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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圣”前的孔子有点难

2024-01-19刘志斌

青年文摘 2024年1期
关键词:野人鲁国国君

刘志斌

多年以后,当孔子笔削《春秋》,修订到鲁襄公十年(前563年)的阳之战时,准会想起自己将父母合葬的那天。

孔子生父名叫孔纥,字叔梁,在史书中被称为“叔梁纥”。叔梁纥勇武过人,身长十尺——无论按哪种度量衡,都是妥妥的巨人——曾在阳之战中以一己之力托举住城门处放下的悬门,挽救了一整支攻入城中的部队。鲁国大夫孟献子形容他“有力如虎”,任命他为曲阜东南的陬邑宰——鲁国下属一个乡镇的管理者。作为回报,他要在自己60多岁时依然披甲上阵,冒死冲锋。

68岁时,叔梁纥的第二个儿子呱呱坠地,这孩子名丘,字仲尼。“仲”,就是家中排行老二的意思,老大名叫孟皮,字伯尼。

伯尼不幸是个跛子,这对勇武过人的叔梁纥来说,是个残酷的打击——一个跛子显然无法继承家业。因此叔梁纥四处物色合适的女子,最后找到了庶民出身的孔子生母、不满20岁的颜氏。由于老夫少妻、男尊女卑,因此《史记》中用“野合”一词形容两人的结合,暗示他们可能并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而更不幸的是,孔丘出生3年后,叔梁纥便去世了,颜氏被排斥在葬礼之外,她只能带着年幼的孔丘,回到娘家。那是一段清贫的生活,日后孔丘曾这样总结自己的少年时代:“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不过即便这样的生活,也在孔丘15岁后戛然而止了。

长期操劳摧毁了颜氏的身体,她没来得及看到孔丘加冠便撒手人寰。而孔丘不得不开始独自面对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将父母合葬,成了他需要独立解决的第一件大事。

此事最大的難点,在于孔丘并不知道父亲的坟墓在什么地方。为此,他颇费了一番周折,先是将母亲的棺柩停放在大路旁,然后不断向过往的行人打听消息:我的父亲是叔梁纥,您可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给这个孩子指明了叔梁纥的墓地所在。那是孔子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的坟墓,史书中并没有记载此刻他的心情。然而在多年以后,已经名满天下、以恪复周礼著称的孔子却坚持要违反礼制,在父母的墓上堆起一个四尺高的土丘。那天大雨滂沱,门人们担心坟墓崩塌,留下来冒雨加固坟墓,早已年过不惑的孔子闻讯泫然而泣,在情感与信念的冲突之中,他颤抖着说出一句话:“吾闻之,古不修墓。”

然而不修墓,又要如何安葬自己对父母的思念呢?

那一刻,孔子不再是一个周游列国的智者,他再次成了那个守着母亲的棺椁,向路人打听父亲消息的少年。

后来他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对现代人而言,15岁才开始学习未免晚了一点,不过对孔子来讲,却是刚刚好。

那时,学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春秋战国,书在简牍,人们说孔子笔削《春秋》,这个“削”

字可不是个形容词,而是因为当时想要在简牍上进行删改,必须要手持小刀,将原本的字迹削去才行。

这代表想要大规模记录信息、储藏知识,只有王室官府才能做到。因此历代典籍,均由官府收藏,职官专守,民间只闻其名,而不知其书。

而且,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学就能学的。以乐器为例,周公“制礼作乐”,以使尊卑有序。你若是贵族中最低一级的“士”,跑去说自己要学编钟,那显然是头脑发昏。因为编钟乃是顶级的乐器,只有天子和诸侯国王才能使用。

所以周代教育的显著特点,就是“学在王官”。

什么人能学什么东西,早有定数。

同时,为确保孩子们赢在起跑线上,不同等级的贵族入学时间也不尽相同。比如,诸侯之子8岁就可以入学,公卿太子10岁才能入学,其余的孩子要等到15岁才能入学——此时跟孔子同岁的诸侯之子,已经都学完最初级的课程了。

然而就算是15岁入学,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孔子生母颜氏,乃是庶人,庶人之子想要入学,是件颇有难度的事。所以对孔子来说,合葬父母除寄托哀思外,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出身,可以去上学了。

一个身份,这便是叔梁纥为孔丘留下的全部遗产。孔子明白,如果不能借助这个身份,尽快拿到一张贵族圈子的入场券,那么等待着自己的,便只会是庶民那种单调而清贫的一生。

巨大的危机感驱使着孔子,让他像干燥的海绵一样,尽情吸收着一切知识。很快,他勤学好礼的美名便为人所知。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次意外的羞辱,让他看清了自己在其他人心中的真实处境。

那是一次由季孙氏举办的盛宴——当时礼崩乐乱,鲁国也不例外,季孙氏、孟孙氏和叔孙氏三家贵族已经架空了国君,而其中又以季孙氏的权势最大。孔子以为,既然季孙氏要宴请鲁国之士,自己作为叔梁纥之子,又已进学,理应有资格出席宴会。

不料满心欢喜的他却遭到了莫大的羞辱。季孙氏的家臣阳货见到孔子竟然怒斥道:“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季氏宴请的乃是“士”,而您不是!

