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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人:科幻小说人物塑造的隐喻、想象与挑战

2024-01-11陈舒劼

文艺研究 2023年11期
关键词:格里芬科幻想象

陈舒劼

摘要威尔斯的《隐身人》以“隐”与“显”的张力结构表达了从技术发明到社会应用的效果推测、从个人恩怨到权力博弈的秩序建构等科幻想象主题。“隐身”既是这部小说关于价值认同的想象内容,也是科幻小说人物塑造所面临境况的一种比喻,“隐身”想象兼具人物形象和人物塑造技法的双重意味。科幻小说擅长运用抽象思维展示总体性远景想象,普遍存在人物塑造乏力的现象,但现实主义文学以阶级作为典型人物共性标尺的逻辑,难以直接移植到科幻人物的塑造上。科幻小说的人物塑造要在立足于系统关联意识的基础上,实现对科技、自然、社会三者互动的整体把握。参与社会关系、知识话语、文学叙事之间的关联和复杂互动,并致力于澄清科幻想象中被遮蔽的人类关系,是科幻小说人物增加自身魅力的途径。

威尔斯的名篇《隐身人》对科幻小说意味着什么?詹姆斯·冈恩在《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中肯定了这部小说在经济效益和文化影响力上的双重成功,并指出小说本身的丰富性。冈恩认为,《隐身人》意在探索“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无法超越的自身局限”,主人公格里芬的命运就是悖论的叠加,“只有个人才能引发变革,因为社会是保守的”,但“通过反社会手段带来的变革并不一定都是好的”,“每一种新能力和每一种发明都是有代价的;在获得的同时,你也在失去”①。格里芬无法同时兼顾个人价值与社会变革、科学发明与社会应用,最终沦为这些冲突的牺牲品。亚当·罗伯茨的《科幻小说史》将《隐身人》的矛盾性视为一种有力的融合,认为这是“关于‘叙事自身的传统的一部幻想小说:隐身而无所不知的叙事者,他能够在小說中来回穿梭而不被书中角色所注意,同时对他们的私人行动甚至想法了如指掌”,这部小说的包容性甚至能“将政治、文化、形式和思辨折叠进一个收放自如的文本中”②。罗伯茨基于文学史视角给出的判断,意在提示这部已问世一百二十余年的经典仍有与当前科幻创作对话的潜能。这种对话将至少延伸出以下问题:除了人物形象和叙事视角的融合,“隐身人”能否在其他科幻小说要素间建立起关联?“隐身人”是否隐喻了科幻小说人物塑造的某种瓶颈?“隐身人”是否预示着某些科幻小说独特的人物叙述法则?以人物为切入点,科幻小说如何参与文学性的未来生产?

中外许多科幻小说都曾醉心于“隐身术”的想象,威尔斯的《隐身人》无疑是其中声名卓著者。《隐身人》用“隐”与“显”的张力结构探讨了技术与运用、个人与社会等命题所包含的冲突,展示出隐身技术广阔的想象空间。或许是意识到《隐身人》的成功,年长威尔斯38岁的凡尔纳多次阻止出版自己的《隐身新娘》,因此,《隐身新娘》的知名度也远逊色于它的同胞《海底两万里》和《八十天环游地球》。被隐身主题的独特魅力吸引的作家远不止凡尔纳和威尔斯,历史检索表明,“隐形人这个构思在中国自古就有”③。进入20世纪后,谢直君于1917年《小说月报》第8卷第9期上发表的《科学的隐形术》,“是一部非常富有个性的、以隐形人为主题的SF小说”,只不过“在《科学的隐形术》这部作品里,丝毫也找不到对威尔斯描绘的那种人是否真的存在的质疑和苦恼,只是一个劲地陶醉在隐形里。阅读起来,又非常轻快”④。对隐身单纯的技术想象带来的阅读享受,延续到了后继的创作中。叶永烈《神秘衣》、吴伯泽《隐形人》、刘学铭等《隐形人现形记》、夏双明《隐形衣》、杨鹏《保卫隐形人》都围绕物理隐身的技术效果做文章,延续了《隐身人》的素材。格里芬的隐身术虽然杀伤力令人胆寒,但其破坏力充其量只能造成短时间内的局部混乱,远远不足以改变传统的社会运行方式。格里芬的威胁对整个社会而言微不足道,很快被群殴至死的他双目圆睁、双拳紧握,徒留一份言犹未尽的不甘。

