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科技文献的阅读
——以徐光启农书阅读为中心
2024-01-19葛小寒
葛小寒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一直以来,科学技术史与书籍史、文献学的关系比较密切。 这一方面由于书籍的诞生离不开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发明与更新;另一方面也不能忽略,科学知识之形成与流转均依赖于书籍的撰写、刊刻与传播[1]。 从目前科学技术史的研究转向来看,更多学者开始采取STS(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全向度”视角,去考察科学技术诞生与发散的历史过程[2]。以往过于强调科学进步、技术革新的“辉格史观”,已被一种可以称之为“知识流转”的研究思路所取代,正如詹姆斯·A.西科德所言,应把“科学理解为一种沟通形式”[3]。 那么,当科学技术被作为“知识”进行研究之时,显而易见的三个问题便是知识的生成、传播与接受。 而以上三种思路最难进行的便是“知识的接受”研究,因为在传统时期,技术性知识往往是通过口头传播的,即便作为文本被记录下来,时人的阅读思维也往往缺少史料证据。
农书,毫无疑问是一种传统中国颇具特色的技术性文本,白馥兰曾概括:“农书,是一种系统的和分类记载自然农业活动的史料。”[4]这种书籍从明代开始增多,“明清时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和人口的激增,扩大了对农副产品的迫切需求,急宜在总结既有经验的基础上开拓进取,于是各类具有指导生产意义的农书应运而生”[5]。 而彼时最重要的农书便是明末徐光启所撰《农政全书》六十卷,这部体量庞大的著作被后世学者称为“农业百科全书”[6]。 该书实际刊刻于徐光启去世之后,乃是其后学陈子龙编定,而后者对于《农政全书》的稿本采取了以下原则修订:“文定所集,杂采众家,兼出己见,有得即书,非有条贯,……其评点俱仍旧观,恐有深意,不敢臆易。”([7],页5)由此可见,《农政全书》实际是徐光启“批校”与“评点”其所阅读的农业技术文本的产物。 韦胤宗指出:“在研究阅读行为和读者反应时,书籍中读者留下的批校这一长期被学者忽视的材料,具有无可替代的优越性。”[8]那么,从徐光启留下的史料个案出发,我们就有了考察以农书为代表的“技术性文本的阅读史”的可能。
1 农书:徐光启持续关注的文献
徐光启,字子先,号玄扈,以“玄扈”为号,正表明他对农业生产技术的关注[9]。 而徐氏的农学著作也极为丰富,根据胡道静的考述约有14 种之多[10]。 下文从少年时期、为官前的中青年时期与为官后的壮老年时期三个阶段概览徐光启的农书阅读历程。
1.1 少年时期(1562—1580,1—19 岁)
这一时期关于徐光启的史料非常稀少,他对于文化知识的学习大概始于七八岁时“读书龙华寺”[11],阅读的重点也是基础性的儒家经典与相关的“六艺”之学,“比束发,出外就传,敏而好学。 章句,帖括、声律、书法,均臻佳妙”([12],页229)。 除此之外,他对于“兵书”颇为关注,据载:“不肖幼读书,间及兵传,先君子少涉丧乱,喜言兵,弗禁也。”([13],页527)可见徐光启之所以阅读“兵书”,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而在《先考事略》中,徐氏记载其父“喜乡里耆德,或老农圃”,又描述他“间课农学圃自给”,且“博览强记,于阴阳医术星相占候二氏之书,多所通综”([13],页526)。 因此可以推想,这一时期农书虽然未必是徐光启关注的焦点,但是由于受其父兴趣的影响,他或已阅读过一些有关“圃艺”的文献。
1.2 中青年时期(1581—1603,20—42 岁)
作为传统儒学士人,徐光启成年后的主要任务自然是“举业”,因此其阅读的重心是和“举业”相关的儒家经典与时文,但是他对于这样应试的阅读十分反感,并曾在“面对”崇祯帝时直言:“若今之时文,直是无用。”([13],页441)同时为了家计,徐光启或“教授里中”,或“相延入粤”([13],页552),而“下帷时”的著述则有:《毛诗六帖讲意》《渊源堂诗意》《芳蕤堂书艺》《四书参同》《子书辑》,等等([14],页121—122)。 从这些书名也可以看出,当时徐光启的主要阅读对象仍不出一般士子的阅读物范畴。
