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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樾与五局合刻本《二十四史》出版考实*

2024-01-17杨永政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3年10期
关键词:二十四史俞樾崇文

杨永政

(南京大学文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1 引言

晚清同光时期,因太平天国运动和两次鸦片战争等原因,各省“因经兵燹,书多散佚”[1],文化事业遭受重大打击。在地方督抚的运作和朝廷的授意下,各省纷纷设立官书局以振兴文教,“将列圣、御纂、钦定经史各书先行敬谨重刊,颁发各学,并准书肆刷印,以广流传”[2],以刊行正统的儒学和经史著作为主,成为晚清一支极其重要的官方出版力量。各书局除单独刻书外,还合作刊印卷帙较大的经典文献。其中最著名者,莫过于同治年间金陵书局、浙江书局、江苏书局、崇文书局、淮南书局五局合作刊刻出版的《二十四史》。该本《二十四史》,被称为“局本《二十四史》”或“五局合刻本《二十四史》”,是继武英殿刻本系列之后的又一重要版本,其中多部被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用作底本、工作本或重要校本,学术影响极为深远。在合刻的准备和进行过程中,各个书局既有分歧也有合作,而俞樾作为浙江书局总办,不仅主持完成了本局的刊刻任务,还充当了合刻的倡议人、牵线人的角色,对合刻的顺利进行作出了特殊贡献。

目前,学界对五局合刻《二十四史》的历史事实已经有了若干认识[3]449-450,[4-8],然而对合刻的一些历史细节尚不清楚,也未有学者全面梳理俞樾在合刻中发挥的重要作用。20世纪中叶以来,书籍史研究在西方日渐兴起,这一研究思路与传统的文献学研究不同,不再将书籍视为单纯的文本,而是将书籍作为人类沟通的手段,发掘书籍作为物品、商品、文化和传媒的多重属性。书籍史学者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总结出书籍的“交流循环”(communication circuit)模型,指出书籍的编撰、出版、流通和阅读等各个环节,使得作者、出版者、书商和读者之间连接成了一个交流循环的网络,这一网络的每个环节都体现着社会文化的影响[9]。近年来,学者也时常借鉴西方书籍史的理论,并结合中国古籍的实际,对古籍的文本书写、编纂刊印、销售流通和阅读接受等情况进行社会文化视野下的研究[10-12]。不过,与西方书籍史不同,中国古籍的刊印过程通常不会留下太多记录材料,学者每每有“文献不足征”之叹。幸运的是,在局本《二十四史》的合刻过程中,俞樾留下了诸多随笔、日记以及和书局同仁的往复信札。通过这些史料,能够厘清俞樾在合刻中的特殊贡献,以及局本《二十四史》刊印出版的诸多细节,并以此窥见晚清官方出版中“交流循环”之一隅。

2 倡议刻史并联系书局

同治六年(1867年)四月二十六日,在时任浙江巡抚马新贻等人的筹备下,浙江书局正式设立于杭州小营报恩寺[13]。次年二月,马新贻延请俞樾“总办书局”[14]册27:49。直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三十年间,俞樾一直在浙江书局中担任总办,主持刊印了《旧唐书》《新唐书》《宋史》《二十二子》《续资治通鉴长编》等诸多书籍,对学界影响深远。其中,两《唐书》及《宋史》即五局合刻《二十四史》之一部分,而五局合刻《二十四史》正是缘于俞樾的倡议。

2.1 同治八年正月:倡议刻史

同治八年(1869年)正月初一,俞樾致信时任浙江巡抚的李瀚章,首倡与其他书局合作刊刻《二十四史》之事宜:

闻(李鸿章)正月中即赴任武昌,未知果否……前得书局同人书,知《周官》业已告成,想今年《七经》可毕矣。金陵拟接刊《三国志》,苏局谋开雕《明史》。吾浙《七经》毕工后,未知刊刻何书,已有定见否?或与金陵、吴门合成全史,或竟将《十三经注疏》刊行,经经纬史,各成巨观,洵士林之幸也。率尔布及,未知尊意有当否[14]册28:147?

