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与感悟
2024-01-14张之平
张之平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祁英涛先生离我们而去已经三十五年了,今年又是先生百年诞辰,纪念这样一位中国建筑史学界、文化遗产保护业界新中国古建筑保护学科的带头人、理论与实践双茂的领军人物,恰逢其时,非常有意义。
2006年,中国建工出版社要为从事中国建筑历史研究和中国古代建筑保护领域的知名学者专家出一本专辑,编辑曾来电话要我为祁先生的生平业绩和学术成就撰写一篇节。当时我实在不敢承担这项重任。因为我自1985年调入文化部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简称“文保所”)古建室,跟随祁先生工作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三年,与所内其他和先生共事多年的老同志比起来,没有资格和能力为先生写什么生平事迹。但出版社编辑急切地告诉我,已经到了出版社最后交稿的截止日期了,还没有落实到撰稿人。为此,也为了不失时宜地缅怀先生那一代文博先驱的丰功伟业,传承和发扬他们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矢志不渝、心无旁骛、艰苦卓绝,甚至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的崇高境界、情操与精神,于是我想“恭敬不如从命”,写点总比缺欠好,于是勉力承接下来,赶写了一篇记述先生生平的粗浅文章,发表在当年中国建工出版社出版的名为《建筑史解码人》书中。
今天,在纪念祁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在怀念之中,和大家再分享点滴与先生一起工作的经历和感悟。
1985年,为了回归技术专业岗位,我从国家文物局调到文保所,从此结下了后续三年和祁工一起工作的缘分。来文保所之前对祁工(全国文物系统那时通称祁先生为祁工,下文即均以祁工为尊称)的名望已多有耳闻,知道他主持过如永乐宫建筑及壁画的十年搬迁等许许多多国家级重大古建筑保护维修项目,是业内解决复杂难题和工作经验最丰富的权威专家,理论实践双茂、学问好、又实干等等,心中早已充满敬仰。调入所里,正赶上祁工担纲带队,计划进驻北京明十三陵昭陵,进行全面勘测和修缮、修复等保护设计工作,我有幸加入了项目组赶赴现场。时值北京7、8月酷热天气,任务繁重、压力大,古建室在家的老少十多人全部出动参战,每日奔忙在昭陵内外,汗流浃背地勘察测绘残存的十余处古建筑和遗址,晚上挑灯夜战,整理当天的测绘图纸和相关信息。在现场,已逾六旬高龄的祁工(当年退下古建研究室主任职务)与大家一起在现场测绘、勾草图、做记录,一同加班, 一同吃住,辛苦不差分毫,也从没有把劳累、炎热(有人中暑)、蚊虫叮咬等当回事。在辛劳工作的茶余饭后,和大家轻松交流,有说有笑,欢乐似一家人。在祁工带领下,酷暑中在现场夜以继日奋战十余天后,终于顺利完成了昭陵保护修复这一重大项目的外业任务。回所进入室内工作阶段,根据任务总体部署,祁工把大家分成了不同的工作小组, 分头开展工作。我和祁工在一个工作小组,我们小组除负责昭陵陵墙、棂星门、甬路、石桥等零杂项目的保护修缮以外,最主要的任务是祾恩门的复原设计。缘由起于中日两国邦交刚恢复正常,北京市政府为促进中日青年一代的友好往来,在昭陵南侧开垦了一片荒地,组织中日青年一同植树,并将树林命名为中日青年友谊林。而紧邻中日友谊林北侧一路之隔的昭陵祾恩门遗址,因没有得到保护修缮,残墙断壁坍塌倾圮、破败不堪,大门仅用简陋铁栅栏围挡,不仅影响陵寝文物的安全防护,也的确有碍观瞻。为此,北京市政府决定拨款修复昭陵祾恩门,同意在保存得尚为完整的明代台基之上, 按照明式规制和样式复建祾恩门。我所接受了修复祾恩门的设计任务,祁工作为项目主持人,指导了对昭陵祾恩门基址归安修缮、祾恩门建筑历史形制研究、编制复建设计文本、图纸、概算,以及随着施工进展给予施工指导等所有工作。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古建筑的复建工程,有幸得到祁工亲自指导, 聆听到他多次教诲,在古建筑修复工程程序、文保原则、研究思路、设计方法、绘图内容、施工技术等方面,受到了祁工全面、直接的一次培训,也亲身体会到祁工在工作中始终坚守自己认定的保护原则、学养深厚、思维逻辑周全、研究深入、治学严谨、要求严格等优良工作作风,令我记忆深刻,终身受益。
