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新作有多无聊?
2024-01-17钱欢青
□钱欢青
《推拿》之后十五年,毕飞宇最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面世。小说发表于《收获》2023年第3期。迫不及待先睹为快,是因为很期待这位多年来始终保持高水准创作的作家,会再次写出精彩之作;是因为相信这位在《小说课》中解读了众多经典作品、对小说诸要素有着令人叹服的剖析的作家,会博采众长,滋养自己的小说创作更上层楼。
但愿望和现实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欢迎来到人间》没有给人惊喜,反而因为对现实和人心避重就轻的游移扫描,对不同人物的符号化想象,以及字里行间透露出居高临下且不无偏见的“审视目光”,让《推拿》中的诚恳细腻、生命平等、悲悯情怀无迹可寻。由此,作家原本所擅长的深入人性深处的细腻,反而常常成为叙述的赘疣,奔向了因为真切而令人动容的反面——因为不够诚恳而令人倍感无聊。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人间崩溃
“户部大街正南正北,米歇尔大道正东正西,它们的交汇点在千里马广场。”这是《欢迎来到人间》的开头,仿佛一部大片开场的俯拍镜头:城市,街道,街道两侧的建筑;镜头慢慢拉近,盘旋在“第一医院”上空,然后进入内部。“恢弘”的开场让人对小说充满期待,因为比起电影的镜头,小说家可以将带着“时代感”的情绪融入到叙述之中。比如在描述完千里马广场那匹马的雕塑后,小说写道:“每一块石头的内部都有灵魂,一块石头一条命,不是狮子就是马,不是老虎就是人。那些性命一直被囚禁在石头的体内,石头一个激灵、抖去了多余的部分之后,性命就会原形毕露。因为被压抑得太久,性命在轰然而出的同时势必会带上极端的情绪,通常都是一边狂奔一边怒吼。……这匹马足以日行千里,它畸形的体态和狂暴的情绪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出色的“俯瞰镜头”之后,小说聚焦到“正题”——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非典”以来,短短几个月,泌尿外科接连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来自肾移植。肾移植是第一医院的临床重点,可以说是一个品牌。主刀的外科医生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危机。专业角度对死亡原因的解释难题、死者家属的“医闹”……眼看一场汇聚社会矛盾的现实大戏即将拉开,小说叙述的焦点却很快游移了。小说开始写傅睿的妻子王敏鹿,写他当过第一医院党委书记的父亲老傅和母亲闻兰,写他的同学兼同事郭栋和妻子东君,写他的病人老赵和老伴爱秋。此外,还有在医闹事件中帮傅睿“挡枪”的护士小蔡,和傅睿在参加一个“高级培训班”时的同学郭鼎荣,等等。
毫无疑问,这些人物及其生活构成了小说主人公傅睿的“现实环境”,或许也是小说标题里所谓的“人间”。而傅睿,看起来却并非来自人间,“傅睿的眼睛是多么地好看哦,目光干净,是剔透的。像玻璃,严格地说,像实验室的器皿,善良,却安稳,毫无喧嚣”。从小说的整体结构和情节走向看,作者埋伏的一条主线似乎是:一个干净的理想主义者,因为一场死亡病例的降临,因为“现实环境”的喧闹,走向了精神的扭曲和崩溃。