至于农书阅读的情况,似有线索可以勾勒:一方面,徐光启在中举之后已经开始注意到“实学”:“惟闭户读书,仍以教授为业。 尤锐意当世,不专事经生言,遍阅古今政治得失之林。”([13],页552)而从后来他所透露出的“农本”思想来看,徐氏对于“农政”的关注自然会转向农书的阅读;另一方面,徐光启本是治《诗经》出身,“予少嗜《风》《雅》”([15],页296),而《诗经》中多记载“草木鸟兽虫鱼”,徐氏曾作《毛诗六帖讲意》,并专设“博物”门以记“鸟兽草木,搜缉异闻”([16],页27)。 农书正是提供“鸟兽草木”知识的文献来源,例如宋人严粲的《严氏诗辑》、明人冯复京所编的《六家诗名物疏》都引用了《齐民要术》中关于植物的相当多记载,徐光启甚至以“试验”的方式论说《诗经》中“名物”的疑意:“摽有梅,说者以为仲夏之时,非也。 ……尝试验之,亦稍后于桃夭时耳,非仲夏之说也。”([16],页61)由此可见,在对《诗经》的阅读中,徐光启不仅接触到了农书,而且已经初步从事一些种植技术活动了。
1.3 壮老年时期(1604—1633,43—72 岁)
万历三十二年(1604)徐光启中进士,同时被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 在院内,徐光启的阅读重心再次发生了转变:“公常学声律,工隶楷,及是,悉弃去,习天文、兵法、屯盐、水利诸策,旁及工艺、数学,务可施用于世者。”[17]换言之,徐氏对早年的兴趣(“艺学”)已不再关注,以技术为主的“实学”成为此时阅读的重点,而农书也仅是其中的一种。
万历三十五年,徐光启因父去世回乡守制,并开始进行农事活动,撰写了诸如《甘薯疏》《芜菁疏》《种棉花法》等“单种农疏”,这些书籍都是徐氏结合自身种植经验与古农书记载形成的产物,如《甘薯疏》“叙源”区分“山薯”与“番薯”时提到:“盖中土诸书所言‘薯’者,皆山薯也。”而疏中对于“风土论”的批判也很明显来源于《王祯农书》[18]。 因此,“回籍守制”的三年是徐光启集中阅读农书,并从事农业技术活动的第一个时期。
服阕期满,徐光启回京复职。 由于当时旧历之错频出,徐氏又将阅读重心转向了历法之学,并表示:“自惟欲遂以此毕力,并应酬文墨一切迸除矣。”([13],页497)然而修历牵扯到传教士问题而不被当朝者待见。 万历四十一年,徐光启“与同官魏南乐不协,移病归,田于津门”[11]。 这也就开始了他的第二阶段农事活动,据胡道静的研究[19],徐光启在天津时期,除了主要从事水稻的试验性栽培外,还在自家的种植园“亲自栽培花卉、药草”,并以此为基础撰写《北耕录》与《农遗杂疏》。 在这些农书中,可以发现徐氏阅读了大量前人的农学文献,例如在《北耕录》中,徐光启不仅引用了典范农书《齐民要术》,而且也看过时代相近的袁黄所撰的《宝坻劝农书》:“袁了凡《农书》熟粪法,用大粪煮熟作壅。”[20]
万历四十四年,徐光启再次回到北京做官,由于东北战事吃紧,徐氏在此时更加关注练兵、制器工作。 天启元年(1621),在阉党得势的背景下,徐光启再次告病归乡。 加之年事已高,徐氏已很难像之前一般实际从事农业技术活动,但是他对已经阅读过并摘录相应条目的农书加以整理,并且将自己对这些农书的按语(即“玄扈先生曰”)加以汇总,由此形成了《农政全书》的初稿:“《农书》之成,实在天启五年以后,崇祯元年之前,其时公方以礼部右侍郎被阉党劾罢闲住。”[21]崇祯帝继位后,徐光启再次复出,但时局的恶化与修历任务的繁重,导致他一直没有机会修改“《农书》”,直到病倒后才有空闲:“伏枕之余,手录一编,首述告君父之言与致同寅之语,次陈辑书之意,遂列五谷百卉种植畜牧暨救荒劝相诸方。”临终前,徐光启还不忘自己所辑录的《农书》:“语孙尔爵:速缮成《农政全书》进呈,以毕吾志。”([14],页354—355)
可见,农书确是徐光启持续关注的一种技术性文献,不仅这一类书籍的阅读与撰写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而且在万历末年与天启年间还存在两次集中阅读农书的经历。 这里可以简略总结一下徐光启阅读农书的动因,大致有以下四点:第一,早年父亲兴趣的影响;第二,治《诗经》时参考的需要;第三,中年以后从事农业技术实践的反思;第四,明末乱世之下“经世致用”潮流的影响。
2 阅读何书:徐光启的农书选取
在明人的观念中,农书包括了指导农业生产活动的“农事书”,有关花茶果树种植的“农艺书”,以及涵盖水利、荒政在内的“农政书”[22]。 时人祁承爜则在《澹生堂藏书目》中将“农家”细分为五个小类:民务、时序、杂事、树艺、牧养[23]。 由此可见,农书并不是单一的概念,那么,徐光启对于农书的认识如何? 他对农书的选取有怎样的偏好呢?
