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没砸中的青春

桑杋

我的身高很早就定型了，升入高中后，就再也逃不掉站在队伍第一排的命运。好友阿哲也一样，但与我的不以为意不同，她对此充满了危机感。

阿哲想到了蹬自行车长高的法子，还非要我陪着，美其名曰“负重训练”。她一天都不想再站在前排，脚踩风火轮似的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我坐在狭小的后座上，时刻担心自己被甩出去。“你确定这不是在减肥吗？”我不解地问。阿哲喘着粗气，很久后才痛苦地呻吟，说她膝盖痛。

盛夏傍晚，路过的行人身上都带着一团火。我蹲在街边，帮她揉胀痛的膝盖，上网搜索出的回答很是骇人：半月板受损不可逆。一想到万一出事，她要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我就惊出一身冷汗，劝她：“站在前排，空气挺好的……”

阿哲不肯听劝，放弃骑自行车后，抱来一个篮球，说“打篮球能促进骨骼发育”。这听起来要比骑自行车靠谱得多，我半推半就地再次成为她的练球“搭子”——主要負责捡球。

在篮球场，我遇到一个无比耀眼的少年。他的肤色很白，却总爱穿一身黑，阳光正盛时，他大汗淋漓，却连一下都不肯擦。我怀疑他在耍帅，但还是被深深地吸引。他打球时的神情格外专注，动作一丝不苟。动漫里主角视篮球为生命的热血气质，在他身上完美呈现。

渐渐地，我比阿哲还要更早到球场。某天，她投篮时扭伤了脖子，身体恢复后却对打篮球没了兴致，而是奔赴下一个游戏——游泳，这次我说什么也不再陪同了。

见过一次的人会反复再见，我不再去篮球场的日子里，会奇迹般地在校园里频繁地遇见他。我观察了很久，教学楼左前方操场上的第一个篮球架是他的固定选择。我一天不落地偷看他打球，仿佛在进行一场秘密的观察实验。

篮球是偏爱他的，被向上抛起时，轻盈得宛若气球，落地时气势又不输马蹄声，我的内心翻腾不已，想跟他搭话的愿望十分强烈。我想告诉他：“你打球时专注又干劲十足的样子很有感染力。”可惜我只敢在别人夸他“好帅”时，小声地重复一遍。

那天是头一回见他手上没抱篮球，他跟在我同桌身后走近我，我的心脏似乎膨胀到篮球那么大，压得我喘不过气。直到他离开，我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原来他打球时，篮球脱手飞出，意外砸到了我同桌的脚踝，之后他连续三天来询问我同桌的情况。我的反应没那么夸张了，甚至大着胆子盯着他看，这才发现，他的眉目如墨一般，黑得发亮，生在白净的皮肤上，好看得不像话。想和他对话的念头再次出现在大脑中，但又再度败给了胆小。

既然自己开不了口，不如被他的篮球砸一次，或许这样就有了和他对话的契机。我立刻付诸实践，还颇有心机地拿了语文课本当作掩饰。据我观察，他的篮球常常会滚到花坛中间的位置，我就在那里把长短不一的古诗文背得滚瓜烂熟。好多年后那些短诗我已忘得干干净净，唯有《蜀道难》《滕王阁序》之类的长文仍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饶是用心至此，他的篮球也一次都没滚到我的脚边，最后甚至连人带球消失了。

再看见他，是在几天后的放学路上，他伫立在落叶纷飞的秋风中，眉眼带笑，难得流露出书卷气的一面。我几乎立刻屏住了呼吸，他开门见山道：“看你每天总盯着我的篮球，喜欢就送你吧！”

我像是终于等来宣判，却难以接受。这可是他的挚爱，怎么能轻易送人？他不紧不慢地解释，原来他接触篮球比别人晚，但对篮球的热爱一发不可收，一摸球就停不下来。“知道你每天一下课就去那里背古诗词后，我便暗下决心，只打五分钟，不能影响你。”我摇头否认，但又无法细说。“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要浪费多少时间。”他一口气对我说了这么多话，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我的心绪乱作一团，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篮球结实的表面。

见我始终紧闭双唇，他莞尔一笑：“收下吧，要是喜欢就留作纪念；要是不喜欢，就替我保管，毕业后再还我，拜托了。”我不愿夺人所爱，双手却不听使唤，紧紧地把篮球抱进怀里，瞬间感觉它仿佛有了生命，不仅会呼吸，还有近似人体的温度。

再难以割舍的事物，在高考面前都不值一提，列车暂时脱轨，最终还是要奔向真正的终点。如果人生是一场球赛，高考当然算得上赛点，容不得半点儿马虎，这个道理，走的路越长体会越深。那个篮球陪伴我度过了最煎熬的一年，夏至一过，就是毕业。一见他就怦然心动的感觉早已消失殆尽。我一遍遍地擦拭着篮球，内心纠结于该不该还，亦是想不想还。我最终决定留作纪念，买了一个同款篮球，郑重地“还”给他。

没被篮球砸到，曾让我耿耿于怀了很久，后来拥有了它，又是另一种心境。高中时我偏科很严重，高三大把的时间都用来复习数学，无比渴望自己的数学成绩也像语文、历史、英语一样，成为我手里最得力的篮球，投一记漂亮的三分球。

直到现在，那个篮球依然陪伴着我。我不会再每天擦拭好几遍，比打扮自己还上心。只是在内心彷徨时，慢腾腾地擦一遍，习惯性地把它抱在怀里，感受它分毫未减的生命力，想必是时光和过往赠予了它魔力，使它能源源不断地散发能量，在我需要的时候慷慨奏效。

（摘自《读者》（校园版）2023年第11期，Shand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