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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的全球飞行:从联合国气候大会到ChatGPT,两大行星级议题交织

2024-01-12欧阳诗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人类过程

欧阳诗蕾

陳楸帆:科幻作家、耶鲁大学访问学者、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多次斩获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

乘飞机抵达迪拜后,来参加2023年第28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陈楸帆想,怎么把自己这一程的碳排放给抵消掉。

这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气候变化大会充满了争议,7万多人的参与让大会自身的碳排放就已经不可估量。在一座沙漠中的化石燃料之城,来自167个国家和地区的领导人及官员探讨如何逐步淘汰化石燃料,然而直到原定的闭幕日12月12日也未能达成全球协议,会议在激烈谈判中不得不延期一天。面对全球变暖之下近年频发的极端天气事件,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表示,“气候变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存威胁。”

作为科幻作家,陈楸帆觉得这一次的参会过程就像走在科幻片里,“很多既讽刺又现实的场景,让你不停有一些反思和想法。”他准备把这些观察写进他的科幻小说。

近两年,陈楸帆过着全世界跑的生活,2023年的行程加起来已经可绕地球四圈。11月中旬,他受邀参加巴黎和平论坛,在一场围绕AI未来的讲座中,他说到新时期的“算法奴役”,人们被强化偏见的算法、放大自我的社交媒体,以及将最狭隘的观点不断反弹的信息孤岛所包围。在他看来,人类意识中的缺陷和弱点塑造着社会结构、左右着政策制定,“当这些局限性不仅是内在的,且被科技故意操纵和放大时,其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

这份活动邀请,源于2022年陈楸帆的两本书《荒潮》《AI未来进行式》的法语和德语译本的出版及欧洲市场的反响。前者是讲述中国电子垃圾危机和气候不平等的小说。后者是他和李开复合著的书,两人是在谷歌工作时的同事。

2019年,李开复找到陈楸帆,想合力完成一本展现20年后被AI技术深刻改变的人类社会图景的作品。他们阅读了海量论文,与业内专家交流,参与AI工作坊,走访相关创业公司。成书《AI未来进行式》采用科幻小说加科技评论的形式,以合乎逻辑的方式推演人工智能将在20年后达到什么水平。

2023年,两人再见面时,都认为当时的预测太保守了。“书里写的很多故事都不需要20年,有可能5到10年就会变成现实。”陈楸帆说。当人们谈到AI,常说应该让AI与人类的价值观对齐,“但问题是人类社会内部的价值观都不对齐。”

“整个世界的现实图景已经高度复杂化、抽象化,它远离了我们日常经验的限度。”陈楸帆觉得,这正是科幻小说在技术加速年代的魅力所在。在学者杨庆祥看来,好的科幻小说善于通过技术想象展开“思想实验”,“不停地与固化的秩序和意识形态进行思想的交锋,不惮于创造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和建构模式——无论是在想象层面还是在实践层面。”

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采访时,陈楸帆刚刚落地韩国首尔,将参加另一场关于人工智能与气候变化的峰会。几年前,陈楸帆就开始用AI写小说了,也亲身经历着AI技术迭代的过程,“因为未来不会等你。”他说。

陈楸帆( 左) 参加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图/受访者提供

它不是一蹴而就的,很多人可能会误解为它是一键下单的过程,但其实整个过程里人类需要付出的劳动,一点也不比自己独立创作少。因为在这过程中你需要不断迭代、试错,可能很多时候它不能给出特别满意的答案,会觉得挺有挫败感的。ChatGPT出来前,我们没有直接跟AI对话交互的界面。

现在我基本上都使用现成的ChatGPT和其他定制化AI工具作为日常工作的辅助,比如写邮件、起草发言稿、翻译、整理日程表,这些都很容易完成。如果跟创意写作相关,可能会用它做头脑风暴,它会给出很多方向,但大部分都比较平庸或者套路化。就现在来说,所谓的 AI也是个黑盒子。它会有很多不实数据和虚假事实,你得有判断力地使用,有选择、有策略地提升效率,甚至打破被局限在思维惯性里的套路或刻板印象。