“隐身”的社会效应将随着科幻想象前提的变动发生变化,新技术的层出不穷明显拓宽了“隐身”的可能性空间。在虚拟技术持续升级的背景中,意识与躯体相分离乃至于取消躯体的可能都已被科幻想象反复操演。肉身甚至不再是生命的载体,遑论感觉、欲望、冲动。繁杂细腻的生命体验沦为一堆冰冷的数据,思想抛下沉重的肉身后尤显轻盈。柏拉图认为灵魂应免受肉体的污染,这一纠结已被灵魂数据化轻而易举地抹除。作为此类想象的例证之一,于岳的《夺魂者》将躯体与意识分离的技术思路演示得一清二楚,“将人的意识从身体中抽取出来,然后转换为数字编码,传输到几光年之外的义体储存舱,然后再写入新义体的大脑”⑤,这已与现今的文档资料读取和传输几无区别。意识一旦脱离肉身而自由出入其他载体,那么被隐匿或被抛弃的何止是身体。至少,马克思对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⑥的经典论断将遭受新的检验。两个抛弃了肉身、可以自由传输的数字化意识体之间会产生什么关系?如何产生关系?怎样实现其特有的关系再生产?可以肯定的是,某些关系将更为隐晦。江波《洪荒世界》和七月《像堕天使一样飞翔》等科幻小说总会令人想起电影《黑客帝国》,某种人工智能系统制造的虚拟世界彻底搅乱真实世界的秩序,许多肉身沦为虚拟世界的供体乃至累赘。“无数的人接入系统,他们不吃不喝,完全忘掉依旧存在着的身体,几天之后,身体开始枯萎、死亡,然而这些人浑然不觉。再几天之后,身体变成了尸体,就像花朵凋谢,从系统中脱离出来,逐渐腐朽。”⑦身体彻底供体化的过程往往意味着全面而深重的压迫,这是数字世界上空驱之不散的如墨磐云。谁会成为供体?为何成为供体?如何成为供体?脱离肉身的意识个体之间是否能实现平等?“他们”之间的交往将遵循怎样的规则?相对于格里芬在其所处时代的“隐身”,数字化时代的去躯体化生存意味深长,躯体的消失或转化改造出新的社会运行逻辑,大幅超越了格里芬当年的眼界。不过,旧的世界并未彻底消失,躺在床上或生存舱里的肉身供体还与现实社会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在舱体制造和电力供应等物质生产的层面上是如此,但建筑于旧世界之上的数字空间又在竭力推行自身的运行方式,二者之间复杂的连接与互动就此形成。抛下肉身之后的网络个体是否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隐身?无处不在的权力渗透否定了这种可能,数字空间里的权力运行可能更隐蔽或更细致,但仍与可视性深度相关。“一个有能力在网络中隐形的人,那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⑧是否被看见有时甚至等于是否能存活,刘慈欣的“三体”系列小说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隐身”想象的重心并不在于身体的可视性,而是将视觉性与权力秩序的建构相关联,这种新秩序能重新编排权力主体与对象的位置,甚至构建出迥异的社会面貌。刘慈欣“三体”系列小说中的“黑暗森林法则”“黑域”“面壁计划”和云天明,都是“隐身”想象在宇宙文明生存推演中的变形或折射,涉及对宇宙权力秩序的理解。“黑暗森林法则”认为,宇宙中的文明体必将秉持零和的生存法则,较高级别文明在消灭低级文明时也要承担自我暴露的风险,因此文明的发展如不能始终保持绝对优势,就只能尽量隐藏自己的存在。假设地球文明能将太阳系改造为低光速黑洞,即“黑域”,就等同于把自己反锁进保险柜,以放弃成长权利为代价换取逃出其他文明视线的苟活。

只剩下脑组织的云天明的任务也彰显了“隐”与“显”的框架:失去身体的他隐入三体世界内部,以便向人类揭示三体文明的关键信息。“面壁计划”也是这种逻辑的产物,隐藏人类的真实计划,显现给三体文明的始终是假象。在“黑暗森林”建构的宇宙零和状态中,刘慈欣通过诸多细节将“隐身”想象推向某种极致:由个体的隐身升级为整个人类文明在宇宙中的隐身,凸显出一种人类社会既熟悉又陌生的、残酷的宇宙权力秩序。生存权与可视性息息相关,被看到即意味着文明的倒计时被触发,这距离格里芬发明隐身术时的个人恩怨纠葛已经相当辽远。

从技术发明到社会应用的效果推测、从个人恩怨到权力博弈的秩序建构,隐身术携带的“隐”与“显”的结构浸透了许多科幻想象的主题。亚当·罗伯茨注意到,格里芬充分展示出隐身术和小说全知视角之间的张力,深度回应了“叙事”自身的传统。可以进一步补充的是,格里芬的“隐身”既是小说实现个体价值认同的想象内容,也是科幻小说人物塑造所面临的境况的隐喻。通过格里芬的隐身,小说的人物形象及其塑造方式得以合二为一。

隐身术寄托了格里芬在恶劣的科研环境中出人頭地的梦想,他渴望众人的景仰,绝非“大隐隐于市”的信奉者。他激愤地给奥利弗教授扣上两顶大帽子——“科学界的流氓”“学术思想的窃贼”,直言奥利弗的背后还有一整套不公正的体制在压榨学界后辈。发明隐身术是格里芬实现自我价值的利器,他如此慨然自陈:“我豁然开朗,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隐身术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壮阔前景——神秘、权力、自由。毫无任何缺点可言。你想想看吧!而我这样一个乡村学院的小小助教,衣衫褴褛,穷困潦倒,饱受约束,还成天给一群蠢货讲课,转眼间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人。随便哪个人,我告诉你,都会投身于这项研究。我潜心钻研了三年,克服重重困难,一次次攀登难以逾越的科学高峰。其中有道不完的艰辛!”⑨尽管动机的合理性不能替格里芬日后的唯利是图、走火入魔脱罪,但隐身术研发背后渴望认同的焦虑,也得到许多科幻小说的呼应。在被视为第一部科幻小说的《弗兰肯斯坦》中,心怀犯罪快感而频繁出没于藏尸间收集尸块的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和他的人造怪物,都在不同程度上被社会拒弃。就此而言,《隐身人》继承了科幻小说认同焦虑的传统。许地山《铁鱼底鳃》、何夕《伤心者》、王侃瑜《链幕》、王威廉《野未来》、王伟《新年》等都从不同角度涉及个体的社会认同焦虑,这些作品中人物的内心都饱受被人漠视的煎熬。《三体》中的1379号监听员通过某种行为的价值确定来弥补认同缺失的缺憾:“我是个小人物,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孤独一生,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爱情,也没有希望。如果我能够拯救一个自己爱上的遥远的美丽世界,那这一辈子至少没有白活。”⑩以让众人不可视的方式实现自己被万众瞩目的社会认同,威尔斯给格里芬发明隐身术的安排带着浓郁的悖论感。