同治八年(1869年)正月,李鸿章到任湖广总督,此函落款“元旦试笔”,又提到李鸿章正月赴任武昌,可知作于同治八年(1869年)正月初一。当时浙江书局刚成立一年多时间,即将刻成设局以来的首套书籍《御纂七经》(《周易折中》《书经传说汇纂》《诗经传说汇纂》《周官义疏》《仪礼义疏》《礼记义疏》《春秋传说汇纂》),于是俞樾向李瀚章提议:或与金陵书局和江苏书局合刊《二十四史》,或自行刊印《十三经注疏》。二者皆为士人必读的经史要籍,正是官书局振兴文教的题中之义。

李瀚章很快就向俞樾回信,对合刻《二十四史》的提议表示支持:

大江南北自经兵燹,典籍散失,多士有志,研稽苦无善本,此间七经刻竣,自宜旁及诸史。闻金陵所刻三史将次蒇事,鄙意拟会合苏、宁两局分刊全史以成大观。唯浙中局面褊小,经费无多,而廿四史中繁简不一,宜如何分派刊刻?应请阁下函商诸君子酌定。此不朽之业,想贤者亦乐为左右也[14]册31:22。

李瀚章认为经书刻成之后,“自宜旁及诸史”,抱着刻“善本”以成“不朽之业”的想法,委托俞樾联系金陵、江苏二书局商讨合作和分工事宜。此时,二人的想法尚为浙江、金陵、江苏三局汇刻,后来随着分工的明晰,才发展为五局合刻。

2.2 同治八年三月前后:联系书局

得到巡抚李瀚章的肯定后,俞樾马上写信联系江苏书局丁日昌、金陵书局马新贻二人。不过,丁日昌以江苏书局要刻《资治通鉴》系列为由,起初只愿意刻一部《明史》,并不愿意再承担其他史书的刊刻。得知丁日昌的意愿后,李瀚章特地致信俞樾,提出崇文书局亦可参与合刻,同时希望俞樾能继续说服丁氏:

雨生中丞函告,苏局续刻《通鉴目录》并《通鉴外纪》及《明史》。弟致书雨生,商刻全史,合苏、浙、宁、鄂各局为之,未知雨生允否?相晤非遥,容当面议[14]册31:22。

李瀚章似乎对此事很担心,希望能与俞樾面议。俞樾于是再次致函丁日昌,并顺利促成了合作。后来,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记载了此事的经纬:

初,同治八年春,余在苏寓,得浙抚李筱荃中丞书,谋合江宁、苏州、杭州三书局合刻《二十四史》,属余谋之江南诸当事。余因移书问两江制府马端敏.端敏复书,许刻至《隋书》而止,则宁局所刻凡十五种矣。又以告苏抚丁雨生中丞。中丞稍难之,曰:“苏局已刻《资治通鉴》,应敏斋廉访又购得毕氏《续通鉴》版归局中,则自明以前事迹具矣。吾再刻一《明史》,而三千年往事灿然在目,何事《二十四史》为?”余曰:“固也。然公并《明史》不刻则已耳,既刻《明史》,则一大部也。何不更刻一二种,以成此美举乎!”中丞首肯,乃以刻《辽》《金》《明》三史自任[14]册19:50。

由于江苏书局已刻有《资治通鉴》,且已购得毕沅《续资治通鉴》之书版,丁日昌只想刻《明史》以补齐明以前之史事,不愿多刻其他史书。俞樾便建议丁日昌在刻《明史》的同时,可附带性地刻两部卷帙较小的《辽史》《金史》。由此,丁日昌才同意参与合刻。

至于金陵书局,马新贻的态度较为积极。同治八年(1869年)三月,马氏回复俞樾称:

承示宁、苏、浙三局会刻全史,嘉惠士林,尊意与筱泉中丞总合,并承询及刍荛,盛德谦光,可胜钦佩。此间见刻《史》《汉》,将次竣事。已续刻《三国志》,并拟带刻晋、宋及南北朝各书。苏、浙两局如欲汇刊,请从新旧《唐书》入手,得有数年之功,总可告成。惟此间校勘,俱照汲古阁本,苏、浙局中亦能仿照,则将来全史一律,庶成巨观。高明以为何如?[14]册31:23

金陵书局此时正在刊刻前四史,马新贻自然十分支持借助他局力量将《二十四史》全部刊刻。马新贻盛赞李瀚章及俞樾的“盛德谦光”,并主动请求承担从《史记》到《隋书》诸史,同时提出了一条关键性的建议,希望三局统一底本与格式,这条建议在后来也成为各局的共识和纲领并付诸实践。此外,马新贻还提出三局负责人面议此事,足见马氏对此事的重视与关切。