这样的“主线”当然没有问题,如果写得好,甚至会给人带来强烈的悲剧感——美好事物的破碎是悲剧,美好人物的崩溃会更动人心魄。然而傅睿这一人物形象及其命运为何无法给人这种悲剧的力量?窃以为原因在于作家躲避了对主人公作为主刀医生这一职业的深层困境的探掘,而主人公的现实生活“环境”——那些不同身份的人物及其生活,又太多概念化、符号化的想象,并且缺乏和主人公内心的深度勾连。这就使得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崩溃之路,成为一种隔靴搔痒的自我“神经质”——他完全无视医闹,无视医院的运转逻辑,却在半夜三更突然去探访病人老赵;他在内心压抑、纠结时会突然全身瘙痒,莫名其妙地找护士小蔡帮忙搔痒,面对妻子质询却拒绝解释……他原本应该是一个因为来到人间而伤痕累累的充满力量感的悲剧人物,却在小说中成了一个逃避现实,轻率地对待生活、对待自我的人。
“格式化”的人物“陷阱”
这种悲剧力量的丧失,来自对构成主人公精神危机的庞大现实的避重就轻,也来自对小说中人物的标签化、格式化的想象,来自与人物心灵的隔膜。
比如,护士小蔡虽非主要人物,却贯穿小说始终。对于小蔡这一人物,作者有一个“格式化”的标签,来自对护士群像的“概述”——“但是,不管护士与护士之间有怎样的差别,有一点她们又是共通的:她们大多来自普通家庭,甚至是乡村底层。她们所渴望的,是大都市里安稳的、精致的小生活。”之后,又“概述”小蔡的特点:“小蔡一共谈过多少次恋爱呢?也记不得了,但是,触及灵魂的一共有七次。作为一个从乡下来到城市的姑娘,小蔡荒唐了。她只是知道了一件事,大时代开始了。为了尽快地融入城市与时代,小蔡相当地尽力。然而什么是时代?什么是城市?小蔡并不知道,她能够选择的只是修正对身体的态度。正如麦当娜站在阳台上所吟唱的那样,小蔡有过她的wild days,自然也有过她的mad existence。一阵乱穿,一阵乱喝,一阵乱睡。说到底,她还是穷,没钱哪。没钱就只能跟着别人的钱混,也许这就是城市,也许这就是时代。”
由此,小蔡的人生故事也就成为这种“概述”的图解,一个个体生命原本该有的血肉丰满的歌哭,成了概念化的“例证”。“标签化”“符号化”让人物本身变得干枯无味。小说中,房产公司老板“胡海”到医院陪护父亲,看上了小蔡,给了她一张卡,卡里有二十万。小说这样描述小蔡在取款机里查到钱数后的心理:“这当然不是一个红包,不可能是。那一头很清晰,几乎是宣言,他志在必得,要睡她。可二十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睡法,小蔡无法确认。睡一下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和谁还不是睡呢。问题是,二十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小蔡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头绪。”
因为是符号化的想象,有关小蔡的后续情节,读者估计都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何止小蔡,傅睿的同学兼同事、凤凰男郭栋,被作者设置为与不食人间烟火的傅睿相反的功利型人格,然后我们就看到了一个扁平化、脸谱化的人物形象——“说起吃和喝,东君对郭栋相当地不满。无论郭栋多么聪明、多么能挣,他是个乡下人,这个底子他永远也脱不掉。关键是他的吃相很不得体。……他的吃相太贪婪了,太丑陋了。郭栋的每一顿饭都像是玩命儿。是争分与夺秒,是强取与豪夺。是落荒。是恶狗遇上新鲜屎。……权威,持重,沉稳,慈悲。郭栋做不到。凤凰男永远是凤凰男,说到底,他就是一个手艺出众的打工仔。不得不承认,郭栋还是个混社会的。东君嫁给他,也就是捞个现。当然很好了。”
和郭栋类似的,还有傅睿在读“高级培训班”时的同学、银行副行长郭鼎荣。而小说中傅睿的父亲“老傅”、傅睿的病人“老赵”,也都可以看出对退休老领导的概念化想象,难以触及人物最真实的内心。
