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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走在渔村上

2024-01-15李文芬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唢呐声渔村佳佳

1

暑假,花闪闪回到了妈妈的老家,一个邻海小渔村。小渔村的房子都不高,墙色多为橙、红、黄,像糖果屋。各家各户都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都种有树和花。蔷薇花是最多的,常常探出墙头或栅栏来,点亮夏天的小路。海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小渔村,花香也染上了微咸。银白的沙滩连着辽阔的海面,浪花一层一层从远处卷向岸边,开出一朵朵洁白的雪莲。退潮时,贝壳、海螺就躺在沙滩上,等着小孩来捡。

白天的小渔村让花闪闪着迷,晚上的小渔村却让花闪闪害怕。小渔村的人睡得早,灯火渐渐熄灭的时候,村庄便陷入一片黑暗。白天所有好看的风景都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像鬼魅一样在渔村里摇晃。天黑之后,花闪闪就不敢出门了。

外婆却不是这样,经常天黑出门,深夜才回,有时甚至整宿都不回来。花闪闪不知道外婆晚上出去做什么,妈妈只是说外婆有事,外婆只是让闪闪先睡。花闪闪跟外婆并不熟,因为路途遥远,妈妈很少回娘家,花闪闪就更少了。

外婆晚上出去的时候,妈妈的表情会有点怪。外婆回来时,妈妈会有意无意地让花闪闪离外婆远点儿。有一次,外婆拎着一包东西走进屋,花闪闪想去帮忙,妈妈一把拉住她:“别碰!”外婆看了妈妈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进里屋去了。花闪闪问:“为什么不可以碰?”妈妈的眼神有些躲闪:“外婆习惯了自己来。”

花闪闪觉得妈妈的解释很牵强。不过,有一点妈妈说对了,外婆的确习惯了“自己来”。外婆有一双巧手,会做各种好吃的,会制作各种工艺品。家里的门帘、风铃都是外婆用海螺和贝壳做的,海风吹过,门帘和风铃会叮铃作响,由远及近,像一首脆生生的歌谣,很好听。

2

住了几天,花闪闪发现小渔村住着的大多是老人。妈妈说,大家都带着孩子到外地工作求学去了,一年只回来一两次,忙起来可能几年才回来一次。“像我们这样吗?”花闪闪问。“嗯。”妈妈点点头。“他们都很老了,如果生病了,谁来照顾他们呢?”“他们的孩子会请假回来的。”“要是赶不回来呢?”花闪闪又问。妈妈沉默一会儿才说:“邻里之间会互相照应的。”

花闪闪注意到,妈妈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妈妈想到了什么呢?

清晨的小渔村是花闪闪最喜欢的。霞光照在海面上,把海水染成红色。偶尔有一两条小渔船在海面上漂浮,靠岸时,拖回一网的海虾蟹。退潮的时候,小渔船搁浅在海滩上,船主人坐在船头,点燃一支水烟,吧嗒吧嗒抽着。几个老妇人戴着斗笠在泥泞的海滩上撬生蚝,就着阳光和海风说着家长里短。

这天,花闪闪在海边遇见了一个奇怪的老人。老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从早上坐到晚上。老人很老了,皮肤粗糙而黝黑,像带着裂痕的木炭,头发、眉毛和胡子却染着白霜,加上佝偻的背,远看去像一只白毛长臂猿。

晚上,花闪闪跟外婆说起那个老人,外婆说:“他在等他儿子回家。”“为什么不在家等?”“早见一眼是一眼。”外婆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飘得有些远。

3

妈妈的假期结束了,花闪闪却还想留在外婆家过完这个暑假。妈妈刚开始不同意,转头看到外婆独自在院子里晾衣服的背影,又同意了,走时悄悄叮嘱说:“外婆晚上出去的时候,你待在家里就好了。”

花闪闪答应了。

相处的时间久了,花闪闪跟外婆亲近了许多。外婆每天带花闪闪到海边捡生蚝或蚌壳,捡够一餐的量便不再捡。花闪闪还要捡,外婆说:“明天再来。”