格里芬的悲剧结局再次凸显人的社会属性。无论是在物质的生产与消费方面,还是在认同的需求与实现方面,个体总要与他人互动。与弗兰肯斯坦的造物一样,能隐身的格里芬因被视为怪物而遭弃,然而,不被社会接纳并非小说人物塑造失败的标配。就小说所塑造的人物而言,能否被其周边认同并不影响其文学经典性,阿Q就是明证。这个流浪雇农不仅被赵老太爷、假洋鬼子、赵秀才之类的名流侮辱,也被吴妈、小尼姑、王胡和小D这样的民众厌恶。可阿Q的形象和际遇却以丰富的美学能量冲击许多抽象的概念——比如“启蒙”和“阶级”,表现出文学经典独特而持久的魅力。《隐身人》里的格里芬在这方面无法与阿Q比肩。虽然格里芬以隐身术充满悖论地表达出某种普遍的认同诉求,隐身术也屡屡被后来者津津乐道地演绎,但格里芬作为科学狂人的形象并不见得声名远扬——至少和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和史蒂文斯的“化身博士”海德等相比是如此。《隐身人》的魅力大半来自隐身术及其社会效应的营造,而非人物形象。格里芬的隐身术同时是主角认同困境和科幻人物塑造乏力的隐喻,至此,小说内容和小说叙事要素间的关联已水落石出。

许多科幻作家和研究者都承认,科幻小说的确存在人物塑造乏力的现象。格里芬定然难入艾萨克·阿西莫夫的法眼,阿西莫夫将科幻小说中的反派科学家筛分为任意妄为型、疯狂型、残暴型、狂妄自大型、冷漠型五种,但强调“以上5种类型的反派角色没有一类塑造得令人满意”。阿西莫夫并非刻意挑剔,在他看来这是整个科幻文类的共性:“科幻小说在对人物的塑造上是无法与主流小说相比的相对主流小说而言,科幻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所占分量要轻一些。”格里芬和隐身术之间,谁是威尔斯心中真正的主角?对此,冈恩同样不会投票给格里芬,他的理由是:“在科幻小说中,想法比什么都重要,而场景比人物更重要,人物只是传达想法的精练了的工具。”也就是说,隐身术操控格里芬,就像“看不见的手”在指挥企业家。在布赖恩·艾特贝瑞眼中,20世纪50年代最重要的科幻杂志《银河科幻》差不多就是苍白人物形象的长廊,“核心人物大多是这样的类型:连续不停地吸烟,衣服皱皱巴巴的,醉酒醺醺的广告商,还扬言宁愿在乡下编辑周报。女性人物一般不怎么样:有些是化身的外星人,几乎所有女性人物的动机和感知都让人难以理解”。这些衣衫褴褛、神志不清的人物难以赢得读者对经典人物等量的尊重。因此,人物形象几乎难以对科幻想象做出重大的美学贡献,就如同隐身一般消失不见。刘慈欣坦承,“到目前为止,成为经典的那些科幻作品基本上没有因塑造人物形象而成功的”,尽管“从不长的世界科幻史看,科幻小说并没有抛弃人物,但人物形象和地位与主流文学相比已大大降低”。检视中国本土的科幻创作,阿西莫夫等人的判断似乎也可平移。“晚清科幻小说往往忽略了科技发明者的形象刻画,因此在人物肖像描写上,并未突破传统小说诗话、格套化的写作模式”,人物性格趋同。吴岩认为20世纪末期的中国科幻文学“作品在社会深度和人物性格开掘上还无法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果”。科幻人物形象苍白的顽症普遍存在于科幻文学发展的各阶段,纵使名家也难以彻底解决。“科幻小说常常被诟病为不食人间烟火,主人公写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即便是当前最重要的科幻作家,在这些领域中也仍然存在着许多不足。”即使是科幻名作,同样未能逃出随意处理人物的窠臼。“三体”系列小说第一部中的主人公之一汪淼就在第二部里突然消失了。隐身术可以担当《隐身人》的主角,自然规律、地外文明乃至语言符号等自然也都能胜任,科幻创意的能量足以支撑小说的魅力。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中神秘的黑石板、《与罗摩相会》中远超人类文明认知的空心圆柱体、《神的九十亿个名字》中语言符号与真相的关系,这些非人元素构成小说的真核。毫无疑问,人物在科幻小说中如果以近于“隐身”的状态存在,对传统的文学批评家和读者的认知习惯是一种挑战。

爱·福斯特曾预估到科学大规模介入小说将影响人物的塑造,但他同时对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性保持信心。福斯特解释说:“我们将会有那样的动物,他们既不是象征性的,也不是乔装成的小小的人,既不是会走动的四条腿桌子,也不是会飞的彩色纸片。那是科学依据给小说提供新鲜主题来扩大其领域的途径之一。但是迄今还没有提供这种帮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可以说故事中的角色总是人,或自称为人的人。”人物在普通读者的阅读经验中占据要津,许多文学名著在读者的记忆中可以简化为经典的人物形象。《三国演义》差不多就是刘关张加诸葛亮和曹操,《水浒传》怎能少了宋江、武松、林冲和李逵,《红楼梦》可以过滤成林黛玉、薛宝钗们和贾宝玉的耳鬓厮磨,《西游记》的聚光灯几乎始终跟着取经四人组。如果小说以主人公姓名命名就更方便了,如《包法利夫人》《堂吉诃德》《安娜·卡列尼娜》《简·爱》和《约翰·克利斯朵夫》。人物的重要性也并非与生俱来,不是所有的批评家都优先考虑人物塑造。亚里士多德认为,情节的重要性排在人物性格之前,人物性格不过是情节图式这部机器里的齿轮;西方现代主义兴起后,削弱人物在小说中地位的尝试连绵不断,甚至有人高喊“人物已死”。中国文艺传统中,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来源决定了早期小说侧重于情节离奇的娱乐性;与早期小说出现时段大致相同的诸子寓言,提供的则是迥异于日常的人物形象、贴近神异的自然界或超验世界之物。大体上说,从文学内部看,史传写作的发达为小说向以人物为中心转变奠定坚实基础;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看,人物逐步成为叙事的目的或中心是社会化程度加深的结果。自然,“小说表现、刻画人物的能力,也随着社会生活幅度变宽而拓展,随着社会生活复杂性加强而日趋精细”。