对待昭陵祾恩门明代遗存的台基、柱础等遗址构件,祁工说:“要掌握旧构件尽量使用的原则,因为一座古建筑物的价值,尤其是它的历史价值,是和这许多古老的构件的存在有关。……每更换一个新构件,都或多或少的有损于它的历史价值,……所以对于构件的更换必须采取慎重的态度,能修补加固的坚决不要更换”。我们对祾恩门的明代基址,正是采取了保留所有原构件(包括清代添加的砖石构件)、进行适度加固修补和归安续用的保护做法。祁工那时对文物保护理念的理解、表述与今日我们强调的真实性保护文物原物、原件与最小干预原则,是完全一致的。但即便在今天, 此原则理念,也不是每个文保人都能正确领悟和践行的,我们应该沿着祁工等前辈筚路蓝缕奋力开创的正确道路,坚持走下去。
对于昭陵祾恩门的复建,祁工首先要求对现存明代祾恩门基址平面布局、空间尺度、遗存砖石构件以及构造做法等等,逐一进行精确测量、绘图和记录,目的是详细留取明代实物遗存的历史信息与数据;第二则要求对十三陵仅存的明代长陵祾恩门建筑实物进行详细实测,获取明代建筑结构与构件的真实做法和数据信息,用作昭陵祾恩门复建设计的依据和比较分析研究的实物模型。除此之外,祁工提出还需要去国家档案馆,查寻与昭陵相关的皇家修缮档案,收集与昭陵祾恩门形制和修缮做法关联的技术资料。遵循祁工的要求和指导,我们到中国第一档案馆查寻资料时,了解到北京仅存清代皇家建筑修造档案,而原存于南京的明代档案基本毁损无存。于是,我们将重点放在查阅北京的清代档案,得知乾隆朝時期曾对明十三陵进行过数次大修,对各陵祾恩门都进行过由大改小的改建。据此,进一步查阅了乾隆年间昭陵的“奏销档”卷宗。那时的卷宗还没有整理过,包裹在尘封的黄绸布包里,打开时如不小心,就会被灰尘呛得阵阵咳嗽;档案的内容还不允许复印,只能手抄。这工作很花时间,我们用了两三个月断断续续去查看抄录多次,才查清了昭陵祾恩门在清代的历次维修沿革。功夫不负有心人,也有了颇丰的收获,即当年的皇家档案记叙了昭陵祾恩门改造前的基本情形以及每次维修中更换的每一根构件的材料、规格、尺寸、数量、原因及造价,使我们对祾恩门的原形制、建筑形式以及旧构件的材料、尺寸、做法等多了一些了解,为复建设计找到更多的间接依据。正是祁工的要求和指导为项目奠定了这样扎实的基础。按照祁工的要求:“历代修理的情况,不能只看某年某月,‘残者补之,朽者修之’的官样文章,重要的是找它的修缮范围,程度,工期长短, 用款多少以及主持修理的人员等”。昭陵项目求真务实,遵循可靠的历史脉络,避免了主观臆断。
待昭陵祾恩门基址的勘测、长陵祾恩门明代建筑的实测和相关历史档案记录的收集等所有前期资料基本都齐全后,祁工才开始和我们讨论复原设计方案的思路想法。其实,我知道祁工用心收集北京明代古建筑资料已有很长时间,他计划编写的明代建筑研究文章初稿,应该已基本完成;对于明代官式建筑的结构、形制、工艺做法等,已经烂熟于胸。但面对本次昭陵祾恩门的复建,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严谨、仔细、用心。讨论方案时,他根据前期工作成果,说明了昭陵祾恩门斗栱斗口尺寸的选择依据,以斗口模数和明代柱顶石位置、距离为准, 推演出对昭陵祾恩门(明代中晚时期建筑)开间、进深、柱高、柱径以及梁架、斗栱、屋顶、装修等各部分的形制、比例、做法的考量,分析阐释了斗栱在明代早、中、晚不同时期的做法特征、步架与出檐尺度分配做法特点等等,再用昭陵现存明代陵墙与祾恩门山面木构件的搭交位置关系,补充说明了明代大门与大墙交接做法的一般规律,解读了昭陵祾恩门柱高选定的理由。祁工分析讲解的理据清楚,头头是道,令人折服。他还告诉我,景山公园南门与园墙的交接做法,即是保存明代常规做法的一个实例,让我去看看。那次谈话的情景,我感受至深,记忆犹新,好像就在昨天。时至今日,凡是经过景山公园南门,我都会想起祁工,想起他說过的话,都会再多看一眼南门建筑山面与红墙交接的做法实景。
