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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如水
——蒙学记之一

2024-01-15

传记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二舅政治课文学

与 之

求学应该是人类的本能,与社会、时代的风潮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人究竟还是群居的、社会性的生物,单靠个人的努力根本不足以应对生存的挑战,所以必须得尽快“学习”,向他人,也向已经形成的传统求教,以便能够更快汲取经验,及早适应各种环境的要求。今天的孩子早早地被父母家庭给予了太多的期待,所以“学习”负担很重。也有少数人想象性地描绘六七十年代的教育,也是误会重重。

我出生于1966 年,经历了那个年代的典型的生活,包括求学。我想说的是,即便在那个时代,普通人的求学依旧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是我们的“类本能”,不过“求学”的故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政治课堂的文学启蒙

如今,许多家庭都是从小就为孩子备好了各种读物。孩子愿意看书,就是父母莫大的安慰,至少觉得比沉迷电子游戏、手机电脑之类让人放心。所以一般来说,只要孩子不反对,家庭图书是不会缺少的。但是,我们那个年代却有所不同。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知道家中是没有什么书的,搜罗殆尽,中国的有两本残缺不全的郭沫若的《少年时代》《洪波曲》,外国的只有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的《悬崖》和苏联作家波波夫金的《鲁班纽克一家》第一卷。它们一律都是卷曲泛黄的书页、破损的封皮,摸上去有一种黏糊糊、冷冰冰的感觉,叫人望而生畏。除了郭沫若的《少年时代》,其他的书没见家中有人捧在手里读过。20 世纪70 年代初,我家中又多了一套《水浒全传》,还见过二舅读过的郭沫若的自传,后来就找不到了,其他所谓的中外文学名著,从未见过,也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我的家庭当然谈不上书香门第,但父母两边的家族也还是受过了较好的教育。祖母是昔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毕业生,曾经跟随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祖父走南闯北;父亲是20 世纪50 年代初期重庆大学机械系的夜大生,母亲中专毕业;外祖父1949 年以前上过高中和会计学校,二舅则于60 年代初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这仅有的两三本文学书籍也是他从当时任教的重庆文星场中学图书室借来的。这样的家庭,按照五六十年代的标准,也肯定属于“知识分子”了,但是的确没有特意为孩子储存的图书,这可能是与家庭的各种变故有关,小孩子的图书也就是相当次要的需求了。总之,即便如我们这样的“小知识分子”家庭,图书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何况其他的一般市民之家了。我的童年跟随外公外婆舅舅他们一起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郊区的平民社会中长大,从未见过街坊四邻家有什么图书。

不过,读书求学却还是人的本性。我的求学故事依然在小学时代美丽地发生了。

想象历史的最大陷阱是我们其实没有真正的想象能力,一般都只能在别人的叙述框架中作些有限的延伸和补充,殊不知多样性永远是我们人生的正常状态,这是新时期结束之后一代人描述六七十年代的根本问题,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那个年代,一些科目没有正规的教材,有的主科(语文、数学)教材也经常供应不足,开学很长一段时间了还是两个甚至三个同学共用一本书,课程教学也不严格。然而,我们的老师同样看重知识和学习。

又一次与通常的想象有异,在那时,激发我文学梦想的不是语文老师而是政治老师。我们的语文李老师是一位认真负责的班主任,她对班级思想的责任感更强于所任教的学科,所以印象中是经常停下语文课,改为思想教育,写作文也主要是放在思想检讨和对不良行为的批评之中。

而我们的小学政治课老师则是一个真正的文学爱好者。那时我的政治课记忆中全然是美丽的文学故事。据说这位老师有家学渊源,屋里堆满了书——那是怎样的景观我当时完全不能想象,大约她成天都在读书吧,反正一到上课,就开始讲故事,古代的、今天的,中国的、外国的,大人的、儿童的。我们都很惊讶,她何以有那么多的故事,好像永远也讲不完似的。老师讲故事也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解释,上课钟声一敲完就开始讲,直至下课。她很有技巧,看似滔滔不绝地“小说连播”,却很有节奏感,每到下课钟敲响都是故事情节的重要关节之处戛然而止,说一句:“下次课我们接着讲。”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期待和想象。于是,盼望政治课,成了我童年时代的一份美丽的心情。