总之,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是历史的产物,也可能随着时代的发展发生变化。历史可能是最深层的原因,也可能是最漂亮的借口。既然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性由历史赋予,那么科幻小说中人物分量的下降乃至“隐身”是否也可托历史之名搪塞?阿西莫夫在分析科幻小说塑造人物的难度时直言:“这并不意味着糟糕的人物塑造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或者,作者明明能写得更好,却要吝啬笔墨。”若以1818年《弗兰肯斯坦》问世为起点,科幻小说基本上与形成于19世纪30年代的西方现实主义文学同步发展。在达科·苏恩文看来,二者之间颇有相似之处。他将认知性和陌生化的互动、结合视为科幻小说想象展开的关键,而这两者均建立在现实主义的逻辑基础上:陌生化使科幻小说的叙事内容异于现实主义文学;认知性则使科幻小说区隔于神话、民间故事和奇幻故事,保持与现实主义相同的叙事逻辑。因此,“从根本上看,科幻小说是一种发达的矛盾修饰法,一种现实性的非现实性,要表现人性化的非人类之异类,是根植于这个世界的‘另外的世界”。可在相同的历史语境和叙事逻辑下,小说人物塑造的效果却大不相同。

众所周知,现实主义文学对人物描写投入了大量精力,“典型”概念突出反映了这一点。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将拥有强大共性的个性人物称为“典型性格”,围绕着典型性格的讨论形成了影响深远的理论主张。典型性格试图指挥人物形象有机地衔接历史远景、寓言式地暗示历史的运行轨迹,暴露人物性格的政治历史内涵,希望以个体命运反映社会关系的合力,使所有的性格和行为都能在清晰的总体历史蓝图中得到诠释。据此看来,典型性格的艺术逻辑难道不正适合科幻小说的人物塑造?巴尔扎克说过,“‘典型指的是人物,在这个人物身上包括着所有那些在某种程度跟它相似的人们的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典型是类的样本。因此,在这种或那种典型和他的许许多多同时代人之间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出一些共同点”,“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它类似总结”,这种逻辑科幻小说并不陌生。擅长于提供文明的总体性远景想象、突出科学技术对文明进程的决定性影响、以科技发展做思想实验的科幻小说,不正好充分发挥叙述“集中”“抽象”“总体”“共性”的优势?况且与现实主义文学相比,科幻小说还拥有随时抛下日常的便利。现实主义文学以“阶级”填充典型人物的“共性”时,往往遭遇日常经验的质疑与抵触。日常充沛的感觉与细节四处出击,挑战阶级身份之于人物塑造的决定性地位。《阿Q正传》的艺术魅力在于通过阿Q的言行举止表明,这个流浪雇农离革命理论和启蒙设想对他的预期还有相当距离,阶级身份没有一劳永逸地推动他走向心灵和躯体的解放,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闰土和祥林嫂身上。然而,科幻想象恰恰有权屏蔽日常的繁杂、排除科技之外的诸多不确定性,或者说,科幻想象能提供日常力所不逮的科幻细节,比如“宏细节”。在刘慈欣看来,“宏细节”在宇宙的尺度上展开想象,能轻易纵横数以亿年计的时间和数以百亿光年计的空间,类似于“長篇梗概”的“宏细节”是“最能体现科幻文学特点和优势的一种表现手法”。如此看来,科幻小说应能比现实主义文学更理直气壮地尝试巴尔扎克所说的“总结”,进而贡献科技语境中具有某种共性的典型形象。

可正如阿西莫夫等科幻研究者所言,科幻小说中的人物几近“隐身”,并未在典型人物的塑造上进一步发挥自身的体裁优长,或者找到克服典型理论缺陷的新路径。刘慈欣的“三体”系列小说不正是关于人类文明远景的总体性想象吗?不正恰好展示了科技之于文明的决定性作用吗?不也清晰地勾勒出特定技术社会化应用后的人类思想状态吗?不同样提供了包括曲率驱动、宏原子核聚变、概率云、弦论、量子力学等科技想象的细节吗?然而,没多少读者有勇气申明“三体”的优长在于塑造出哪怕是典型人物意义上的经典人物形象,尤其在小说毁天灭地、再造宇宙的思想能量衬托之下。用亚里士多德的眼光来评价,“三体”系列小说证实了情节对人物性格的压倒性优势。如果以阿西莫夫“不意味着糟糕的人物塑造就是理所当然”的判断排除了科幻小说“有能力但不在乎写好人物”的可能,就有必要追问科幻小说在塑造人物方面究竟面临着怎样的掣肘,以致人物的“隐身”难以克服。