从昭陵项目联想到祁工一贯的言传身教。他说过,做好古建筑维修保护这件事,“必须不辞辛苦、爬山涉水去作实地调查。不仅要在外面看,还要爬到梁上或屋顶上去看;有些隐蔽的部分,如墙里的柱子、构件的榫卯搭接,要从残破暴露出来的地方去观察,一时看不到的要在施工拆开时才能看得见。若是仅凭照片或图纸是不容易全面了解的,如果单纯靠书本记载,那更靠不住了”。他不仅这么说,也是一路这么做过来的。祁工对维修技术的娴熟以及工程经验的丰富,更多是来自古建筑保护维修的工程实践。如永乐宫十年搬迁这样巨大规模的工程,祁工离家别舍,从京城到村野,常驻工地,一心钻研探索古建筑和壁画的保护维修技术,与地方上和各方面的能工巧匠们合作,结合运用优良的传统技艺工法,攻克了许多技术难关;呕心沥血,亲力亲为,才几近完美地实现了对这一庞大、复杂、内容无比丰富的古建筑群的整体搬迁和壁画揭取、修复,成就了遗产界一项创世之举。永乐宫保护搬迁工程竣工已六十余年,搬迁后的建筑、彩画至今保存完好,堪称国内文化遗产保护优秀案例之首,也得到被誉为当代最著名国际遗产保护理论家之一的尤卡·约基莱赫托博士(Dr. Jukka Jokilehto)的高度评价与赞扬①。
除了明昭陵,还有一项工作与祁工交集较多、令我终生难忘的重要项目是和他一起参编了国家标准《古建筑木结构维护与加固技术规范》,一起出差,一起频繁参会(图2、3)。那是1984年国家计委和文化部下达的编写任务,目标是使国内现存大量亟待抢救维修的木结构古建筑能够得到更加科学、正确、有效的保护,为实施不久的《文物保护法》提供技术支持。规范编写任务由建设部四川省建筑科学研究院牵头,联合组织文物部门和建设部门共同编写。祁工和我作为规范主要参编单位的起草编写人,承担了规范第二章总则和第六章木结构维修两个章节的起草编写工作。编写规范条文时,充分显现出祁工对古建筑病害勘察以及 “依病处方”修理古建筑等,经验老到、底蕴丰厚,开会发言总能切中要害、提出真知灼见,令人由衷钦佩。这是他在长达40年的职业生涯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专攻中国古建筑保护维修技术这一件事,所取得深厚心得和卓越成就硕果的展现。祁工长期以来对古建筑保护维修工程的广泛、深入参与和用心, 他针对传统修缮材料、方法、工艺技术,又补充了部分科学定性、定量分析研究,与时俱进将新的科学技术与传统工艺技术有机结合起来,使得他在《古建筑木结构维护与加固技术规范》第六章内容中,提出的古建筑木结构以及各类木构件的残损状况界定标准、经验数据和维修做法,基本都被采纳和应用。该规范实施后经过二十多年的推广使用,其中祁工提出的经验数据被实践证明基本合理、可行。所以在2020年修编后的《古建筑木结构维护与加固技术标准》中,依然延续使用了这些参数数据,铭刻了祁工对古建筑保护技术与技术标准化工作的历史贡献。
祁工曾说:“有经验的同志,在他脑子里装着许多各时期重要建筑物的形象和各时代的建筑特征,当他一接触到某一座建筑物时,往往就联想起那些已知的建筑和一些‘法式’的规定,这样他在调查时就一面记录其结构式样及特征,一面和其他建筑的相同部分进行比较,工作速度比较快一些。”无论置身具体项目和工地,还是在理论、法式规则的领域建言,祁工自己就是古建筑保护领域中最“有经验的同志”,是一位学养深厚、技艺全面、娴熟的学者前辈。
祁工常年忙碌于办公室案头、古建筑维修工地,常年奔波在祖国各地,时时在出差的火车、飞机上,好像从无休止。他给大家首先的印象是一位不苟言笑、工作繁忙的古建筑业界严肃的前辈。和他近距离接触后又深深感觉到,他的确是一位对事业充满热爱,满腔热情、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奉献者。另一方面,献身事业的工作狂人之外,可能少为人知的,还有他对家庭、友人、同事的亲情和责任感强烈,感人。提起家中老母亲、老伴和儿女,他喜乐幸福的神情溢于言表; 对身边一起工作的同事则是亲切和蔼;对年轻人言传身教,诲人不倦。
