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本体 守正创新
2024-01-12杜竹敏整理
杜竹敏 整理
2023年,上海传统戏曲舞台涌现一股“经典复排”的热潮,京昆越沪淮各剧种一批“传统经典”“新经典”剧目经过整理、传承,陆续登上舞台与观众见面。经典再现舞台引发市场关注,受到专业人士和普通观众的普遍好评,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传统戏曲在观众,尤其是青年受众中的新一轮传播,也引发了戏曲从业者的多角度思考。“经典复排”为何受欢迎?“复排经典”需要持何种改编态度?“经典”对于剧种、剧院发展有何意义?近日,《上海艺术评论》邀请上海京剧院副院长冯钢、沪剧《罗汉钱》复排导演沈钢、越剧《舞台姐妹》复排导演徐伟、淮剧《金龙与蜉蝣》复排导演海博围绕这些热议话题举行座谈。
经典的价值—浓缩剧种菁华、彰显院团追求
座谈会上涉及的四出经典,无一例外代表了剧院某一时期的创作高峰。复排重演庶几可视作院团对于经典艺术理念、艺术风格的强调和经典地位的加固。其中,沪剧《罗汉钱》与淮剧《金龙与蜉蝣》作为纪念沪剧表演艺术家丁是娥诞辰100周年和上海淮剧团建团70周年重要演出,其意义更不言而明。
沈钢:和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创造的新经典相比,沪剧《罗汉钱》诞生年代较早。它是1950年第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后不久,为了宣传婚姻法而根据赵树理小说《登记》改编的。当时小说和沪剧的创作其实都是比较仓促的。今天回过头来看,首演版文本上还有一些不足。但是它抓住了一个时代的契机。在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中,《罗汉钱》一举包揽了剧本奖、演出奖,丁是娥、石筱英获演员一等奖,解洪元、筱爱琴获演员二等奖,邵滨孙获奖状,随后一炮而红,对于推动沪剧剧种走向全国也有很大意义。从《罗汉钱》的排演也可以看出丁是娥老师的眼光长远,凭借这出戏,沪剧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跟上时代步伐,促成了从“西装旗袍戏”到“现代戏创作”的成功转型。上海人民沪剧团(上海沪剧院前身)也成为全国坚持编演现代戏的“四面旗帜”之一。此后,上海沪剧院几代演员,几乎都演过《罗汉钱》。今年恰逢丁是娥老师诞辰100周年。这一传统也延续至今,与时代同步、与城市同行、与人民同心成为沪剧的最大特色之一。
冯钢:刚才各位老师的发言,对我很有启发。经典产生的年代不同,所传达的审美理念也会有所不同。由此带来每次复排的侧重点和方向也会有差异。我认为复排的核心意义是传承剧院表演艺术的体系,包括演员的培养。每一次传承,传承哪些剧目、怎样的方式传承,每个院团都会有自己的综合考量。背后折射的都是当下剧团的整体状态、艺术追求。京剧《曹操与杨修》是上海京剧院演员传承系列中的一个剧目。这项工作从2013年确定传承计划,2015年正式启动剧目排演的。其实《曹操与杨修》的主演、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老师这些年始终在青年中物色可以将他的表演传承下去的接班人。他要求非常高,曹操这一角色对于演员的综合素质要求也非常苛刻,需要突破京剧传统铜锤花脸和架子花脸的界限。整个过程中也遇到不少困难和波折。
徐伟:上海越剧院复排《舞台姐妹》的想法已经有很多年了。院团领导可能更多是从越剧现代戏的传承与发展角度考量。从这个角度看《舞台姐妹》,确实具有与众不同的意义。和《祥林嫂》《家》等现代戏不同,首先《舞台姐妹》说的是越剧人自己的故事,对于越剧演员来说情感不同。而且在这出戏中,演员的表演都突破了行当的限制。徐派小生钱惠丽老师在剧中是以女性—邢月红的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唱腔也和我们所熟悉的旦角流派唱腔有很大不同。从形象塑造角度看,当年钱惠丽、单仰萍,还有许杰、刘觉、张国华等老师的创造都带有标杆意义。今天,当年原创的老师们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即将退休。今天青年一代要赓续和发展上海越剧院现代戏创作的传统,《舞台姐妹》必然是绕不开的剧目。