2.1 种类偏好
对于以上问题的回答,可以从整理《农政全书》的征引书目开始。 《农政全书》六十余万字,其中仅有六万多字为徐光启所撰。 也就是说,书中十分之九的内容都是征引他书,并按相关体例进行排列。 征引的书籍无疑是徐光启曾经阅读过的,而据康成懿的统计,《农政全书》一共征引了225 种文献[24]。 但是康氏的统计将一些转引亦纳入其中,如《氾胜之书》早已佚失,徐光启所引应是从《齐民要术》中转录的;又如《农政全书》卷一所引《尚书》《白虎通》《典语》等儒家经典,其排列顺序与《农桑辑要》卷一《农功起本》完全一致,可见是抄录《农桑辑要》而成。 因此,笔者重新梳理了《农政全书》的引文(表1),排除了部分转引的情况,由此更直接地反映徐光启的农书阅读。
依上表可见,除去徐光启自撰的7 种文献外,《农政全书》实际征引的文献有43 种左右。 其中,可以算作农书或者与农业有关的文献的约有30 种,占据了征引数量的绝大多数,这就反映了徐光启对于农书的阅读具有很强的专业性。
具体到徐氏的阅读偏好,可以将这30 种农业文献分成三个种类,即农事书13 种(如《王祯农书》《便民图纂》)、农艺书3 种(如《艺菊书》《群芳谱》)、农政书14 种(如《国朝重农考》《常熟县水利全书》)。 因此,徐光启所阅读的农书大多是详载种植技术的农事书与关乎水利、荒政的农政书。 实际上,以花茶谱录为代表的农艺书的崛起才是明代农书最为突出的特点[25]。 但是徐光启却在为徐贞明所撰《潞水客谈》写序时提到:“尝肄业农书,仅得之胜国以上,三百年无有矣。 独徐伯继先生所谓《潞水客谈》,言畿辅大计甚悉,业已见诸行事。”([15],页298)又在《农政全书》“乌臼”条中云:至元人开局撰《农桑辑要》、王祯著《农书》,二书是千年以来农家之袖然者,亦绝不及二物,又何望近代俗书也([7],页1067)。 这两条史料说明徐光启认为有明一代并无相应的农书诞生,那些花茶谱录只是满足士人休闲兴趣的“俗书”,而不是指导农政与农业生产活动的“农书”。 在一篇奏折中,徐光启说:“沿至唐宋以来,国不设农官,官不庀农政,士不言农学,民不专农业。”([13],页8)那么,农书所载的“农学”应该是与“农官”“农政”“农业”紧密联系的。因此在农书阅读的选取上,徐光启也就更加偏重那些农事书与农政书,而几乎忽略了农艺书。
2.2 时代偏好
进一步的问题是,在徐光启阅读的农书中,他又更为关注哪些呢? 这可以通过他为这些农书所作的按语进行数量层面的分析。 除去明确标明出自徐光启撰著(如《泰西水法》《玄扈先生垦田疏》)之外,《农政全书》中标为“玄扈先生曰”的内容共有585 条之多①《农政全书》中的按语形式比较多样,大部分均以大字或小字标明为“玄扈先生曰”,也有部分未标明,但是根据内容可以判断为徐光启所作。 当然,也有少部分其实并非是徐光启的按语,而被陈子龙误标为“玄扈先生曰”,因此,下文对于按语的梳理均是考虑以上情况的。。当然,这些“玄扈先生曰”并不都是徐光启阅读某些农书所留下的按语,也有一些是陈子龙摘录徐光启的个人撰著而加入其中的②例如《农政全书》卷二十七《树艺》中连续二十条“玄扈先生曰”都是关于“薯”的种法的,而其中内容与藏于日本的《种薯谱》中的《甘薯疏》内容基本一致,因此此处的“玄扈先生曰”并非阅读某书的按语,而是徐光启自己的撰述。,因此具体分析相关内容,笔者认为“玄扈先生曰”中属于读书笔记(即按语)的约有461 条,涉及《农政全书》所引书籍的32 种(表2)。
表2 《农政全书》“玄扈先生曰”按语分布表
