钟幺嫂请安更为生动地体现了李劼人的幽默,顾天成既不是官,钟幺嫂也不是什么太太,然而顾天成却将官派的请安向钟幺嫂活灵活现地来了一遍:

顾天成不由冲着她就是一个长揖。跟着又把在他袁表叔家学来的请安,逼着她膝头,挺着腰,伸着右臂,两腿分开,请了个大安,马着脸,逼着声气,打起调子道:“幺太太费心了!卑职给幺太太请安!并给幺太太道劳!卑职舍下还有一只公鸡,回头就叫跟的给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赏收!”于是又一个安。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102 页。

这种带有嘲讽的幽默,不仅是一种文化的反思,也带来了行文的生动活泼。

2.带有感情的重复

为了渲染氛围,《死水微澜》中时常出现重复的描写,这种重复带着作者强烈的情感色彩,将读者一下子就带入到作者的叙述氛围里去,比如写顾天成挨了罗歪嘴的打,“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劝出来”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91 页。。三个“当然”连用,显示出了顾天成被打的理所当然,也将顾天成的无可奈何蕴含在了里面; 再如写邓幺姑对成都的幻想,“于是,两年之间,成都的幻影,在邓幺姑的脑中,竟与所学的针线功夫一样,一天一天的进步,一天一天的扩大,一天一天的真确”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9 页。。“幻影”与针线功夫连在一块,似乎“幻影”也随着穿线的针在缝衣服一样在空中盘旋,扩大而又变真切,将邓幺姑对成都那种望眼欲穿的感觉写得极为真切。如此值得细细品味的语言,在李劼人笔下信手拈来。

3.韵味悠长的方言

《死水微澜》里面使用了大量的四川方言,形成了颇具韵味的地域魅力。比如:“……人家韩二奶奶并没有读过书、认得字的呀。我们那个,假巴意思,还认了一肚皮的字,却啥子都不懂!……”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55 页。“你要做啥?你这小东西,你安心整我的冤枉吗?幸亏我心血来潮,没有睡着!”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03 页。“不晓得咋个的,洋人一天比一天歪,越到近来,越歪得不成话。洋人歪,教堂也歪。”⑤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17 页。“假巴意思”就是假装,“整冤枉”是故意陷别人于不利,文中的“歪”却是得势、猖狂,都是充满四川味道的方言。这种大量方言的涌现,虽然对不熟悉四川文化的读者而言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陌生化,但这些方言的使用,却与作者所叙述的丰富的四川文史知识一起,营造出了一种迷人的四川文化空间。

实际上,李劼人就是通过这些叙述方式,精心营造了一种龙门阵氛围,通过这种一个接一个的氛围渲染,大氛围里套着小氛围,让读者不断保持着阅读兴趣。这也可以解释作者在介绍地方背景、人物形状时,尽管采用“穷形尽相”的极致描写,但没有让读者感到厌烦, “因为此时此刻,我们读者已随着他们的笔迹坠入了龙门阵中,是龙门阵特定的自由和散漫从另外一个意义上保证了小说的完整和统一,并且仿佛愈是这样,也才愈能烘托出巴蜀社会与巴蜀文化的生态气氛”⑥李怡:《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187-188 页。。这种氛围的形成,既是四川地区摆龙门阵特有的,也是《死水微澜》独具韵味的主要因素。

四、超越“摆龙门阵”

从对摆龙门阵绘声绘色地描绘到用摆龙门阵的方式写作《死水微澜》,反映了李劼人对摆龙门阵这种民间形式的欣赏,但作为一名成熟的作家,又不囿于这一习俗。从《死水微澜》来看,他发扬了摆龙门阵的叙事长处,又超越了摆龙门阵的一些缺陷。

(一)层次分明的描写

民间的摆龙门阵是一种较为随意的聊天方式,一个人的叙述常常被其他人穿插打断,形成一种较为混乱的叙述。而作为一个小说文本而言,混乱的叙述只会让读者一头雾水。在《死水微澜》的叙述中,尽管追求“穷形尽相”的描写,但这种描写不是杂乱无序的,往往是条理分明地娓娓道来,在详细叙述中用“首先”“其次”或“第一”“第二”等来让叙述变得井然有序,如写顾天成的幺伯同幺伯娘反对他信洋教:“第一个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饭的……第二个理由,奉了洋教,就没有祖宗……第三个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07 页。写春秀历数郝公馆不是福地时,更是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像是掰着指头的一一罗列。这种叙述,在追求“穷形尽相”的描述效果时,又能让读者感到有条有理,避免了民间龙门阵叙述的杂乱。

(二)突出特性的描写

尽管龙门阵叙述追求“向着前后左右的方向扩宽开来”的全面描写,但《死水微澜》的描写并不是为了追求全面而放弃对特性的塑造,很多时候,为了突出特性而放弃了全面描写。比如对罗歪嘴的描写上:

罗歪嘴——其实他的嘴并不歪。因为他每每与女人调情时,却免不要把嘴歪几歪,于是便博得了这个绰号。——名字叫罗德生,也是本地人。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8 页。

