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德洛尔：欧盟和欧元是他建造的房子，但这个房子并不牢靠

徐琳玲

2004年1月15日，法国巴黎，欧盟委员会前主席雅克·德洛尔。图/视觉中国

2023年12月27日，周三，前欧盟主席、造“统一欧洲”房子的雅克·德洛尔（Jacques Delors）在法国巴黎的家中去世，享年98岁。他的女儿、法国政治家玛蒂娜·奥布证实了这一消息。

德洛尔自1985年到1994年担任欧盟执行机构欧盟委员会的主席。在领导欧盟十年间，他推动了欧盟一体化走向日益紧密和完善，以及欧盟的单一货币欧元的落地。他也因此被誉为现代欧盟的“首席建筑设计师”、“欧元之父”。

在欧洲政治家对这位老一代欧盟领袖的悼念声中，英国前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的嗓音最具个人风格。这位英国“脱欧”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称赞德洛尔“是现代欧盟的杰出设计师”、“一位杰出的政治人物”。然而，“他的想法从来都不适合英国——正如他本人后来似乎承认的那样——而且欧洲大陆有许多人对欧盟的方向心存疑虑。但今天没有人可以怀疑他的遗产。无论你如何评价现代欧盟——它都是雅克建造的房子。”

在雅克·德洛尔的政治经济思想中，有着对联邦制、公共制欧洲近乎宗教般的信仰。这和他的个人经历息息相关，又充满各种自相矛盾。

1925年7月20日，德洛尔出生于巴黎市中心的一个工薪阶层聚集区。他的父亲路易是法国中央银行——法兰西银行——的一名税务官，信奉左翼社会主义。路易曾在一战中参战，并一度身负重伤。雅克的青少年时期在二战的炮火中度过。为躲避战乱，他跟着父母四处搬家，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1944年二战接近尾声，德洛尔一家回到巴黎，雅克得以继续学业。他在索邦大学获得经济学学位。相比自己的专业，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体育、爵士乐和美国电影抱有更浓厚的兴趣。

在父亲的极力劝说下，他很不情愿地参加并通过了法兰西银行的入职考试，由此开始了金融家的生涯。不久，雅克·德洛尔加入当时在法国影响很大的天主教工会，并认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玛丽。两人都是工会里活跃的骨干分子，都对社会问题有着浓厚兴趣。

当时，工会要求德洛尔负责与法国政府合作，以促进雇主和工人之间的联系。1962年，27岁的德洛尔成为在法国拥有很大权力的机构“经济计划委员会”的成员。1968年春夏之交，法国爆发学生罢课、工人罢工的“五月风暴”。期间，戴高乐政府的部长们看中了德洛尔关于谈判和扩大合作的想法，邀他加盟。1969年，德洛尔成为法国新任总理雅克·沙班·德尔马斯的社会和文化事务首席顾问。

德尔马斯政府解散后，德洛尔一度在巴黎第九大学任教，并于1971年加入了法国的社会党。三年后，他的专业才干引起了法国政坛左右势力的关注。代表左翼的弗朗索瓦·密特朗和保守派的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都向他抛来橄榄枝。

据说，德洛尔自己喜欢被社会主义者视为右翼，而被戴高乐主义者视为左翼。他曾经说：他总是“左派的右边和右边的左边，或者被两者都拒绝”。

1979年，德洛尔被法国社会党列入欧洲议会首次直接选举的候选人名单。尽管排名靠后，他却凭借出人意料的好成绩获得了一个席位，并被选为欧洲议会经济和货币事务委员会主席。

1981年，社会党人弗朗索瓦·密特朗竞选成功，成为法国第五共和国史上第一位主张左翼社会主义的总统，邀他出任财政部长。对德洛尔而言，他很难拒绝这一施展心中理念的机会。

当时，密特朗政府施行对银行和主要行业进行国有化、大幅增加公共支出、扩大有薪假期、提高对富人的税收等诸多政策。在财长任上，德洛尔每天都在为控制公共债务和通货膨胀苦苦挣扎，他试图淡化密特朗的竞选承诺，不得不三次让法郎贬值以提振经济。最终，他说服总统转向更紧缩的经济政策，削减公共支出并冻结工资和物价。密特朗政府的路线由此又转回到自由主义。

1983年，密特朗一度想任命德洛尔为总理，以此重建国际社会对法国经济的信心。然而，当德洛尔要求拥有对政府经济政策更大决定权时，他撤回了这一提名。

密特朗后来评价德洛尔“不够社会主义”，因此无法领导法国政府。但在1985年，他开始为德洛尔展开游说、使他最终得到欧盟委员会主席一职。

1985年，德洛尔正式执掌位于布鲁塞尔的欧盟委员会。在他的十年任期内，欧洲因为冷战结束、两德统一和前南斯拉夫战争等事件，经历着地缘政治格局瓦解带来的巨大震荡。

在对欧洲议会的首次演讲中，德洛尔特别强调：“欧洲一体化”不仅是一个政治概念，更是一种理想。他说，其存在的主要现实理由是保障整个欧洲大陆的和平。曾生活在世界大战阴影下的德洛尔坚信：加强“欧洲一体化”是避免几个世纪以来悲剧重复发生的最好方法。