阳货向孔子展现了这个世界最赤裸的真相:在叔梁纥去世十几年后,他所遗留下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被阳货狠狠关上的不仅仅是季孙氏宴会的大门,更是孔子曾经幻想过的晋身之阶。

这件事对孔子的打击之大难以想象,据说此后孔子见到阳货时甚至“却行流汗”。又或许那流下的并不是汗液,而是一个少年曾经的全部尊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阳货的羞辱并没有杀死年轻的孔子,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在明白已经失去退路之后,孔子将全部的热忱都投入学习中。只有知识,会平等地对待每个追求它的人。

18岁这年,孔子迎娶了来自宋国的丌()官氏。第二年,丌官氏诞下一个男孩,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孔子欣喜若狂,以至于孔子为他取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作“鲤”,字伯鱼。

有鲤又有鱼,孔子怎么会给长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呢?答案非常简单:这条鲤鱼,是鲁国国君鲁昭公听说孔子喜得贵子,专门赏赐给他的。

毫无疑问,数载勤学苦读,此刻终于开花结果。在孔子眼中,这条鲤鱼并不仅仅是一条鱼,而是国君对自己的认可。短短三两年间,昔日被阳货拒之门外的孔子,终于卷土重来。

这或许是孔子一生中最为畅快的日子,短短一年之间,他完成了结婚、生子与加冠这三件人生大事,还得到国君的认可,回到鲁国的贵族圈中。而更多让他喜上眉梢的事情接踵而至:季孙氏为他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职位,有了职位的孔子,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称自己为“士”了。

孔子非常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他明白,国君的鲤鱼能荣耀一时,却不能供养一世。

对于除了能力之外一无所有的他而言,如果不能抓住眼前的机会,那昔日被拒之门外的场景随时可能重演。因此他施展浑身解数,只为在工作中证明自己。按《史记》所载,他先管仓库,账目清楚;再管牲口,牛马肥壮。只不过这些低级职位能提供的俸禄终究有限,若要供孔子继续求学问道,那便捉襟见肘了。

二十出頭的孔子,开启了副业之旅——去教学生。

稍有门路的贵族子弟,都进入官学之中,愿意来跟孔子学习的,大多是平民百姓。而且,当时鲁国的私学竞争也十分激烈。在种种压力之下,孔子很快便提出一个划时代的教学主张:有教无类,就是不论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愿意跟我学习,那我就收你为徒——当然,拜师不是没有条件的,所谓“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有一种解释便是需要奉上十条干肉。

用今天的话说,此举无疑击穿了行业壁垒,十分大胆。只不过在降低招生门槛的同时,也难免会有一些奇怪的人跑来骚扰孔子,比如,某日竟然有一位“野人”身着奇装异服,头戴插满雄鸡羽毛的帽子,手持利刃,跑来要“陵暴”孔子!

当然,春秋时的野人可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野人。周代内外尊卑等级俨然,居住在国中的士农工商,称为国人;而生活在邦国之外的则被称为野人,也叫庶人。而打上门来的这位野人性格粗鄙,孔武有力。孔子为降伏他展现了自己深邃的文化造诣,最终让他主动换上了儒服,投到孔子门下。之后,他由一介野人,成长为孔门十哲之一,精通政事,后出任卫国蒲邑之宰,实现了春秋时代堪称奇迹的阶级跨越。他叫作季由,字子路。

显然,教导这些出身各异的学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论语·雍也》中记载的“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多半就是孔老夫子晚年回顾自己早期教学生涯时发出的无奈吐槽:有些学生的素质就是中人以下的水平,你根本就没法跟他谈那些高大上的东西!

只是为了那十条干肉,孔子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绞尽脑汁地去寻找合适的教育方式。不要小瞧那些干肉,当时算是公认的“硬通货”。有一次,郯国国君郯子朝鲁,在席间鲁昭公向郯子询问以“鸟”命名的官职,郯子对答如流。孔子闻讯后急忙登门拜访以学之,而他登门时所献的礼物,八成就是弟子们拜师时送上的干肉。

这次向郯子求学后,孔子感慨自己听说天子官学失传,而学在四夷,如今果不其然。然后他便加大了四处求学的力度,甚至在两年后跑去晋国,向善琴的师襄学琴,其间师襄数次催促孔子继续往下学习,而孔子却坚持反复练习同一首曲子,称自己尚未领略曲中隐藏的旨趣。终于某日孔子若有所思,表示自己已经完全融会贯通了:这首曲子所赞颂的人志向高远、目光辽阔、涵盖四方,除了文王以外,还有谁配得上这首曲子呢?师襄大惊,盛赞孔子为“圣人也”,因为这首曲子就是《文王操》。

在存世文献记载中,这是第一次有人称孔丘为“圣人”。这是鲁昭公十九年发生的事,过了这年,孔子即将30岁。

他说:“吾三十而立。”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2023年第20期,本刊有删节,佟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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