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角墩笔记·秘密
2024-01-16周荣池
周荣池
坦陈的平原像憨直的汉子,一声带着酒味的叫喊平白粗糙,但暗含着无数的情绪和秘密。这些秘密是深刻或者遥远,更可能正是平淡无奇的本身。及至我后来见过很多山川,仍然固执地认为平原上有更多庞杂的秘密,它们无须假借变幻的形式去掩饰虚实的转化,而是以更为倔强的态度将秘密铺陈得浩浩荡荡。
一
秘密是从冬天开始藏下的。当大喇叭里从西伯利亚席卷而来的寒冷入侵平原的时候,无数的生机在泥土里紧锣密鼓地生长。冬麦是唯独一片壮观的绿色,蔓延在勤劳的土地上。正是这些生长让平原得以生机勃勃地延续。日子就靠着口粮里的秘境在年复一年地延续。等来一场兆丰年的瑞雪落下,土地就更加充满生气和活力。人们奔走在绵延的土地上,看到了雪霁后阳光明媚的祝福。从东北乡带着猎狗赶来的渔人,放弃了冰冻中僵硬的船舶,用双脚在雪国里走出一条鱼游过的样子。瑟瑟发抖的野物,被凶猛的猎狗追逐,成为这个季节最动人的场景。土地一直对人们慷慨解囊,不会因为大雪封门而让生活束手就擒。
人们把万年红的对联贴在门上,一句“飞雪送春归”隆重而热烈,春天就掀开了冬雪的被子,在“打过春,赤脚奔”的谚语里浓墨重彩地开始抒情了。
没有一种春色如平原上这般写意与浩荡。被河流分割的土地从来没有失去联系,它们用一色的金黄排比着坦荡而盎然的纯欲。一朵油菜花,就像突然抵达的消息,一夜间把里下河装扮得热烈和绚烂。无数的垛田就是大地之章的一个个深情的标点,生长出只有平坦的土地才配拥有的豪情。放学归来的少年,和欢快的蜂蝶一起钻进色彩绚烂的花海,仰望着被东风鼓荡的风筝,衣服上留下关于色彩的无数秘密。这样的春色才是最动人的秘境。
农人们来不及搭理孩子们的顽皮,他们早就拿起辛勤的农具,在一亩三分地里梳理着生长的秘密。庄稼、野草、鸟兽以及无尽的暖风是这些秘密的缔造者,它们也与人们一起享受这河水一样流淌的好消息。河流是里下河平原最重要的段落,她浇灌了倔强的泥土,也涵养着鱼米之乡的无数重要内容。水草丰美的春潮里,鸭子埋着头在河里打捞着秘密。那些活食没有一粒是多余的,它们喂养出闻名遐迩的“双黄蛋”,让人觉得日子总是富得流油。水草间游弋的野鱼们“咬籽”了,它们也有庄稼一样的种子,撒播在温情的流水里。暴躁的黑鱼最是没有城府,把一阵阵的“乌子”炫富一样带在水面巡游,惹得贪婪的渔人对它们报以死亡的凝视。暴躁的黑鱼父母忍无可忍,在猎杀到来时与险情进行殊死搏斗。一阵暴动般的浪花腾跃之后,血水就像容易恢复的疲惫一样消散,水流又回归素来的平静,正是这样深情的流淌成就了平原上来来去去的过往。没有耐心可言的蝌蚪们密布在“小蝌蚪找妈妈”的童话故事里,一转眼它们就要爬上岸边,长出幼嫩而努力的双脚,找到自己追求的路途。它们长成了青蛙或者蛤蟆,叫出的动听或者笨拙的声音都美如天籁,因为那都是季节轮换的消息。
人们站在丰收后空荡的麦地里远望。运河来的水再次征服了平坦的土地。泥土和农民一样舍不得一寸光阴的停顿和休息,生长就像是紧锣密鼓的节奏,在平原上依次匆忙地行进。栽秧的时候,平原上满是动人的号子和歌声。这些动人的旋律,就像人们脸上掉下豆大的汗珠,浇灌着赖以生存的土地。“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布袋和尚的绝句自唐朝吟咏着古往今来的道理,在辛勤的秧田里和庄稼一起长成属于土地的哲学和秘境。村庄、平原以及我们的日子,正是那些庄稼一样顽强而坚定的道理维系着的,它们从过去走来,长在眼下,也祝福着泥土上充满希望的未来。