科幻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明显区别在于科学幻想元素的加入。科幻元素介入内容、形式、思想、叙事等小说的各个方面,既能叙述现实主义所能叙述之事,也能重构传统现实主义所依赖的既有社会秩序乃至整个世界。人物置身之处的变化如此巨大,许多科幻研究者都将其作为理解科幻小说的关键。冈恩认为“科幻小说的立足之本不是传统元素,而是引领人类进入未知未来的变革与变化”,“归根结底,对于科幻小说,对于我们,对于整个人类来说,环境才是最重要的”。阿西莫夫对科幻想象建造的新世界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部好的科幻小说所描述的社会通常与我们熟悉的这个社会截然不同。那是个从未存在过的、完全虚幻的世界。即使是在展开情节时,对小说中虚构社会的构建也应该尽可能详尽,并且不能自相矛盾。对社会背景的构思不能草草了事,而应该使它尽可能地与故事情节一样吸引读者的眼球”。这个标准与苏恩文的认知性和陌生化如出一辙。周遭环境的重大变化必然改变人与世界相互作用的方式,人类通过有意识的实践改造客观的方式和对象都发生了变化。“主流小说写到的多是人际关系的微妙,而科幻话语则往往是关于人与世界、人与宇宙的关系。”某种意义上,这甚至触发重新定义“人”的契机。牺牲人物的复杂性以成全人物与所处的新环境之间的合理关系的想象,就成为实践性的策略之一。“在科幻小说中,人物的复杂性或敏感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宇宙的视角来看他的存在是否合理,他的观点与我们所知的统治世界的物理法则是否冲突。通常情况下,科幻小说呈现的都是处于陌生环境下的非复杂人物,他们在熟悉的情感的推动下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 “非复杂人物”“不同寻常的举动”所受的支配正来源于想象搭建的“陌生环境”。

社会性的“陌生环境”比自然性的“陌生环境”拥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更复杂的变数。通常来说,社会性的“陌生环境”源于科技介入的巨大影响,包括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在内的人类社会运行的整套逻辑因之发生变化。无论是短时间内的整体性重构,比如突如其来的外星人入侵可能在两个小时内造成人类社会不可逆的剧变,或是从某个角落蔓延到社会整体的渐变,比如某种技术的运用或病毒的扩散在经年累月中逐步改变人类社会的运行逻辑。总之,旧日熟悉的世界已经失落,青山不再、夕阳难红,江渚上可能矗立着眼泛红光的巨型机甲。变动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文化生产、审美逻辑、情节想象,都可能是科幻小说塑造人物的前提。变化的世界对人类个体造成怎样的冲击?这种冲击如何重构人类的认知系统,又是否能建构新的美学标准?如何想象新审美标准的发生机制?如何建立评价这种新审美逻辑的批评机制?这些问题都与科幻想象如何处理人物形象紧密相关。过往的文学经验在巨大的变数面前几近沉默。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都离不开历史或当下的经验世界,无论想象瑰丽多姿还是古朴苍劲、严谨绵密或者荒诞不经,它们都必然从现实的起点出发。格里高利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变成被家人唾弃的甲壳虫,唐僧师徒四人千山万水降妖伏魔,诸葛孔明观天象而知命数,公孙胜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人物想象的千奇百怪总会在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向现实收缩,怪力乱神依然服从世间的人情世故,武侠、玄幻、穿越、修仙的光怪陆离同样受力比多隐秘而强劲的驱动。而科幻小说的人物塑造远远没有那么自由,科幻人物看似可以自由出入地心、海底或外太空,但他们置身的世界却需要经过想象的精心打磨,以迎接理性的严格检验。“新生事物是指历史性的新发明或者新奇事物新生事物就像是一个发明或发现,人物和场景以一种令人信服、有史可考的方式围绕着它组织起来。新事物是物质过程的产物,在物质社会,它的原因导致的结果是符合逻辑的,就历史逻辑而言,不管是技术科学史还是社会制度史,它都貌似是合理的。”叙事者在让科幻人物登场之前,需要考虑相当多的细节铺垫和环境设置,这是相对于现实主义作家而言的重负。

阿西莫夫感叹:“要同时顾及社会背景的构建和故事情节的发展,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这就要求作者必须全神贯注。这样一来,能够放在人物塑造上的注意力就少多了。自然而然的,小说中人物的发展空间也就小了。”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与罗摩相会》《神的九十亿个名字》等作品之所以能忽略人物而又被视为科幻经典,就在于其建构新世界的想象已经足够新奇而精致。正如早期小说并不热衷于人物塑造一样,历史的发展为科幻想象提供充足的选择余地。营造新的自然环境或社会背景压缩了人物的叙事空间,还引发社会背景和人物活动的关系变化。“在科幻小说中,人物总是不变的,变化的是环境。作为读者,我们无法同时接受不一样的环境和不断变化的人物,因为这让我们彻底失去了参照点,失去了让我们理解变化意义的标准,也失去了意义本身。”环境和人物同时处于变动之中将导致读者无法建立起理解的支点,相对于现实主义以现实社会背景为常量、以人物为变量,科幻小说的特性决定它只能反其道而行之:“科幻小说将人的基本情感和冲动作为常量,科幻人物总是身负传递想法的任务,对此不甚了解的批评家则指责这些人物过于刻板或僵化。有时的确如此,但通常情况下,科幻人物充当的是代言人的角色,而不是个人的角色,只有在他们成为典型代表的情况下,他们的情感才更为重要,并会导致关乎整个群体生死存亡的行动。”熟悉现实主义理论主张的读者将在此捕捉到“典型代表”的表述。

