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有源头活水来
2024-01-12
2023年,上海传统戏曲舞台上刮起一阵“经典复排之风”。由各剧团青年演员担纲的经典剧目纷纷被重新排演、搬上舞台。其中,淮剧《金龙与蜉蝣》、越剧《舞台姐妹》、沪剧《罗汉钱》等剧先后与观众见面,均取得不错反响。而紧随其后,传承版京剧《曹操与杨修》也将亮相舞台。此外,上海越剧院推出的“越时代·越美丽”系列经典传承演出、上海沪剧院青年演员推出的沪剧传统老戏,都为上海传统戏曲舞台添上了色彩斑斓的一笔。
我们为什么“爱”经典?经典剧目被集中排演搬上舞台的背后,又带来哪些思考呢?
“经典”与“复排”的相互成就
纵观近期上海舞台复排热演的传统戏曲经典剧目,不难发现一个新现象,即对于“经典”的定义的变化。四出剧目中,除根据赵树理小说《登记》改编的沪剧《罗汉钱》诞生于20世纪50年代外,京剧《曹操与杨修》首演于1988年,淮剧《金龙与蜉蝣》首演于1993年,越剧《舞台姐妹》则在1998年于上海青浦首度与观众见面。随着时代的演进,一批改革开放后诞生的舞台剧“新经典”地位开始陆续确立。“新经典”与“传统经典”一同为从业者和观众所接受。与五六十年代、乃至更早前创作的剧目相比,“新经典”无论在思想意识还是审美趋向上更符合当下观众的思维理念和欣赏习惯,也更容易被年轻主创和观众所接受。因此选择经典剧目进行再次排演也成为市场的保障,为青年主创团队获得认可提供了有利条件。这或许也是新经典复排、重排受到主创和市场青睐的原因。
从另一个角度看,“经典”地位之确立,除了毋庸置疑的艺术质量外,传播度和传承率也是重要元素之一。传播手段既包括舞台演出,也包括电影、电视的拍摄,以及从原剧生发的各类创作。除舞台演出外,沪剧《罗汉钱》早在1957年前就被拍摄成电影,对于在长江以北地区传播沪剧这一江南剧种功莫大焉。电影《曹操与杨修》在中美国际电影节、京都国际电影节等国际活动中屡获大奖。《金龙与蜉蝣》被拍摄成电视连续剧后,剧情有了很大程度的丰富。根据《舞台姐妹》改编的《舞台姐妹情》则汇聚了各剧种艺术家,并促成越剧界九代同堂的盛世,成为越剧改革70周年的大轴演出。而就舞台而言,对于原剧的一次次重新排演,也是不断打磨、提高的过程。以越剧“四大经典”之一《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例,自越剧小歌班诞生之日至今,已有百余年的演出创作历史,并衍生出不计其数的版本。几乎越剧所有生旦流派都有自己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代表剧目或片段,无论是以1953年新中国第一部大型彩色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为蓝本的经典传承版,还是各地越剧院团先后创作的新编版,始终成为代表中国文化形象的一张名片,出现在中外友好交往的舞台上。
几乎没有任何一部剧,在诞生首演之时就能被奉为“经典”。经典地位需要时间的大浪淘沙才能确立。而一次次的“复排”“新排”则是确保经典常演常新,不被时代和观众遗忘的最重要因素。
“经典”与“青年”的相互成就
排演“经典”现象在过去几十年乃至更长时间中始存在。为何近几年格外引起关注?
究其原因,首先是从剧目发展的客观规律上看,20年至30年的时间周期,经典的地位在时间的淘洗中逐步确定,同时也进入了需根据时代发展和审美迭代重新修改打磨的阶段。尤其一些具有鲜明时代烙印的观念、形式,需要做重新判断和调整,使之拥有与时代同行的源源不断的价值和生命力。
另一方面,随着近十年来,自上而下对传统文化的重视程度不断加强,传统戏曲领域的青年人才培养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改善。以上海为例,京剧、昆剧、越剧、沪剧、淮剧、评弹舞台在短期内出现一大批青年面孔,戏曲与曲艺人才培养初见成效。青年演员为传统舞台带来一股青春阳光之风,而他们的成长也亟需剧目的积累。初出茅庐的青年演员经验和知名度尚需积累,创造一个全新的角色和剧目还力有不逮,风险较大。因此,“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在对老师成功演出剧目的“复刻”过程中,融入自己的思考,是青年获得经验、迅速成长的最好方式。同时,能被称之为“经典”,无论是传统经典还是新经典,都具有较高的审美品位,对于青年主创团队在创作过程中树立正确的美感和美学判断,不至于在艺术上走了“歪路”,也是大有裨益的。
此轮经典复排的一大特点在于,原版的主创团队还能给予复排者最直接的指导,甚至青年演员中,不少曾经参与过此前的演出。如新版《金龙与蜉蝣》中饰演金龙的陈继云曾在30年前的原版中跑过龙套;蜉蝣的扮演者王俊杰15年前初进戏校时曾演过蜉蝣的儿子孑孓。新版越剧《舞台姐妹》排演过程中,原版导演卢昂、主演钱惠丽、单仰萍在排练厅亲自为演员说戏,示范。而京剧《曹操与杨修》作为“尚长荣三部曲”之一,上海京剧院多年前已制订了渐进式的演员传承培养计划,此番上演,庶几也可看作京剧青年人才培养成果的展示。剧目传承与青年培养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事实上,无论是《罗汉钱》还是《曹操与杨修》《金龙与蜉蝣》乃至《舞台姐妹》,近年来也不间断地有演出,其中既包括原班人马亮相,更多的是艺术家与青年演员的合作登台,乃至青年新秀独挑大梁。在“经典”传承的过程中,青年一代演员、主创也可以此为依托,被观众认可,同时为之后的创作打下较为坚实的基础。