万物生长的夏日,有雷打不动的坚强和激情。平原上的雨水和泥土一起坚守着默默无闻的不尽日常。没有人把这些当成秘密,可它们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消息。农闲片刻,人们端着碗去凝望黄昏的来来去去。碗里装着的是饱暖,也是赖以生存的秘密。人们“听取蛙声一片”便满心欢喜,他们不说稻香的事情,只讲那些土地上生长的故事。家长里短、春去秋来的日常,一切就像没有香味的稻花,比任何花朵都动人。女人们就是戴花也不那么矫情,只是把那雪白的栀子花或者艳红的月季别在胸前或者耳后。浓郁的香气可以减轻劳作辛勤的苦累,除此之外她们并不关心美丽。这也正是她们最平素的美好。
人们讲月亮的故事,说月亮上的桂花一直开放。桂花真正开放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关心凉月,一茬又一茬的收获才是正事。抢收就像是与秋天变幻的气象赛跑,人们赤裸的双脚在祖祖辈辈被埋怨的土地上用力地奔走。刀锋的锐利、扁担的沉重、石磙的蛮力,这些都让宁静的平原喘着粗气。也正是这种一刻不得清闲的笨重与周旋,接续了从来未曾断线的日子。多收了三五斗,人们脸上掩饰着喜悦,但心里盘算着卖粮之后可以破例在回来的路上割一块肥白的“二刀肉”,祭一下空洞而辛勤的脏腑庙,这也是一种不用说出口的美好情绪。
秋耕的时候,孩子们跟在黑烟滚滚的机器后面。被翻开的泥土就像是打开过而没有完全记得的课文,里面有很多心知肚明的遗漏。扶着拖拉机的二叔松开手来低下头去,捡起被遗忘的一串荸荠,扔给站在一边眼巴巴望着的孩子。稻田里本来都是庄稼的故事,但偶也有一两个“懒棵子”的生长,意外地埋藏着孩子们心知肚明的甜蜜。很多年后,村庄里栽种了很多这种城里人喜欢的吃物。外人不过是把它当成一颗甜果,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是埋藏在泥土深处的秘密——只有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才有生活最宝贵的秘境。可是土地又不多说什么,他们等待的是又一茬守信的种子。父亲早就数好了种子,悄悄地放在潮湿的盘子里做他庄重的试验——他要知道这些种子有多少可以发芽的几率,这是村庄最为重要的数据。这也是他最在意的秘密,土地就像天时一样从来不和生活开一句玩笑。
撒下去的种子是被埋藏起来的故事,又开始一轮关于生长的复述。庄稼像孩子,年复一年愁养不愁长地窜高个子,一眨眼总是变化万千。孩子们素来不关心书本里的秘密,他们喜欢待在田野里等待最后一丝暮色的消失。等到天完全黑透了,他们也不害怕——那些蜿蜒的泥路他们早就心知肚明。他们不是在等待星星点灯的天空,也不巴望村头汽车扬尘而去的未来,而是等着父亲粗暴地喊上一声又一声:“老巴子,家来吃晚饭啰……”
二
然而饥饿仍然是一种长期的秘密,踞守在锅台上。
日后我因为惧怕饥寒交迫的日子而离开了村庄。我当然认为这种叛离对于窘迫的日子而言是无奈和幸运。然而,我忽视了这种叛离遮蔽了依旧存在的贫困。当我日后再次返乡,用自以为体面的鞋子踏上熟悉的尘土时,才发现贫困依旧盘踞在生活的角落里,就像草木总有瘦弱苦命与风貌葳蕤。当然,我们生活的城市也是一个巨大的村庄,是村庄就会有艰难和秘密。
我又曾经无数次观察过那些进城卖菜者的表情。我并没有什么资格可怜他们。回到村庄中他们就是我们的父母姊妹。他们能带着菜蔬进入城市,并不比那些自以为傲娇的城里人显得羸弱。城市里有自己的生长规则。这些规则并非全比村庄高明。或者说城市已经失去了自己生长的能力。种子和力气只有在土地上才有用武之地。高明的城市人用水泥将泥土覆盖起来,这并不是什么高贵的做法。他们失去了满是蛮横的臂膀和嗓音,只能靠着精明和算计得到差额的生机。农民依旧相信生长,他们背一筐菜进城,就像是抓住了生活的命门般庄重与笃定。
