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与共筑“空的空间”
2024-01-12石俊
石俊
当下城市的很多博物馆、咖啡馆、商场被打造成了新演艺空间,而原有的演艺空间则往往只有“四小时”以内的开放时间,只有华灯初上后的短暂热闹,有些城市和不太热门的剧院甚至只有周末才打开大门,开启舞台灯光。如何让我们的演艺空间成为全天候开放的公共艺术空间?这样的开放对于我们的城市和演艺空间本身又有着怎样的意义与价值?
“聚焦”与“展示”
剧院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视为“舞台”和“舞台上的演出”,也有学者将之拓展为包含观众席的“剧场空间”。近二十年来中国很多城市掀起了建设大剧院或综合性艺术中心的热潮,其共同特点就是演出空间的多样化与聚集化,即配备大中小多个演出厅,如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不仅拥有两个大的音乐厅和歌剧厅,一个中型的演奏厅,同时还配备了排练、展示、休闲的非演出公用空间。这些空间是无序闲置还是有效运用?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课题。
剧院或音乐厅大多数都位于市中心或热闹的核心街区,在设计之初就定位在城市的标志景观和文化的聚合处。这些剧院往往都由著名设计师设计,剧院建筑本身成为一种特殊的公共艺术作品,展示独特的创意性和艺术性,一些剧院在筹备与开放之时即由专业人士策划艺术布局与展陈。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如果没有注入新的内涵,在内外空间形成更多的互动和交流,那么除了作为演艺空间以外,剧院作为公众艺术空间则沦为表皮的形态。著名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在白天可以支付二十欧元到三十欧元跟随导游进入剧院参观,游客可进入有着历代著名艺术总监和指挥塑像的门庭,以及维也纳爱乐团也许正在排练的歌剧院正厅,还有展示着很多油画和珍贵乐谱的侧庭。上海大剧院建成初期也有着类似的有价参观项目,然后没有多久就停止了,是因为客源问题还是没有值得观赏的项目?恐怕进入上海大剧院很多次,甚至在正厅拍照合影很多次,观众都不知道身后是著名画家丁绍光为上海大剧院捐赠的定制壁画《艺术女神》,如今换上了朱德群的《复兴的气韵》。恐怕也没有人知道上海大剧院的一块幕布是法国艺术家德布雷最后的杰作,曾有人提出在右侧大厅永久展出这幅杰作的袖珍品,不知此刻是否安在?取消了日间开放,人们应该无法进入接待过“世界三大男高音”及诸多艺术名家的102化妆间。
随着城市“公共文化”意识的提升,剧院和音乐厅可以有更大的兼容性与开放性。上海大剧院的售票厅划出区域作为咖啡馆,或展示演出剧目的海报。东方艺术中心的前厅开辟区域售卖音乐CD。本人参与编导并获得国家艺术基金巡演资助的音乐剧《国之当歌》在全国巡回演出时,在上海国歌展示馆的策划下在多家剧院举办过“国歌诞生”的临展。剧院开辟的公共区域,更多用来售卖纪念性艺术品或者饮料。
“微更新”与“再营造”
将专属的演艺空间打造成“公共文化”空间有着地理位置和观众认知等得天独厚的条件,更具优势的是利用已有空间进行少量经济投入的“微更新”,在管理和创意理念上进行“场域导向”和“场所精神”的重构与重塑。城市的文化空间为人们的聚集、停歇、攀谈等而建造,然而剧院很长时间受城市快节奏工作与生活的影响,除了少量必须提供幕间休息的音乐会和歌剧舞剧外,即便是话剧与戏曲演出也是尽量不做幕间休息。观众到剧院观赏现场演出和去商业中心的影院观看电影,从审美和消费心理学上是有相当差异的。