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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儒者到医者

2024-01-20王淼

书屋 2024年1期
关键词:庸医人理黄元御

王淼

提起黄元御这个名字,想必知道的人并不算多,但在中医学界,黄元御却算得上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不仅在清朝前期的岳、湘、巴、蜀一带享有盛名,乃至“凡悬壶者,无不知有黄元御也”(王闿运《归里日记》),而且对后世中医学影响深远,被后人称为“医门大宗”和“一代宗师”,是真正“以学术名天下”的中医学里程碑式的重要人物。

黄元御出生于清代康熙四十四年(1705),卒于清代乾隆二十三年(1758),乃是明代名臣黄福的十一世孙。黄家系山东昌邑的名门望族,仕宦之家,黄元御本人则是一位标准的儒生。有记载说他“聪明过人,甫成童为诸生,世推为国器”,可以想象,如果不出意外,黄元御会像他的先辈们一样,学而优则仕,以仕宦为生涯,在从政之路上成就一番事业。

意外发生在黄元御三十岁那年,起因是黄元御偶患眼疾,不得已而延医就诊。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却因庸医误诊,服用了大黄、黄连等寒泄之剂,造成左目失明,从此彻底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黄元御后来追忆他被“庸医损目”的经过,在《素灵微蕴》一书中所记甚详:“甲寅八月,时年三十,左目红涩。三日后白睛如血,周外肿起,渐裹黑珠,口干不饮,并无上热烦渴之证。延一医诊之,高冠严色,口沫泉涌,以为大肠之火,用大黄、黄连下之,不泄。又以重剂下之,微泄,不愈。乃意外有风寒,用滚茶一盆,覆衣熏蒸,汗流至踵,不愈。有老妪善针,轻刺白珠,出浊血数十滴如胶,红肿消退,颇觉清朗。前医犹谓风火不尽,饮以风燥苦寒数十剂,渐有飞白拂上,如轻雾蒙笼。伊谓恐薄翳渐长,乃用所谓孙真人秘方,名揭障丹,一派辛寒,日服二次。又有熏法,名冲翳散,药品如前,煎汤热覆,含筒吹熏,取汗如雨,每日一作。如此半月,薄翳渐长渐昏,蟹睛突出外眦,光流似电,脾阳大亏,数年之内,屡病中虚,至今未复。”

由以上记载可知,黄家曾经延请过两位医师先后为黄元御治疗眼疾。前一位医师以大黄、黄连之类的苦寒药来泻火,不见效果,又加大药量,但效果仍然不佳。而经过后一位善针老妪的治疗,黄元御的眼疾曾一度好转。然而,前一位医师却认为,黄元御眼中的风火未尽,便再度施之以风燥苦寒的药物,让黄元御一连服用了半个多月之久,最终导致他的左眼完全失明。更为严重的是,经过这般反复折腾,黄元御的脾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以至“数年之内,屡病中虚”,留下了终身难以治愈的痼疾。

在清代,但凡五官不正者,是不能踏上仕宦之路的。黄元御后来一再提起这段令他不堪回首的日子,多次以“慨世短而心长,念身微而愁剧”来形容他彼时失路徘徊的境况。

古之儒士,如果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走通仕宦之路,尚有以下几条道路可供选择:其一,入幕为宾;其二,开馆授徒;其三,去做良医。事实上,儒而知医,在中国古代原是常见的现象。黄元御本来就熟读儒家经典,能够融会贯通,甚至达到了“百家诸子之论,率皆过目而冰销,入耳而瓦解”的境界,尤其是《易经》和《黄帝内经》,黄元御浸淫多年,可谓极有心得。

从一个单纯的儒者,转而成为一个坚韧笃行的医者,黄元御一共用了三年时间。在这三年间,黄元御闭门谢客,罄心渺虑,认真地阅读了包括《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在内的历代中医典籍,发现“圣人之言冥冥,所以使人盲也”,庸医之所以大行其道,其实是因为他们并未读通这些中医典籍。他因之以“一火薪传,何敢让焉”为己任,一方面在实践中积累经验,另一方面发奋著书,乃至“午夜篝灯,心源默辟,擢笔灵飞,抚几神蓦,砉然天开,磔然理易”。黄元御又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医学专著《素灵微蕴》,他不仅在此书中详细阐释了《黄帝内经》的微言大义,而且系统地论述了古典医著的基本原理和天人相应的关系,从而初步奠定了黄氏医学的基础。

