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与尼采
2024-01-20邱科瑜
邱科瑜
一
叔本华认为,我们对于事物的日常理解被我们的各种欲求充斥着:我们永远是以“这件物品满足或妨碍了我们的某个欲望”的形式来认识我们周遭的事物。举例来说,当我们看到一把椅子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木头椅面、一个木头靠背和四根木棍以某种方式组合之物,而是看到了一个可以满足我们坐下来休息的需求的存在。事物总是以它们与我们的需求之间的相关性的样貌出现。
除此以外,叔本华认为对于事物的科学化描述只是通过归纳的方式,简化了事物的特征与我们的需求之间的关系。我们对于温暖或寒冷物体的需要被简化成了物体的温度,移动物体的困难性被简化成了重量或是摩擦力。为了进一步满足我们不断变得繁复的需求,衍生出了像是电流、分子质量、化合价这些能够进一步帮助我们满足欲望的科学概念。但归根到底,这些科学概念都只是在描述事物满足我们欲望的能力,而不是事物自身的样貌。
相对的,艺术则不然,叔本华认为,真正的艺术可以让我们脱离欲望的摆弄而认识到事物的本质。我们在对真正艺术作品的欣赏过程中,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彼时,我们将不再受各种欲望之困扰,甚至不再意识到我们自身独立于艺术作品的存在。在这种忘我状态中,我们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即世界意志的具象化。叔本华认为世界意志是所有事物形而上学的本源,它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之外,没有任何像是形状和颜色等这类可以被观察、被归类的特征。世界意志的唯一特征就是它处于无限的奋斗中:草木日夜生长,动物不断捕食使自己成长,重力无休止地拖拽着物体。我们所有的对于事物时间和空间上的区分,都只是如同前文提到的那样,帮助我们去实现自身的欲望。
二
人们通常认为尼采继承了叔本华的美学理念,正是因为尼采的日神和酒神艺术在帮助我们建立人生意义方面发挥着类似于叔本华所说的表象和世界意志的作用。尼采认为命运对于人生造成的不可避免的打击需要被正当化,否则我们就会被卷入人生无意义的悲观主义漩涡。尼采认为使人生没有意义的不是苦难,而是苦难的无意义性——我们毫无理由地受苦。人们通常认为日神艺术通过类似于叔本华所说的表象世界的方式来欺骗我们对于苦难的感知,通过神化和崇高化不幸事件来使我们找到人生的意义。奥林匹斯的神通过生活在一个受命运摆布,会遭遇背叛、谋杀与欺骗的世界中的方式来向我们证明人间的悲惨生活也存在着神性。而这种崇高化遮蔽了我们对于存在本质的感知,阻止了我们进一步探索生活悲剧的本源,从而使得我们能够平静地接受生活中毫无理由的悲惨事件。
相对的,酒神艺术通过揭示这个世界形而上学的结构来正当化我们的苦难。酒神艺术使我们相信,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在表象中,而在这些表象的背后。很多人认为这个“表象的背后”指的就是叔本华所说的世界意志。尼采认为通过对于个人幸福在命运的雷击之下被打得粉碎的悲剧表演,观众在意识到所有的存在都必须为悲惨的结局做好准备的同时,迈过了对于个人灭顶之灾的恐惧,于台上人物瞬息万变的喧嚣中和作为所有个体存在基础的原始存在合二为一,体会到原始存在是如何坚不可摧,同时人无尽的创造中感受到永恒的快乐。这时候,“人不再是艺术家,人变成了艺术品:在这里,在醉的战栗中,整个自然的艺术强力得到了彰显,臻至‘太一’最高的狂喜满足”。
三
不同于叔本华认为个体存在是一种个体化原理导致的幻觉,在尼采的日神艺术中,个体存在的真实性是得到确认的。日神艺术对于生活的神化和崇高化并不是叔本华美学中的观念。相反,生活的阴暗面,比如生活中的烦恼、悲伤、阴郁、意外、焦虑等,并没有从希腊神话中抹去。如果根据叔本华美学所指出的方向,诸神是完美人格的化身,那么,诸神身上灾厄和悲伤的经历反而会加强人们的观念,即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观点——即便是最完美的人(譬如希腊诸神或半人半神的英雄),也无法逃过命运的折磨,也无法找到避免痛苦的方式,可见生活中的痛苦是全然无法防备且毫无理由的。我们认为,日神艺术的神化,是通过夸张地展现人类在道德上超越苦难的能力来告诉观众:“人类的美德可以抵御命运的摧折,甚至在至暗时刻也熠熠生辉。”
尼采的这种哲学精神,我们不妨以《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尔直面阿喀琉斯的事迹为例来说明。赫克托尔知道,他会在与阿喀琉斯的战斗中死去,而在他死后,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会沦为奴隶,哀嚎着被敌军从家中拖拽出去。赫克托尔对于命运这样的安排悲痛欲绝,但他并没有就此选择携带家眷弃城而逃,或是通过献上王子帕里斯的头颅来作为从希腊军队的手中保全家人的手段,相反,赫克托尔选择坚守自己忠诚的美德和对城邦的义务,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死亡的前一天,深知自己将奔赴那无止境的黑暗之地,赫克托尔在特洛伊的城墙上对自己的妻儿倾诉了自己即将永远离开他们的不舍和对他们将来悲惨遭遇的悲恸。赫克托尔没有通过麻木自己对家人的爱来使命运的苦涩果实变得更容易下咽,而是通过第二天的战斗,在平静中走向了死亡,用美德的光辉刺破了厄运的黑暗。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如此表达:“人,这最贵重的黏土,最珍贵的大理石,在这里被捏制和雕琢,而应和着酒神的宇宙艺术家的斧凿声,响起厄琉息斯秘仪上的呼喊:‘苍生啊,你们肃然倒地了吗?宇宙啊,你感悟到那创造者了吗?’”
除此以外,不同于叔本华美学中的世界意志,我們对于酒神的模仿,其实只是一种表演,是不同于日神艺术的另外一种幻象而已。而我们在欣赏悲剧中真正体验到的,其实是一种角色扮演,假装自己是酒神,从而将自己的视线从个人的痛苦上移开,以一种俯视整个世界的方式获得暂时的、超脱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