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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晨光中打量》

2024-01-15黄土路

诗选刊 2023年9期
关键词:村庄天空

三月的祖父

我梦见他穿过村庄到有月光的井边去

旁边地里青菜长得真绿呀

枇杷也黄得可爱

黄皮果正开着淡淡的花

他吹起唢呐

让月光沿着起落的十指间流过

他的眼睛看着远处

仿佛那些树、水塘、小鸭子和鱼儿

从未离开我们的生活

再致母亲

我十五岁那年母亲就走了

她拨开青草

穿过村前翠绿的玉米地

到村前那座馒头山上

掘开泥土

种一棵树

然后在那棵树的阴影里结庐住下

与雨水、清风

还有在草丛里跳跃的小虫儿

做了亲戚和邻居

母亲从此就不再爱我了

她让一个个陌生的女孩来爱我

让她们成为我的朋友、恋人、亲人

她们当中剪了短发的那位

像我十八岁时的母亲

留了长发的是刚出嫁时的母亲

眼睛小的那位是一个

鼻子圆的是另一个

不忍心让我过得太好

还派来一位穿着花格子的

与我吵架,撕扯

母亲,二十六岁的那个最让我心疼

而三十五岁的那个

是我最爱的

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开始学画

我试图在心里勾勒出一个不爱我的母亲的样子

头发来自一个女孩

鼻子和眼睛来自另一个

耳朵和嘴巴也来自不同的

只有那带着笑的眼睛一直是你的

它一会儿是青草的颜色

一会儿是桃花的颜色

这么多年来一直为我闪烁

清明

这个月份我必须忍着疼痛

去见山里的亲人

树又长高了

蝉鸣稠密

风吹着青草的声音

仿佛许多灵魂在山里走动

雨穿过树叶

打在一朵朵白花上

每一朵都屏住呼吸

山里的鸟鸣

听久了才听得出是两个人在说话

我盘着腿在枫树下坐下

还会有雨下到林间空地

还会有些雨滴到身上

砸在心里

雨中的山啊

空了,远了

我必须忍着疼痛

陪着山里的親人

也许只有雨才知道答案

我的曾祖父,他变成了一块岩石

曾祖母则变成另一块,与他相望

透过树隙看着天空

我想念祖父

他变成一棵榕树,越长越大,越来越浓密

祖母呢?我对她印象模糊

或许她变成了飞鸟,一年又一年

向着一棵榕树飞?

每年清明节

我站在村前那个土坡前

培植着母亲坟前的土

一只跳出来的小虫,一只小蜥蜴

都让我着迷

有时候我呆呆地看着

一年年变大的坟

想着母亲是否还在里面

为什么旁边的木棉树

开得最灿烂

谁又从最高的空中

注视着我们

我的亲人们

他们离去后留下的空白

由什么填补?

一片树叶?

一声鸟鸣?

一朵朵姹紫嫣红的野花?

村庄全家福

我给一朵野花拍过照片

一根竹枝、一棵树的倒影

我都拍过

还有一只踮着脚尖的小鸡

尽管后来它长大了,被人宰了吃掉

又变成泥土

还有一群孩子

后来都长大了,分散四处

一只被人疼爱,后来又失踪的狗

一只跳上窗台遥望星空的猫

坍塌的土屋的墙

都曾在我的相机中定格

我还拍过经过村庄的乌云、雨

和闪电过后黑暗的天空

每一次按下快门

我都给村庄这张全家福

添加一点儿光线,留下一抹回忆

甚至照片中空白的地方

也是全家福中被人们

渐渐遗忘的部分

送行诗

那条路上光影斑驳

有只鸟儿一直在呜叫

此时却很寂静

他们在送行

送走一个说话雷声般响亮的人

然后月光悄悄带走当中最安静的一位

而最后的那一位呢?

他踽踽独行

直到自己消失在黎明的薄雾里

与一只白鹭告别

清亮的稻田突然闪过

一道神光,白色,细看是一只白鹭

正降临人间

快点儿把它拍下来,可以吗

你说。它竟然收拢翅膀站立于一根枯枝上

田野突然向后奔跑仿佛把我带回

一个白衣胜雪的年代

英雄后退一步单脚独立

身体和气势都往上提

这一招叫白鹤亮翅

白鹤与白鹭也就

一字之别

在绿色的田野上

它的白显得更白了

它的白

在这秋风渐凉的时节

显得有些忧伤

等风来

我的身体里有一对

隐形的翅膀

有时候它变成一双脚

在大地上行走

被荒草和荆棘划伤

当我攀爬

有一股力量引领着我向上

像阳光

我站在高处

即使风来,也不能飞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

我就会死去

当我死去

请把我埋在离祖屋不远的树下

如果祖屋还没被拆迁

拿去建工业园,或者游乐场

请给我立一块石碑

如果可以,石碑上就刻几个字吧:

请保持安静

我们,或者词语的世界

有时候,我们用不可知、不可能

把被毁坏的一切重建

比如一个有光的屋子,你听到光的瀑布

它像一种美学

两只飞进飞出的燕子

把爱筑在屋檐

孩子们会长大,然后练习飞

话语还营造了偶尔的阳光

更多的时候是阴雨绵绵

我们用阴雨营造离别

风总是从我吹向你

从你吹向更远的地方

我们还营造相聚

像一朵云撞向另一朵云

它们下成一场大雨

哗哗流淌,挂在前川

而你在温暖中推开窗,遥望瀑布

用一连串的动词,梳妆,打扮,感叹天气

目光随着青山流转

遠远地注视着山前

语言像一棵树开始长高

偶尔也枯萎

我试图看得更远

爬上高处,变成青藤

由此装饰了你

一棵树一样的人生

致森子

上山的路突然变窄

你向前奔跑,跃起

抓住云端

你在云端上翻腾,引体向上

低处的海水正在后退

人类的精神领域,突然变得空阔

树梢的风,海岛和船

沿着飞鸟的方向

驶向落日

白纸

活着,活了很久

才明白自己想要活成

一片白纸的样子

所有的经历都隐藏了

痛苦的和悲伤的

快乐的和美好的

都融在白茫茫里

仿佛一场雪

下着,下着

融化,消失

成为虚无

出走

我身体内的一个人开始走出来了

通过移步

这个无形的人

几乎与我同高,一样胖瘦

他闷闷不乐

像一个在屋里待久的人

他移出我的身体

独自在世上走着

我对面的那张桌子

也凭空消失

桌上的花和绿萝却还在

像一种象征

在很多年后

我知道还有一张无形的椅子

在那张虚无的桌子旁边

上面端坐着一个人

是我,或者从我体内出走的人

我并未因此变得快乐

或者忧伤

如果除去时间

我们同时存在

我,从我体内出走的人

一把椅子,和一张己消失的桌子

阳光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

照进屋子里来

黑暗的屋子里突然有了一把

光的剑

它慢慢地指向躺在床上的我

多么耀眼

又多么柔软和深情

我看见那执剑的人挑开窗帘

正一点点地步入黑暗

我起身拉开窗帘

那把虚无的剑变成一道光芒

它紧紧地附在洁白的墙上

它背面对着我

紧紧地抓住墙壁

好像害怕自己会掉到地上

整整一个下午

我注视着这道光

它慢慢地变换形状

移动身子

甚至与墙壁融为一体

但我知道它依然是一把剑

执在一位剑客的手里

直到黄昏

他突然收剑

转向跳出窗外

黑暗己在他身后合拢

我打开窗户

夕阳正隐身楼群

在遥远的天空下

有一盏灯己被点亮

有记忆的世界

那坍塌的小城里

为什么还有人声?