“也许明天它们就不在这了。”“不用担心,它们走了,还有新来的。”外婆笑着说。

外婆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温暖与柔和,像月光一样。

这天晚上,外婆出去了,花闪闪独自在家。海风在窗外呼呼地吹着,院子里的芭蕉树左摇右晃,像魔兽一样在窗框上张牙舞爪。花闪闪吓得跑进房间用被子蒙住头,逼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中,花闪闪听到客厅里有动静,她从被子里探出头,看到外婆正坐在客厅里粘贴着什么。花闪闪悬着的心放下来了,说:“外婆,下次你晚上出去的时候带上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

外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好。”

4

第二天早上,花闪闪没看见那个天天坐在海边的老人,耳邊倒是传来了一阵唢呐声。乐声带着悲凉和哀婉,融进了水天相接的地方。花闪闪莫名觉得心慌。回到家,外婆不在家,花闪闪不自觉地走进了里屋,想看看外婆的宝贝。

里屋有些黑,打开灯,花闪闪发现这里放着的都是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旧桌子和长条凳、锄头和镰刀、箩筐和箩盖、渔网和鱼篓,最里边放了一个木柜子,连门都没有了。这些东西和这个小渔村一样,都是上了年纪的古董。花闪闪走到木柜旁探头看,发现木柜里放着一个藏蓝色包包,鼓鼓的。花闪闪好奇地解开扣子,只见里面有一把刷子、一支口红、一个粉扑、一盒腮红……这竟然是个化妆包。没见过外婆化妆呢,难道外婆还会偷偷化妆?花闪闪忍不住笑出了声。

院子里有响声,花闪闪赶紧把包包的扣子扣上,跳出里屋。

外婆在院子里洗干净手,又理理头发、拍拍衣服,才挺直腰板走进屋子。花闪闪笑着说:“外婆真好看。”外婆愣了一下。

“外婆喜欢化妆吗?”花闪闪又问。

外婆又愣了一下。

“外婆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化一下妆呢?”花闪闪又笑了,她觉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关起门来给自己化妆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外婆理理花闪闪垂下来的散发,说:“闪闪用不着外婆帮忙化妆,闪闪呀,长命百岁!”

这跟长命百岁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门外叫:“莲嫂,走得了?”

“来了。”外婆应道,走进里屋拿出一袋东西出了门。

原来外婆的名字有一个“莲”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外婆有一个好名字呢!花闪闪又走进里屋。咦,那个藏青色的包包呢?外婆拿走了吗?拿化妆包干吗?化妆吗?表演吗?花闪闪想起深圳小区里的老年人经常有登台表演的机会,难道外婆也跟他们一样去登台表演节目吗?哎呀,这么好玩的事儿,怎么不带上我呢!

花闪闪坐在院子门口生闷气。这个小渔村色彩鲜艳,看起来像个童话村,可每天的生活却像墙上的挂钟一样按部就班,波澜不惊。花闪闪太想看热闹了。

坐了一会儿,花闪闪坐不住了,外婆不带那我就自己去!

刚出门,花闪闪又听到了唢呐声。她顺着唢呐声来到一户人家的院门口。院子里有三个人,看起来都一把年纪了。一人坐在一旁吹唢呐,一人正在一旁折着什么,一人躺在一张床上,一动不动。躺着的人头戴一顶黑帽子,脚穿一双黑便鞋。花闪闪发现那双鞋子不像是真鞋,倒像是纸鞋。这人怎么穿纸鞋呢?他们在排练大戏吗?正想着,吹唢呐的人走到躺着的人身边,说:“莲嫂化妆的功夫越来越好了,哪天轮到我走的时候,也请莲嫂帮我化个妆,漂漂亮亮地走。”

他在夸外婆的手艺吗?花闪闪心生几分欢喜,又去打量那个躺着的人:黑黑的眉毛,干净的脸庞……咦,这不是那个在海边等儿子回家的老爷爷吗?难怪他今天不在海边,原来是在这唱戏呢!花闪闪挪不动脚了,等着看一出好戏。

这时,外婆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弯腰握住老爷爷的手,说:“树哥,虎娃已经回来了,放心上路吧,一路走好!”

