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学”视野中的苏东坡
2024-01-12张岑
张岑
一
《东坡心耕录》是语文教育家王尚文先生八十岁以后的新作。为什么八十岁之后要来写一本关于苏轼的书?在几年前出版的《王尚文口述自傳:守望语文的星空》中,他曾透露过写作此书的一些心迹。王先生20世纪50年代后半期在杭州大学求学,在众多老师中,与词学大家夏承焘先生渊源最深。据他回忆,1984年初,夏先生寄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是他在大学期间写的一篇关于苏轼的文章,毕业已逾二十年,人间历经沧桑巨变,夏先生却依然珍重学生曾经的梦想。这份特殊的作业,应是《东坡心耕录》最早的“草稿”吧。
很巧,夏承焘先生青年时代曾任教过的严州中学,正是笔者的中学母校。他当时写过一首《清平乐》(严州大雪,早起遍行城内外,尽日方归):
敝裘轻举,送我泠然去。忽讶诗来无觅处,天外数峰清苦。冲寒绕遍江城,踏残千顷琼英。明日高楼卧稳,好山任汝阴晴。
严州是杭州西部一座幽美的山城,素日难有大雪。对蓄势未发的青年夏承焘来说,大雪或添了些清苦之意。不过“明日高楼卧稳,好山任汝阴晴”这样畅快的词句,却令人联想起昔日在黄州寄情山水的苏东坡。在与创作这首词同时期的日记中,他曾留下少许在严州中学授课的细节,课后学生来问难,他乐于解惑:“……恂恂可亲,予亦不厌为详讲细剖,各能满意而去。”也正是怀着这样的教书态度,才会有几十年后仍将学生作业认真批改且寄回的事情发生。因此,王先生的东坡情结里,是有复杂构成的。且看他这段回忆:
有一个问题时时纠缠着我,挥之不去,有时竟至深夜难眠:我们可爱的学生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我收起了有关东坡的书籍、资料以及我自己相关的读书笔记,取出珍藏的苏东坡像,以几碟蔬果祭拜之,向他告别,并郑重约定退休后再见。
此后几十年里,他告别了东坡和古典文学,转向语文教育实践与研究。从中学、中师到大学,从“人文”“语感”到“对话”,从《新语文读本》到《人之初——现代蒙学四十六课》,一路开花结果。在成就了这些事业后,再来整理自己的东坡情结,可谓一种别样的精神焕发和生命感召。
二
《东坡心耕录》这个书名,令人想起《大藏经》中一则故事:释迦牟尼前往婆罗门处乞食,正值婆罗门耕田。婆罗门于是请他一起下田劳作。佛回他:“我亦耕田下种,以供饮食。”婆罗门听了不以为然,反问佛:“自说耕田者,而不见其耕。为我说耕田,令我知耕法。”佛说偈如下:“信心为种子,苦行为时雨,如是耕田者,逮得甘露果。”婆罗门听罢顿悟,叹佛“极善耕田”
苏轼也是一位“耕者”,从被贬黄州开始,苏轼就身体力行地下地耕种;再贬惠州期间,苏轼创作了《撷菜(并引)》,提到自己借王参军家半亩地种菜,半夜喝醉就煮菜解酒,还夸自己种的菜“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苏东坡更是一位“心耕”者,在命运的曲折起落、人间的是非冷暖面前,苏轼不断由“故我”走向“新我”,从士大夫、臣子、百姓蝶变为一个近于理想的“人”。《东坡心耕录》讨论的正是这个复杂迷人的历程:
我认为贬谪黄州躬耕于东坡,是他自觉告别“故我”走向“今我”的转折点,至于相对于“故我”,“新我”新在何处,从何而来,又经历了怎样的心路,这就是本书所要探讨的主题。
全书基本围绕着东坡不断发展的人道思想展开。书中指出:“人生的所谓关系,无非就是‘与己’‘与人’两类”,苏轼的一切“与己”,都是建立在考虑了“与人”的基础上,东坡为人所称道的人生哲学,无不与其对他人、对人性的尊重一脉相承。这个理解呼应苏轼晚年对“诚同”的解释:
野者,无求之地也。立于无求之地,则凡从我者,皆诚同也。彼非诚同,而能从我于野哉!同人而不得其诚同,可谓同人乎?物之能同于天者盖寡矣,天非求同于物、非求不同于物也,立乎上,而天下之能同者自至焉,其不能者不至也。至者非我援之,不至者非我拒之,不拒不援,是以得其诚同,而可以涉川也。故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乾行也”。
“诚同”体现着一种包含仁爱、推己及人的人生哲学。苏轼向往的人际关系,是超越世俗利益的纯粹尊重、欣赏的“诚同”。《东坡心耕录》显然领会了这种“诚同”的精神,且看作者对《题西林壁》的重释:
千百年来,这首诗总是提醒千千万万的读者,当我们在生活里、工作中或学术上和别人发生意见分歧时,不能只把眼睛死死盯在“不同”上,而应当意识到我之为岭与别人之为峰都是真实的……发现“不同”,首先应当感到高兴,因为我们是为了解决问题而非个人逞能……对问题的态度,对“不同”的态度,其实往往就是对人的态度。
没有别人的“诚同”而强求之,在苏轼看来,实乃不仁之行。在元祐六年状奏的《杭州召还乞郡状》中,苏轼表露了彼时因与他人“不同”而腹背受敌的处境:“始论衙前差顾利害,与孙永、傅尧俞、韩维争议,因亦与司马光异论。光初不以此怒臣,而台谏诸人,逆探光意,遂与臣为仇。臣又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色词,故颐之党人,无不侧目。”求同存异是人际关系中很难自觉自省和践行的精神,在官场上政见“不同”更容易演变成党派间相互攻讦的唇枪舌剑,苏轼将这种依附勾结的人际关系称为“比”:“‘比’以无所不比为‘比’,而‘同人’以有所不同为‘同’”,在苏轼看来,或许有所不同才是“诚同”实现的基础。
《东坡心耕录》中关于苏轼与程颐交恶的评析,可见作者对“诚同”的理解。苏、程二人结怨仅始于一件小事。元祐元年九月,司马光去世。彼时一群大臣结束了明堂大享,准备前去祭奠司马光,这时程颐出来阻止他们道“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暗指群臣此举不合礼数,苏轼对此不以为然,当众戏称程颐是“鏖糟陂里叔孙通”,众人大笑,遂不顾程颐之言前往吊丧。苏轼给程颐起的这个绰号相当犀利,“鏖糟陂里”大致指的是乡野脏乱处,叔孙通虽是汉代大儒,但司马光就曾在《资治通鉴》中批评其人是一位谐世取宠的器小之徒。
以苏轼豁达的性格,为何会对程颐口出恶言,甚至“深疾之,每加玩侮”呢?或许,是因为他在程颐身上未曾看到人情味。司马光对苏轼、程颐二人皆有恩,在无朝廷明令禁止的情况下,于情于理,程颐都没有理由指摘群臣前往吊唁司马光这一行为。苏轼怒程颐此举之虚伪,怒其缺乏一个人最为珍贵的同理心。而程颐的为人处事也确与苏轼所欣赏的“诚同”相去甚远,他性格古板迂腐,宋哲宗曾有一次不过凭栏折了一支柳条,程颐看到便向皇帝正色说理。凡此种种不近人情,使程颐几乎和身边的上司、同僚关系极差,这和他元祐二年被罢出核心政治圈密切相关。道不同不相为谋,在程颐党人身上,苏轼看不见“诚”,也认为不需要与之“同”。于程颐一事,他虽有违君子“不失口于人”这一标准,但并不怀有恶意,《东坡心耕录》里也提到,他在给王定国的信里“曾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既然自嘲尚且如此,说明这不过是苏轼一时之间的任情之举;反之,洛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此后不断诽谤污蔑、断章取义构陷苏轼,进一步恶化了政治环境。
苏轼的“诚同”,是彼此间即使有政见的相异,却依旧可以以个体的“人”的方式相处。比如苏轼与王安石因为变法意見抵牾,私下交往时却大方放弃成见,金陵相会,同游蒋山,唱和颇多。《东坡心耕录》引了一段苏轼对王安石的批评:“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作者认为,苏轼一方面肯定王安石的才华,另一方面也敏锐地指出王安石“好使人同己”引发了不良风气。苏与王的交往方式,堪称“诚同”典范了。这种与己对人的宽厚而真挚的态度,在他生命过程中不断至臻至善。
三
苏轼以上“诚同”的精神,主要体现在男性生活世界。那么关于女性呢?古代士大夫笔下关于女性的笔墨,一般都不多,或者单一化。就此《东坡心耕录》提出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比如作者非常同情苏轼的妾朝云的处境,他小心翼翼地分析了苏轼对她态度中的“复杂性”。
作为苏轼身边的知心人,朝云的举动默契地应和了苏轼的“诚同”,而苏轼感念爱妾的相随,创作了《朝云诗并引》。可以说,在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去世后,苏轼对朝云感情最深。既然如此,苏轼为何始终未将朝云扶正呢?王先生的困惑是:“我不明白东坡于此究竟是怎样想的。”之所以会对苏轼的这一抉择不解,是因为,以他对苏轼的人格期许来看,苏东坡作为一位“在生活中、现实里能够撇开等级制度和观念去爱人”的仁者,却对朝云过于冷漠和不近人情。例如,在苏轼书信中,朝云始终是出现不了名字的“庖人”“女使”,在朝云的墓志铭上,苏轼罕见地称呼自己为“东坡先生”,在作者看来,这也表现了苏轼对朝云缺乏应有的平等意识。这和《东坡心耕录》一直称许的苏轼有几许相去之处。王先生的讨论,激起笔者就此探索的热情。于是查阅了若干相关论著,或能对理解此问题略有助益。