3 协调分工

3.1 同治八年(1869年)五月:协调金陵、崇文书局之分工

同治八年(1869年)三月,在俞樾的联系和说服之下,金陵、江苏二书局已经加入了合刻。先前李瀚章虽云“合苏、浙、宁、鄂各局为之”,意即四局合刻,但崇文书局的具体分工似乎并未确定。与此同时,金陵书局需承担《晋书》及“八书二史”之刊刻,任务过于繁重。因此,约同治八年(1869年)五月,马新贻致信俞樾,希望将金陵书局的一两种史书分给他局刊刻。因此,俞樾致信李瀚章,询问崇文书局的意向:

越中之行,于月初返棹……昨得马谷翁书,言自《晋》至《隋》,尚有八百余卷,不拘何局,剞劂先成,请分刻一二种,以冀早日毕工。此意闻已函达台端,将来自可通融,此时亦无庸预计也。少荃前辈有来信否?刻史之举,以为如何?前所求一节,有无回音?敬求示悉册[14]册28:148-149。

所谓“越中之行”,据《春在堂随笔》卷二、卷七及《春在堂诗编》卷七,俞樾于同治八年(1869 年)四月至上虞、绍兴。“月初返棹”,可知此函作于同治八年(1869年)五月以后。俞樾“前所求一节”,说明俞樾和李瀚章向崇文书局的李鸿章表达了合作意向。但李鸿章的意向似乎尚不明确,俞樾也只是客套地称“将来自可通融,此时亦无庸预计也”,并未多加催促。

结果,崇文书局拟承担两《五代史》和《元史》的任务,但并未分担金陵书局的份额。俞樾写给其兄俞林的一封信札称:

今春李筱泉中丞谋合各省会书局刻《二十四史》,属弟商之江南督抚。因先与丁禹翁商量,许刻《辽》《金》《明》三史。嗣于三月中得马谷翁(马新贻)回书,金陵书局从《史》《汉》起直任至《隋书》而止。遂携书与筱翁面议,浙江刻新、旧《唐书》及《宋史》,而以两《五代》及《元史》请少荃伯相于湖北刻之。三、四年后,全史告成,一巨观也。弟忝书局总办,实则总而不办,深愧素餐,惟此事稍有参赞之功[14]册29:691。

这封信札颇具总结性,可以看到,此时共有浙江、江苏、金陵、崇文四局参与合刻,且四局之分工已经基本确定,预计“三四年后”即可刻成《二十四史》。俞樾尽管自谦“总而不办”“稍有参赞”,但正是俞樾在书局间的关键斡旋,才促成了这一合作。

崇文书局的参与至关重要,这使得合刻《二十四史》之事正式步入了正轨。崇文书局由湖广总督李鸿章管辖,同治八年(1869年)五月二十日,李鸿章上《设局刊书折》,将合刻《二十四史》奏报朝廷:

现在浙江、江宁、苏州、湖北四省公议,合刻《二十四史》,照汲古阁《十七史》板式、行数、字数,较各家所刻者为精密。拟即分认校刊,选派朴学员绅,悉心核对,添募工匠,陆续付梓。一切经费,酌提本省闲款动用,勿使稍有糜费。俟各书刻成之日,颁发各学、书院,并准穷乡寒儒、书肆贾人,随时刷印,以广流传。庶几礼让同敦,嚣陵默化,以仰副圣主一道同文之至意。再,前此设局之始,各书尚未购齐,是以稍迟出奏,合并声明[15]。

这一“合并声明”,点明了《二十四史》刊刻的书局数量、行款版式、经费来源、用途等信息,并于次月初二日得到了中央的肯定。由此,合刻《二十四史》之工程正式启动了。

此外,最终分担金陵书局任务的是后来加入的淮南书局。经过多方协调,迟至同治九年(1870年)二月,淮南书局才作为金陵书局的附翼加入合刻,承担了原本金陵书局的《隋书》的刊刻。淮南书局由盐政统管,两淮盐运使庞际云在同治九年(1870年)上奏称:

署司前次晋省面奉宪谕,以金陵认刊史书卷数较多,令扬州书局加工分刻,以期速而且精,当与提调洪守面商,认刻《隋书》。署司回扬后已赶觅汲古阁善本以为式样,并觅南北监、殿板各本以备校对,二月初间,即可开工[16]。

