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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顿漫步引发的一场乡愁

2024-01-14Yinanaa

世界博览 2024年1期
关键词:唐人街波士顿漫步

Yinanaa

波士顿由红砖铺就的“自由之路”全长约4公里,从波士顿公园出发,串联起马萨诸塞州议会大厦等16个历史景点。

我第一次造访波士顿是在一个4月,从阳光灿烂的迈阿密即将降落在波士顿时,我从舷窗看到一片一望无尽的、沧桑的红树林,提醒着我这里是温带且冬季漫长的事实。那片深红色一直让我对波士顿心怀柔软。波士顿为作为游客的我提供了一条漫游之路——波士顿有一条红砖铺就的“自由之路”(Freedom Trail),全长约4公里,由波士顿公园(Boston Common)出发,串联起马萨诸塞州议会大厦等16个历史景点。沿着红砖漫步意味着不需时时查看地图,亦可时刻“旁逸斜出”去别处转悠。

几年后,机缘巧合之下,我竟和波士顿发生了新的缘分。这次是作为学生。我每周第一节课是德国电影,总共没看过几部德国电影的我往往沉默,大部分时间听白人同学滔滔不绝。好容易某次聊到《乐高大电影》时,我发现,乐高组成了这些美国人童年的一部分,而我直到20岁去丹麦时才知道有这么个存在。每周的最后一节是比较文学的小课,和4个美国人一起讨论世界文学。这节课人少些,我总能自信地参与讨论。但我仍经常会感到,我和他们那么、那么不一样,哪怕我的整个知识体系其实吊诡地来自西方哲学。

校园成了一个压抑的地方。我的中国同学们也有此共鸣。于是漫无目的的散步成了一种宣泄。有时,每周第一节课刚上完,我便迫不及待想要冲出校园,甚至不愿回宿舍放下沉重的电脑和书。随着冬天的临近,日照越来越短,我舍不得错过任何一个有阳光的下午。

我的漫步随心所欲。在坐公交时看到窗外有绿意幽幽的河畔湿地,便下车探索。从医院出来看到山丘荒野满地,便信步前往。一河之遥的校区有连绵在一起的田径场、网球场、足球场等设施,我常散步过去,等待网球场黄色的灯光亮起,一些遛狗者会让狗子在沙坑里打滚儿。或者,没有思路时,坐地铁到终点站再寻回来……某天,在查尔斯河畔见到一只疑似受伤的鸭子,便打救助部门电话后守候到天黑。我几乎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是在寻找一个走失的理由,以及那种等待但不知对方何时回来,而又有理由跳出日常时间表的体验。

但我最常漫步的一处地方是新鲜池塘(Fresh Pond),这是给波士顿供水的一个水库,在蓝天下总是显出一种海一般的蔚蓝色。水库围了铁丝网,所以我并不能亲近水边。无妨,我只是漫步。一条全长3.6公里的步道我几乎每周不断一圈圈地走过。我感到和这一片绿地的每个细节都越来越熟悉了。想来,即使是大学时代呆了4年的北京,我也没对其某个角落有这么熟悉。漫不经心地走着,观察每一只迎面跑来的狗狗。仿佛我的精神已经紧绷太久,只能在漫长但轻微的体力活动中渐渐放松下来。

今天的后灣是波士顿最时髦最靓丽的地方,街道两侧是维多利亚式的棕石建筑。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西北角那个小小的上坡后面紧接着一段极松软的铺满落叶的下坡,东南角沿一条小路可以爬上高架桥,东北角过了马路是停车场,过了停车场就有缺德舅(Trader’s Joe)和猴父子(Wholefoods)(美国两家连锁食品超市),而停车场西边是麦当劳,它的2美元的早餐蛋肠三明治很美味……这些不经意的发现将更多的“美国”引入我的生活。

新鲜池塘的一部分绿地被划为高尔夫球场。其绿荫中遗世独立般矗立着一棵红枫树。秋天,它盛放时,闪耀得让人挪不开眼。我隔着低矮的围栏长久驻足,感到某种暖流像是跨过球场围栏般注入我的身体之中。再过两周去时,红叶已凋落了一半。待到11月底,她完全“秃”了。枝干依旧舒展,只是纤细的枝条没有红叶的雕琢,倒很能隐藏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中,令人蓦然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之叹。