现实主义的典型理论提供了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相比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中的人物塑造可能更贴近大多数科幻小说的预期,尽管现实主义的阶级视角不可避免地遭遇多方的侵蚀与质疑。个体的身份总是多样且多变,个体性格和宏大叙事之间的关联在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中加速脱钩,以阶级身份作为塑造典型人物的中轴危机重重。科幻小说擅长想象某种总体性的未来,乐于用“宏细节”之类的科技设置替换日常烟火,这有助于避开现实主义典型理论遗留的尴尬。可如前文所述,尽管可资借鉴之处看似颇多,但现实主义的典型形象并未助推科幻人物塑造成功跃向新的美学境界。科幻小说甚至难以借鉴典型塑造的逻辑,而要用某种共性元素——比如科技——来支撑人物塑造。

与其说科幻小说塑造了很多经典的典型人物,不如说科幻小说批量生产了类型人物。前者建立在美学复杂性的提炼上,鲜明地呈现出某种社会属性,而后者更多表现为人物性格和美学面目的单一。作为区别于其他小说的标志,科技能为科幻小说的经典人物塑造提供充沛的能量吗?“阶级”曾经充当典型人物的共性标尺,这个词条涵盖了系统的理论分析、判断和设计。《共产党宣言》宣告:“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蕴含着理解历史和通向解放的密码,但把握社会历史的视角不止阶级一种。阶级与社会财富占有的多寡和方式有关,也同生产发展的特定历史阶段相联系;种族以体质形态上共同的遗传特征为标记,又与“民族”“族群”等概念密不可分;性别的识别可以依靠可视的生物性,包括性征差异及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文化差异。依据这些标准,“阶级”“种族”“性别”等词都能梳理出一套以自身概念为核心的历史,如阶级斗争史、民族史、女性史等。显然,这种梳理包含了该词能出任某种社会关系的轴心、进而整体性地把握社会历史的期望。阶级、种族、性别都能从各自的角度指向人类的解放。如果说阶级意味着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区分,意味着阶级斗争和通过其必将降临的未来,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可以展示政治教科书所无法携带的阶级解放的生动图景和细节,那么科技对文学意味着什么?

科技不是阶级、种族、性别,它无法提供某种清晰的区分标准,甚至“科技”一词本身都由“科学”和“技术”这两个联系紧密但又完全不同的概念合成而来,连“科学”是什么都众说纷纭。不同的观测角度将描摹出不同的科学面相,“科学似乎呈现出某种矛盾状态,科学是人类的一项事业,但它在本质上似乎又与人类无关,它的理论、概念甚至实体都是由人类提出来的,它们被提出来以后就仿佛自古至今一直存在于那里,获得了客观的称号”,“科学既是一种试图超脱社会俗务的超越性的知识,又是一种在社会中运行并拥有自己独特的运转机制的社会体制”,甚至“科学一词代表的并不是少数人所掌握的真理,而是多数人所坚持的意见”。布洛克斯梳理出的科学的意义同样五花八门:“激进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被法国大革命所鼓动和感染的;功利主义或自然神学的表达;维系社会稳定的实用知识和对于社会变革来说真正有用的知识;安全的科学和危险的科学。”从个体身份的角度出发,科技可能意味着科学原理的探究者、具体技术的研发者、科技至上论的信仰者、特定技术的受惠者、专项技术的操作者、技术决定论的质疑者、技术美学的创新者、技术成瘾者等等,这些身份之间并没有形成“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男”与“女”等概念那样明显的权力结构。重度依赖智能手机的青年甲,在沉溺于手机游戏和短视频的同时,可能还是一个坚定的反网络监控技术人士和电子假肢技术的受惠者,科技对他意味着什么?尽管可以言之凿凿地宣称未来的世界属于科学技術,但显然,单纯依靠“科技”这个概念,无法获得把握总体性世界的视角或理念。不同作者对科技未来发展的判断南辕北辙,乌托邦或恶托邦都可能出现在同一地平线上。

陌生的环境和充满变数的科技未来,还不是科幻人物要面对的全部。科技和环境包含着许多可变的因素,科幻人物与科技、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则更为复杂。比起在既有社会历史背景中塑造作为“似曾相识的不相识者”的典型人物,塑造科幻小说的人物要立足于对科技、自然、社会三者互动的整体把握。“技科学”(technoscience) 在分析科学研究的进程时发现,科学、自然和社会往往因相互纠缠而无法分出彼此的边界,在科学技术的发展中,“传统自然与社会之间的稳定结构被打破”,“科学、自然、社会都得到了重构”。科幻人物就活动在这充满变数的重构过程中。想象要落实到具体的叙事演绎时,就会发现整体性地把握这种系统性互动的推进,真是荆棘丛生。大卫·普鲁什对文学的艺术把握能力寄予厚望:文学“更加胜任对某些现实进行描述的任务。文学以它高度成熟的话语对宏观世界中受到时间限定并且处于变动的、不稳定状态的有机生命和人类活动进行概括和描述”,但这种描述需要意识到现实和抽象之间存在的冲突,并克服对世界的简单化和统一化理解。“在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里,大部分现象十分复杂,而且充满了不断增加的各种形式和反作用力;边界,宏观结构中充满了微观结构。现实世界崎岖不平,纹理错综,喧嚣不停,无法预测。此外,我们不容易根据科学话语以一种简单而富有逻辑的方法对这一现实进行描述。根据这样一种简单化、统一化的思维习惯去设想一整套认识论——坚信自然在本质上是简单的——显然会使我们与周围的事物发生冲突。”毋宁说,大卫·普鲁什希望科幻等文学叙事能提供优于科学的对复杂变化的世界的艺术把握。