他们并不努力地叫卖,怕在脸色上输给城市。菜的脸色就是最好的广告词。他们甚至并不多说话,是因为打心眼里不想和城里人计较。他们最多这样说:“你看都是家里长的,不值几个钱,卖完了就回家了。”在村庄里他们可能是一家之主,甚至一个庄台都畏惧他们的嗓门。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他们不敢奢望成为主角,只能把“不值几个钱”的菜蔬交给城里人换得些许的尊严。有时候穿制服者会来盘问他们,甚至会不客气地请他们离开。他们红着脸局促不安地说:卖完就回家了。其实这些穿着职业服装的人们,好些也是从村庄里来的。他们的父母兄弟可能也会有这样的经历。他们也知道这些菜有最新鲜的品质。他们偶然的对立其实有些戏剧色彩。那是和在村里争执一样的,不过是换了一个看起来体面的地方。
我经常光顾这些零散的菜摊,并且觉得这就是城市和村庄的接口。而那些被掐断的菜上,正有生活无奈的伤口。他们所制定的价格没有什么严格的依据。有时急切起来便廉价央求着买者抱堆带走。他们装菜的塑料袋都是曾经用过的,这样到底可以省几毛钱的支出。他们不需要那种虚无的体面。那些塑料袋上甚至还有无奈的油污,这些农人们都是不计较的。只有矫情的城里人会皱起眉头来。我估算过一堆菜的价格,多数不抵一包廉价的烟钱。离开村庄很多年,这点钱能干什么对我竟然也成了秘密。城市的快速和浮华让人们变得眼高手低,竟然麻木地不清楚一些零钱究竟还能抵什么样的用处。当然,他们每收获一枚硬币,都会有具体的用处。
无数的窘迫依旧存在于城乡的现实之中。这是由来已久的宿命,也可能是支撑万物生长的事实。人们所来到的城市也并非没有穷困,但土地上的穷困对于一个农人而言感受更加迫切。人们依旧斤斤计较地生活着,生怕一有闪失贫穷和饥饿立马就会卷土重来。一次我和父亲在城里吃面,面条之外加了一只鸡蛋。他明确地和我说了两遍:“家里鸡蛋有很多,一只蛋要一块钱,可以买到一打火柴。”这种计算并不是什么精明的思路。但三瓜两枣的收入和支出依旧被重视,也并非只是一贯的节俭。
如果还能提着篮子进城,也许还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村庄里还有在与生活纠缠着无以为继的日子。病痛就像是贫穷一样,潜行在村庄既遥远又清楚的角落里。因病致贫或者返贫的人们充满着令人惋惜的绝望。他们的家前屋后也生长着喜人的菜蔬和瓜果,但只能和主人一起无奈死守。这些菜蔬也有自己的宿命,它们连进城参与斤斤计较的机会都没有。我曾经作为一个城市人,走进过一些贫困的屋舍。我曾以为自己对村庄的情况一直了如指掌。当村庄的道路已经被体面的水泥路所支配,一些具体的屋舍里仍包藏着令人心疼的困顿。门槛是入门之地,也像是贫富的界线。衣冠楚楚的进入者,用皮鞋踏上了一如既往的艰难。一些虚浮的形式难以掩饰真实的境况。原先我是赤着脚走过这些泥土地面的。今天它只和我隔了一层体面的穿着。屋子里那些破旧的凳子,带着祖祖辈辈不曾改变的面色。今天我坐在上面的时候,就像看见过去的自己一样如坐针毡。我没有资格说是来访贫问苦,因为一个人会刻意隐藏自己过去的难堪。被访问的人们并非没有见过世面,我手里那薄薄的信封里装着的是杯水车薪的善意。我从来不学陌生人拍照纪念,对我而言那也可能只是揭露自己的困难的老底。贫困依旧是一种秘密,深藏在生活的角落里。贫病或者懒惰是事实的始作俑者。城市越发繁华与宽广,城镇与乡村的格局和形势越发接近,也逼迫着一些极端的细节清晰可见。这样的人间里一枝一叶都值得被提起和挂念。
三
消失的黄雀荡早年是南角墩生长秘密的地方。我听说的黄雀荡就像“草木葳蕤”这个词一般陌生。村庄所在的平原没有这些严肃的词语和高雅的意境。生长只是按部就班地来去着。也许正是这种习以为常,让人们忽略了许多土生土长的秘密,同时又带来了新的困境。当困境成为秘密无法解释,村庄就生出很多病痛来。这种纠缠不清的过程就像顽强的藤蔓,勒住了生活的脖子。
