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总总名人传
2024-01-17刘世芬
□刘世芬
这些年,每遇写作瓶颈,便有知心者建议:多读作家传记吧,最好是那种名动世界的大作家。我当即采纳。某天盘点书架,传记竟占据越来越多的地盘。好在我也不曾冷落它们,虔诚恭敬,反复研读。心有所得,在此分享一二。
名作家为名作家作传,什么体验?
茨威格,罗曼·罗兰,林语堂……某日,我竟发现这些大作家同时又是传记作家,他们锁定的传主也皆盛名灼灼。
比如当年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掩卷之下,意犹未尽,罗曼·罗兰的生平及内心世界成为极欲探究的谜窟。于是匆忙中下单《罗曼·罗兰传》。书到手,才留意到,作者居然是茨威格。
茨威格也写传记?不过,真正的意外却是:读《罗曼·罗兰传》,全无此前读茨威格小说随笔时那种强烈的愉悦体验,竟读不下去。
这才新奇。正欲自我检讨,随之发现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不止于此,还有《三大师》《六大师》以及《自画像》等。稍加思索,再下单《六大师》。
《六大师》由《三大师》中的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再加上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合成,依然“读不下去”。传记中,茨威格的语言承袭了他的小说随笔,俨如连珠炮,那语速,那文法,那气势,放在《象棋的故事》《马来狂人》《心灵的焦灼》中,多么鲜灵生动,《人类群星闪耀时》《昨日的世界》多带劲。可是用于传记,难道他想展示自己的腹笥丰赡?可为何让人觉得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呢?又仿佛大象与小兔的杂交,不得要领的“四不像”。至此,我明白为何此前长期忽略茨威格的传记,是否在他的小说散文面前,传记已为他“减分”?前半部大多介绍作家生平,后半部则解析作家代表作,看不出人物成长的脉络、轨迹。当然,这种写法倒无不可,毛姆写作家们的评传手法也多类似,只是在茨威格这里,总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喋喋不休,高谈阔论,杂乱的堆砌感往往令人不知所云。
为进一步印证,索性又读《自画像》(即《三作家传》):托尔斯泰,司汤达,卡萨诺瓦。翻阅之下,风格一致,感觉如故。茨威格放得开,如洪水激流,汪洋恣肆,不像是在写传记,而是演讲台上的自我抒发。大段的粉饰雕琢,冲淡了传记的应有内核,弄粉调朱之处,就显得极多赘笔。
之后读罗曼·罗兰的《名人传》,也遭遇同样尴尬——他们都把小说笔法平移到传记写作。这让我极为撕裂、震惊:罗曼·罗兰可是我热烈崇拜的作家啊!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理清这种思绪:同一作家,《约翰·克利斯朵夫》令人心心念念,久久震撼,恨不得一读再读,为何读《名人传》却截然相反?
还有更奇葩的:由于我正准备即将成行的欧洲“文学游”,特意读了《夏洛蒂·勃朗特传》,竟经历了与茨威格和罗曼·罗兰相近的体验,冷硬,生涩,几欲放弃。
初读,封面上以三“最”概之:“这部传记早已被公认为英国最伟大的传记之一,而且也属英国最有成就的小说家之一盖斯凯尔夫人的最佳作品。”我虽说服自己不被“三最”先入为主,读后失望却是事实。在我眼里,这本书极不成功,苍白,无趣,甚至味同嚼蜡。与茨威格相反,这位夫人给人的印象是“放不开”,为传记而传记,特别是大量书信引用(超过半数),形成作者与传主彼此互证之嫌。
本来,名作家为其他名作家作传,这本身多么值得期待?当初正是好奇名作家笔下不同凡响的“这一个”,哪怕成为“不同”甚至“另类”,也不枉“著名”啊!结果却成为“好奇宝宝”铩羽而归。
同样“读不下去”的还有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或许从英语翻译而来,经历了二手创作,我只能勉强自己阅读。
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就在这种矛盾且复杂的阅读体验里久久沉浸,最后尝试自我说服:每个作家是否并不都适合涉足新文体?是否应把一口井掘到极致,并力争水质最佳?
是的,该请出《毛姆传》了。
到底是玩过月亮的人,一枚月亮让毛姆既玩转世界,同时又给世人提供了“把玩”他的诸多机会——不信你瞧,算上毛姆画传,我收藏的毛姆传记的中译本共计七个版本,若把英文原版和中文繁体版统计在内,就是九个。从48万字皇皇巨著,到几万字的少儿读物,被我翻烂的有两本:特德·摩根的和赛琳娜·黑斯廷斯的。无论语言还是情节,首先是“好读”;我并未关注二位是否为“传记作家”,至少他们的版本镂金得当,铺翠有致,疏密有度,让人如沐春风,并准确传达了毛姆的一生。有时,两本传记互为映照补充,成为我欣赏毛姆生平最权威最精准的资料来源,在我这里,大抵上可称传记天花板了。
其他几个版本也各有千秋,几乎都把毛姆的人生呈现出共同特点:文学成就惊人,又是“享受大师”;超级驴友,“生活在行李上”;乐观向上,轻松诙谐,同时毒舌尖刻,视幽默感为生命。并且所有毛姆传记都给出一个道理:当你不为生存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才能做到极致。
平时我混在一个毛姆读书群,有文友看到我收藏了黑斯廷斯的英文版《毛姆传》,惊道:能读原版,真牛!