建立起在马克思“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逻辑基础上的系统关联意识,是塑造科幻人物时必要的思维基础。系统关联意识包括两个层面,一是科学技术介入诸多社会关系后产生的系统关联,二是建立于其上的文学话语和诸多人文社会学科话语之间的系统关联。前者能逐步改变现实生活及其运行方式,后者直接影响到科幻小说的主题设置和形式创新。传统文学的人物性格基本产生于各种现实社会关系的网络中,而科幻小说的人物塑造至少要考虑如下变化:新科技元素介入后自然环境的变化,诸多社会关系的变化,文学与诸多学科话语之间关系的变化,文学自身叙事方式的变化。在科幻想象的发生机制中,科技、自然、社会三者之间,社会关系、知识话语、文学叙事之间,都形成犹如“三体运动”般复杂难测的关系。科技、自然、社会三者之间构成复杂的关系综合体,社会关系、人文话语、文学叙事三者也同样如此。这种马克思式的想象方式——从物质生产到上层建筑——对世界的重构,几乎耗尽了科幻小说的叙事内存,使它很难再给人物形象塑造预留充分的运算空间。“三体问题”试图求解三个可视为质点的天体在相互的引力作用下的运动规律而终不可得,科幻人物塑造就像求解“三体问题”,要在因素的相互运动中寻找有规律的现实轨迹,但科幻人物塑造往往又难以从历史和社会的复杂联系中获得直接的能量支撑。哪些因素影响了这个人物?这些因素如何相互纠缠并产生合力?这些因素的作用孰轻孰重、孰长孰短?这些因素可以避开叙事的聚光灯,但却一定要为科幻叙事的人物活动搭建出合理、合适的舞台。在千丝万缕、或明或暗、时重时轻的诸多因素合力作用下,科幻人物得以在其所处的新环境中亮相,这次亮相可能经历了不为人知的漫漫征途。

“改造时间与空间的物理常识远比改造社会历史的结构容易得多。”拥有宏大想象规模的科幻小说把玩宇宙万物的方式,往往脱离不了对人类社会历史经验的依赖。科幻小说在心理学和叙事学的人物塑造上未必优于主流小说,科幻人物仍要活动在受系统关联效应掌控的社会历史领域中。“所有关于科幻小说的一般性陈述都只能是一种协商,它的一方是经验性的事实证据,另一方是逻辑上以及社会历史性上都可予以辩护的观念及观念体系”,应“力图至少是采取了一种系统性的论述,以证明历史和社会不仅是小说的语境,而且是融于其间的要素,无论如何,它们以一种密不可分的方式对小说进行了塑形,就像堤岸之于河流,空白之于字迹”。威尔斯有意凸显隐身技术应用与传统社会运行的矛盾,格里芬和隐身技术迅速被大众抛弃证实了社会历史语境的强大。这种强大如此无情,以至于读者可能会忘却了隐身本身在技术逻辑上的错误。

许多科幻作家和批评家都倾向于认为威尔斯描述的隐身术是异想天开。吴岩在《科幻小说失误谈》中引述“隐身人就算只留了张透明的人皮,它也得折射光线”,格里芬不可能随心所欲地隐藏自身。七月把威尔斯隐身术的破绽直接写进了小说《幽灵杀人事件》:“二十世纪初,科幻作家威尔斯曾假设通过某种药剂改变人体结构,除掉色素,让人变得透明。但这种设想到现实层面明显无法完成。”刘慈欣对隐身技术存在硬伤表示认同:“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用身体透明方式来隐形。稍有常识的人都能想到,即使其折射率与空气相同,在现实环境中也不可能隐形,更别提隐形人的视觉问题了。”但他认为这并非威尔斯的疏忽,而恰恰反映出科幻创作的某种特殊逻辑,“威尔斯肯定想到了这些,但他还是把小说写出来了,现在已成经典。在所能见到的对《隐形人》的评论中,很少提到这些硬伤”,“这种硬伤可以看做是科幻作者和读者的一种约定。对于神话来说,那全是约定了,你只有先无条件认同作者写的全部,再去读他的书。对科幻来说,这种约定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是为了给那些真正科幻的东西搭一个舞台,如果非要去深究就没什么意思了”。“没什么意思”包含了这样的意思:无论是在科技、自然、社会各自的想象向度上,还是在它们的互动关联之间,科幻想象应被允许失误,这是秉持社会历史性解读习惯的读者必要的妥协。毕竟科幻小说能提供某些传统文学力所不逮的想象,人物塑造的弱化似不应当被吹毛求疵。况且,人物形象不够丰满或欠复杂,也不能作为形象塑造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和一身是胆的赵子龙都是许多读者心中的偶像。