外婆家

所有这些故事中,印象最深的是《三探红鱼洞》:某一山村的几个孩子走失在一处溶洞之中,历经种种艰险,终于战胜自然界的困难和社会上的敌人,成功获救。这样的故事显然极具传奇性,有人总结归纳人类文学史上的几种传奇模式,洞穴探险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种。我的政治课老师真是讲故事的天才,在缺少童话的岁月,她为我们这些孩子带来了日夜渴望的传奇。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记得红鱼洞的传奇,直到读大学后从图书馆借到这本1975 年出版的已经有些破旧的小说,才大为惊异,因为读完真正的原著,我才知道,《三探红鱼洞》其实是一本“文革”时期典型的阶级斗争小说,“内容提要”上已经介绍得很清楚了:“这是一部由上海城市建设局业余创作组创作的、反映地质工人战斗生活的长篇小说。”“作品通过一只钻探队在江南青莲山区为战备工程找水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和生产斗争,展开了波澜壮阔的生活画面。”[1]地质工人、钻探队、战备工程,通通都是一些陌生的概念,当年我听到的故事却是儿童的洞中历险啊!原来是我的政治课老师以特殊的方式改编了小说,她刻意淡化了原有的某些复杂的内容,重点演绎了其中的洞穴探险故事,主角换成了儿童,情节集中为探险。小说原来的谜底是,地主的儿子、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为了破坏水利工程,残害革命的接班人,阴谋堵塞了洞口,企图制造杀人毁迹的惨剧。在我的政治课老师的改编中,这种强烈的意识形态斗争的内容都转化成了儿童历险的一部分,因而在我们看来,并不觉得突兀,依然入情入理,听起来兴味盎然。

当代文学史家陈思和教授曾经提出过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著名的解说,那就是在大量貌似正统的意识形态的叙述中,掺杂着若干深刻的“民间叙事”,从而形成了这一时代文学的潜在的魅力。这所谓的“民间”,其实就是人性中对于生活、人情、人性的难以改变的本能需求,无论时代、社会的发展有多少要求加在我们身上,总有一些基本的需求始终潜伏着,任凭风吹雨打而不变色,作为“民间小传统”在“历史大传统”之外默默存在。我的政治课老师未必有多少特殊的意图,她就是出于热爱文学的本能,阅读了不少在她看来饶有趣味的文学作品,又基于我们这帮小孩子的理解能力予以必要的加工和趣味化处理,所以最终便去粗取精,创造了一个单纯的“民间叙事”。可能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一番不大不小的努力,她不知不觉地将其中依旧存在的灵性和生机传递了出来。

我的文学的种子,就是在这样的政治课堂上最早播下的。

数学老师的文学教育

另外一位文学种子的播撒人是我的二舅。他是中学老师,但教的也不是语文,而是数学。

那个年代,在我们这样的城市平民家庭,大概没有谁会将文学当作未来工作的理想,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文学却可能成为一种自我的心灵慰藉,在无意中存在下来,又在不经意间影响着年幼的一代。现在想来,这可能倒是文学之于人生的最恰当的形式,顺应机缘,任其自然。

二舅是一位才华横溢、聪明绝顶的人,情商智商都很高,思维、表达俱佳。少年时代在家里深得宠爱,也志存高远。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因为时代原因先是上大学受阻,只能录取最后一个志愿——四川师范学院,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重庆郊区的一所乡镇中学任教;同样原因,个人爱情婚姻也一路坎坷,被迫与志同道合的女友分手后长期单身,年近中年才被同事撮合成家。童年时代我眼中的二舅常常是忧郁地坐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当然,他也是一个努力自我调整的人,并不愿意自己的忧郁感染到家庭。他酷爱看书,也喜欢钓鱼,家中仅有的两三本小说就是他从学校借来的,估计一个人在学校生活的时候读过的书应该更多。每到周末或寒暑假,他从中学回到外婆家,都会不时出去钓鱼,每次出去也都会带上我,慢慢地我也学会了钓鱼。好几次他坐在小河边,看着静静的水面,感叹道:“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什么也不想啊!”童年无知,我有时候还在疑惑,平日里二舅都要想些什么呢?现在才知道,钓鱼和读书才是他走出忧郁的自救之路。