依上表可见,徐光启留下较多按语的农书均是前文所引徐氏所表彰的《王祯农书》《农桑辑要》《潞水客谈》等等,其中《王祯农书》的按语最多,几乎占了全部按语数量的五分之一。 宋元农书的突出特点便是大量引录《齐民要术》,例如元代官修的《农桑辑要》至少有三成的内容出自该书,这既是因为《齐民要术》本身具有很高的技术价值,也是因为当时缺少相关的农书供以阅读。 但是从《农政全书》所反映的徐光启的阅读世界来看,作为农书“典范”的《齐民要术》已经退居“二线”了;以《王祯农书》《农桑辑要》为代表的元代农书和以《救荒本草》《潞水客谈》为代表的明代农书,成为了徐氏最重要的农书阅读对象。 这就说明了徐光启的农书阅读是具有“时代感”的,由于新技术的出现与新作物的引用,原本具有“典范”意义的农书不再作为阅读的主角。
3 如何阅读:徐光启的农书阅读法
确定了具体的阅读对象之后,接下来便是如何阅读的问题。 从书籍史的视角来看,明代农书阅读成为可能的关键因素便是晚明出版业的繁荣。 据大木康的研究,万历以后,徐光启所成长的江南地区出版业“日趋繁荣昌盛”[26]。 在这一背景下,农书的刊刻与出版也逐渐增多,如《齐民要术》“在宋遂为秘本,非劝农使,不得受赐”([7],页1803),而到了明代中期马纪刊刻之后,又被江南书贾胡震亨、毛晋翻刻而流传渐广。 此外,徐光启本人也藏书颇多,据《九间楼风霜记》所载:“清兵南下,徐宅万卷藏书化为灰烬。”藏书达到“万卷”,在明代足以列入“藏书家”之目[27]。 西方书籍史研究认为,随着出版物的增多,近代早期的阅读方式呈现出从“精读”走向“泛读”的脉络[28],但是从上文揭示的按语来看,徐光启虽然接触到了更多数量的农书,但是他对于《王祯农书》《齐民要术》《潞水客谈》等等书籍仍是采取“精读”的方式,正如他自己所言,阅读《潞水客谈》是“时时诵说之”([15],页298),因此有必要总结徐光启阅读技术性文本的具体方法。
3.1 抄录与选取
有学者指出:“抄书作为一种读书方法,在明代读书人中很流行。”([29],页330)例如徐光启的门人张溥,史载:“溥幼嗜学,所读书必手抄,抄已朗诵一过,即焚之,又抄,如是者六七始已。”[30]而张氏记载其老师徐光启时,也提到徐氏经常抄书:“见公扫室端坐,下笔不休。”([7],页1)徐光启抄录阅读的内容,据后人徐尔默所记:“大而经纶康济之书,小而农桑琐屑之务,目不停览,手不停毫。”([13],页599)又友人曹于汴有言:“太史玄扈徐公,轸念民隐,于凡农事之可兴,靡不采罗。”[31]由此可见,抄录确实是徐光启阅读农书的一种方法。
一般学人抄书主要有以下三个目的:“余亦尝谓手抄有三益:先经抄一遍,于记诵亦易,益一也。 可以校书之讹误,收己之放心,益二也。 常抄,则手法亦熟,即以当学字,益三也。”[32]但是徐光启的农书抄阅则不仅仅是“记诵”,也并非“校书”或者“学字”。 从《农政全书》所反映的情况来看,徐氏抄书在于对已有农书内容进行选取。 由于笃信基督教与西方科学技术,徐光启对一些“怪力乱神”之说,往往不屑一顾,他在给友人关于墓葬选址的信件中直言:“术家之言,不足泥也。”([15],页323)而在阅读《齐民要术》时,徐光启同样感到所谓“形家”的荒诞之说对于农业生产的负面影响,他在按语中写道:“此时未有形家者言。 幸不受其排摈,生于郭璞之后者难矣。”([7],页25)因此,徐光启在对《田家五行》的抄阅中便“删削了前人迷信的成分,侧重于农业气象学。”([7],页274)同时,正如前文所言,徐光启对于农学、农书的认识专注在农政与农业生产之上,因此在抄阅农书之时,他也会如此考量,而不去抄阅那些与此无关的内容,例如他在阅读《齐民要术》所载的“食经”之时,便写到抄录的原则:“按《食经》所载食物法甚多,今以其近于农者录之。”