我面对黄雀荡时它已经有了新的名字:黑水塘。这个名字成了村庄的一个巨大伤疤,以至于南角墩的名号几乎都被这个带着气味的词语所淹没。那些时日突然出现了许多造纸的工厂。从村庄里收去的麦秸成为造纸的原料,回馈给村庄的就是工业残存的黑水。这是草木生长的农业宣泄出的不满情绪,最终又吐到了村庄的角落,让并不起眼的黄雀荡成了南角墩的病痛。
父辈们在黑夜里议论这些事情似是而非的来龙去脉。如实在需要在白天提起则用暗语低声,比夜色更为神秘。黄雀荡在他们的密谈中,乃因一场交易成为寸草不生的恶地。可善良到令人心疼的农人依旧盲目地信赖水土,哪怕它已经面目全非。我见过圩子上瘦弱的油菜花,像有满腹的委屈和心思。大妈种下它们是在秋后最落寞的时候。那时地里的油菜已经栽完了,余一些疲惫的菜苗被遗忘在角落,干瘪得失去了生机。独居的大妈想起了黑水塘边的空地。那块荒草都无心生长的空闲地方,就像是人们不愿意提起的闲话一样。她在村子最南端的小屋里住了半生,依然不能抵抗空闲的寂寞,就用下午的时光把那些奄奄一息的菜苗种在了水塘边。她用破旧的水舀将那黑水浇在了根与土纠缠的土上。这种水当然是包藏祸心的。它显示出来的暗黑是工业化的,与小河里的浑浊不是一回事。这就像是村里犯浑的小子,与真正的恶徒比起来,当然不是一种面相。菜苗到底善良得如大妈一样木讷,在凉风里缓了一口气,又感恩似的努力生长起来。
它照样能熬得过秋霜冬雪,把花开在自己的角落,尽管它心知肚明咽下去的是恶毒的苦水。也就是从那些春天里起,村庄里不断有人染上了古怪的病痛。过去的药已经不能医治现在的病。人们一开始并没有在意这些秘密。因为老去和死亡一直在春夏秋冬里发生着。许多年后,当这些病痛被一再提起时,却已经没有人再能指陈那些苦痛的经历。人们并不知道“化学”这个词的意义。当他们的后人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多数离开去了城市里。人们本来是靠着手脚和泥土周旋的。那些辛苦本也是纠缠了土地和人们生生世世的,然而原来鲜有被水土害命的事实。
人们从来无比信赖土地,甚至认为自己的肤色都是土地赐予的。农作曾经就像演出一样,是一种艰辛的诗意,每一个步骤都有唱念做打的规矩。这些秘密是肉身和水土排练出来的。后来有了很多化学的方法,这是人们无从了解的新秘密。因为一时解放了双手的苦难,被人们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些方法快捷而省事,也带来了一些偶然的危机。邻家的妇人一早就背着药水下地去除草治虫,只要几滴刺鼻的药水就能药到病除,过去这些都是靠繁复的手工。她轻松地将残余的药液在河水中洗净的时候,当然不知道河水从此暗得了病痛。那次大概是她劳累过度地放松了警惕,没有洗干净做农活的手就进了厨房,残余的恶意让她昏倒在手中的饭碗边。当然,这些都是偶然的事故,甚至能被人们传说为好笑的故事。过去女人们用双手去拔除那些无用的稗子。放工回来匆忙间喝了馊味的粥汤也会偶然地不适,可毕竟没有昏厥甚至殒命的恶毒。
大地和人们的肉身存在很多秘密,但他们最终敌不过化学分子里精确的成分。从此村庄不断生出古怪的病痛。春雨,夏汛,秋霜,冬雪都曾是秘密,也曾洗刷和掩盖过无数的秘密,但是它们对于新来的事实已经变得束手无策。人们并没有考虑过这些残酷的事实,饥饿与病痛永远是土地需要对抗的问题。没有人腾出时间去回想水土和自身的得失。这就是善良到无知或无能的村庄自己带来的代价。
庄稼和野草依旧蓬勃,土地和人们默默地失去着一些珍贵的秘密,又亲手缔造了更多来者不善的秘密。死去也会掩盖了一些真相和悲伤。然而一代代的人赤脚或者穿鞋,依旧需要这些不断被繁殖的真相,否则古往今来的事实无从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