扁形人物是否能与科幻人物塑造相互成就?福斯特对扁形人物的分析影响广泛:“扁形人物在17世纪叫作‘脾性;有时叫作类型人物,有时叫作漫画人物。就最纯粹的形态说,扁形人物是围绕着单一的观念或素质塑造的:要是扁形人物身上有一种以上的因素,我们就看出了朝着浑圆人物发展的那条曲线的开端。”他还指出,“除了《基普斯》中的主人公基普斯和《托诺·邦盖》中的那个叔母可能是例外,威尔斯作品中所有人物都象照片那样扁形”。格里芬自然应归到扁形人物当中。然而,扁形人物和浑圆人物并不是人物塑造失败或成功的代名词。“即使是在现实主义文学形式中,主人公在艺术上的成功并不取决于作者是否吸纳了某种定型人物类型,而取决于作者如何重新塑造这一类型的人物,使之成为在全部情节中发挥其作用的、令人信服的个体。”华莱士·马丁举例说明,“哈克·芬可以被公平地称为扁形人物”,可“如果哈克是圆形人物(即浑圆人物——引者注),那么美国文学将得到一个稍微有趣一点的人物,却会失去一个世界”。将格里芬的形象视为如同他所发明的隐身术一样“隐身”,将科幻核心人物等同于衣衫褴褛、醉酒醺醺的广告商的类型,这样的评判标准是否就是不刊之论?历史为文学人物的发展持续提供能量,没有永远不变的终极意义上的文学标准。正如汉赋的评判标准不能平移于宋词,现实主义文学的评价标准平移到科幻人物塑造上,需要做出哪些方面的承继或调整?福斯特发现扁形人物有一个很大的优越性,“他们决不需要反复介绍,决不会失去控制,用不着你密切注意他们的发展”,这对可能需要重构自然或社会环境的科幻想象分配叙事资源而言是极大的便利。以牺牲人物的复杂性为代价,必然要在其他方面得到美学补偿。马丁认为这种补偿正落在人物与其所处环境的联系上,而想象出的人物与世界的相互作用将具有超越扁形人物和浑圆人物的新标准:“根据人物是静态的还是能够变化的而将人物区分为‘扁形的和‘圆形的(即浑圆的——引者注) 这一做法,也可以让位于一个更有伸缩力的概念:人物与虚构世界的相互作用。对于那些不能提供新观点的扁形人物来说,使他们有趣的经常正是他们与其置身于内的那一现实的复杂的、不可避免的联系。”参与科技、自然、社会之间,或是社會关系、知识话语、文学叙事之间的关联和复杂互动,是科幻想象中扁形人物增加自身魅力的方式。或许“隐身人”所反映出的多重社会关系及其变化的可能性,才是他被反复讲述的关键。

科幻作家因此可以赋予某些特殊因素以更重的社会历史分量,从而在重构社会形态的过程中塑造不一样的人物,或者说,通过人物展现这种社会环境重构的过程。外星文明带来的生存威胁、不明之疫渲染出的死亡恐慌、数字虚拟社会造成的身份迷茫,都是科幻英雄横空出世的常用背景。科幻人物与其所置身的新图景能否相融洽,直接影响到人物塑造的效果。詹姆逊注意到科幻小说中存在一种可命名为“拼贴画”的组织机制,“它把从截然不同的来源和背景中摘取出来的元素——这些元素大多来自于古老的文学样式,它们是过时的旧体裁或新的媒体生产的碎片——放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不稳定的共存状态”,造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最好的效果是“实行在我们自己的体裁宽容性之上的疏离作用”,最坏的效果是“将一切现成在手的关系形成一种不可救药的拼凑”。“拼贴画”的组织机制同样适用于分析科幻人物与其所处的社会关系想象。某些科幻想象对特定元素的强调明显超出了系统内部诸元素间相互关联的张力限度,就像占人脸部面积一半的眼睛反而引发不适。假设将人物的年龄或相貌作为社会背景变化的支点,那么能否实现科幻人物与其置身的诸种社会关系之间的和谐?《青年世代》和《颜值战争》等作品的表现还缺乏足够的说服力。《青年世代》翻转了传统社会的年龄秩序,年轻人取代年长者成为社会的统治者。小说宣称,通过将政治权力完全赋予青年,从根本上解决了生产力输出与所获利益不对称这一矛盾。可这种权力结构的重建难以解决自身产生的矛盾:与年龄相关的绝非仅有经济生产,个体的能力、资历、经验乃至认同的获得等因素大体上都与年龄成正比,它们是权力的重要构件。在青年彻底主导权力运行的社会中,当权者的明天注定没有希望,人物形象如何在这种想象建构的世界中扎根?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颜值战争》中,尽管相貌的美丑可能与生态污染、人工智能异化等主题相关,但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有力地表明,解决生态或人工智能问题非得要以颜值为钥匙。更漂亮、更年轻的人希望更多地吸引科幻想象的注意,“如果你丑,活该去死”的宣言和丑姑娘逆袭的套路,反映出浓郁的大众文化的欲望诉求。

“隐身人”在作为小说主题的个体认同和作为小说要素的人物塑造之间搭建起紧密连接,也始终追问着何为科幻人物塑造的理想状态。在科幻想象中,科技、自然、社会三者之间,社会关系、知识话语、文学叙事之间,都形成犹如“三体运动”般复杂难测的关系。尤其是科幻小说在宇宙尺度上改造客观时,科幻人物的塑造要在这些因素的相互运动中寻找有规律的现实轨迹,挑战始终未曾止息。在人的情感、身体、认知、伦理都面临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的沁入和改造时,科幻小说能否建立起自身专属的人物想象机制和评价体系,实际上也是关乎文学性未来的问题。“人”在未来是否会趋于隐没?探讨和判断将在众多维度展开。科幻小说“必将澄清那些至今依然被神秘化和被遮蔽着的人类关系”,“科幻小说,在最好的情况下,使得‘人生产人成为了可能,并且是以一种强有力的、不可仿效的方式”。这是托付给未来科幻人物的希望。

①詹姆斯·冈恩:《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姜倩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18、131页,第304页,第326、304页,第304页,第304页,第304页。

② 亚当·罗伯茨:《科幻小说史》,马小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1页。

③④ 武田雅哉、林久之:《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上,李重民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2页,第211—212页。

⑤ 于岳:《夺魂者》,刘维佳主编:《无名链接:中国元宇宙科幻小说佳作选》,新星出版社2022年版,第292页。

⑥ 卡·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1页。

⑦⑧ 江波:《洪荒世界》,《无名链接:中国元宇宙科幻小说佳作选》,第50页,第42页。

⑨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隐身人》,顾忆青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26、127页。

⑩ 刘慈欣:《三体》,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2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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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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