([7],页1220)最后,在抄阅的过程中,徐光启将内容相近的内容综合在一起,这不仅为自身再次阅读与查阅资料提供了方便,也为徐氏自己的农书撰写提供了先期的汇集。在陈子龙定稿的《农政全书》中,有很多并非是徐光启按语的内容也被冠以“玄扈先生曰”,例如卷二十八“芥”条在征引《齐民要术》《王祯农书》《农桑辑要》后有:“玄扈先生曰:芥菜,八月撒种,九月治畦分栽,粪水频灌。”([7],页728)其实这句出自《便民图纂》卷六“芥菜”之下[33],应是徐光启抄录在以上这些农书之后,形成对于“芥”种植技术的完整介绍,而陈子龙在整理时未能识别,故标为“玄扈先生曰”。
3.2 按语与反思
明代的阅读兴起了“评点”之风,亦即对自己阅读的对象添加按语,以此深化个人阅读体验。 这种阅读方式在以小说为代表的文学作品中最为常见,王龙因此认为:“评点既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读书方法,更是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方式。”([29],页129)徐光启的农书阅读同样采取了这样一种方法,如上文统计,徐氏约在32 种涉农文献中留下了461 条按语,这些按语实际上便是其在阅读活动中反思农书内容的过程:
首先,按语是徐光启个人经验与农书所载农学知识的对话。 由于徐光启自身广泛从事农业生产活动,因此他对于农书中所载的内容并不迷信(“启生平善疑”)([15],页286)。 那些确实有效的技术手段,徐光启会加以表彰,例如他对《农说》中主张中耕除草以“断横根”的观点大加赞叹:“至哉言矣! 锄棉锄桑,断其横根,皆此理也。”([7],页51)而对农书中所载的错误,徐氏也会加以指责,例如《救荒本草》将茨菇和荸荠混淆,徐光启便在按语中写道:“茨菇荸荠,二种绝异;混合注释,为不精也。”([7],页1717)当然,在阅读农书时,更多的批注是一种良性的互动。 一方面,徐光启用自身经验扩展了农书中的某些内容,像是《齐民要术》中所载的“区种麦法”,徐氏认为“尤便灌水”,但是他进一步指出:“今作畦种法,其便宜倍胜区也。”([7],页654)另一方面,农书中所载的技术知识也会启发徐光启进行新的技术试验,例如在阅读《农桑辑要》中关于“切桑叶”之时,徐光启颇有疑惑:“大眠后,尚切叶食,今人全不尔。 不知北土如何? 宜详问之。 亦不知今人不切无害否,亦两试之。”([7],页853)
其次,按语也成了徐光启与他人交往所获的农学知识和书本知识的媒介。 就徐光启的个人读书情况来看,“共读”是时常发生的,早在其研习《诗经》之时就常与“同学”共同阅读某书、某文,据程嘉燧记载:“日与其徒咀嚼诗书之英华。”([12],页231)后来徐氏跟从传教士学习算学之时,也常常与同僚共读算术书,他在《刻同文算指序》中写道:“译得其算术若干卷,既脱稿,余始间请而共读之、共讲之。”([13],页441)因此,徐光启也会将与他人交往所获的农学知识反映到阅读农书之中:其一,友人可以直接提供农书给徐光启阅读,例如《农政全书》大段引用冯应京的《国朝重农考》,据徐氏按语所载:“公出狱,余唔之,未及劳苦,辄道此数语甚切。”([7],页72)可见该书应是冯应京赠与徐光启的,而徐氏也非常重视,在阅读的过程中写下了15 条按语。 其二,与友人交流也可以得到不同于书本的农事经验,由此反馈到阅读中,从而得到更新的认识,例如在阅读《救荒本草》“槐树芽”条时,徐光启最先写的按语是“尝过。 