一阵哭声突然从屋里传出来,真切而凄惨。花闪闪吓了一跳,这哪像是演戏啊?哭声一声长过一声,一声哀过一声,从毛孔钻进心里,叫人头皮发麻!花闪闪转身逃回了家。

喝了一大杯水,花闪闪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难怪外婆不带自己去,这样的演出一点儿都不好玩,就像出殡似的。这个念头让花闪闪一个激灵,难道……

5

外婆回来时,花闪闪就坐在门口。

“外婆,你去哪儿了?”

“外婆去送一个人。”

“送谁?去哪儿?”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说:“村里的树爷爷,今天走了。”

果然!花闪闪握住门框,今天看到的果真不是什么大戏!

“外婆,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树爷爷了。”

外婆把花闪闪抱在怀里,说:“树爷爷只是到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活去了。”

外婆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海风抚摸发梢,让人心安。花闪闪握住了外婆的手,外婆的手僵了一下,旋即反握住自己的手。

“闪闪,外婆很久没有握过你妈妈的手了。”

“为什么?”

“她怕外婆的手。”

“为什么?”

“外婆这双手,握过许多往生路上的人。”

花闪闪不明白外婆的话。

“海那边的世界太大了,这里的年轻人和孩子都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只留下许多和外婆一样老甚至比外婆还老的人。他们生病或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可能都未必赶得回来,外婆便去陪陪他们。”

“怎么陪呢?”

“把他们抱在怀里,或者握着他们的手就可以了。”

“就这样吗?”

“嗯,就这样坐着,陪他们说说话。有时他们什么也说不了,只会喊疼。外婆就说,我知道,我知道。”

“就这样吗?”

“嗯,这样就够了。他们会慢慢安静下来,走向另一个世界,让生命重新开始。”

“外婆每次出去都是有人要走向另一个世界吗?”

“不一定,但他们都是需要陪伴的人。”

“外婆还会做什么呢?”

“还会帮他们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帮他们打扮打扮,留下他们最好看的样子。”

原来外婆的化妆品是给他们用的,难怪妈妈不让自己碰外婆的东西。

“外婆,你不怕吗?”

“不怕,外婆心里只有祝福。”

“为什么妈妈会害怕?”

“外公离开时,妈妈说她在外公眼里看到了许多痛苦,从那时起她就特别害怕死亡和离别,特别不愿意外婆去接近那些即将离开的人。”

花闪闪想起了妈妈离开时的叮嘱。

“其实,外公走的时候很安详,是你妈妈接受不了外公的离开,才会在外公的眼里看到痛苦。”

花闪闪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张画像,外公的笑容慈祥而和善。

6

风雨交加,树影重重,远处的浪潮一声接一声,像夜色里重重的叹息。花閃闪紧紧拉着外婆的手,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怕眼前的黑,还是怕接下来要见到的人。

屋里有些暗,外婆把灯打开,给花闪闪递来一条毛巾。

“外婆对这里怎么这么熟悉?”

“翠婆婆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外婆常来。”

“莲,你来啦!”翠婆婆哑哑地叫道。

“哎,来了。”

“莲啊,疼啊!”

“我知道,我知道。”外婆坐到床边握住翠婆婆的手,不断地摩挲。

“佳佳呀,你回来啦?”翠婆婆又叫。

花闪闪一惊,谁是佳佳?

“是呀,佳佳,过来。”外婆向花闪闪招手。

花闪闪犹疑着往床边靠近。

“翠呀,佳佳回来看你啦!”

翠婆婆慢慢转动视线,伸手要拉花闪闪的手,花闪闪躲开了。外婆又握住了翠婆婆的手,一边摩挲一边说:“你这手呀,还是这么闲不住,改天再给我做一盘生耗,你的手艺实在是让人惦念呀!”

“我也想你的梅子酒呢!”翠婆婆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像在回味着什么似的。

“就知道你馋,带了呢!”

花闪闪打开外婆的袋子,里面果然有一瓶梅子酒。

“要不要来一杯?”外婆凑近翠婆婆,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挑衅。

“怕你不成?”翠婆婆咧开没牙的嘴,发出哑哑的笑声。

“你可别醉。”

“才不会。”

……

恍惚间,花闪闪竟像是看到两个黄毛丫头在斗嘴,谁也不让谁。远处潮水更迭,窗外雨落滴答,屋里笑颜如花,她静静地看着,听着,心里的不安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所代替。翠婆婆说:“佳佳,你也来一杯。”花闪闪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她的手被一只枯老的手半包住,像一朵带着露珠的蔷薇盛开在枯藤上。

“莲呀,这酒真好喝。”

“是呀。”

“莲呀,明儿还来不?”