是啊,秋天是波士顿最美的季节。从学校出去,随便沿哪条路走出学生活动区,便是联排别墅和漫天红叶。簌簌飘落时,明艳得让我睁不开眼,简直犹如电影里的情景。这时,我会随便找一处僻静的地儿坐下。坐下时,会有沙沙声。这样天高云淡的秋日,我不感到“晴空一鹤排云上”的激昂,反而会在阳光、微风和飘舞的金色中昏昏欲睡。

即使在最繁华的市中心,波士顿也不会人挤人。不像纽约那般,空间被按数字连号命名的街道切割得整整齐齐,视野被高楼上永不停歇的超大电子屏占据。从波士顿公园向西进入后湾(Back Bay),开阔的联邦大道(Commonwealth Avenue)展示出当代城市规划中基本不会再现的大开大合——宽阔的草坪分隔开东西向车道,而草坪中央是行人的小径。甚至有些苏联用大面积绿地划出城市中轴线的风采。今天的“后湾”是波士顿最时髦最靓丽的地方。但19世纪的填海造陆前,这里确是一片海湾。漫步于此,想着脚下土地的变迁,甚至有恍惚之感。眼见两侧维多利亚式的棕石建筑,心知其中住着顶级富人,猜测眼前推婴儿车走来的正是其中之一,再想起早起必然在公交站见到的流浪汉,竟感自哀。身世浮沉,不知于何处安定。也不过两公里。想着想着,便走到波士顿大学了。在波士顿的众多高校中,这里的食堂最好吃,索性以吃解忧。

而也就是联邦大道两个路口向南,正是博伊尔斯顿街(Boylston Street),在街道漫步,仿佛走在由“新大陆”到“美国梦”的历史画册之中。罗曼复兴式的三一堂(Trinity Church)和古典风格的波士顿公共图书馆仅一步之遥,而教堂庄严的红顶,甚至在旁边直插云霄的现代主义建筑约翰·汉考克大厦的衬托下,显得朴素了。241米高的汉考克大厦的设计者正是华裔设计师贝聿铭。它像一片薄薄的、尖锐的蓝色玻璃。只消想象其中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金融人,我就感到自己与此格格不入。

我几乎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是在寻找一个走失的理由,以及那种等待但不知对方何时回来,而又有理由跳出日常时间表的体验。

偏爱人少的我总选在下雨去市里漫步。唯有在雨中,街道两侧高耸的大楼似乎可以直视了,它们冰冷的玻璃表面被雨洗刷过而显得亲近了,那些未来主义的广场再闪烁也有恹恹之感了,于是走在雨中的人们不像上班族而像“人”了。地铁绿线晃荡着从路中央穿过,而轨道上甚至长满杂草,像把随着现代化发展而日益冲向天际线的城市又朝土地拉了一把。走累时,附近也有多个地铁入口。收起湿淋淋的雨伞进入地铁,在黑暗中轰隆隆穿行回去时,我像又从雨中土地的气息吸收了精气似的,活过来了。

每周末我会去唐人街觅食,填补在学校食堂吃一周“白人饭”的空虚肠胃。我此前居住过的国家或是没有唐人街,或是只有小小的区域。而漫步波士顿的唐人街,足以让人一瞬间回到中国,不过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这里没有路边摊的烟火缭绕,但总算有早茶店爷叔们的郎朗清谈。打量着各种店铺,我总会被它们门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纸和美发店玻璃上熟悉的隶书贴纸“理发”“烫发”“染发”逗笑——即使在我家乡小城,这样的贴纸也已被各种网红风的简洁风格和“大词儿”取代。唐人街是不是锁住了岁月?

某天,收起伞推门进入一家烧腊店时,拥抱我的是熟悉的旋律——粤语歌《光辉岁月》。长于北方的我还未去过粤语地区,但粤语歌通过TVB各种金庸剧和行业剧成为我童年回忆的背景旋律。在那一刻,故乡老城区狭窄的街道、北京CBD五光十色的高架桥、初次出国时所去的海德堡的石板路以及山中的“哲学之路”、在阿姆斯特丹买土耳其烧饼被总会穿过的运河切割而无人打扫的落叶小路,等等,如电影般一一閃过,交汇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故乡之思。我的时间是否已经闭合在这里?还是,它敞开向更远的远方?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漫游的尽头。我漫游,是因为无法停留在某个具体的位置。我在这里,在异乡——想象着某种不可能的故乡。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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