说实话,这样的阅读感受是非常不好的。怎么说呢?在读这些人物的故事时,作者不仅有概念化的想象,而且总是忍不住对人物本身进行“评判”,于是,原本该躲在小说背后的作者,却常常以一种“上帝视角”且不乏精英优越感的面目出现,常常用不乏偏见的述评式语言对人物进行点评,这样的做法很容易让人在阅读小说时游离出来。前述小蔡和郭栋的例子都是如此。
对现代小说而言,作者观点和情绪的注入当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该如何注入。在《小说机杼》中,詹姆斯·伍德反复说到“自由间接体”的巨大作用。他认为,自由间接体在不动声色时最有效力,“泰德透过愚蠢的泪水看管弦乐队演奏。”在詹姆斯·伍德举的这个例子里,“愚蠢”一词表明句子是用自由间接体写的。把这个词拿掉,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客观描写,但如果转回第一人称叙述,句子会更长,而且会“失去作者复杂的在场”。因此,“愚蠢”这个词既属于作家又属于人物,“多亏了自由间接体,我们可以通过人物的眼睛和语言来看世界,同时也用上了作者的眼睛和语言”。作为一名出色的小说家,毕飞宇当然深谙“自由间接体”的效果,但问题是,在《欢迎来到人间》中,本该隐藏在叙述中的“作者的眼睛和语言”直接来到了“前台”,其结果是破坏了人物本身的丰满,而隐藏其后的深层原因或许是:成功作家的身份,可能与那些自我感觉因为手中有权而什么都懂的掌权者一样,可以睥睨一切。这种在小说创作中暴露出来的隐秘的“权力膨胀”,让小说家突破了“自由间接体”的界限,走向了一个“本分”的小说创作者的反面。
丰饶细节的枯萎
于是,我们曾经在《青衣》《推拿》等小说中读到、并深深为之动容的那些基于人性深处的情感律动的细致描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看起来丰饶的细腻描写,因为与人心的隔膜而呈现出无聊甚至恶趣味的趋向。我们看到,为了说明郭栋的凤凰男特点,小说写到郭栋的妻子东君“最不能忍的是老太太干涉郭栋的床事”,然后开始描述老太太究竟是怎么干涉儿子床事的。我们看到,为了一道大餐的“好吃”,开始浓墨重彩说明“何为好吃”——“当然不是清淡,是重口味,是口腔对脂肪和高胆固醇的巅峰体验。这是由人类的味觉基因决定了的。……为了激励储存和嘉奖储存,肉体强化了一种机制:一旦遇上脂肪,或胆固醇,味蕾就会亢奋,就会手舞足蹈并引吭高歌,然后疯狂地分泌。这个隐秘的机制隐藏在所有的生命里,人类却给了它最为璀璨的命名——好吃。”我们看到:“大爷把事先预备好的大葱、姜、桂皮、花椒、八角扔在了油锅里。炝完了,厨房里芳香四溢,未成曲调先有情哪。——油锅就是在这个时候燃烧起来的,它的火苗蹿得比大爷的脑袋还要高。大爷瞅准了这个时机,倒进了羊杂。油锅嗞啦一声,既像疼,也像高潮。”我们还看到,换肾后的老赵,在老伴爱秋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虽说站了起来,可情感依然在撞击他,一阵,又一阵。宛如下体位的性爱。——这个家什么时候这样过?从来没有。这个家一直是被祥云环绕了,都圣洁了。”
再比如,小说接近尾声,傅睿为了“拯救”小蔡的堕落,独自回到“高级培训班”的宿舍想办法:“傅睿多么希望自己的注意力能够完全地集中起来,他做不到。他的宿舍出现了一只该死的蚊子。一只蚊子等于所有的蚊子,它闹。”令人惊诧的是,接下来,小说从“蚊,一种虫”开始,详细叙述蚊子的进化史及其与人类的关系。这样来写蚊子,不知道是为了衬托主人公的压力还是象征精神世界的荒芜,反正这些看起来无比“丰饶”的细节,在我的阅读体验里,却枯萎成了无聊的裹脚布。
