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以夷俗
2024-01-14刘騻
刘騻
饰虎铜釜出土于赫章可乐遗址,出土时套于死者头部,口沿加铸仪态威猛的立虎,虎上套颈圈,彰示墓主不容侵犯的权威性和所向披靡的实力。
口沿的立虎
夜郎,这一回响千年的神秘古国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的它仅保留了妄自尊大的文化符号,成为世人口中“熟悉的陌生人”。然而,在司马迁的笔下,夜郎拥兵十万,与滇国雄峙西南并受封王号。它横亘于南疆交通枢纽,蜀地的枸酱途径此地南下交州,汉朝的军队从这里进讨南越。回溯时光,夜郎族群有着怎样的生活?这是一个沉睡千年、亟待叩问的难题。多年来史学界围绕夜郎的地域、族群与特征形成了诸多莫衷一是的观点。考古学出现后,它的神秘面纱终于被逐渐揭开。
结合文献与考古发现,夜郎国的地域有北盘江流域,南、北盘江之间,滇东黔西,黔西南诸说,其中最为重要的考古文物出土于赫章可乐遗址(位于贵州省赫章县可乐乡可乐河两岸的丘陵坡地上)。该遗址群包括以锅落包与罗德成为代表的墓地与柳家沟、粮管所两处居址。遗址虽早在20世纪50年代已被初步明确,但系统的大规模发掘始于1977年。主要工作围绕墓地展开,现已发掘374座墓葬。相关遗存为我们重构夜郎的物质生活与精神信仰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材料。
最为引人注目的发现便是套头葬葬俗。目前已发现使用该葬俗的墓葬超过30座,比例约为整个墓地的10%,情形相对普遍。套头葬存在用器差异,经过梳理,由多至少分别为铜釜或铁釜套头(图1)、铜盘套头(图2)与铜鼓套头(图3)等情形。那么使用该葬俗的逝者是否具备特殊身份呢?有学者认为墓主极可能为军事领袖,有学者则认为死者为巫觋。鉴于逝者中存在众多幼年个体、随葬品较为丰富且多数同巫术的关联并不强,因此可知,军事首领更为合理,只是个体身份的范围应当扩大到军功贵族的家族成员。
赫章可乐遗址 第342号墓 铜盘套头
赫章可乐遗址 第272号墓 铜鼓套头
套头葬从何而来呢?套头葬的核心并非特定的用器与特殊的肢体部位,而在于器物对逝者身体的覆盖与容纳。如果将类比葬俗的地域持续延展,便会发现套头葬属于东南亚新石器时代以来的甕棺传统。可乐墓地的随葬器物中,东南亚的身影也并未缺席,第341号墓的四出玉玦与多墓出土的各类珠饰便是明证。因此,汉朝将夜郎归属于西南夷中的南夷,既是由于其相对中原的地理位置,更是因为相关族群同东南亚密切的地缘关系。
那为什么夜郎的葬俗会做出改变呢?文化的多元是最好的解释:可乐墓地位于瓮棺传统的最北区,毗邻流行棺椁的中原。套头葬的不完整与不彻底正是南方瓮棺传统斟酌损益北方棺椁制度所致。该葬俗从一开始便属于文化兼容的产物。这也解释了不少套头葬案例中习惯使用汉式釜与盘的现象。
至于选择套头葬的文化动机,有学者认为,该葬俗是入殓仪式,为死者带来安宁并慰藉生者。也有学者结合釜、鼓与母亲腹部的相似造型,推断将逝者头部置于其中具有生命轮回与祖先崇奉的意义。还有学者从器用出发,断定釜与鼓功能相通,旨在沟通神、人。还有一种观念认为套头用具属于炊煮类器具,蕴含火神崇拜观念,同晚期彝族信仰相关。
套头葬自然脱离不了瓮棺的内涵,具有保护灵魂、回归母胎与追求重生的意义。
套头葬是深植于广袤南方的原生葬俗。在面对强势汉文化南下的冲击时,作为地域殊俗的套头葬注定式微。
