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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邻

2024-01-22段佩明

躬耕 2024年1期
关键词:晒场燕子祖母

段佩明

天刚麻麻亮,雨就停了。

窗外传来了鸟儿的啁啾声,声音之近之清晰,仿佛是为了叫醒我一样。不一会儿,声音响成一片,那情形像是举办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时而独唱,时而合唱,时而低吟,时而高歌。一时间,我被那抑扬顿错的声调、轻松悠扬的旋律、错落有致的节奏所俘虏。让我这个刚从城里回到老家之人欣喜不已,迅速起床、穿衣、洗漱,匆匆地奔出家门,扑向大自然,聆听天籁之音。

老家房子东面是一片香樟林。香樟树开花了,经一夜风雨,绿叶润得油亮,碎花如米洒了一地。一伙麻雀立在枝头,脖子耸动,尽情地卖弄着歌喉。此呼彼应,百啭千声。也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腾跃,时而低头觅食,尾巴翘来翘去,时而抬头东张西望,机警地注视着周围。甫一见我,地上树上的麻雀倏地扑腾着翅膀,齐齐飞走,一阵喧嚣声如潮水般退去,剩下我在风中凌乱。

我为自己的唐突很是懊悔。为了让麻雀尽快归林,我连忙退后,躲在离得很远的墙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香樟林上空。许是麻雀发现我了,它们在香樟林上空盘旋一圈过后又飞走,久久不回,这让我感到很失落。

四十多年前,在老家乡下,人称麻雀为家雀。

所谓家雀并非是家养的,而是麻雀多活动在人类居住的地方,筑巢于屋檐、墙洞或草垛、树林,生性活泼,胆大易近人的原故。那时麻雀实在太多,常常成群结队,黑压压一片,在村庄和稻田之间飞来飞去。相中哪一片稻田或哪家晒场的稻谷,就“呼啦啦”一阵直扑而下,不管主人是否允许。为了防止晒的稻谷被麻雀偷吃,人们想尽各种办法。有的直接在晒场立上稻草人,吓唬吓唬麻雀,甚至有的人还给稻草人戴帽穿衣,手上绑个破扇子之类的道具,远远看上去像真人一样。这些手段,初始还能凑效,但是好景不长。经过麻雀几次试探,这些伎俩还是被识破,麻雀依然我行我素。

我的祖母,就是在百法设尽的情况下,哄我坐在晒场旁边的树荫下看麻雀。稻谷越晒越香,麻雀越吃越贪。我扬手呵斥,它们欺我年幼,照吃不误,波澜不惊。祖母不知道是担心我玩性大不专心,还是担心我镇不住场子,在屋里忙家务的她常常探身朝外一瞥,这一幕一旦被祖母发现,立马撒开嗓子“喔哦喔哦”地吆喝,麻雀们“呼”一声,全都飞开,然后立在树上,议论刚才的惊魂一刻。有的麻雀胆子大,并不惧之,急得祖母抄起竹竿,迈着碎步,颤颤巍巍地奔出大门,用手中的竹竿向麻雀横扫过去。蓦然,晒场腾起了一团棕黄色的烟云,在空中飞舞盘旋。待人转身离开,麻雀又立即杀回马枪,让人防不胜防。

那时候,麻雀恋人恋村庄,不管人类对它有多么嫌弃,多么痛恨,它都与人朝夕相处,照样在屋檐下、墙洞里安身立命,生儿育女,把身家性命交给人类。我小时侯调皮捣蛋,看到麻雀常常从房子某处屋檐或某个墙洞进进出出,就知道那里有麻雀窠。马上拉上小伙伴,扛来梯子,轻轻靠在墙上,一人在下面扶梯,一人猫着腰蹑手蹑脚爬上去,待靠近麻雀窠,就迅速捂住洞口,再探手入窠,见啥逮啥。更多的时候,是在木梯靠墙或爬上去的刹那间,就已惊动了窠里的麻雀,“嗖”的一声飞走了。

麻雀天生是个乐天派,整天优哉游哉,在村庄与田野之间逍遥,一到黄昏,都回到村庄周围集合,落在屋顶、树林。它们卑微而又不失自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出去就出去,想回巢就回巢,想觅食就觅食,生活惬意又随意。