如果说城市的整体节奏是“快”的,大多数的商业电视和麻花系列的喜剧演出是“快餐”型的文化消费,那么数百上千的观众从城市的各个地方,从全国甚至全世界汇集到某个剧院观看一出由名家出演或指挥的高水平演出,一般诉求的是“慢”而“深”,慢慢地品味,深深地沉浸。不论是提前到达剧院还是在幕间休息,如果能够在剧院看到该门艺术或是该剧目的周边展览,对于观众的观赏和文化体验都是极大的文化赋能,令他们对剧目和上演剧目的空间流连忘返。另一被忽略的诉求则是“漫”与“攀”,剧院的展示空间和休闲空间在很多情况下是叠加的,展示的周边“主题”甚至领域也可以是发散性创意,例如国家大剧院的民族布艺展和上海大剧院的系列海报展,这样的展陈既有“主题”性又是“装置”与“装饰”的,人们可以在期间或欣赏或攀谈。
近年来,城市在经济和体量等多方面获得了超常规的发展,然而原有的异质性和文化独特性没有获得同步的提高,甚至被侵蚀。我们有必要将重要的演艺空间重构为具有“艺术教育”“博物展示”“艺术批评”“文化社交”的公共文化空间。
演艺空间的首要职责是演出,是艺术欣赏与传播。观众的艺术素养和接受水平的提升是剧院艺术教育部门的重要的工作。在国家大剧院、上海大剧院、东方艺术中心、上海文化广场都有专门的艺术教育部门和人员负责艺术导赏和青少年的音乐或戏剧普及与培训。或开办名家讲坛,或利用侧厅和排练厅的戏剧夏令营与青年剧目孵化,或以展陈和装置艺术的形式上进行艺术普及或对演出进行介绍,已在剧院中铺开进行。上海仙乐斯木偶剧场前的木偶展一直是孩子们欢喜嬉戏的所在。作为上海戏曲院团专属剧场的宛平剧院在各个楼面展示的戏曲行头则对观众进行着特定审美吸引和艺术普及教育。
演艺空间的“博物展示”并非要取代日常博物馆的功能,一般为专业“主题馆”和临时的“主题展示”。前者一般要求较高,需要占有的空间和时间较大,主要代表案例是首都剧场的“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和星海学院音乐厅的“中国古代乐器”展。国家大剧院的展示则几乎没有间断过。
“艺术批评”长久以来因为没有相应的容纳空间而成为少数业内人士和专家的专利。“互联网时代”创造出的各色虚拟空间给了观众表达的权利,然而和艺术创作者往往没有良性的沟通。把戏剧和歌剧等综合艺术在演艺空间内化为“总体艺术”,让创作者、展示者、欣赏者能够赋予自己以艺术诠释、艺术批评、艺术交流的权利,让作品和观赏者产生互动关系。
演艺空间不可回避和力求发展的一项功能是“文化社交”。今年10月上海大劇院上演瓦格纳16小时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在幕间休息时恢复了剧院前厅与侧厅供应软饮和茶点,这固然是考虑到少量的观众可能来不及享用晚餐就走进剧场,更是恢复了在幕间进行艺术社交的功能。在德国邵宾纳剧院,一楼售票厅有提供简餐的咖啡茶座,提前到剧院的观众可以边进餐边阅读剧院的演出月报与季刊,了解本剧目的精彩看点与下一轮剧目的推荐。而在演出后,该处又变化成可以聊戏谈天的酒吧和咖啡馆。
“强调参与、重视体验、力求共享”,演艺空间转化为“公共艺术”空间,涵盖户外景观,内部开放与展陈空间。近年来上海大剧院将喷水池与正厅台阶的观众入口改到了售票厅的两侧,便捷了入场观众也让渡了户外空间成为公共领域,上海文化广场更是将检票入口退后数十米,将数千平方米的花园和广场让给了市民休憩与健身。这样的退让是融合,更是共享。
从“走近”到“走进”