黄元御本是文章大家,他的文字酣畅淋漓、自成华彩,自不待言,即便置之于当时的文苑也并不逊色。所以,黄元御的著述虽然是医学专著,却常常自述胸怀,将平生之际遇和一己之感受杂糅其中,使之别具机杼,带有浓郁的个人色彩。比如,黄元御在《杝元赋》中抒发了“丘园散诞,松菊徘徊,慕仲长统之乐志,企赵元叔之壮怀,晓云西去,夜月东来,挥落叶哀鸿之曲,倾梅花寒雪之杯”的隐逸情怀,在心灵深处保留一个“穷则独善其身”的角落;他又在《伤寒悬解》自序中感慨自己客居江淮时,宾于刘氏荒宅中的“北枕长河,南踞崇山,修树迷空,杂花布地,爱此佳胜,低徊留之”的所谓“著作斐然之志”。这些文字既阐释中医学的原理,也无异于优美的散文,抒发胸臆,表达情怀,充分表现出黄元御曲折幽微的內心世界。

“天道”与“人理”既是黄氏医学的两个重要概念,也是他阐释人体生理与病理的两个切入点。在黄元御看来,人类的身体实为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型宇宙,人类的健康则离不开与自然环境的交互作用,不懂得自然规律的变化,就很难弄清楚人体生长发育的变化,以及生理与病理的现象。所以,黄元御认为人类的生活应该顺应自然规律,他一再强调“未识天道,焉知人理”,“天道远,人理近,始欲与之言人理,人理玄,物性昭,今且与之晰物性”,并敏锐地指出:“前古圣人,尝草木而作经,后古圣人,依感复而立法,欲以生人,而后世乃以之杀人,由其不解人理,不解物性也。”在黄元御的意念中,“天道”与“人理”既是医学概念,也是儒学概念,它们不仅蕴涵着黄元御的生命意识,也代表着他对于人生与社会的基本看法。

乾隆十五年(1750)春,已有名医之誉的黄元御北游帝京,适逢乾隆皇帝有疾,众太医束手无策。经大臣们举荐,黄元御进宫诊治,药到病除,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赞誉。乾隆皇帝不仅亲书“妙悟岐黄”的匾额赠予黄元御,还赐予他御医的身份,至此,黄元御的医术和声誉均达到了他一生的顶点。随后不久,黄元御跟随乾隆皇帝南巡,在江浙一带盘桓多日。当乾隆皇帝结束南巡北上返京时,黄元御以托词请退,留在清江河院署中,继续自己医学专著的写作,并再次留下了悲喜交集的慨叹:“嗟乎!往者虞卿违赵而著《春秋》,屈原去楚而作《离骚》,古人论述,往往失地远客,成于羁愁郁闷之中。及乎书竣业就,乃心独喜,然后知当时之失意,皆为后此之得意无穷也。向使虞卿终相赵国,屈原永宦楚邦,则《离骚》不作,《春秋》莫著,迄于今,其人已朽,其书不传,两人之得意,不如其失意也。”由此婉转表达了自己人生失意,却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复杂心情。

其后数年间,黄元御频繁往返于京城与江淮之间,既不得不应对繁忙的医事,又时时惦记着自己的著述。黄元御在《四圣心源自叙》中这样写道:“顾自己巳,以至壬申,历年多矣。元草未就,是天既长与穷愁之境,而不频假以消闲之日。帝眷之隆,何可恃也?良时非多,勖之而已。”显而易见,伴君随驾的御医生涯并不是黄元御想要的生活,宫廷繁杂的事务更是严重影响了他的写作。随着因“庸医损目”留下的痼疾逐渐显现,彼时的黄元御经常会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他既有太多的心愿未了,又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之所以执意去做“失地远客”,正是为了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

乾隆二十二年(1757),时年五十三岁的黄元御终于摆脱了御医的羁绊,返回了故乡昌邑。此时,黄元御已经创作了十余种医著,另有文史杂著多种,可称著作等身,而他依然想有更大的作为。但是,命运留给黄元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多年来不知疲倦地行医和著述,使他的健康遭到了严重透支,而“庸医损目”留下的痼疾,也开始频繁复发。乾隆二十三年(1758)九月十七日,“屡病中虚”的黄元御溘然长逝,走完了他颇富传奇色彩的一生。

回顾黄元御的人生,从儒者到医者,无疑是最为重大的转折。而他的从医经历则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传统的中医学绝非父子相继、师徒相传的“工匠传统”,而是一种学术传承;真正的医者也并非方术者流,而是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仁爱之心”的儒家士子。所以,古人说:“徒通乎医者,庸人也。兼通乎儒者,明医也。”对于那些兼通乎儒者的医者而言,中医更像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了解身体,见病知源,也是了解外部世界的一种尝试。黄元御其实是以自己的身体力行,证明了何为中国传统中真正的医者,何为中国传统中真正的中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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