花性太冷,亦难食”。 可以说是认同“槐树芽”只可作为“救荒野菜”。 但是之后的两条按语记载他遇到了“曹都谏真子”与“赵六亨民部”,这两位友人都教了他去槐叶苦味的方法,由此深化了对于该条的理解([7],页1667—1668)。 其三,据李杕记载,徐光启“遇一人辄问,至一地辄问,问则随闻随笔”([12],页246)。 这些笔记正是他与一般老农交往的产物,他阅读农书之时能够及时运用这些笔记,或指出某些技术农人已经不用了,或指出某些技术农人已经有所改进。 例如在阅读《王祯农书·农器图谱》时,徐氏提到耘爪“今江南改为此具,更为省便”([7],页608),提到掼稻簟“不如掼床为便。 今农家所用栈条,即簟也”([7],页549)。
最后,按语也是徐光启在阅读不同农书时比较思考后的结果。 前文提到,徐光启在阅读农书时会将不同书籍中的同一种知识汇抄在一起,而这种汇抄为徐氏进一步比较不同农书的记载提供可能,这就使得他的农书阅读不局限在某一家之说上。 有时,两种农书记载的矛盾激发了徐光启的思考,例如《王祯农书》中叙述“占城稻”的由来,徐光启读之想到了《齐民要术》中早有北方稻作的记载——“贾氏《齐民要术》著旱稻种法颇详,则中土旧有之”,既然中土原有稻作,徐光启便质疑“乃远取诸占城者,何也?”由此便导向了对于“风土论”的思考,并认为:“既或昔有今无,何妨昔无今有?”([7],页627—628)有时,徐光启因为接受了某书的观点,而对同样持此论点的书籍表示肯定,正如前文所言的“风土论”,徐光启早在阅读《王祯农书》《农桑辑要》之时,便站在了这些元代农学家批驳“风土论”的立场,而当他发现邱浚在《大学衍义补》中亦持相同观点时,徐光启感慨道:“至哉言也。 ……王祯有言:悠悠之论,率以风土不宜为说。 按《农桑辑要》云:虽托之风土,种艺不谨者有之;种艺虽谨,不得其法者有之。 余谓风土不宜,或百中间有一二。”([7],页628)还有比较两种农书的技术手段,选取其中更为优秀者。 例如有关缫丝时“冷盆”的作用,徐光启认为《王氏农书》所言不确,不如《农桑辑要》详细——“冷盆绝略,当由王氏被人,不知冷盆之利耳。 《辑要》稍详,今人亦少可用,可急试也”([7],页925)。 同时也有比较了两种农书的技术手段,觉得都可以实行的,如“《齐民要术》云:种椹而后移栽,移栽而后布行。 《务本新书》云:畦种之后,即移为行桑,无转盘之法。 二法皆可也”([7],页894)。
4 结论:明代科技文献阅读刍议
本文试图通过讨论徐光启的农书阅读来揭示明人技术性文本阅读的特点。 农书是徐光启持续关注的一种技术性文献,而上文对“为什么阅读农书?”“阅读哪些农书?”“如何阅读农书?”等等阅读史问题的回答[34],可以初步总结如下:
第一,与非技术性文本不同,技术实践直接影响了技术性文本的阅读。 整体来看,徐光启的农书阅读呈现出一种从“自为”到“自觉”的状态:在少年与中青年时期,徐氏只是由于父亲的兴趣与研习《诗经》的必要而接触一些农书;到了翰林院后,农书也只是他所研习的“实学”中的一部分;转折点则是徐氏“回乡守制”之时,他在这期间积极参与了农事活动,并且由于江南水灾的影响,关注到了荒政与救荒作物;随后在天津的农事实践则进一步刺激了他对于农学知识的渴求,徐氏也逐步从农书的阅读者转变为农书的创造者[35]。