这里,并不像描写其他人物那样进行从头到脚的“精雕细刻”,而只是廖廖几句抓住罗歪嘴最引人的与女人调情时的“嘴歪”来叙说,一下子将罗歪嘴的外表特性凸显了出来。

按照龙门阵式的写法,应该将罗歪嘴钱的去处一一叙述,但在这里却没有,将被通挪、吃了的情况都略去,直接叙述罗歪嘴的嫖,无疑是为了增强读者对罗歪嘴爱好女色的印象。

3.对龙门阵文化的反思

“摆龙门阵”深入到四川人的心灵深处,形成了一种别具特色的“摆龙门阵”文化。《死水微澜》里面,“摆龙门阵”大多是在茶馆,酒桌,或是相遇等氛围里进行。比如罗歪嘴“摆龙门阵”时的样子,蹲在椅子上,砸着烟,慢慢说,一副悠然、散漫的形象跃然纸上。摆龙门阵本起着调节性情、人际关系的功用,但当摆龙门阵文化浸入到骨髓里面,把一切都当作茶余饭后娱乐的谈资,那么面对重大事件的时候,就有着消解严肃、解构意义的危险,李劼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死水微澜》里,非常传神地写了赫家听闻八国联军进京时的反应,如姑太太是大笑,表示这类消息听厌了,众人也漠不关心,“把耸起的耳朵,都放了下来”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23-224 页。,依然谈笑风生地边说边打牌。在摆龙门阵的这种悠闲、散漫的文化中,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皇帝西逃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就消解在人们的谈笑中,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谈资,反映出了摆龙门阵文化所熏陶出来的对世事的麻木、冷漠,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得过且过的心态。

摆龙门阵文化所熏陶的这种心态,如果是在日常生活中,在娱乐化的氛围中是显不出其缺陷的,但一遇到关键时刻,便形成了外强中干的状态。比如罗歪嘴,在摆龙门阵中显得如此的悠闲、散漫,但当听到有人来抓他,就变得“面无人色”“踉踉跄跄”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与之前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外强中干的特点有力地展现了出来。同样的还有郝公馆里面的诸人,比如郝达三,也是摆龙门阵的好手,“夜里在鸦片烟盘子上,这就是越说越长,越说越活灵活现的龙门阵”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214 页。,但是一到真正面临事情,表现出来的就完全两样。郝家一起赶青羊宫,郝家大小姐遭到了调戏,郝家大少爷不敢下土台来,二小姐骇哭,三老爷只会教训下人,不会吵架。摆龙门阵文化所熏陶的悠闲、散漫、波澜不惊的性格很容易导致这种遇事不堪一击状况。两种状态进行对照,反映出李劼人对龙门阵文化的一种反思。

五、“摆龙门阵”式写作的局限

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叙写成都周边的人和事,夹杂四川方言,采用摆龙门阵式的叙述,使作品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独具魅力,“比起其他川籍作家的小说创作,毫无疑问它才是真正具有区域文化意味的文学经典”②宋剑华:《诘问历史:〈死水微澜〉为什么会被漠视?》,《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6 期,第9 页。,但同时,摆龙门阵式的写作,似乎也给作品带来了局限。

(一)游离于主题的细节

为了烘托氛围,摆龙门阵讲求铺陈,这种铺陈的要求与李劼人所掌握的丰富的成都历史史料与文化现象结合,就形成了《死水微澜》里面的“穷形尽相”般的描写。这种描写虽能较好地表现当时的社会文化生活,与摆龙门阵氛围结合,读者亦不会感到乏味,但过度的细节描写往往使小说陷入追求事实的迷雾当中,缺乏简洁有力的裁剪,使读者感觉到很多的细节游离于主题之外,比如对邓幺姑“精雕细刻”的描绘、对兴顺号事无巨细的描绘等,那么细致的描写与作品所要表现的主题甚至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之间的关系是值得推敲的,这些细节描写对于作者领略风俗、社会文化是有必要的,但对于作品的主旨而言却是“徒劳无益地跟着他逛遍了成都市的大街小巷”③王富仁、柳凤九:《中国现代历史小说论》(四),《鲁迅研究月刊》1998 年第6 期,第24 页。。

(二)碎片化的历史写作

《死水微澜》的写作缘起,本是将“当得起历史转捩点的这一段社会现象,用几部有连续性的长篇小说,一段落一段落地把它反映出来”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年,前记。,无疑,小说中充满了历史大事件的影子,比如义和拳、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土洋之争等,然而,这些历史事件在作品中大多是通过人物的摆龙门阵描述出来,原意不在揭示历史真相或总结历史教训,而是通过营造一种摆龙门阵式的氛围来揭示社会众生相。这样一种历史叙述是零碎散乱的,在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消解历史意义的同时,由于缺乏整体的历史观,导致了对历史深度思考的欠缺。

(三)超越性思考的欠缺

李劼人对地域文化及民间摆龙门阵形式的欣赏,使其很大程度上独立于当时的主流话语之外,获得了从另外一种角度观察社会、审视人性的眼光,但其太多的“写实”成分,过多地沉溺于巴蜀风俗的描写,让其小说具有了更多的“地方风俗史”的品质,损害了其在文学性、思想性上超越的可能性。较之于鲁迅通过鲁镇、未庄来揭示国民性,李劼人执着于成都的描绘,更多的是作为现象的呈现,让读者感觉到四川人及他们生活就是那样子,而缺乏对这种生活更深层次的审视,从而未能实现对当时主流话语思想上的超越。最典型的例子莫如蔡大嫂,她反对父母一味地想到成都生活,并非出于当时主流话语所谓的“反封建”,而是出于对优越的物质生活的向往,这一点本来作者可以从社会结构的变迁加之于人的影响展开深入思考,但作者并未在上面着墨太多。又如罗歪嘴与蔡大嫂的恋情,最后竟发展成三人之间的“同乐”,缺乏深度的批判。

李劼人从小就受到浸入到四川人骨髓中的摆龙门阵熏陶,他将其化用到文学创作里面。《死水微澜》不仅生动描绘了摆龙门阵的具体过程,还运用摆龙门阵式的叙述手法进行文学创作,使作品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尽管他试图避免摆龙门阵的缺陷,但是,一味地追求摆龙门阵式的氛围,也使作品出现了游离于主题之外的细节、碎片化的历史书写及思想性的超越不够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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