从社会环境看,北宋时期虽然风气较为开放,丧偶男女都有权选择再婚,不过男女面临的境况也不尽相同。官府宣扬赞颂守节女性,但也允许再婚:“或嫁或不嫁,惟阿区所自择,可也。”关于男子居丧嫁娶,苏轼元祐八年上书的《乞改居丧婚娶条状》透露了许多信息:
右臣伏以人子居父母丧,不得嫁娶,人伦之正,王道之本也。……先王之政,亦有适时从宜者矣。然不立居丧嫁娶之法者,所害大也。近世始立女居父母丧及夫丧而贫乏不能自存,并听百日外嫁娶之法。既已害礼伤教矣,然犹或可以从权而冒行者,以女弱不能自立,恐有流落不虞之患也。今又使男子为之,此何义也哉!男年至于何娶,虽无兼侍,亦足以养父母矣。今使之释丧而婚会,是直使民以色废礼耳,岂不过甚矣哉。《春秋》礼经,记礼之变,必曰自某人始。使秉直笔者书曰,男子居父母丧得娶妻,自元祐始,岂不为当世之病乎?
苏轼虽不反对元祐五年颁布的女性百日居丧嫁娶条例,但这是建立在考量女性真实生存境遇后的“从权”之举,身强力壮、有能力赡养长辈的男性完全没有沿用此制的必要。值得注意的是,他前后多次强调这一法令有“害礼伤教”之险,不难看出苏轼对礼制的重视。这次上书的最终结果是“癸亥,诏从轼请”,男子居丧百日得嫁娶这一法令在元祐八年被罢废。苏轼对上述“礼教”的看重,和家庭教育有很大的关系。家谱书写史上具有垂范意义的“欧苏谱例”就是苏洵和欧阳修一起创立的,其基本原则是:书男与嫡妻,不书生女,不书继娶,不书妾。在《苏氏族谱亭记》中,苏洵列举了一系列恶行来警示子孙,其中就包括妻妾关系的混乱:
夫某人者,是乡之望人也,而大乱吾俗焉。……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别混……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是州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告族人焉。
妻妾之间必须有明显的等第界限,这是儒家礼法的重要内容。《孟子·告子下》中曾对“不孝”提出如下定义:“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公羊传·僖公三年》也记载了齐桓公在诸侯大会上的话:“无障谷,无贮粟,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以尊卑贵贱的秩序,来防范嫡庶间的争斗,这是封建社会维护家庭秩序的重要手段之一。北宋法律沿袭唐制,对妻妾的身份有明确区分。以妾为妻,将妾扶正这一行为,被明令禁止且设有对应处罚,据《唐律疏议》载:“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当然,具体生活与律法实施之间总有回旋的余地,官府制止而民间阳奉阴违者常有。到清朝将重点转为禁止乱妻序,不再明文禁止将妾扶正:“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后娶之妻)离异(归宗)。”这或许能稍加解释王先生“平儿尚且都被贾琏扶正”,而苏轼却未扶正朝云的困惑。论及此,我们先看看元祐八年苏轼的政敌黄庆基弹劾苏轼的折子,即《东坡心耕录》中提到的《苏轼散官惠州安置制》:
法者天下之平也,虽天子之尊不敢以喜怒而轻重,况于人臣乎?为人臣者苟欲废法私恣喜怒,则上窃国柄,下贻民患,其祸非小也。按礼部尚书苏轼,天子凶险,不顾义理……笔下擢之于罪废之中……固宜奉法循理,而乃专以喜怒之私,轻废朝廷之制。
黄庆基这一番“义正辞严”的污蔑可谓凶险至极,指责苏轼越过天子之尊,因一己喜怒而罔顾法理,“轻废朝廷之制”,而事实上,据苏轼、苏辙后来呈上的辩词,这些都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山雨欲来风满楼,元祐八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卒后,苏轼一党彻底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他也走上了长达八年的一再贬谪之路。