给我文学启蒙的数学老师王明玺(我的二舅)

暑假的夏夜,是我最期待的时刻。重庆暑热,全家老少都聚在屋前的三合土坝子上乘凉。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就得往平坝上泼水降温,这样泼上三四遍,晚饭之后地面就不再烫人了。于是,大家都纷纷搬出竹椅、板凳,更高级的是铺开一张竹制的“凉床”,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小孩子们一边看满天的星斗,一边旁听大人们东拉西扯的龙门阵。这也是二舅兴致最高的时候,他见闻广博,口才又好,总是栩栩如生地讲述一些社会上的趣事。当然,最精彩的还是讲故事。他平时的文学阅读,都在这个时候被转述了出来,《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以及当时流传的间谍故事、恐怖故事等,品种丰富,二舅和我的政治老师一样,都是讲故事高手,能够很好地把控叙述的节奏,每每在情节转换的重要关头按下暂停键,将更多的期待留给下一次。在一些描写的细节处,他还会自作主张,自行渲染,添加一些他的想象和理解。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文学世界的向往急剧增强。有时候,二舅的故事讲了一半就因故暂停,等到下一次续上还有好几天,在焦急的盼望中,我就开始自己想象,自己续编,在这种方式中自我安慰。二舅的叙事方式,包括表情语气让我如醉如痴,久而久之也不自觉地模仿学习。有一年,我回到重庆市区的父母身边住了几天,他们在工厂里上班,也带我到了上班的技术科办公室。那里有不少的叔叔阿姨,他们见到这个小朋友还算伶牙俐齿,就纷纷上来逗弄,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大家要求讲起了故事,我也并不怯场,模仿二舅的口吻和姿态讲了《一双绣花鞋》,那是当时流传很广的故事,有点惊险,也有点恐怖,是从二舅讲过的故事中特意挑选出来的。满屋的叔叔阿姨似乎也听得有趣,完了不断称赞:“这小孩子真会讲,真会讲!”

二舅的故事启蒙了我,点燃了我的文学梦想,但是他似乎无意让我走上文学的道路。我记得他经常说的话还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自己是教数学的,讲解一道数学题就如同讲述文学故事一般的生动,逻辑清晰又深入浅出,那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小学数学要求不高,几乎也不需要二舅的辅导,到高中以后我自己对数学也似乎有所领悟,学习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还时常有所心得,甚至将这些心得撰写成了小小的论文。二舅大为高兴,亲自找来硫酸纸,为我的小论文描画插图,贴上邮票寄给一家中学数学杂志,后来真的发表了出来,还得到了五元钱的稿费,二舅的兴奋甚至超过了我自己。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希望我将来能够走上他曾经梦想过的科学之路。在我高中即将分科的前夕,我们全家一起讨论文理科的选择,我因为喜欢语文坚决要进文科班,但二舅还是颇有疑虑,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语重心长地劝说我学文科很可能不稳定。我知道,这里包含着家族和他自己的太多的往事、迷茫、辛酸和教训。

文学的发生总是出人意料的。二舅本人其实是一个很有文学天赋的人,因为特殊的时代变故,他未能顺应天赋的方向继续发展,文学成了他在郁闷的人生岁月中寻觅自救、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文学不仅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躲避,它更是一种氛围、一种自带光环的瑰丽的境界,于无意识之中就可以打开另外的精神通道,开启谜一样的心灵世界。文学理论中曾经讨论过社会发展与文学发展的不平衡规律,文学并不是太平盛世绽放的鲜花,在多少的社会动荡、人生困顿的年代,文学恰恰繁荣发达了。在我的童年时代,文学的需要依然如地火一般运行,我的政治课老师、我的二舅就是这团“地火”的本能的呵护者,他们无所用心的精神需要,却让我目睹了它摇曳的光焰,触摸到了它奇异的温暖。于是,人类历经磨砺的精神之光还是跨越沟壑、穿越屏障继续向前,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历史的传承。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其实,精神性的文学就犹如这绵柔而坚韧的水,它柔弱无骨地回应着历史的挤压,却从未放弃过自己执着而坚韧的流向,纵然千山万壑,最终都将穿越而过,漫延前行,给大地以苍翠,给生命以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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