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诉说
2024-01-17彭程
□彭程
读着王子君的最新散文集《一个人的纸屋》,忽然想到一个说法:湘女多情。作者是湖南籍女作家,我有这样的联想,也算事出有因,但主要还是为其作品中真诚、饱满而炽烈的情感触发所致。在每一篇作品中,我都看到了作者感情的生发、蓄积和流淌,仿佛一条被繁茂的树木掩映的山间溪流,不论是潺湲还是急遽,都有一种清洌和纯净。
从湘西南资江边的一座小城走出来,走向海南又走到京城,干过多种职业和职位,这位女作家的人生经历称得上丰富。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写作,无论是对往昔岁月的回瞻,还是对当下生活的品味、对天地自然的瞩目,都倾注了浓郁的感情。偏重感受性是大多数女性写作者的共性,在王子君的作品中,这一点体现得尤其明显。
父母子女之爱作为人伦亲情的核心,两性情爱作为至为美好的体验,总是最能够激发写作冲动,在王子君自然也不例外。笔端触及这些内容时,仿佛提起了内心深处的一道闸门,情感的激流奔涌而下。《亲爱的父亲》是对于父亲的深情缅怀。父亲禀性忠厚善良,目光远大见识不凡,但在政治生态恶劣的年代,家庭出身像一道紧箍咒,让他的命运清寂灰蒙,全部心力都投向了对家人的关爱呵护。大半生含辛茹苦,却在生活开始洒满霞光时遽然离去。子欲养而亲不待,作者心中弥漫着难以抚平的伤痛,无法弥补的遗憾,诉诸文字时,那一份哀哀欲泣,让人读来也几欲坠泪。《我与母亲不“相生”》则展现了以一种悖谬的方式表达的母女之爱。因为经历和观念的差异,年轻气盛的她听不进母亲对她找对象和工作的建议和劝阻,我行我素,甚至有时连母亲因牵挂她写来的信都不愿看。但文章中几个生动的细节描写,分明透露了女儿对母亲撕不断的爱,母亲对女儿放不下的情。母女和解,心结打开,也正是缘于这一条骨肉亲情的纽带。因为惊闻初恋情人的亡故,她写下了《初恋的回声》,往事历历,穿越数十年的岁月烟云重新浮现在眼前,闪耀着人性的珍贵和美好,记忆也“因为温暖而永恒”,成为对于痛苦的一种抚慰。所有这些感情的表达,不论是胸臆直抒还是款曲低诉,都让人看到作家内心世界的丰盈炽热。
在这部散文集中,作家目光密集投送的另一处区域,是大自然。山川原野,森林湖泊,春花绽放,秋叶飘零,天地万物的姿容,四季风景的递嬗,无不让她目眩神迷,情思纷纭。书中有多篇是记游散文,华夏大地的风光,域外异国的胜景,都被她生动细腻地描画。旅行是日常生活的逸出,容易带来新鲜的感受,但对于身边熟悉的风景能够始终保持敏锐丰沛的感受,却只有足够深入的沉浸才能够做到,而沉浸的背后又是一颗不知餍足的寻美之心。书中描写作者北京住处旁边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几篇,像《谁在春天的奥森歌唱》《穿过奥森北园的秋天》《奥森飞来“渡渡鸟”》等,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树叶在不同季节里的众多颜色,青草和湖水的气息,鸟儿的鸣叫声和飞翔的姿态,繁盛和凋零中的不同美质和意味,大自然的美、活力和复杂玄奥,都被描绘得生动、充分而细腻,读来仿佛面前展开一幅幅的画卷。
这种善感性,当然不会止步于身旁的一处园林。《呼和浩特的雪》就写了塞北的雪是如何拨动她敏感的心弦。坐在出租车上,看到窗外街头正在下雪,由稀疏零散的雪花到纷飞密集的雪片,很快将大地完全覆盖,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让她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这并非矫情,而是一颗易感的灵魂的真切流露,是感受阀值低,换成通俗的说法是泪点低。而对于一位致力于表达情感的丰富复杂性的写作者来说,这恰恰是一种至为宝贵的禀赋。
收入这部散文集的作品,从所撷取的题材看,大都体现了一种日常性,并没有作者专属的、为他人的经验或想象所未及的题材。但她值得称道之处,正在于对这种常态化的生活有较深入的沉潜,从而让自己的所感所思,都能够比许多同类写作更为超拔秀逸,可谓是于寻常中获得某种不凡。这在《蓝色万掌山》《念山归来思念山》《符拉迪沃斯托克春天的四个维度》《布加勒斯特的早晨》等众多篇什里都能感受到。
前面一再谈到,王子君散文以情感书写见长,但倘若因此而认为这便是她的全部,那未免窄化和浅化了其作品的审美意蕴。事实上,有不少作品也同时倾注了深入的理性思考。如多篇讴歌自然之美的散文,除了对大自然的声色形相给予灵动的描绘,更涉及对于生态完整性、大地伦理、建立人与大自然和谐共生关系等命题的思考。或者说,妖娆多彩的文字中间,包裹着一个生态理念的坚实内核。《文学家:大自然的歌者》一文,是作者出访俄罗斯时在一个国际性文学节上的演讲,从中可以看到她对于包括俄国文学在内的自然文学作品的广泛深入的阅读,以及从中获得的深刻启迪。这种理性视野,无疑有助于提升其作品的美学品格。
读这部散文集,还能突出地感觉到文学在作者心中所具有的分量。对于她来说,写作不是对于生活的点缀装饰,不是有了更好、没有也并无大碍的事情,而成为了一件必需品,一种与生命流程共生共存的行为。
《纸屋》一篇,透露的正是这样的消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海南特区开发建设的热潮中,刚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作者,怀揣梦想奔赴海岛,一间用几块三合板围钉起来的小屋,成了她的栖身之所。这个狭小简陋的空间,盛放了她的激情和憧憬,艰难和迷茫,拼搏和挫折,爱情的甜蜜和忧伤。数十年后,当作者用并没有同名作品相对应的“一个人的纸屋”,来为整部散文集命名时,读者不难读出一种寓意,即写作对她来说,就仿佛遮风挡雨的房屋一样,是对于生命的荫蔽和佑护。文字缓释了她的焦灼和忧虑,给疲惫的身心注入了活力和希望。作者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体验,用心血陶冶提炼成文字,又变为了纸张的书籍,搭设成了一个无形的房间。“纸屋”于是成为一个意象,一种隐喻,一个灵魂的住所,一个属于作者自己的最可信赖的空间。
经由这些文字,她让人看到并且相信,无论道路是平坦还是坎坷,生命是欢愉还是哀痛,有文学相伴,总归有一种慰藉和愉悦。祝愿并相信她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在文字中安放灵魂,在文字中扩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