总管淮南书局事务的庞际云在赴南京后便接手了《隋书》的刊刻任务,在刊刻底本的选择上,《隋书》也随其他各史统一采用了汲古阁本作为底本,这显然是庞际云在南京期间与马新贻有过商讨和统筹。

3.2 同治八年(1869年)六月:协调《元史》《明史》之分工

就在分工基本确定之时,崇文书局的李鸿章却不愿刻《元史》而要与江苏书局争刻《明史》。同治八年(1869年)六月,俞樾向江苏书局荐刻《明纪》,巧妙地协调了两书局关于刻《明史》的分工之争。此事在《春在堂日记》《春在堂随笔》及《春在堂尺牍》中均有记载:

(同治八年六月乙巳)平斋言有陈稽亭《明纪》六十卷,起自洪武,讫于桂王,如《资治通鉴》之例,叙述详明,拟以告丁中丞刻之书局[14]册27:107。

吾浙刻两《唐书》及《宋史》,而以两《五代》及《元史》请李少荃伯相刻之于湖北。伯相不愿刻《元史》,复移书丁中丞,请以《元史》归苏局而刻《明史》,其意谓元明一也,可以交易。而不知适与丁中丞初意相左矣。于是,平斋观察乃出《明纪》示余曰:“子盍与中丞言之,与其两局争刻一《明史》,何如刻此书哉!”余因与丁中丞书曰:“公欲刻《明史》,以补毕氏《通鉴》所未及,使学者不必读《二十四史》,而数千年事犁然大备,此意甚盛。但《明史》与《通鉴》体非一律,若刻陈氏此书,则与《通鉴》体例相同,合成全壁,洵可于《二十四史》外,别张一帜矣。”中丞然之,遂以书付苏局开雕[14]册19:50-51。

昨在吴平斋观察处见陈稽亭先生《明纪》一书,共六十卷,起自洪武,讫于福王、唐王、桂王,仿温公《通鉴》之例,首尾完全,详略有法,颇擅史才。尊议欲刻《明史》补毕氏《通鉴》所未及,使学者不必读《二十四史》而数千年事犂然大备,此意甚盛。但《明史》与《通鉴》体非一律,若刻陈氏此书,则与《通鉴》体例相同,合成全璧,洵可于《二十四史》外别张一帜。且向来并无刻本,为海内所未见之书。若及此时付之梨枣,会见不胫而走,传播艺林,未始非吾局之光也。此书尚是草稿,订作十四本,卷帙颇厚,刻成装订,与毕氏《通鉴》多寡不甚悬殊。书中虽有涂乙处,而字迹分明,稍加整理,即可上版,颇不费手[14]册28:53。

《明史》本来应由江苏书局刊刻,但李鸿章亦欲刻《明史》。这时,俞樾从收藏家吴云(1811—1883年)处得见清人陈鹤的编年体史书《明纪》,因此向江苏书局的丁日昌建议刻《明纪》以代替《明史》。在信札中,俞樾称《明纪》颇具价值但尚无刻本,又与记载宋辽金元史事的毕沅《续资治通鉴》体例相近、记事相接,正能在《二十四史》之外组成一个编年体史书的“全璧”。最终,丁日昌同意将《明史》让给崇文书局,而以刻《明纪》《元史》为己任。在俞樾的不断努力下,刊刻工作终于得以顺利进行。

4 后续工作

在俞樾等官员的积极推动下,从同治八年(1869年)正月始有合刻之议,到五月李鸿章奏报朝廷,再到次年二月淮南书局认刊《隋书》,五局合刻的分工已经完全确定。金陵书局承担从《史记》到《南史》《北史》的十四史,皆以汲古阁本为底本;淮南书局承担《隋书》,以汲古阁本为底本;浙江书局承担两《唐书》、《宋史》,分别以惧盈斋本、汲古阁本、殿本为底本;崇文书局承担《旧五代史》《新五代史》《明史》,分别以殿本、汲古阁本、殿本为底本;江苏书局刻《辽》《金》《元》三史,皆以殿本为底本。

俞樾在合刻中的贡献不仅在于联系书局和确定分工,在刊刻的前前后后,俞樾亦付出了很多心血。

4.1 借阅善本

在合刻之议尚未完全确定的同治八年(1869年)三月十五日,俞樾就致信藏书家陆心源,请求借阅善本以供校勘:

筱泉中丞纠合宁、苏、鄂三书局刻《廿四史》,属弟与江南诸公商量,顷已定议,浙局分刻新、旧《唐书》及《宋史》,数年之后,全史告成,亦一大观也。局中诸友以刻史必得书籍校雠,开单请借。想尊处藏书极多,兹将书目钞览,如能借付数种,精校唐、宋三史,嘉惠士林,阁下之赐也[14]册28:198。

陆心源是江南大名鼎鼎的归安皕宋楼主人,其藏书中就有宋版和元版《新唐书》等各类善本。俞樾和书局同仁开列借书清单,特地请求陆氏借阅善本,可见书局校勘史书之用心。

目前尚不能确定陆心源是否向浙江书局出借了他的藏书,但本年五月,在浙江书局校书的李慈铭仍希望能“开单购书”:

因告蓝洲,属其与俞荫甫编修等合词请之大吏,开单购书,罗列诸本,各作校勘记附于后,则不朽盛事也。但聚书既难,审断尤非易易,时俗因陋就简,斯事繁重,恐终不能行耳[17]。

李慈铭担忧“聚书”和“审断”之难,甚至认为合刻一事“恐终不能行”,说明陆心源至少没有提供足够多的藏书,以至于书局仍要委托俞樾“请之大吏”另行借书。

4.2 拟定章程

在合刻之初,俞樾在诂经精舍以“会刻全史章程”命题,令学生建言献策:

同治己巳,江宁、苏州、杭州、武昌四书局有会刻《二十四史》之举。余与闻其事,在诂精经舍曾以会刻全史章程命题。肄业生潘鸿,字仪父,拟章程八条以进。今录其四条:一曰,《二十四史》总计三千二百九十四卷,四局分刻,当各得八百二十余卷……二曰,二十四史除殿版外,有汲古阁十七史本,明南北监版二十一史本。……其间异同不一,应作校勘记附末。三曰,备校各书,……凡足资考订者,皆宜购备。四曰,天文、律历等志,非平时所专习者不能订其讹夺,每局应延请精于历算星学者一二人,专校天文各志[14]册19:44-45。

此段文字谓“四局合刻”,当在同治九年(1870年)二月淮南书局加入之前,当属合刻的初期。俞樾选择性地录下学生潘鸿的这四条建议,以表赞同。而这四条“章程”,在实际刊刻的过程中也基本实现。如《莫友芝日记》中就记载有撰写《隋书》校勘记的原则:“介伯、又苏谐商校《隋书》法,局刻诸史,并依毛本为式,毛本外仅有殿本,南监万历本,适又携北监本来,拟备此四本异同于每卷尾,各附一二纸,其毛误今改者记云依某本改,其两通者但记异同而已。”[18]276

4.3 统一版式

金陵书局是诸局中最先开工,且承担数量最多者。至迟在同治八年(1869年)六月前,金陵书局就已刻竣两《汉书》,《史记》和《三国志》也正在刻印中,这种热情令俞樾与李瀚章深感叹服。俞樾在给马新贻的信中说:

刻史之举,金陵书局直任至《隋书》而止,不特见嘉惠来学之盛心,抑且征举重若轻之大力。即携尊函与筱泉中丞共读之,同深叹服。计自《旧唐书》以下,尚余九种,雨生中丞允刻《辽》《金》《明》史,则又去其三矣。见在与筱翁议定,浙江刻新旧《唐书》及《宋史》,而以薛、欧两《五代史》及《元史》请合肥相国于湖北刻之。三四年间,全史可以毕工,伟然大观矣。樾去年承招致浙局,乐观厥成,实喜且幸。尊意全史格式,宜求一律,请将金陵刻前后《汉书》样本寄一二本来,俾各局知所法守,幸甚[14]册28:207-208。

俞樾将江苏、浙江、崇文三书局的分工情况告知了马新贻,并向其索要金陵书局刊两《汉书》的样本,分发给各合作书局作为参考以求“格式一律”。金陵书局本两《汉书》也因此成为整个局本《二十四史》格式的样板书。