海博:今年是上海淮剧团建团70周年,《金龙与蜉蝣》首演30周年。《金龍与蜉蝣》也是都市新淮剧的第一部,对于上海淮剧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次复排和重新上演,也是今年一整年团庆活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代表了上海上海淮剧人的艺术追求和态度。
复排的态度—以敬畏之心传承以现代审美创新
“改”或“不改”,怎么改?似乎是每位参与经典复排者都必须面临的问题,也是一个很难寻求标准答案的问题。讨论中,无论是院团管理者还是主创人员都一致认为:每一次复排都是一次全新的创作。但面对经典须有敬畏之心,重排经典需秉持守正创新、坚持本体的态度。
海博:首先,我真的非常感谢院团领导和老师让我这样一个青年导演担任复排重任。接到任务后,我首先做的是对《金龙与蜉蝣》既往资料进行深入研究。我把自己关在资料室整整两个多月,把所有我能找到的相关资料—从编剧罗怀臻老师第一版《寻亲记》的剧本,到当时第一代“牛牯”做的排练场记,以及参加全国地方戏汇演时的录像、之后拍摄的同名淮剧电视连续剧都看了一遍。建组会上,我的导演阐述也是在郭小男老师(《金龙与蜉蝣》首演版导演)的阐述基础上,融入自己的思考完成的。排演的过程中,当年参演该剧的老师都到现场,给青年演员各方面的指点、传授心得。整体上这次复排还是以敬畏的态度传承原版。但是也会有一些创新和改动,比如舞台处理上会有一些细节变化,在配器方面,现代技术条件比30年前更好,我们也会充分利用,但整体不会失去那种远古时代的粗砺感。
徐伟:接到任务后,首先摆在我面前的是对于经典“改”还是“不改”的问题。相信作为导演,无论是新编剧还是传统戏,进入创作过程后,每个人都会想要把自己的想法注入到剧目中去—让观众在剧中“看”到自己。但是在认真分析了《舞台姐妹》历次演出文本后,我发现是真的“动”不了。无论是从剧本、导演手法还是两位老师(钱惠丽、单仰萍)的表演,都达到了我们青年人目前无法超越的高度。所以,最后我和所有主创、演员定下一条排演原则,这次是“以复原为基础”的新创作。当然,落实到具体排练过程中,我们也会不断和老师有交流,交换不同意见、理解,一些细节上也会基于青年演员的理解有所调整。老师也经常来排练厅给我们说戏、抠戏。 “月红自尽”这场戏中,安排了和尚阿鑫的出场,这个细节是原版没有的。之所以这样设计,是为他之后救月红脱险做铺垫,使人物行为更符合逻辑,人物形象也更丰满一些。这个改动也得到了老师的认可。老师们也非常尊重我们的想法,经常会鼓励我们以自己的理解来塑造人物,比如冯军演的“倪涛”,在后台与月红重逢时,究竟有没有儿女旧情。冯军自己也拿不准,请教许杰老师。许杰老师在谈了自己的理解后,鼓励他不妨两种情感都试试,首先要自己觉得“舒服”,观众才会觉得可信。
沈钢:“以敬畏之心传承,以现代审美创新”。这是我这次导演过程中总结的心得,也是导演《罗汉钱》的宗旨。《罗汉钱》作为沪剧经典,一出戏中有那么多经典唱段流传,是很少见的。特别是其中的《燕燕做媒》已经成为了沪剧的代表。它就像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在观众中有崇高的地位,不能去损坏它、破坏它。但今天要让这个古董依旧“吸引眼球”,简单放在那里是不够的,需要给它一个精致的包装。这次排《罗汉钱》,我坚持老戏“新”排中的“新”字。但是“新”如何挑战观众的欣赏惯性是很难的。要“新”,首先领会原版中高深的艺术。为此,我研究了沪剧院历史上所有版本的《罗汉钱》录像,包括相关报道、评论文章。我提炼出文本内核是—人性解放。在舞台处理上,我把原来的幕后戏做了正面处理,加强了老一辈和年轻人的思想碰撞,增加了戏剧张力。同时,在舞台上增加了大量群戏,尤其是歌队。歌队其实是还原了沪剧诞生之初田头山歌的演出风貌。歌队可以叙事、也可以抒情。电影也给我很大启发,这次在舞台上还原了电影版的生活气息:剧中人倒茶后顺手将杯中的水泼在地上,小飞蛾给张木匠“洗脚”,这是以往舞台版都没有的,也可能是当下年轻人没有的生活经验,但确实是20世纪50年代上海郊区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洗脚”这样的细节也反映了小飞蛾和张木匠的夫妻关系和相处方式。
冯钢:无论从创作者还是剧院管理者的角度,经典复排都不是“复刻”,而是一次全新的创作。排《曹操与杨修》过程中,从尚长荣老师到剧院管理者,再到每位执行者都有这样的意识。随着时代在变,一切都在变—文本、舞台、表演—都在调整。只是程度不同,调整的层面不同。演员的表演,他对人物的理解方式也不可能和老师一模一样。有些剧目诞生、成为经典的年代离我们比较近,可能改动相对较少。有些离得比较远,我们赋予它变化的东西相对就会多一些。