我觉得这也是对AI的认知以及与AI协作不断深入的过程,需要有这样一个开放、积极、建设性的心态去对待它。在人机不断交互的过程中,人类也在不断学习,成为更好的创作者。如果人类用非常懒惰、被动的方式去使用AI,它就会给出让你变得更懒惰、更被动的答案。

就我的感觉而言,欧洲主要偏重于风险监管,关注AI对传统人本价值、人文领域的冲击。这些讨论会有地域性差别,也和讨论者所在的行业、地位或阶层有关。比如美国硅谷的声音和美国南部普通老百姓的肯定不一样,所以没法一概而论。

但整个大环境是,资本一方肯定希望以更快的速度发展 AI 技术。所谓的“有效加速主义”,是硅谷很多大佬崇尚的一套哲学,技术尽可能快地加速,这样能解决很多问题,即使技术发展在过程中出现了新问题,也可以因为加速而得到解决,从而迫使人类文明进化到更高的维度。

另外也有更谨慎保守的声音,也即“对齐主义”,要求在人类制定出监管框架和手段前不应盲目追求速度,因为这和研发核武器一样,很可能会把人类文明带入非常危险的境地。

所以11月1日,在英国举办的首届全球人工智能(AI)安全峰会上有二十几个国家联署了一份新的 AI 监管的整体性框架协议《布莱切利宣言》,这可能是第一个国际性的AI监管框架。这个宣言主要有两个议程,首先是识别风险,其次是建立起对这些风险的全球共识。然后,根据识别出来的风险,各国制定政策来确保安全,因为各国国情、法律框架都不一样,需要因地制宜地落实到政策层面。此外还会通过国际化合作来制定评估指标。峰会每年都要召开,目的是构建一个国际包容的AI前沿安全的研究网络。

至少能看到包括中国、美国、英国,还有很多其他的大国和欧盟,都愿意放下地缘政治、意识形态等等分歧,围绕人工智能安全与监管的大问题来开展对话和合作。这意味着一个全球性的、行星级别的议题的出现,就和气候变化一样,是现在两大需要全球协作的议题。

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复杂,可以从不同的维度来看。到底什么是最本质的幸福?比如小说里是说如果有一种生物学指标可以将它量化,那它就能被机器学习、读取,甚至施加影响,这是一种非常还原论的想法。

但我觉得,到最后人类还是不可能被如此简单机械地还原成一堆数据。因为现在人工智能学到的也是非常有限的数据集,比如语言文字上的数据,还包括图像上的。但有更多更微妙复杂的、无法被量化的数据,比如情绪的变化、意识现在是无法被监测到的。因为意识本身需要通过表征外化成语言文字、标签、声音等等,需要一个外部化的过程。所以,当你的意识还没有被表征出来时,其实就无法被识别、探测和量化。

我觉得就是鲁迅先生老早说过的“绝望”与“希望”的辩证法,它們一直都在互相转化,互相依存。我不觉得人类历史上有绝对黑暗的绝望时刻,也不会有纯然光明、充满希望的瞬间,而是在不停地交织作战、螺旋式上升的过程。所以,最后还是取决于人类本身。不要小看每个个体,虽然力量很渺小,但是每个个体最后能够通过这样的讲述故事的方式,凝聚起共识。这也是尤瓦尔·赫拉利说的,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其独特的能力其实是讲故事,而不是使用工具或者语言——但我在这里存疑,其他动物肯定也有讲故事的能力,只不过这故事或许还不能被我们人类所理解、所认知——他认为这是我们能够超越个体去凝聚共识,完成更复杂、更大规模的工程的可能性。这工程可能是巨大的,比如造一座长城,或者建立起一套制度。所以我觉得人类还是有希望的,就在于我们能够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去传递这种希望。

陈楸帆在爱丽舍宫向法国总统马克龙( 右) 赠书。图/受访者提供

书里很多内容都在探讨媒介对人的影响,无论是deep-fake(深度伪造)还是沉浸式虚拟环境,包括虚拟偶像数字人。其实我们已经在进入一个虚拟时代了,经过疫情,很多行业加速了这个过程,现在大家都习惯在家上班或上课。但这个过程中也会有新的问题出现,包括信息的真伪辨别,在未来这种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力可能是一个非常低成本的工具,很多人只要想就能够制造出以假乱真的信息,可能给社会带来干扰,甚至造成不良影响和风险。那我们怎么来防范?怎么来管控这些信息?