我细数了一番,一年四季与人朝伴夕处的鸟儿,大概只有麻雀。春夏秋三季,和风暖畅,满目苍翠,大自然馈赠的食物丰足,各种鸟儿翱翔于蓬蒿之间,遨游于蓝天之下。到了冬天,万物萧条,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有麻雀在房前屋后飞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给沉寂的天空带来了几丝生气,给人类带来一丝慰藉。

在城里待久了,我几乎忘了燕子的存在。前阵子灯下读闲书,诗经《燕燕》优美的诗句引人入胜,读着读着,燕子竟然入了我的梦,梦见了燕子在老家绕梁呢喃的倩影。

惊蛰过后,下了一场春雨,大地似乎一夜之间换了新装,变得亮泽。麦子返青,油菜绽蕊,山野间静悄悄地开着各种野花,展现出一片春意盎然。燕子归来了,一袭黑衣,轻盈的身姿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为春天的田园添色不少。温煦的阳光下,或微风细雨中,它用随身携带的剪尾,裁出万枝垂下的绿丝绦,剪了一汪盈盈春水的平静。然后带着春的盛意,带着花的芬芳,带着泥土的气息,飞入巷陌人家,为“家”平添了几许的生趣。

我喜欢燕子,早于我学会唱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那年,一双燕子飞进了我家刚建好的新房子里,在里面低飞盘旋。燕子的意图,没有逃过祖母的眼睛,她不准燕子进屋筑巢,用竹竿驱赶它们,把大门关着,不让它们飞进来。祖母有洁癖,她讨厌燕子是因为燕子的巢穴筑在屋里,地上总见它们制造的粪便,进门出门,保不准就落一坨污秽之物在身上。

我喜欢燕子,可不管那么多。祖母拿竹竿撵燕子,我就哭着喊着拉住她;她关门不让燕子进屋,我就犟着偏要开门,与祖母针锋相对。燕子也认定了我家,瞅着空子就衔了泥巴飞进来,在堂屋白花花的墙壁上打下了屋基。燕子锲而不舍,我不屈不挠,祖母奈何不了。

面对祖孙俩人的燕子之争,祖父笑而不语,默默地扛来梯子,靠在墙壁上,又找出铁锤和钉子,爬上梯子,在燕子的巢穴下面釘进两根长铁钉,搭上一块木板。燕子很聪明,领会了祖父的意思,很听话地把巢穴筑在木板上面,这样粪便就落不下来了,祖母没什么可抱怨的。

其实,燕子第一次飞进家门,祖父就对我讲,燕子是益鸟,专吃田里的害虫。祖父的话在我懵懂的世界扎下了根,才有为了燕子与祖母的抗争。

自从燕子进了家门,我很开心,对燕子的日常有了浓厚兴趣,常常坐在门坎上,守着燕子飞进飞出。燕子勤快,一趟一趟地衔泥,不辞辛劳,没几天工夫就垒起一个崭新的巢穴,一个温馨的家。

燕子抱蛋,母燕孵着孵着,雏燕破壳而出。小家伙们全身无毛,与麻雀仔一样肉嘟嘟的,实在有些丑陋。见燕子父母觅食回来,就不停扑闪着稚嫩的翅膀,不安分地互相推挤着,齐刷刷伸长脖子,张大嫩黄的嘴巴,一个比一个叫得欢,纷纷争抢父母口中的食物,很像我们嘴馋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突然有一天,燕子飞走了。我问祖母,“燕子还会飞回来吗?”

“会回来的,这里有它的家。”

“你长大和燕子一样,也会飞走啊,不晓得会不会回来看奶奶!”

祖母说话的声音低沉,神态有些失落。望着祖母苍老的模样,我很懂事地上前搂抱着她,坚定地说:“我会回来,像燕子一样年年回来看你。”祖母搂紧我,亲我一口。

我在老家生活了十二年后,外出求学,然后在他乡颠沛流离中打拼,很少像燕子那样准时在春天飞回来。年年与祖母做伴的,竟然是屋里的那窝燕子。

如今祖母走了多年,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祖母倚在大门口望着远方的那种孤独与落寞,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伸手就能触摸,我却不能用陪伴来消除她的孤独与落寞,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每每想这些,心中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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