传承的意义—从“形”的模仿到“魂”的传承
何为经典传承,传承经典是要传承经典的什么,为什么当下几出经典复排的演出会引起关注,并且收获好评?从经典对于青年演员、青年编导的培养,到经典传承的价值,与会者都有自己的看法和切身体会。
徐伟:除了现代戏的传承和发展外,锻炼青年演员,也是越剧院复排《舞台姐妹》的重要考量之一。目前,上海越剧院三团的青年演员很多都是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本科班毕业生,在学校都打下了一定创造人物的能力,基础相当不错。但进入越剧院后,他们主要还是以演出《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传统古装戏为主,现代戏、新编戏演出机会相对较少,演他们自己创作的戏机会更少。院团领导也希望通过排演一出现代剧目,让青年演员在过程中真正学会如何创造人物,尤其是如何突破行当和程式化表演,塑造现代戏中的角色。
海博:《金龙与蜉蝣》的演员定妆照拍完后,大家都很感慨,仿佛多年前的记忆在眼前活了起来。这次复排的演员都比较年轻,不少是淮四班毕业的学生,在校期间,《金龙与蜉蝣》中的不少唱段是必修课,他们都会唱。所以这次有机会参与全剧的演出,也都很激动。这其中,也有一些曾经参与过之前的演出。演蜉蝣的王俊杰15年前初进戏校时曾演过蜉蝣的儿子孑孓。演金龙的陈继云还在第一版中跑过龙套。从龙套到主演,确实在经典的复排中看到了一辈辈淮剧人的成长。比较遗憾的是,排演这出戏的时候何双林老师已经病重,没有能够亲临现场。
沈钢:为什么要传承经典?因为經典浓缩了艺术的菁华。通过排演、传承经典,能够让演员最快接触到最顶尖的艺术,同时树立起正确的艺术观和审美能力。这次《罗汉钱》排演,沪剧院领导同时还交给我一个任务—“以创带教”。通过这出戏的创作、演出,在实践中提升青年演员创造新角色的能力。现在的青年演员存在一个普遍问题:老师手把手教、模仿得很不错。但很多人缺乏独立思考的习惯。不会问,或者是不敢问“为什么”,老师为什么要这么演,这句腔为什么这么处理?考虑得都比较少。通过《罗汉钱》的创作,我们就是要让青年演员明白老师的表演、演唱“好在哪里?”学会分析人物、分析表演,看懂老师表演背后的人物心理。所以在排演过程中,我一直鼓励青年演员多问“为什么”,甚至质疑老师的表演、导演的调度都没有关系。在排练场如果感觉这里的表演不舒服,也一定要大胆提出来。丁是娥老师塑造小飞蛾这个人物,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电影中的形象,也有一个慢慢打磨的过程。刚拍电影的时候,她着重突出了小飞蛾“悲”的一面。导演张骏祥还曾悄悄问别人:“丁是娥是不是专演悲旦的?”后来,丁老师在《回忆》这段唱中对自己的表演也做了调整。
冯钢:京剧一直在演传统戏,可以说是一直在传承。但为什么之前我们较少注意到传承的价值?坦率地说,很多时候我们传承的是外在的“壳”,没有传承到“魂”,理解内在的价值。之前说到尚老师对于演员的要求非常高。而这次《曹操与杨修》的排练,也可以说是一次厚积薄发。经过多年物色,直到2013年,上海京剧院才正式提出《曹操与杨修》的传承计划。在确定曹操传承人杨东虎、董洪松和杨修传承人陈圣杰后,并不是马上开始说戏、排戏。尚老师带着三位青年演员在他的小办公室里谈他的艺术观、创作理念。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两年。两年后,才开始拿起剧本,一句句台词掰开了、揉碎了分析,这个过程当是演员不断学习的过程,最终帮助他走向成熟,他才能承担一出大戏。对于青年人来说,学的何止是一出戏,而是对表演体系的整体理解。所以我们传承的不仅仅是一部剧,更是对艺术理念、文化精神的传承。
海博:传承是具有双重意义的。不仅仅是对演员,对于青年导演也是一次锻炼、一个机会。对于我们青年演员来说,目前导演大型新创剧目的机会可能比较少,经验和能力也不够。通过复排经典,在过程中学习、分析,也是一个很好的积累过程。
作者 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戏剧工作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