金陵书局本两《汉书》的字体,是曾国藩特别要求的易于刷印和阅读的仿汲古阁体。莫友芝称:“曾相公示新刊《汉书》样本,以‘方粗清匀’四字为致工法式,校诸刻为醒目。”[18]256俞樾在收到金陵书局寄来的两《汉书》后,特地撰词《玉京谣》一篇,其自注云:“中兴来,东南大吏各开书局,刊刻书籍,余参预其间。书成后,颇有可得之望。而年来精力就衰,著述都嬾。从前欲读无书,今得书又苦不能读。适谷山制府寄到两汉书,率题其后。”[14]册18:35颇有感慨。其向马新贻回信称:

略一展玩,其字体工整,格式大方,洵为海内善本。即函告浙局诸同人,新旧《唐书》,照此刊刻,使成一律,亦艺苑之巨观也[14]册28:208。

俞樾亦对金陵书局所刻两《汉书》十分赞赏,并要求浙江书局依照其版式刊刻两《唐书》。

4.4 关心进度

同治九年(1870年)六月,此时合刻已进行了一年多时间。因刊刻任务繁多,俞樾曾向李瀚章表达了他的担心:

樾于五月十九日还吴下寓庐,廿二日即患大病,卧床月余,至今尚未能出房,每日在房中扶杖而行……浙局见刻《通鉴辑览》,杨石翁云俟毕工后再刻《唐书》《宋史》。苏局见刻《明纪》,所派各史,亦俟毕工再刻。而丁雨翁又有津门之行,未知如何。伏思会刻全史之议发自台端,未知何日观成,以副嘉惠后学之盛心耳[14]册28:154。

此时,俞樾尚在病中,仍不忘关心《二十四史》的刊刻进度。浙江书局、江苏书局均将分派的《二十四史》任务推后,且江苏书局的丁日昌又不在江苏亲自主持。作为浙江书局总办,看到本局的倡议似乎离实现遥遥无期,俞樾不得不有所忧虑。

虽然没能实现“三、四年后,全史告成”的预期目标,但在各书局同人的努力下,约同治十二(1873年)、十三年(1874年),《二十四史》已刻竣泰半,俞樾此时向李瀚章表达了进一步的期待:

昨由杭州寄到惠书,知前肃寸箴已登台览,并以先兄见背,慰问拳拳,又承寄赐薛、欧《五代史》各一部。拜登之下,感荷良深。伏念汇刻全史之议,发自台端。浙局两《唐书》业已刊成,从事《宋史》,明岁可望卒业。苏局《辽》《金》将告竣。金陵所未刻者,《宋》《齐》《梁》《陈》《北齐》《周书》及《南》《北》两史,卷帙不多,次弟开雕,两三年间亦可蒇事。鄂局已精刻两《五代史》,请再饬筹经费,踵刻《明史》,以成巨观。想公必以为然也。世兄学养愈深,造就益大,正不必争一二年之迟速[14]册28:158。

浙局《唐书》已成,《宋史》则明年三四月可毕。鄂局《明史》何时毕工?将来刻成后,仍求见惠一部为感[14]册28:159。

五局的刊刻均稳中有进,俞樾一方面为收到新刊史书样本而欣慰,期待全史在数年内即可完工,另一方面又希望李瀚章能够耐心等待,保证质量,“不必争一二年之迟速”。

4.5 光绪四年(1878年):最终竣工

依据诸本牌记和各类史料,局本《二十四史》大多数刊成于同治十一至十三年(1872—1874年)之间,其最迟刊成者,当为崇文书局刻成于光绪三年(1877年)的《明史》,以及金陵书局据汲古阁本翻刻于光绪四年(1878年)的《史记集解》①。合刻《二十四史》之事,由俞樾首倡于同治八年(1869年),在诸多同仁的努力下,历时九年后,终得玉成。

《二十四史》全部刊印完成后,俞樾仍时常提起此事,颇有将其作为标杆之意。如光绪十二年(1886年)以前,在讨论刊刻《续三通》之事时,俞樾提到:“至《二十四史》,业已刊行,浙局新刊李氏《长编》,一时为之纸贵。”[14]册28:187将刊刻《二十四史》与《续资治通鉴长编》视为浙江书局的重要历史功绩,并以此来勉励书局同人。俞樾晚年撰《惠耆录》,将自己的生平业绩回顾总结为“事实清册”六条,其中刻《二十四史》等出版事业就占据其中一条:“于兵燹后,总办浙江书局,会商江苏、湖北等省,分刻《二十四史》及一切有用之书。又精刻子书二十四种,海内称为善本。”[14]册31:6可见刻《二十四史》之事在俞樾心目中地位之重要。

