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我最灵验的护身符
2024-01-13刘小念
◎文/刘小念
1
1980年,我出生在吉林延边的小乡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3 岁那年,刚进入腊月,我就开始发烧,接连5 天高烧不退,水米不进。我妈整日整夜地抱着我,用毛巾包着冰雪为我降温,但根本不管用。那个年代,像感冒发烧这样的小病全靠自己扛过去。
村里的老人说,我这是被妖魔附了体。在农村,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安葬的。所以,就连把我扔在哪道山岗,他们都替我父母选好了。
我妈不肯放弃。爷爷奶奶和爸爸拗不过她,只好拿出家里的最后一点钱请来神婆,给我叫魂。
钱花了,神婆请了,我却开始口吐白沫,脉搏也几乎摸不到了。神婆开始推卸责任:“这是阎王定好的命数,谁也拉不回来。这孩子再不送走,全村人都会遭殃。”
爸爸妈妈用新棉被将我包裹起来——这是他们能力范围内,为我进行的“厚葬”。在山脚下,我妈流着泪对我爸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想跟儿子再说几句话。”
我爸始终没等到我妈——我妈抱着我翻山越岭地逃走了。那一年,我妈26 岁,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从黎明到深夜,我妈只管朝最宽的路走,一路上,她逢人就问:“你们这儿有大夫吗?”
也不知到了哪个小镇,有人告诉她,镇上有个“药匣子”,平时就喜欢上山采草药,但老头儿性格古怪,很少给人看病。
我妈一路狂奔到“药匣子”家,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求对方救她的儿子。“药匣子”被我妈吓到了,表示可以试试。用药之前,“药匣子”对我妈说:“这孩子病得太重,狠病用猛药,就算救活,他将来是傻是呆,我都不能保证。”我妈就说了一句话:“只要我儿子能活,不管是傻是呆,我养他一辈子。”
汤药一点点喂进去,我妈不停地搓着我的手心和脚心。时间慢慢过去,终于,奇迹发生了——我的脉搏从弱到强,呼吸也均匀起来。我睁开了眼睛。
我妈号啕大哭,掏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摸出一分钱。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药匣子”用来剪草药的剪子,将自己两条齐腰的麻花辫剪了下来。她恭敬地把辫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抱着我转身离开了。“药匣子”没有推辞,也没出门相送。
2
可想而知,我们母子平安归来,在村子里产生了多大的轰动。从此,村里的大人看到我,都会感慨:“你的小命可是你妈捡回来的。”
我妈从不说这句话,她精心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唯一关心的就是我的身体,哪怕我只是偶然咳嗽几声,她也会仔细观察,还时不时摸摸我的额头。小学入学后的第一次数学考试我就考了100 分,我妈一边往灶里加柴火,一边落泪。
高考那年,我问我妈希望我考到哪里。她说,她不懂,但当年抱着奄奄一息的我去求医的经历,给了只有小学文化的我妈一条最朴素的人生信念:走大路,它一定通向更大的地方,有着更好的出路。
我报考了厦门大学。大学期间,我辅修了双学位,大三时就开始跟师兄一起创业。敢想敢干,是老师和同学对我的评价。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我妈给我的命运做了“编程”——那年,她不是捡回了我的命,而是教会了我如何绝处逢生。每当遇到困难,我就想,还有比我妈翻山越岭求医更难的吗?
3
2017年秋天,已在厦门成家立业的我像往常一样,给自己放了“秋假”,回家帮爸妈秋收。
一进家门,我就吓了一跳。我妈面色枯黄,两颊深陷。我立刻带着她去医院做检查,被确诊为胃癌。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连夜带着我妈进京,结果得到了同样的诊断。那一年,我妈60 岁。
我妈特别坦然地对我说:“妈不亏,看着你成家立业,妈没什么可牵挂的。”
可是,我有牵挂。无论是3 岁,还是37 岁,无论待在老家,还是漂在异乡,我妈都是我的主心骨。
容不得我胡思乱想,我放下工作,联系医生给我妈做手术,放疗化疗……手术前,我妈的体重是97 斤;手术后,她只有83 斤。我心疼不已,夜夜噩梦。第四个化疗疗程结束,医生遗憾地告诉我,我妈开始耐药,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我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儿子,咱俩跑吧?”这是我醒来后,我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看着我吃惊的眼神,我妈接着说:“妈想去泰山看看日出。”她说自己就是山里人,跟山格外亲。
我们自带灶具和食材自驾到山东,一路走走停停。我们用9 个小时登顶,看到了泰山日落。看着那一轮红日,我妈眼眶湿润着对我说:“儿子,妈想活下去。就冲这跟仙境一样的美景,就冲着这么好的儿子……”
爬过泰山,我妈又“钦点”了峨眉山。在去峨眉山之前,我领我妈做了一次体检。虽然癌症没有复发,但其中一项指标特别高,这让我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到了峨眉山山脚下,我先坐索道把我妈送到万佛顶,然后一个人下山,学着别人的样子,三步一磕头地匍匐着拜到山顶。我反反复复地祈祷着,脑海里涌现的是我3 岁那年,我妈抱着垂死的我寻医的场景。那一晚,她应该如此时的我一样惶恐不安吧。
当我一路磕行至距万佛顶不到500 米时,我看到了我妈,她也三步一磕头地前行着。我急忙赶到她身后,听到她念念有词:“愿我儿子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我妈是我最灵验的护身符,而我,也要做她的平安符。
4
2020年9月,我妈的复查结果令人欣慰,我决定带她去看看国外的山。我们去了瑞士的阿尔卑斯山。
在阿尔卑斯的诸多山峰中,我妈最爱的是马特洪峰。那天,我们坐着小火车到海拔3820 米的采尔马特冰川天堂观景台。这里地处瑞士和意大利边境,是距离马特洪峰最近的观景地点。我妈看着近在咫尺的马特洪峰,激动得隔空触摸马特洪峰三角形峰顶,说那里一定是神仙住的地方。
我妈看着远处的美景,突然红了眼眶,嘟囔了一句:“这天堂样的景色,要是你姥姥能看见该多好。”我愣在当场,有些好奇地说:“妈,姥姥都去世30 多年了。”
我妈的眼睛更红了,“没有人会把妈挂在嘴边,但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看的、听到别人喊妈,就会想自己的妈……”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当初患病后,我妈先后三次想吞下她攒下来的安眠药。最终让她放弃这个念头的,是她常常想到的一个场景:我风尘仆仆回到老家,推开大门就喊妈,但再也没有人应了。听了这话,我的眼泪淌了一脸。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妈是为了我才向死而生的。
2023年6月28日,是我妈66 岁生日。她现在很健康、很快乐,不时跟着老爸进山采蘑菇、挖人参,然后把“战利品”寄给我。43岁的我,还能被我妈如此惦记,真是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