“重排”与“新排”的不同选择
排演经典剧目,主创团队首先面临的考题就
是—“改”还是“不改”,改多大篇幅,怎么改?不可否认,此轮经典复排收到较高好评,一部分来自于观众的“怀旧情结”,二三十年前看《金龙与蜉蝣》《舞台姐妹》时还是懵懂学生的观众群,如今已是四五十岁的中年,步入剧场的他们,不少是怀着“寻梦”,寻找“逝去的青春”的目的。在《舞台姐妹》演出后,有观众发朋友圈抒怀:“仿佛时光倒流,又看到钱(惠丽)、单(仰萍)站在舞台上,而我还是那个青涩的大学生。”面对此类观众,似乎“克隆”是最简单易行、性价比最高的最优选择。然而,且不论因为演员条件—包括嗓音、扮相的不同,百分百的copy不走样不可能存在。没有注入主创思想的“克隆”也是缺乏灵魂的,亦步亦趋,毫无主见的模仿,最终只能沦为似是而非的“山寨”,观众还不如去欣赏电影、电视或者影碟。
那么,“改”需要循序一条怎样的原则?近期出现频率甚高的四个字“守正创新”似乎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首先,要尊重经典本来的样子。早前,对于经典改编的态度一度出现过“乱改”“魔改”,随意解构、过度解读,令经典面目全非。这类排演让人不经要问:“如果主创者对于经典本身并不认可,为何要选择它进行重新演绎呢?”
与之相比,近期搬上舞台的几部作品,值得称道之处,恰恰是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进行审慎的修改。
一个有趣的现象,仍以此前提到的四部剧目为例。创作于八九十年的《曹操与杨修》《金龙与蜉蝣》和《舞台姐妹》对首演版的改动不大,从剧本、舞台呈现到表演方式大体沿袭原版,更多是细节方面的增删,使情结和人物更合理、饱满。反倒是首演时间离今天最远的《罗汉钱》,舞台呈现给人迥然一新之感。细究沪剧演出史,从丁是娥老师时代起,《罗汉钱》在不同時期的舞台演出从未缺席。而这一版《罗汉钱》之所以能够引起关注,除了在丁是娥诞辰百年这一特殊时间节点推出、一批青年演员整体亮相外,舞台形式的创新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对于转台的运用、电影化的镜头处理,歌队的展示,乃至张木匠在台上“洗脚”诸如此类改编,观众持不同意见。反对者认为破坏了原作质朴的风貌,形式大于内容;赞成者则认为改编的舞台表达更灵活时尚,歌队的运用一定程度上也注入了当代青年对爱情的理解,更能引起观众共鸣。
排演经典,究竟要不要改?没有标准答案,而需视剧目而定,因时代而定。但似乎其中有一种规律—离今天越远、时代烙印越重的剧目,改动幅度往往越大。其中既包括观念的改变,当年因技术限制无法达成的设想,今天也能借助科技手段得以实现。相比之下,改革开放后的新编剧目,在文本改动上相对较小。
“经典”与“新创”的齐头并进
经典重排收获普遍好评,热演之后也需进行冷思考。这一现象从另一角度分析,也折射出戏曲舞台新编剧目创作疲软这一令人堪忧的现状。也许观点有失偏颇,但经典复排受欢迎,背后潜伏的恰恰是新编剧目在观众中的接受度普遍不高这一危机。相比于舞剧、音乐剧、话剧,不可否认,传统戏曲市场略显沉寂,缺乏像《永不消逝的电波》这样一票难求的“破圈”作品,也未有亚洲大厦、大世界这样的火爆演艺状态。院团虽则排演了不少从剧本到导演、从表演到音乐等方面都具有较高质量的新编剧目,业内也颇具口碑,但却往往陷入“叫好不叫座”的窘境。不少投入不菲的大制作、主题创作除首演引起轰动外,日常演出的机会和场次都并不高。除少数剧目外,很少能在观众中留下能被广为传唱的保留唱段。而纵观我们所讨论的经典剧目,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就是“是否留下脍炙人口,乃至被广为传唱的经典唱段”。当然,随着娱乐方式日趋多元,人们的选择也越来越多。与50年代、七八十年代相比,今天的戏曲从业者面临的竞争不仅来自同行、兄弟剧种,还有电影、电视、网络、短视频等……竞争压力越来越大,成为经典的难度也越来越高。这是外部条件带来的客观不利因素。
但如果从主观角度检讨,当下舞台上海量的新编剧目,是否能达到新经典的水准呢?更遑论传统经典了。并非“岁月滤镜”,厚古薄今,新编剧目自身思想性、艺术性乃至欣赏性的差强人意,也为二三十年后,新一批经典地位的确立带来了危机。
日益繁荣的演出市场,给传统戏曲生存带来挑战的同时,也提出了巨大的剧目量需求。尽管就当下而言,排演经典能带来不错的收益和美誉。但如果不同时重视新创,创作出具有“经典”潜质的优秀剧目,即便眼下市场再繁荣,也难免竭泽而渔的危险。只有坚持经典整理提高和新编创作探索双管齐下,才有可能营造出健康、可持续的传统戏曲传承、演艺环境。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无论是传统戏曲,还是戏曲经典,都如清清渠水,需有源源不断的新思想、新探索注入,才能永远保持青春活力,一路奔流向前。
作者 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戏剧工作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