5 小结

俞樾对局本《二十四史》刊刻出版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作为浙江书局总办,首倡合刻《二十四史》之议,在浙江巡抚李瀚章等官员的支持下,积极联络江苏、金陵等书局商讨合刻事宜和具体分工。在金陵、江苏、崇文等书局在分工上产生分歧时,还从中斡旋、调和,促成了书局间的顺利合作。在刊印出版的前前后后,俞樾也付出了大量心血,不仅开列书单向陆心源借阅善本以供校勘,还与诂经精舍学生一起商讨拟定“会刻全史章程”,又以金陵书局本两《汉书》为标准统一了刊刻版式,时刻关心刻史进度,最终完成了这一嘉惠士林之盛举,俞樾亦将此事视为生平最重要的业绩之一。

同时,分析俞樾等人的工作,可以揭示《二十四史》合刻中的诸多细节:刻史计划最先始于金陵书局和江苏书局,且金陵书局当时已经实际开始了两《汉书》的刊刻工作。同治八年(1869年)正月,俞樾提议诸书局合刊《二十四史》,并得到了李瀚章的肯定。大约三个月后,经俞樾、李瀚章的联系和游说,浙江书局与金陵书局、江苏书局达成了分工刊刻《二十四史》的计划。李瀚章、俞樾还联系了李鸿章,使崇文书局也加入了合刻工程,李鸿章于五月二十日将四局合刻《二十四史》之事奏报朝廷并获批准。同时,在俞樾的巧妙斡旋下,原由江苏书局承担的《明史》刊刻任务移交给了崇文书局,而江苏书局转而刊刻陈鹤《明纪》。同治九年(1870年)二月,金陵书局因承担任务过重,将刻《隋书》的任务移交给了淮南书局,至此形成了五局合刻《二十四史》的局面。历时九年后,光绪四年(1878年)《史记集解》刻竣,代表着五局合刻《二十四史》终于正式完成。

局本《二十四史》的刊刻虽不免曲折,但最终顺利完成,这也是晚清官方出版业的一个缩影。晚清官书局是由朝廷批准成立的官方出版机构,作为书籍“交流循环”中“出版方”的角色,其出版后的流向是“颁发各学、书院,并准穷乡寒儒、书肆贾人,随时刷印,以广流传”(前揭李鸿章《设局刊书折》语),目标读者主要是生员、寒儒等读书人。但它与“读者”的地位并不是平等的,其目的是教化“读者”、传承文化和维护官方权威。《二十四史》的合刻也得到了皇帝的认可,代表着官方的文化意志。因此,其在经费筹措、宣传销售等方面的压力天生就小于营利性的民间书坊。

然而,《二十四史》毕竟卷帙浩繁,并不能因为其官方性质而一帆风顺,最终的工期也比预想的三、四年时间长了许多。前揭李慈铭已从收集善本和校勘审断两方面指出合刻之困难。金陵书局负责校书的学者张文虎在合刻之初(同治八年正月二十八日)也称“此举经费浩繁,遽难报命,姑当缓商”[19],认为所需金钱和时间太多,难以成行。再加上如李鸿章、丁日昌等高官个人的刻书偏好和文化理想,导致书局间的分工也与俞樾最初的设想存在一定分歧②。面对种种困难,在朝廷推动的前提下,正是有了俞樾的倡议和牵线,诸多高官的支持,以及大量学者的努力,才共同促成了这一盛举。正如柳诒徵评价局本《二十四史》的刊刻所云:“当时督抚和衷共济,又多学者参预其间。综其颠末,不独为书林之佳话,亦可见治体之休明。”[3]449官员学者在磨合协调、化解分歧的基础上,合作刊刻正大典籍,以达成振兴文教的目标,正显示出晚清官书局作为官方出版业的运作实态。

注释:

① 金陵书局刊有两种《史记》,一为刊成于同治九年(1870年)的《史记》三家注本,一为刊成于光绪四年(1878年)的《史记》单集解本,后者系由汲古阁本翻刻,收入五局合刻本《二十四史》。

② 王晓霞指出晚清官书局是由地方督抚创办的,“地方督抚掌控着重建意识形态的实际权力,这冲击和改变着清廷既有的权力格局,使得中央与地方时常处于紧张的状态”。(王晓霞:《知识重建与权势转移:以晚清官书局为中心的考察》,《出版科学》 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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