祁工还是一位不失幽默、充满情趣、可亲可爱的师长。平时工作或出差聊天,他经常脱口而出说些古建筑做法妙语,既像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又像是在说匠人的行话,比如“大木匠、小铁匠、不大不小是石匠” “漆粘石头鳔粘木” “稀瓦檐头密瓦脊”等等,这顺口溜般的俗话简单易记,但很有技术含量,回味起来更觉得有道理、有学问。
我们有一次出差遇大风,祁工随口说道: “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风灌”,我听了哈哈大笑。后来进一步了解到,祁工其实是家里的大孝子。作为长子,他在家一直赡养照顾八九十岁的老母亲,凡在家里时,都亲自侍奉。作为长兄,他还关照呵护着年轻的弟弟。祁工有一对与我同龄的双胞胎女儿,其中一个不幸在突如其来的唐山大地震中遇难身亡,深深摧残了老两口的身心,留下了抹不去的哀伤,甚至没能治愈他老伴受刺激后落下的后遗症。祁工提起来就黯然伤神,十分难过,对老伴也特别不放心。但即便家中有这么多困难,祁工有这么多担忧,他从未因此耽误过承担的每一项工作。
1988年4月初,祁工应国家文物局之邀去河南出差。他习惯于每次出差前和我聊幾句,说说出差走几天、哪天回来、这期间有哪些工作要注意等等。他每次告知我的出差时间表都相当准确,到了说好回来的时间,祁工就一定会准时来到办公室。这次出差前,他同样告诉我:本次除了和国家文物局同志去河南以外,他自己还要绕道去西安市文物局讲一次课。原计划6月份讲课, 但6月因其他的安排与讲课时间冲突,不得已将6 月的讲课提前到了4月。他当时说已和西安同志商量确定,他4月8号到西安、9号讲课,11号回来。我们当时的主要工作是跟进十三陵昭陵祾恩门的施工。工地正在进行大木构件的制作、安装,我们需要经常去工地检查。所以祁工嘱咐我,对大木构件的放样和制作,要盯紧点。然后还告诉我说,他3月底刚在医院做了一次体检,医生说他身体情况不错,没什么大毛病,他很高兴。我也为他高兴。后来,祁工说这次出差前有点不开心, 是老伴不同意他总出差,两人为此拌了几句嘴, 闹了点不愉快。我当时打哈哈说:那是她怕您累着,再说您退休了,就应该少出点差多陪陪人家。祁工欣然同意。
1988年4月9日,我记得是个星期六(那时星期六上班),我们一早就长途跋涉去了十三陵昭陵祾恩门工地。现场正在进行角梁和翼角部分的木构件放样,工地大木匠领班是故宫退休的戴季秋老师傅。戴师傅技术高超,做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对木工活儿的质量和细部加工,要求既符合设计图纸,又得符合法式规矩。有戴师傅这样严格把关,昭陵祾恩门重要大木构件下料制作前,要在现场画1:1的放大样图,以保证构件制作安装准确无误。因为翼角部位木构件较多、搭接复杂,设计图纸不尽细致,所以我们到现场后,大家边讨论、边校核、边放样,在工地忙碌了一整天,才统一了认识,解决了设计施工中的问题。傍晚时分,我们才离开工地打道回府。回到北大红楼(办公室)已近晚上七点钟,各单位都已下班人去楼空,只有国家文物局文物处当晚值班的年轻同事张剑波,站在红楼大门口,焦急地等候我们,见面就急急慌慌地诉说,西安文物局刚来电话说祁工出事了!在西安突发急病,十分危重,虽已送医抢救,不知能否有力回天。后来,他悄声耳语对我说,听西安那边意思可能是人已经没有了……我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顿时如五雷轰顶,脑子一片空白……谁能想到约定再有两天就可以回来的祁工,我们尊敬的师长,突然就无言地走了?把毕生精力无私奉献给了他无限热爱的古建筑保护事业的祁工,怎么会倒在了临时提前去讲学的路上?一爿天,塌了……
跟随祁工三年,时间不久,远不及所愿;生动印象和深刻感触,非三言两语能说尽;回忆起来,思绪连篇,事不能尽,言不够心。谨以此片段拙文作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