将朝云未被扶正这件“家事”与“国事”一起看,或可印证苏轼的选择。一方面,彼时洛、朔二党“未尝一日不在倾臣”,苏轼的一举一动影响着举家安危和政治走势,牵连着立场一致的友人,苏轼断不会因家事而授人以柄;另一方面,虽然不断遭到严遣远贬,但这并未改变苏轼“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过大庾岭》)和“杀身故有道,大节要不亏”(《和陶咏三良》)的人格操守和礼法观念。简言之,微妙的两性情感或许就这样被压抑在身为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之下。苏轼对此应该是有愧疚的,他在朝云病逝后写下这样伤心的诗句:“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
四
被贬黄州时,苏轼曾在《答李端叔书》中写道:“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文字中,一方面为自己“同人”观念遭到误解而进行解释,另一方面展现出贬谪后倾向上的转变:田园山水成为他遣逸世俗浮沉苦痛、摆脱心为形役束缚的“特效药”,陶渊明作为一种精神符号开始效用于苏轼的内心世界,耕种便自然而然地成为苏轼接近陶渊明的一种默契,在《与王定国》(第十三)中,苏轼写道:“近于侧左得荒地数十亩,买牛一具,躬耕其中。今岁旱,米贵甚。近日方得雨,日夜垦辟,欲种麦。虽劳苦却亦有味。邻曲相逢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如何?”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苏轼视陶渊明犹如隔世知己,但与陶渊明强烈的避世情绪有所不同的是,苏轼始终积极直面且热爱人生,真诚平等地对待底层群众并十分乐意这样去做,这种不会因时境迁移的社会责任感,令他在“道丧士失己,出语辙不情”(《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三》)的冷酷现实中能始终葆有那一份温情的“人”味,《东坡心耕录》中当然也提到了这一点:“在这条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他接续陶渊明‘此亦人子也’的人道传统”,“时时流露出作为一个‘人’的感情,实践作为一个‘人’的责任”。可以说,在苏轼漂泊无定人生的当下,陶渊明不仅成为他可供回望的精神堡垒,随时可借用以慰藉情累,而且更打破了单纯的习陶、和陶思路,通过重构陶渊明来玉成心耕道路上的“新我”。
王尚文先生或许和东坡这位老朋友在这一方面“不谋而合”。《东坡心耕录》的出版,了却了王先生自青年时代就怀抱的“研读苏东坡”的心愿:“现在我最想读的还是苏轼。好多年前,我有一首小诗:‘前身原是一书童,煮酒烹茶明月中。六十年来长告假,踟蹰愧见老髯翁。’”在书中,无论是与“诚同”的共鸣,还是朝云问题的提出,出发点都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学”。这一概念可溯源至五四运动,也是王先生这代人心目中崇高的词。比如,他对20世纪50年代后期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一文记忆深刻。在特殊岁月里试图追寻人之为人那些要素的过程中,“往回看”成为知识分子的一种选择:以传统做全新意义上的根基和起点。在这样的背景下,《东坡心耕录》向读者展示的那位近乎完美的“东坡”,或也是作者历史处境和个人追求造就的某种理想主义的象征烙印,正如他曾说过的:
文学以审美的方式作用于读者的全身心、全人格,文学教育的实质就是情育(情感教育)、美育,不仅能使我们认识外部世界,更重要的是能帮助人们认识自身,认识自己的思想、灵魂,自己的內部世界,从而反观自我,完善自我,并不断提升自我的情感,塑造自我的精神,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东坡心耕录》追溯和阐释的东坡,正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一种投影,一种期待和回归。作者以此为切入点重塑苏轼形象,是希望就“何以为人”的探讨,点亮古典的“人学”视野,作为接近古典的新入口,启发当代读者找到属“人”、属己的“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