进一步开放演艺场所的时间与空间,除了考验创意与设计之外,对所产生效益的考量无疑是必需的。其效益的第一体现在“引流”与“导流”。都市的一个特征就是人员的流动性,经商、公务、求学、旅游都会让人在城市穿梭,如果演艺空间没有开放它的内部空间则最多让人驻足留影,一旦开放且有较为丰富的展示,则会让人近距离接触并了解当下的剧目和演出季,形成进剧场观看的一种诱导。其次,白天参观和购票与每晚入场观看的人流也为其中的展陈活动提供了稳定的人流。再加上餐饮和文创产品的售卖,这些完全可以转换成多种的社会与经济效益。位于北京长安街上的国家大剧院从建成到现在可查到的各色展览已经多达百个,可以说在白天它的外观和内部展陈吸引着大量的游客,夜晚即便多次来此观剧的人群依然可以欣赏到不同领域与风格的文化艺术主题展。北京人艺的老观众会在演出前不止一次走進楼上的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在一件件真实的道具与服装前驻足遐想,而面积更大、展陈更多的上海车墩影视基地里的电影纪念馆则人迹寥寥。上海戏剧学院莲花路校区图书馆楼上的戏曲博物馆已经因为没有稳定的参观者而熄灯闭门,而华山路校区的端钧剧场侧厅,日常性的展陈活动多样且丰富。剧院提供的这些视觉艺术或主题展示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场所感知,感知这个城市的精神,感知艺术家的探索,感受特定的人文气息。艺术的审美性与商品性激发观众的介入性与消费行为,结合剧院的物质性与精神性,形成多重交流与效益转换。
艺术管理和创意的水准与政策扶持的期许
国内艺术管理教育不管在本科还是研究生阶段都较早进行了行业划分,分别专攻剧场管理与制作、策展等。从整体公共文化考虑的教学计划很少被提及与实践。一般学剧场管理的学生毕业后去剧场,学习策展的学生则进入美术馆或策展公司,对应性人才较多,全方位创意优秀人才较少。此外国内艺术创意院系起步较晚,目前的毕业生都较为年轻,在各大剧院和文博场馆成为中层管理的较少,还不能直接影响相关高层管理者向多维的公共文化场域设计发展。至少从上海大剧院和上海文化广场的自助售水机时开时停这个局部现象就可以看到理念和政策的抵触与彷徨。因此我们应该在社会层面和政策层面更多地推动现有的演艺空间向社会的全方位开放,使其在公共文化领域产生拓展与作用。
现代工艺美术家威廉·莫里斯认为:“艺术之所以和我们有关是因为人人可以享用艺术。”演艺空间的非演艺形态的融合首先需要拥有向公共开放的姿态。作为夜晚上演的剧目与节目,观众需要付出较高的消费代价,但并不妨碍我们将剧院空间转化为大众所向往和欣赏的公众场所。即便观众想要观看的剧目售罄,他依然可以花二十分钟在首都剧场的一楼戏剧书店选择一本数十元的剧本或演员传记,或者坐电梯在三楼花一个小时免费参观戏剧博物馆。作为演艺空间的运营者,应该体会到当下公众对艺术的渴求和对美的向往,创造出常态的提供给普通人的文化精神必需品。城市的多元文化不应该被混凝土所消融和凝固,人们也不应该被禁锢在单调的居住环境和城市空间里。人们在寻求着精神的空间及它的丰富性和亲近性,处于都市核心区的演艺空间的非演艺艺术创意与拓展将为公众带来更强烈的归属感。遗憾的是,现在很多新建大剧院对待院团和普通观众往往显示出一种自负的态度,其空间布局和整体业态凌乱而又空洞。即便地方政府每年提供百千万的演出与运营补贴,对高质量的剧目和观众依然难以形成吸引力。彼得·布鲁克曾指出存在“僵化的戏剧”,同样也有“僵化的剧场”。我们需要艺术的创意打开白天的大门,充盈每个“空的空间”。
保存是收藏,研究是延续与建立。展示是传达,传达亦是沟通。生生则不息,集聚则燃情。演出剧目时台上台下可以做到,在相关空间里的多元融合亦可展现与激发当下的艺术与思想。
从古希腊到21世纪,剧院作为艺术殿堂一直见证着人类审美与认知的发展,这里凝结了无数的智慧与理想。演艺场馆不仅是城市的形象与包装,更应该有着艺术与历史的积累与场域精神的传达,包容与开放、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成为具有文化精神的开放与共筑共享的城市艺术空间。
作者 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副教授
导演艺术、艺术管理专业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