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叶嘉莹先生百岁华诞贺词
2024-01-15朱兴和
朱兴和
叶嘉莹先生一百岁了!这是一个极圆满、极富象征意味的时刻。中国艺术研究院陈斐兄特请著名青年画家陈漫之(名志伟)为叶先生绘像一帧,自作像赞,又请著名诗人、学者、书法家,原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山大学陈永正教授书诗、题端,三陈合作,三地飞书,以诗、书、画三种方式,三“陈”敬意,为叶先生祝寿,堪称学界、艺坛的一段佳话。
志伟兄画的是西方素描,用的却是东方笔墨,特别是头发和眼神,精简有力地表达出叶先生的真性情。永正教授的篆书结构谨严、苍厚古拙,行楷则活络柔巽,笔力简古而大有隶意。陈斐兄的像赞言简意赅,其辞云:
诗道谁开觉,迦陵发妙音。
丹青摄荷影,芬质九州钦。
这首小诗通过激活听觉、视觉、嗅觉等多重感官潜能(即“妙音”“荷影”“芬质”诸语),生动形象地概括出叶先生的精神气质、学术贡献及社会影响,特别是通过花(即“荷影”)、鸟(即“迦陵”)之双重象喻,将叶先生描述成一位以“诗道”自觉、觉人的“开觉”者。这种说法很值得玩味。
诚如陈斐兄所言,从本质上说,叶先生的生命就是一株荷花、一粒莲子。《尔雅注疏》释“荷”曰:“荷,芙渠(别名芙蓉,江东呼荷)。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茎下白蒻在泥中者),其华菡萏(见《诗》),其实莲(莲谓房也),其根藕,其中的(莲中子也),的中薏(中心苦)。”叶先生曾在《木兰花慢·咏荷》小序中抄录了这段话,因为这段话简直可以看作她生命历程的一大隐喻。关于“的中薏”,陆机有一个很精妙的阐释:“莲,青皮里白,子为的,的中有青为薏,味甚苦,故里语云‘苦如薏’是也。”“薏”“意”谐音,耐人寻味。我觉得这句话隐藏着叶先生学术人生的奥秘。
叶先生出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乳名“小荷”,成长于社会动荡、文化崩毁、人心失落的年代,经历过长达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经受过亲人的离丧,品尝过深刻的精神苦痛。她很早就意识到,生命就像一粒莲子,原本就是一个中心苦涩、似幻非幻、不断变化的奇迹,但是唯有永不停歇地在淤泥中深根固柢,转化和吸纳一切可以利用的养分,才能实现、完成并不断复制这一奇迹。所以,她博览中西典籍,走过千山万水,最终获得了透视人生、诗歌和文化的能力。她曾系统、深入地解说中华诗词“美的历程”,又从女性特有的情感体验出发,发展成一套枝繁叶茂的理论体系,最终提炼出一粒“弱德之美”的金丹,化解并超越了个人的苦痛,也给学界和天下苍生带来诸多启发和福泽。
叶先生的一生,写过数十首荷花诗,讲了一辈子“荷花的故事”,最后又定居在荷花簇拥的迦陵学舍。荷花、荷叶、莲子,在她那里,早已成为自身生命、中华诗词乃至整个文化生命的象征。她自己就是一粒不知从何而来的千年莲子,被命运抛落于20 世纪的泥淖之中,却能从绝望、苦涩的核心,奇迹般生根、发芽、敷枝、布叶,变成一朵现身说法的“妙法莲华”,在无量众生心中开花、结子,活成一个化身千亿的现代神话。她本人对此也有明晰的感知,曾在一首小词中不无心慰地说:“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值得一提的是,近几年,南开大学向新生寄送录取通知书时,都会附上两粒莲子,希望新生能将一粒莲子播种在自己家乡,另一粒莲子带回南开校园。这是一个绝妙的文化创意。通过写意的传递,莲子及其所象征的文化种子与南开建立起诗性的精神联系,莲花及其所代表的书墨芬芳散布到神州大地的每个角落。这事儿偏偏只发生在南开,这些莲子偏偏都来自马蹄湖,湖畔偏偏又住着一位前生今世以莲花为性命的叶先生。不知此事纯属巧合,还是叶先生与荷花的情缘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南开的决策?陈斐兄说得好:“丹青摄荷影,芬质九州钦。”我们为什么不能将此理解为叶先生生命故事的一种象征呢?
叶先生雅号“迦陵”,由来大家都知道:早在辅仁大学读书时,有一次,顾随先生准备发表她的习作,拟署名时,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跟伯父学诗的故事——伯父曾经跟她谈起过清代诗人陈维崧和郭麐,两个人的名号合起来是“迦陵频伽”,正好是佛经提到的一种神鸟——因为“迦陵”谐音“嘉莹”,叶先生便以此为号。《正法念经》云:“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紧那罗是主歌之神,歌声反而不及迦陵频伽,可见此鸟真是神妙非凡。敦煌壁画中多处出现某种人首鸟身的飞天乐伎,或显男身,或露女相,有时还一身二首,皆能飞行空中,操弄横笛、琵琶、拍板等各种乐器,据考就是传说中的迦陵频伽。陈斐兄将叶先生比拟成能“发妙音”的迦陵频伽,实在非常贴切。我认为叶先生说诗,就具备变形、飞升和歌唱的能力:因为触处皆发、随机应变、层出不穷,她能使听众百听不厌;因为拥有思想的翅膀,她能一片神行,随心所欲地解说中国诗学之精神;因为掌握了语言艺术的奥秘,她能说得动听,说得婉妙,令海内外听众如痴如醉。
中国人都敬爱叶嘉莹,不称其为“女士”,而赞其为“穿裙子的士”。她一生“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成就非凡,于是被尊称为“叶先生”。“先生”,不是西人所说的“Mr.”,而是《论语》所说的“夫子”。《左传》云:“夫子,觉者也。”《孟子》云:“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广韵》云:“觉,晓也,大也,明也,寤也,知也。”“觉”字又可以与“学”字互训。《说文》云:“学,觉悟也。”可见,要想觉悟,必须力学;力学不止,是为了最终有所觉悟。叶先生住在迦陵学舍,是当代诗坛的大学者、大觉者,一生都在研究和传扬中国诗歌的真谛。在她看来,诗歌不是平平仄仄的雕虫小技,不是风花雪月的小情小调,而是我们参悟宇宙人生深刻义理的一道法门。陈斐兄将叶先生定位为一位以“诗道”自觉、觉人的“开觉”者,是很有眼光的。
叶嘉莹先生
古人云:“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诗道大哉!谈诗说艺不是叶先生的最高理想,以说解诗词的方式,感发人心并激活蕴藏在人心深处的文化大生命,从而疗治现代中国的精神疾苦,才是她的终极目标。由于拥有博大精深的学问并掌握了出神入化的语言艺术,叶先生能精妙深微地体悟和言说中华诗词之大道。于是,她首先激活了自己的生命潜能,然后又孜孜不倦地开觉他人,学继往圣之绝,道济天下之溺,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诗教“大宗师”。如今,这位“大宗师”功德圆满、遐龄百岁,真乃中华之福!《诗》云:“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让我们敬献画像,高擎酒杯,三颂《诗》语,为叶先生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