是记忆。石头说。

被蛛网封住的天空

隐约传来的钟声

被钟声触碰过的事物

正一一醒来

一本尘封之书

每个字都深陷在纸页里

我听到文字后面的呼吸

像一阵雨

为什么那些颓败的墙里

有一朵玫瑰在开,它的红色

在黑色中洇开,四处弥漫

最危险的地方

在我的居室里,最危险的地方是书房

太多的灵魂,以一本本书的形式端坐

它们拥挤,却有着各自广阔的空间

甚至不用阳光,不用灯光

它们各自发光,在我不注意的时候

我走过它们面前,它们板起面孔

憋住无人时的低语

而我在一张书桌前坐下

在一页白纸前沉沉睡去

总隐约听见黑铁架子和实木面板

传出断裂的声音,发出

兵器轻微撞击的声音

仿佛世界末日里

一座座冰山的崩塌

在最后的时间里

我仔细倾听,还有一种流水的声音

慢慢浸过我的地板

向着远处的天空

流淌

在青岛

我坐在一辆大巴上

大巴在胶东半岛上走走停停

窗外寒冷,玻璃窗上附着水汽

但过一会儿,又被阳光晒干

目光尽头,梧桐叶将要落尽

露出美好的形状

荒草悉数枯黄,这一年就要过去了

我路过教堂,听到钟声响起

是黑夜降临,是海水扑在沙滩上

不想退回到海里

在烟台

这地方,你和梧桐都把它当作家

在春天,阳光嫩黄地挤满目光

秋天则全部飘落在地上

被风吹,沿着午夜街道疾走

你的头发飘散着惆怅

离开的季节

船靠在岸边,空荡荡的

下个季节,冷风要来

雪要来,却没有人要来

虚无的百科全书

他所写下的一切

都是新生

所有的新生

都重新命名

风的晶莹

就是雨

花開过后

就是天空

镜中的脸

就是真实

一直向东

就是西

一直的爱

就是死亡

一生持续的写作

让他活成一本

虚无的百科全书

补鞋者说

我干活的时候

总有一朵云的影子落在我的身上

我穿着线,把它缝进一个人的鞋子里

那个人穿上鞋子时

他的步履变得沉重

那是因为他一直拖着一朵云的影子

我抬起头

大街上每个人像被一只手安放在了一个棋盘上

他们奋力向前

却不知道很多东西己命中注定

我一生不敢再抬高脑袋

除了要埋头干活

我不敢看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他的目光看着我

似乎也忽略了我

看见天空的人

她在屋顶翻晒着白云

那一朵朵白云

散发着栀子花的香味

她看见天边最明亮的星星

也看见一颗颗黯淡无助的星星

它们把光洒在她的身上

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一觉醒来

看见了对面楼上的她

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河流的伤口

我看见河流被划开

一条鱼,正举着它的刀

用乌黑的身影剖开水里的白云

一生与河流为敌

为何又隐身水里

我听见哗哗的水响

既是一种悲悯

又是一种原谅

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一阵风

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一阵风

去吹拂那些喜爱的事物

从一个个人的身体穿过去

到他们的身后

爬上一棵树

摇动开始变红的树叶

和整片的树林

像回家的人

沿着漆黑的街道寻找

还亮着灯的窗户

也许永远没有归宿

一阵风,大地是家

摇晃的鸟巢也是家

窗户上的风铃

寺院里的钟

流浪经过世间所有的路口

余生的某一天,我会转过身

从大海上归来

朝着海岸线,朝着唯一的陆地

远远地奔去

沿路碰撞,摧毁所有

深爱之物

死于无名的山丘

那是死以后的光景了:

我变成树叶

变成野花

在寂寞的时候

兀自摇曳

望峒

山太高,我像一粒种子掉落到

这个山谷

但我却不会发芽

我像风中掉出的一声鸟鸣

只是徒增了这里的幽静

五六只羊咩咩地叫着

一群活蹦乱跳的鸡钻进草丛

一下就没了踪影

一只叫得很凶的小狗,一下冲到眼前

它的身后跟着两间泥瓦屋和一个老太太

它们构成了一个时间夹缝里的小村庄:望峒

在我居住的城市永远也望不到的村庄

被一幢幢高楼挤在世外的村庄

我灵魂的隐痛好像来自骨骼的挤伤

那老太太多少岁了?她的白发,她的抻不

直的腰

她的旧鞋子,她骨头里的寒冷

好像已有一千多年

残剩的下午的阳光照着她背后的墙

照着稍远的树,更高的天空

山里放羊的女人

仍是我熟悉的山弄

绿色随青草和野菜在石头间曼延

木栅栏围起了玉米,仿佛怕玉米深夜跑出

山去

老屋子一个个被推平

种上芋头

只剩下几幢水泥砖房,却也是空的

我外公外婆的屋子也种上芋头

此间一个中年妇女

在放羊

几十只羊在村庄跳跃,吃草

代替了多年前在村庄里奔跑的小孩

她是快乐的,因为心宽而体胖

壮话恍如我母亲的口音

她是在这山弄里生活的最后一个人

女儿在县城的中学读高二

我怯于再跟她说话

怕认出她们,我小时候在外婆家的玩伴:

一个小女孩,一只小狗或者

一只小绵羊

白马镇

——此诗献给吉广海等白马镇诗人

白马镇来自一部小说

或者一首诗

我合上一本书

一个虚无的小镇

正在大地的褶皱里发光

它以阳光存在

也以清亮的雨水存在

我听青鸟咳嗽

在铺展至远方的

虚无的田野

我听见每个字发出草叶的声音

又发出火的声音

在白马小镇

我撒开腿开始奔跑

书页在耳边翻动

一个老奶奶提着两壶酒回家

在下一页

变成一个坐在水泥砖上做作业的少女

再下一页

水泥砖建起的小屋

墙壁已经斑驳

穿过黄金村

放学的孩子正走在作业本的横线上

我看到作业本上长出更多事物

正赶着鸭子回家的老爷爷

在风中停止生长的树

回家的诗人

路上睡着的老狗

在河流转弯的地方

我与一只老牛猝然相遇

它抬起头

眼睛里有另一个

起雾的小镇

我在小镇合上书本

书页停止翻动

白马镇在我眼前

一马平川

在富来酒店六楼

我看到太陽猛然落下

月亮,还在赶来的路上

百岱底,或者海洋乡的银杏

我敲门

那扇木门紧闭

屋里有人

他犹豫什么

风已经很凉了

门上掠过一只

飞鸟的影子

假如他打开门

看着满地的落叶

和辽远的天空

空空的枝条上

有一首诗

鄂托克的风

风吹着草原上的石头

石头在移动

一个夜晚跑出二百多公里

跑到我的眼前

风吹着时间里的铁蹄

在版图上扩散

吹着马背上的人,白发飘飘

又吹动着经卷

吹白草原的花

吹着石头堆起的敖包

漫天的青草己掩埋了

所有的疆场

天空托起皎洁的月亮

风吹着寂灭

也吹着再生

(选自《在晨光中打量》,黄土路著,广

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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