“来呀。”

“莲呀,明儿不用来了,胜哥来带我走了。”

“他来了呀?”

“他在那儿笑呢。”翠婆婆嘴角带着笑,暗黄的眼睛像被镀了一层银光,闪闪发亮。

“来了就好,有伴儿啦!”

翠婆婆不说话了,她的手被外婆的手握着,闭上了眼睛。

7

天亮的时候,花闪闪被一阵唢呐声吵醒。

唢呐是为翠婆婆吹响的,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翠婆婆临走前见到了她的孙女“佳佳”,抿了一口梅子酒,心满意足地跟着她的胜哥哥走了。花闪闪坐在门槛上,望着外婆拿着袋子踩着唢呐声出了门,心里没有害怕,也没有悲凉。外婆会帮翠婆婆化一个美美的新娘妆,翠婆婆会美美地踏上胜哥哥的花轿,欢欢喜喜地到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启一段美满的人生。这唢呐声,是洞房花烛夜的喜呐呢!

外婆晚上再出去的时候,花闪闪有时会跟着去,有时就在家里等,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夜晚的小渔村了。这个小渔村有一轮行走的月亮,照亮每家每户,没什么好怕的。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妈妈来接花闪闪的时候,外婆把一个盒子递给花闪闪,说:“送给你。”花闪闪发现那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用贝壳、沙子、海螺拼成的画像。

“这是我吗?”花闪闪看着用贝壳拼成的眉眼,喜上眉梢。

妈妈的脸色却变了:“妈,你怎么给闪闪做这个?”

“我喜欢,”花闪闪抢着说,“外婆的手真巧,把我拼得真好看!”

花闪闪知道妈妈的意思。渔村里没有画像的人,谁离开了,外婆就会用贝壳作画,留下念想。

妈妈还想说什么,花闪闪拉起妈妈的手,又拉起外婆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温暖的手。”

妈妈的手碰到了外婆的手,猛地一震。过了一会儿,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外婆一脸的震惊,妈妈却看向了花闪闪:“你比妈妈勇敢。”

8

回到深圳,生活與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份回忆。外婆送的画像就摆在花闪闪的书桌上,每一只贝壳都装着海边的风,每一只海螺都唱着思念的歌。

往后的每个夏天,花闪闪都会回到小渔村。在那座有着童话色彩的村子里,唢呐声不时会响起。花闪闪知道,又有一个人走完一程,奔赴下一程。因为有外婆的陪伴,每一个人的离场都是一次温暖的告别,心无所惧。

妈妈回小渔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早晨或傍晚的时候,她会牵着外婆的手,在海边慢慢走。母女俩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在沙滩上游移,花闪闪依稀看见,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处破土而出,向阳而生。有一次,花闪闪看到妈妈凝望着外公的遗像,哭了,又笑了。

十年后的那个夏天,花闪闪又回到了小渔村。一个潮声起伏的夏夜,花闪闪把外婆抱在怀里,听着外婆的心跳与呼吸,跟外婆聊这十个夏天发生的事。外婆突然说:“真想来一杯梅子酒啊!”

淡青色的酒倒映着外婆满是皱纹的脸,外婆说:“青哥,你来啦?”

妈妈红了眼眶,花闪闪却像没事人一样,握着外婆的手,轻声问:“外公来啦?”

一抹微笑留在外婆嘴角,梅子酒香在空气中萦绕。

花闪闪望向窗外,一轮明月正在天上亮着。月光下,喜呐声声,青哥哥牵着莲妹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崭新的旅程。

花闪闪把杯中酒倾洒于地,敬天上明月,敬人间冰心。

作者简介

李文芬,深圳市龙华区外国语学校教育集团语文教师,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儿童小说《无独有偶》、散文集《时间的礼物》,在《儿童文学》《少男少女》等刊物上发表文章400余篇,曾获“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温泉杯”全国短篇童话大赛优秀奖等百余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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