除此之外,当下一代年轻人越来越习惯于虚拟社交,因为他们会觉得这种关系、这种交互过程是可控、舒适的,而且是高度定制化的。就像很多人会和AI谈恋爱,因为AI可能比真实的人类更知道怎么去说话、怎么去讨好对方,而真实的人很多时候做不到这样的事,所以他会恐惧和排斥真实的社交和关系。这已经在发生,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其他国家,而这肯定会引起非常大的社会结构变化,包括人口出生率、结婚率的下降等等。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但我们怎样去调整现有的观念和社会结构去适应这个过程?

当然,我鼓励人必须有真实的社交,物理世界的交流和交往非常重要。因为目前虚拟数据的解析度还非常低,比如可能是720的解析度,但真人渐变可能是4K或者8K的解析度,它的信息密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且,下一代已经生活在未来了,以后代际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大,有可能隔了一代人,就是两个世界。也就是所谓的后人类,上一代人看下一代人就觉得他们是另一个物种。我觉得这个事情可能会加速发生,甚至有可能下一代也不认为自己是人类。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多的讨论和理论工具让我们做出一些及时的反应,而科幻就是帮你去做准备的类型。

陈楸帆( 右二) 参加布鲁塞尔欧洲之友峰会。图/受访者提供

难度是很大,但可能放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也是一样,只不过现在信息密度更大。比如说在报纸、电台、电视台的时代,其实也是一样的,而且是更中心化的媒体权力结构,所有的媒体都掌握在位高权重者手中,那他可以控制你读到什么、读不到什么。到了互联网时代,大家会觉得这是一个信息民主化的过程,大家可以平等、公开、透明地获取信息,打破了所谓的阶层和权力结构,好像是一个去中心化的过程。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你会发现它又重新中心化了。

因为资本主义的逻辑链条就是要圈地,它要做大做强,最大程度地垄断并且榨取剩余价值,所以又重新中心化成一个个的平台,一个个信息孤岛,由此产生各自的立场和偏见。所以这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地中心化、去中心化、再中心化的过程。只要人类存在一天,这个过程就不会停止,AI是这個过程中的一环而已。

现在的AI也是一个非常中心化的东西,你很难设想一个没有钱、没有数据的个体创业者能在这个时代靠自己搞出一个大语言模型,因为没有钱买GPU、搞数据、训练机器。在之前那个草根互联网时代,已经出现了所谓新中心化的局面,而在即将到来的AI时代、大模型时代,会更加中心化,但这之后可能又会迎来一个新的去中心化的时代。那个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这个过程是不会消停的,这就是人类。

全球化的离散年代,人还需要故乡吗?

我感觉我这两年也是处于一个加速度的过程。不管是去的地方、见的人,还是思考的问题都超出了之前10年甚至20年的密度。对自身精力、时间管理等等方面也提出了更高要求。我也因为这两年去了太多地方,开始思考所谓的“在地性离散”、家乡这些问题。

以前没有如此具身地感受过,当自己不停换地方、换语境,我就会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中国性”。不管你去到哪个地方,哪怕你换了不同的身份,但你作为中国人的标签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它从语言,到身体的感官、到记忆,是你存在的一部分,这是你无法否定也无法剥离的。

还是需要的,虽然不一定需要物理上回到故乡的这种在地性。在法国我认识了一些潮汕后裔大学生,他们中有的是混血,也有柬埔寨的潮汕后裔,他们不会说潮汕话。但他们告诉我,如今在法国兴起了一个运动,这些年轻的潮汕后裔开始组织协会或自发组织,开展文化寻根活动。有位年轻导演叫杜来顺,拍了一部动画片讲述潮汕的故事。尽管他们离开很远很久了,但他们仍希望寻找自身文化的根源。

我觉得寻根的冲动是人类的本质之一,它不会因为你走得远而消失,它会以不同的形式重生。就好像我写在VR建一个潮汕祠堂,你的先辈们都是以这种虚拟的数字人的形式被供奉,你还可以跟他们去互动,其实也是一种对故乡的科幻式表达。

我觉得人最后还是需要回答一些最本质的问题,那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就这几个问题,人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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