在第一个五年任期内，德洛尔加快建立了一個消除货物、资本和人员自由流动障碍的“欧洲单一市场”计划，即于1987年通过的《单一欧洲法案》 （Single European Act）。该法案要求成员国在1993年之前取消内部贸昜壁垒。对于信仰“欧洲一体化”的人士来说，这是欧洲迈向更紧密的政治联盟和使用共同货币的重要一步。

德洛尔的不断倡导，加上对欧洲经济复苏和重新谈判的预算框架的推动，为被搁置了数十年的欧洲构想注入了新的活力。他曾自我评价说这是他最自豪的成就。就连他的老对手、“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也承认：这是刺激经济增长、减少失业的有效方式。

德洛尔的另一项成就是，他以眼花缭乱的手腕促成了《马斯特里赫特条约》 （Maastricht Treaty）在1992年签订。该条约为欧元铺平了道路，并向成员国承诺致力于共同的外交政策和安全目标。德洛尔坚信：欧洲必须建立一个强大的经济联盟——一个“无国界的市场”，以此与当时世界的两大经济强国美国和日本竞争。

他在1988年曾预测说：十年内，欧共体将为成员国做出80%的经济和社会决策。他还认为：欧洲的“单一市场”不会像美国那样是一个不受约束的资本主义市场；任何这样的市场都需要一个“强大的社会维度”和“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来保证。

1983年5月29日，在美国威廉斯堡举行的七国集团峰会上，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 左） 和财政部长德洛尔交流。图/视觉中国

在欧洲大陆，德洛尔的这些观点被许多政治领袖、社会精英所接受和认同，包括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科尔尤其认同德洛克对“统一欧洲”的愿景。

但在“铁娘子”撒切尔夫人那里，他推動欧洲“一体化”的努力遭遇到了最大阻力。

英国一直有“光荣孤立”和“疑欧”的传统，加之相异的经济发展模式，使其长期与欧洲大陆若即若离。撒切尔夫人经常和德洛尔激烈争吵，她认为他的政策干涉了成员国内政，“一个统一的欧洲”的想法更是荒谬。

“（统一的欧洲）在我有生之年永远不会出现，我也希望永远不会。”铁娘子强硬地声称。

1992年2月，德洛尔最终使得 《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在欧盟内部签署。

显然，这离他建立一个完全“一体化”的欧洲的愿望颇有距离——英国新任首相约翰·梅杰通过谈判使英国"退出”协议的社会维度，并且明确表示英国无意加入欧元区。最终，德洛尔得到了一个关系松散的成员国联盟，并在十年内将其变成了一个远不止此的联盟。

在欧洲，《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也引发了新一轮的辦论。在英国，梅杰首相争取条约获得批准的努力几乎重挫了保守党的支持率。在丹麦，民众在全民公决中投了反对票。即便在德洛尔的祖国，法国人也只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对该条约说了“是”。

英法等主要欧洲国家的不情不愿，使得德洛尔推动欧洲成为合众国的愿景变得黯淡。

到他十年任期即将结束时，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他过于咄咄逼人地想加强欧盟对其成员国的权力。批评人士认为：1990年代法国、英国和丹麦的欧洲怀疑论流派的崛起，正是对他过度扩张欧盟权力的反应。这也是被视为他个人遗产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在他执掌期间，欧盟大家庭却增添四个新成员——奥地利、挪威、芬兰和瑞典。

卸任欧盟主席之职十年后，德洛尔在2004年首次承认：并非每个成员国都希望进一步联合。他说，随着欧元区的经济问题日益严重，他如今可以理解为什么英国拒绝加入欧洲单一货币。“由于我们（欧盟）未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欧元的经济优势，人们可以理解英国人说的‘现在这样挺好，不加入欧元区并没有阻止我们的繁荣’。”

2009年希腊爆发债务危机，随之成为蔓延至全欧洲的欧债危机，这使得欧洲内部对欧盟的存在价值、“欧洲一体化”的怀疑声越来越大。北方富国对南方穷亲戚的“输血”义务，则让很多欧洲人感到愤怒和不满。

2016年6月，英国举行国民公投，最终以52：48的微弱优势选择“脱欧”。英国由此正式启动与欧盟旷日持久的离婚和未来合作关系谈判。

1994年，69岁的德洛尔卸任欧盟主席之职，随后出任位于比利时布鲁日的欧洲学院院长。在此后20年里，他继续在欧盟事务上发挥影响力。

当时，法国政坛请他出来竞选法国总统的呼声很高。多个民意调查显示，他轻松领先于后来的获胜者雅克·希拉克。经过数周思考，德洛尔拒绝了这一请求。他后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之一”。时隔20年后，他的女儿玛蒂娜·奥布里竞选法国总统，但最终在社会党提名中输给了弗朗索瓦·奥朗德。

当我们打量德洛尔留下的遗产，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事实——尽管欧盟内部一直存在不和、争吵和怀疑声，英国仍是目前唯一一个脱离出去的国家。1985年德洛尔掌舵时，欧盟只有10个成员国，如今已有27个。其中，有20个国家近3.5亿人口使用欧元，使之作为一种举足轻重的法定货币在世界上流通着。

在一份似乎成稿许久的讣告里，《纽约时报》为他如此盖棺定论：“人们将记住雅克·德洛尔，他是一位技术官僚，比大多数民选政治家更具影响力。在欧盟的历史上，没有人比他更能根据自己的信念来塑造欧盟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