一方面,汉文化具有深刻的影响力。中央王朝对南夷地区的系统开发始于汉武帝。首先,汉朝于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派唐蒙出使南夷,将新设诸县与巴郡、广汉分出的诸县合置为犍为郡。其次,武帝听取丞相公孙弘的建议,于夜郎设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最后,见证南越国覆灭的夜郎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遣使入朝,被并入牂牁郡,全面纳入汉朝版图,武帝“乃募豪民田南夷”,汉人南迁催生了郡县的繁荣与文化的普及。夜郎王兴与句町、漏卧(横跨广西西部和云贵高原东南部的两支南夷族群)争斗,被汉朝诛杀。兴的儿子邪务与岳父翁指趁机叛乱并迅速被平定,夜郎贵族势力被极大削弱。在考古学上,云贵高原终于在西汉晚期至东汉早期形成了汉文化的地方类型,表明区域汉文化的成熟。因此在可乐墓地年代较晚的墓葬中已难觅夜郎文化的身影。
另一方面,套头葬开销巨大,难以维系。除治丧成本外,期望葬以夷礼的异族还需向汉朝政府上税。据荆州胡家草场汉墓简记载,政府规定了蛮夷首领以粮食换取“戎葬”的情况。粮食的数额由所辖人口决定。千户以上者交四千石,百户至千户者交二千石,五十户至百户者交一千五百石,无统治人口至五十户者交一千石。分析缴纳情形可知,相关数额并非严格的等差数列。具体情形非常不利于低等级蛮夷贵族,越少的人口管理者需要缴纳的相对份额越高。在汉朝政府看似消极支持的律令背后,隐藏着钳制边疆的意图:其一,套头葬使用者被限定为相对富裕的高等级贵族。其二,等级较低者迫于经济压力势必放弃本土葬俗,选择汉式葬俗。其三,当汉朝的法律权力已经渗透至丧葬等“毛细血管”的维度时,异族被彻底同化的时日已不远了。
该策略下,伴随汉文化的繁荣,夜郎族群于数年间发生深度汉化。最终,我们在可乐遗址,年代较晚的墓葬(第20与281号墓)中看见了这样的现象:墓葬使用了汉地常见的棺椁结构与砖室墓结构,并彻底放弃了套头葬葬俗。夜郎本土风格的青铜器与陶器不再出现,代之以汉式陶器与金属器,夜郎旧地的物质文化已全面汉化了。
于是一切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我们眼中的远方异俗或许仅是未能辨明的殊方未远。我们心想的蛮荒怪诞实则是他者世界中的自古以来与理所应当。汉朝何其强盛,使得百年前尚纠结于“汉孰与我大”的夜郎人被迅速地融入了中原传统。在此,我们不得不佩服于汉文化的博大精深,叹服于中国文化多元一体的和合共生。
(责编:李玉箫)
套头葬属于瓮棺传统,根据进入丧葬容器躯干的多少,瓮棺传统可划分出两类情况:
局部套入,同可乐墓地套头葬相似度最高的情形见于越南清化长溪19号墓(图1)与柬埔寨波赫4号墓(图2)。差别仅为器物类别,前者以铜碗扣头,后者则使用铜鼓。
全部安置,案例普遍出现于中国南部边疆以及东南亚,器类更为多样,此处仅着重列举汉晋时期的案例。在沙黄文化(越南中部与南部铁器时代的一支考古学文化)中,当地族群将多类陶盆与陶罐扣合为全封闭的瓮棺。而菲律宾的阿尤布洞穴遗址则习惯使用人形的瓮棺(图3)。最具跨区域普遍性的葬具当首推铜鼓,同样呈现出组合方式的多样性:简单者直接将逝者置于铜鼓中,例如爪哇图班铜鼓墓。复杂者为两面铜鼓上下扣合,例如广西西林普驮铜鼓墓(图4)、马来西亚布吉特斯灵通洞鼓墓(图5)、爪哇拉蒙甘铜鼓墓等。此外还有木提桶与铜鼓套合的越南富政二号墓与瓮棺覆鼓的印度尼西亚普拉万甘铜鼓墓(图6)。
越南清化长溪19号墓
菲律宾阿尤布洞穴遗址
廣西西林普驮铜鼓墓
马来西亚布吉特斯灵通洞鼓墓
印度尼西亚普拉万甘铜鼓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