自然没那底气。只是有一个特别的桥段:读过毛姆《一位绅士的画像》,我在群里与文友探讨毛姆是否到过首尔,就有一位骨灰级毛粉告诉我:毛姆从中国回欧洲时,就是从沈阳经朝鲜半岛再到日本乘船,路线是:奉天—安东—新义州—首尔—釜山—马关—东京。问他出处,答“英文版《毛姆传》”!并指出具体页码。我立即动用英语世界的所有人脉,最终一位侨居加拿大的朋友为我买到这本英文版。
黑斯廷斯的中文繁体版《毛姆传》则是一位朋友去东南亚旅行时带回。繁体版的封面采用老年毛姆大头像,占据整个画面;底版幽黄,古意悠悠,所呈现的意蕴,一下子将人拽到百年前毛姆的马来亚岁月,以及他带给世界的婆罗洲风情。事实上,当我把简繁两本掂在手中,仿佛“雌雄同体”,两个封面散发的不同情味,包括大量字词的差别用法,无不透射出一个别样的华语世界,其人文意象如汩汩江水,遍地流漫,引得内心频掀波澜。
尽管我并不因《巨匠与杰作》就把毛姆定义为传记作家,但又必须承认,毛姆所做的人物评传,包括《随性而至》《观点》中的部分人物,着实好读、耐看,且对得起时间。
我读过两遍以上的作家传记,有毛姆、雨果、奥威尔、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当然,它们中的大部分,就没毛姆这般妖娆有趣却又意韵深邃。
我手中的雨果传记有两个版本:莫洛亚《雨果传》和葛丽娟《法兰西诗神》。仅论厚度,前者是后者的五倍。二者皆可读,忠实再现了雨果澎湃跳宕、坎坷滞重的一生,并传达出他那不可泯灭的花心、政治野心以及感天动地的悲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版本众多,我读过三四个。有的读之不畅,只能翻阅速读。印象深刻的有两个:安德里亚斯·古斯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和曾嘉的《炼狱圣徒》。特别是后者,是“世界十大文学家”(包括莎士比亚、雨果、海明威、杜甫等)丛书中的一种,我索性下单全套。十位作者,角度别致,给人全新的收获和感受。阅读过程中,结合此前读过的其他版本,更易获得完备体验。比如雨果、莎士比亚和陀氏的传记,作者都为一外一中,容量也是一厚一薄,两相对照,相得益彰。陀氏的精神困顿、对犯罪的迷恋,雨果的矛盾人生,莎士比亚的精灵般的才思与难以遏止的好色,经不同作者之手,情味盎然,余韵悠悠。
最为沉重的,还是奥威尔传。作为《一九八四》《动物农场》《伦敦巴黎落魄记》的延伸阅读,下单传记时,竟遇到两本书名“雷同”的书——《奥威尔传——冷峻的良心》和《冷峻的良心——奥威尔传》,作者分别为美国人杰弗里·迈耶斯和中国人押沙龙。同一传主不同作者太正常,但同一传主书名“撞车”,却是不同作者,不寻常,我急欲探个究竟。
两书到手,相较之下,欣喜万分:两书各有千秋,俨如钗黛,两山对峙,二水分流。奥威尔的生平是固定的,同样的伊顿童年,同样的缅甸岁月,同样落魄的巴黎伦敦,同样“老大哥在看着”的BBC,同样凄寒的朱拉岛……来到二人笔下,就有了不同样貌,却一样“惊美”——不是精美,也不是惊鸿。
沉重的,在于传主本人。奥威尔与罗曼·罗兰、茨威格、马洛伊·山多尔等均为同类,是一种良心的代表。为追求文学,放弃了警察职业;在巴黎、伦敦流浪四年,乞丐、洗碗工都是他的标签;当他的文名终于被世界接纳,肺结核却耗尽了他的生命。《一九八四》在病榻上写就,咳血,哮喘,医生屡屡没收他的打字机,他只能偷偷写在纸上。好在,他离世前半年,《一九八四》付梓。只有读过奥威尔传,才知他的良心浸透了鲜血,读之,泪流满面。
同样令人惋惜的,还有洛特曼的《加缪传》。前半部尚可,到了后面,简直成了加缪的政治生涯概述。他虽与奥威尔有着同样的政治良心以及参军报国之志,无奈肺结核堵住了这条路;当然,尚有诺贝尔文学奖支撑。只是,当他殒命于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有传闻说,正因为他过度参与政治,而被蓄意陷害),不由得令人扼腕:倘若上天多给他一些时日,《第一个人》定能完成,才华的落地,或许能够夺回因政治损失的文学时间。
在这些传记中,大仲马是个例外。莫洛亚的《大仲马传》,自始至终让我爆笑不止,以至我烦了累了就翻开这本书。我觉得作者的笔法倒在其次,大仲马本身就是个大活宝,每个细胞都塞满笑料。
《康德传》是我读的唯一一本哲学家传记。本来对哲学望而生畏,沿着毛姆的《对某本书的思考》,康德的生活片断引导我探究其生平。也有猎奇:毛姆这个资深驴友,如何欣赏一个固守在出生地的人?
这本《康德传》53.4万字,“啃”起来颇为艰深晦涩。不过,我终于发现了康德死守哥尼斯堡(现为俄属加里宁格勒)的真相:他分别在1769 年、1770年、1778年拒绝了埃尔兰根大学、耶拿大学和哈勒大学的高薪高职聘请,理由是“生命能量有限”,哥尼斯堡的社交生活也让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此外,康德虽拒绝这三次远足,但若说他从未离开哥尼斯堡也不对——大学毕业后,他曾离开哥尼斯堡城区,去乡镇当过家庭教师,先后受雇于阿伦斯多夫、于特申以及凯泽林克等乡镇的各类家庭,距离主城区百公里之内。当然,从行政区划的意义上,这些乡镇都受辖于哥尼斯堡,也因此,后人认为康德一生从未离开哥尼斯堡,也不算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