事实上,小说对人物的格式化想象,还造成了一个“后果”——那就是讽刺力度的削弱。小说中写到傅睿参加“高级培训班”时对授课老师多有讽刺,有的教授被学员叫作“商榷”,因为他讲课时总是说“商榷”,有的教授热衷于“不好”。这些明显的讽刺描写,却没有达到讽刺应有的效果。再比如小说中写到原本在家里说一不二的老赵,因为得病后需要老伴照顾,家中地位反转,早上起来先给老伴“磕头”。在老伴和远在美国的儿子通电话时,“就在电话机的旁边,老赵又跪了。——除了跪,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然后又写到因为“把巴掌搭在了明理的臀部”,老赵决定主动向老伴坦白自己“有罪”;“可真到了交代的时候,老赵不到两分钟就把事情讲完了。——这怎么可以呢?两分钟,太草率了。不该是这个样子。老赵就希望重来一遍,显然,不能够。爱秋的表情不支持他那样。既然不能,那就扩大,如何才能扩大呢?老赵选择了自我控诉。控诉是可深可浅和可大可小的。老赵的控诉却奇怪了,他把重点放在了自己的生理反应上,他夸大了他的硬度。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他的硬度究竟来源于哪一只肾。老赵还做了具体的分析,如果来自被移植的那一只,问题的严重程度似乎就轻一点了,如果是原先的呢?那他的罪恶显然就属于本我,那就要严重得多。不过,老赵对自己的灵魂提出了新要求,无论他的欲望来自哪一只肾,都是他的自我管理出了大问题。他的灵魂都不洁,他的猥琐和无耻都不可饶恕。老赵说,他背叛了自己,不可原谅。为了这个家,他愿意接受爱秋的任何处置。”这段话很容易让人想起王小波的小说,但和王小波小说的精神南辕北辙。在这里,所谓的讽刺或者黑色幽默,已经坠落成了轻佻、滑稽和无聊。
坠入深渊的救赎
小说中写到如郭栋这样的功利主义者跟上了时代,“整个人都蓬勃”,而傅睿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却吃力得很,说受罪也不为过”。说实话,一个干净的理想主义者在浑浊的现实处境中的精神焦灼,其实本该引人共情。小说对傅睿的有些状态的描写,也确实可见作家感知的敏锐和下笔的犀利。如写到傅睿去医院开会,原本以为是因为医闹事件去接受处分,结果却成了被讴歌:“雷书记在讴歌,傅睿在听。可傅睿终于难为情了,太难为情了,他承受不来讴歌的残暴,讴歌在蹂躏他。”如写到傅睿坐地铁的体验:“地铁是亡魂的运行方式,亡魂没有目的地,亡魂只是在一个封闭的循环里穿梭,穿梭就是它的目的,速度也是。……傅睿就此拒绝了这个漆黑的运行方式。活着的人绝对不应该这样奔波。”如写到路灯和坟墓:“2003年的一个下半夜,在一个介于荒芜和现代的地方,傅睿差不多走遍了所有的路灯。然后重复。他也累了。他只能站立在路灯的下方。夜深了,水汽分外地浓郁、分外地迷蒙,接近于雾。那些路灯的灯光再也不是一只倒扣的喇叭,是迷蒙的却闪耀着光芒的坟墓。一盏路灯一座坟。无数的坟墓在深夜的道路上依次地、等距离地排开了。傅睿抬起头,路灯就在他的正上方,灯光埋葬了他,他在坟的中央。埋葬原来是一件如此轻盈和如此明亮的事,傅睿因此闪烁着光芒。”
小说中的这些片段,这些从人物角度透露的时代感受,无疑是敏锐深刻的,但正如本文开头所说,面对复杂现实,傅睿更多的是逃避,其精神扭曲的结果,或者说他企图寻求的自我出路,居然是“拯救堕落的小蔡”。这一丧失了基本的对个体生命独立性和复杂性的尊重的“拯救行动”,终于让他的精神堕入深渊。——这或许是所有逃避者的归宿,躲避庞然大物的结果,只能是向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开炮”,而这种在现代语境下的自以为是的前现代式“开炮”,除了证明理想主义者本身的愚昧,还能证明什么?
无论如何,傅睿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一个如此干净、透明、善良的人,我们理应欢迎他“来到人间”,可惜人间其实并不欢迎他。可惜很抱歉,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欢迎来到人间》难以触动人心,不是一部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