第二,儒家经典能够导向技术性文本阅读。 很多学者将传统社会“科学技术”的不发达归因于士人在“四书五经”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但是从徐光启的个案来看,早年的《诗经》学习激发了他对于“草木鸟兽”的关注,甚至在后来阅读农书之时,徐氏也能以经学文献互证,例如他在《救荒本草》“孩儿拳头”条下写道:“《诗疏》云:斫檀不得,得檕木。 即此木也。”([7],页1638)此外,儒家经典学习同样使徐光启关注农业生产,从而注意到农业技术问题,例如他在阅读《诗经》“有飶其香”句时写道:“农为国之所天,非徒本业之谓也。”[36]
第三,明人的技术性文本选取重视时效性。 从本文第二部分的论述可以看出,徐光启的农书阅读较少涉及元代以前,这一方面是因为彼时农业文献的缺乏,另一方面则是徐氏对于包括《齐民要术》《农桑辑要》在内的古农书的不满,他认为这些农书只是“抄旧说节略成书耳”([7],页925),随着技术的进步,其中的经验已经过时了。 因此徐光启的农书阅读很重视当时士人的论著,他也在阅读中将自己所知的最新技术知识以按语的形式记录下来。 这样一种选取的态度便与非技术性书籍不同,士人在阅读非技术性文本时往往更加强调所谓的“古本”“真本”,而这样一种态度,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技术性文本的撰写,明代不少农书还是未能脱离以“训诂”而非“技术”为中心的模式。
第四,技术性文本的阅读方法虽然与一般读物无异,仍是以抄阅、批注为主,但是抄阅与批注的目的则大为不同。 抄录非技术性文本的目的主要在于增强记忆力,而徐光启抄录农书的目的则是从实用性角度考量,目的在于汇集技术性知识。 同样,读者对于非技术文本的按语撰写往往是导读性的,尤其是通俗小说的评点,其目的在于“增强小说的传播功能”[37]。 而徐光启为诸种农书所写的按语则是补充性与生产性的,即徐氏通过阅读农书积累了某些技术性知识的经验,以按语的形式记录下来,充实原有的技术性文本。
由上可见,徐光启的农书阅读呈现出了与明人一般阅读活动不同的特点,这些方面暗示传统社会的技术性文本阅读仍有待深入挖掘。 联系到明清交替以后中国在技术层面的落后,这里也有必要就明人技术性文本阅读的局限问题略作讨论:
笔者认为,明人技术性文本阅读的最大局限,在于呈现出“非制度化”的特点。 在明代社会,儒家经典文献的阅读是存在“制度”的,例如当时颇为流行的《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就是指导初学者的“书单”,而随后的学校教育与科举考试则进一步规范了士子的阅读活动。 而从徐光启的经历来看,他的农书阅读是具有偶然性的,即便在他真正关注到这一技术文献之后,也只能在“告病离官”“守制返乡”期间才有时间集中阅读。 因此,徐光启曾感慨道:“夫我国家之课士也,有专业;而用士也,无专职。 ……无专职,故朝刑夕兵、旦礼暮乐。”([15],页287)换言之,徐光启生活的社会未能从制度上支持这样一种技术性文本的阅读与研究,所以徐光启不理解为何西方的历算人才能层出不穷,而中国却几百年才有一二人([13],页73)。 因此,技术性文本阅读的“非制度化”,或许也是“科学技术”在明代发展滞缓的原因之一[38]。 杜新豪最近的论文指出,读者群体的变迁确实会影响技术知识的生产模式[39]。 那么,从阅读史的角度去思考科学技术,我们或许可以说,不是缺少生产科学技术知识的人,而是缺少阅读、接受科学技术知识的人,才让我们难以走出所谓“中世纪”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