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风情》前记

2024-01-11撰文叶浅予

艺术品鉴 2023年25期

撰文= 叶浅予

上图：叶浅予印度速写《孟买华人》局部

1943 年夏，由于偶然的机会，搭上一架军用飞机，越过缅甸，踏上了玄奘到过的佛教古国— 印度。那时日本侵略军已占领东南亚大片土地与海洋，矛头正指向印缅边境，印度东部笼罩了战争气氛，加尔各答执行灯火管制，预防敌机夜袭，西部远离战争，一片和平景象。我在那里住了四个月，画了很多速写，四十年后编这个集子，往事历历在目，仍感新鲜。

劳动人民：踏上印度大陆，最先接触的是农民，他们扛着锄，挂着伞，全身赤裸，只在腰部和小腹系一条丁字形的白布，这地方正热，那把伞既遮阳又遮雨。妇女赤着上身，用纱利裙的末段搭在胸前，她们在行动中，器物顶在头上，不用手提肩挑。那几年印度闹饥荼。农民缺粮，面有饥色，竟有人躺着挨饿，不呻吟、不求乞，也许是某种信仰，甘愿早日脱离尘世，使我这个外来客很不理解。

下图：叶浅予（1943 年摄于印度）

叶浅予印度速写《孟买华人》1943 年私人收藏

知识分子：这种称呼，对印度的读书人或学者来说，也许不很确切。他或她们的地位肯定居于社会上层，是古老印度文化的继承人，又是现代印度的创造者，是甘地和尼赫鲁的信徒。我访问过诗翁泰戈尔的寂乡学院，那时诗翁新去世，由他的弟弟画家罗平特拉斯接任学院院长。在加尔各答，认识了卓克尔伐第教授和他的学生们，他感慨地说：你们中国，过去由几个帝国主义统治，现在由日本独自统治，我们印度，由英国统治，现在世界大战，美国钻了进来，变成双重统治了。

集市采风：点心摊儿，糖摊儿，摇着铃儿招来顾客；三根木棍支个架，搭成个羊肉摊儿，肉卖完了，叫卖羊头；在火烫的烈日下，顾客右手张着伞，左手举着小镜，和理发匠互相合作；选纱利裙料的农村妇女，和商人讨价还价，做成交易；卖小零碎的老妇人，躲在阴凉处，等候顾客；有些老资格的商人，有自己独占的商亭，不怕晒烤；在大的集市里，也有公家搭的大凉篷，收费摆摊。集市风光，丰采多姿，是搜集生活形象的好地方。

社会形象：神牛在加尔各答大街上行走坐卧，行人车辆都要为它让路；而从事生产的凡牛，却一对一对被绑在一起耕地或拉车。大象在公园里载人散步，驯蛇在街头起舞娱客；孔雀是名贵的珍禽，印度人称之为国鸟；榕树是热带的特产，一棵老树，垂下枝来生根，能占地数亩；双轮人力车是廉价的交通工具；大肚老板,挺腰巡警,苦行老人，翘胡力士，王府管家，缠头侍者，各色人等，很有个性，都能入画。此外，双熊打滚，猩猩吸烟，孟买海滨吸椰露，陋巷屋顶栽花朵，也别有情趣。

本页组图：叶浅予《印度大吉岭》1943年私人收藏

戏乐舞：在比哈尔省兰伽镇,遇到一个走江湖的剧团，演的都是历史剧，有说、有唱、有舞，很像中国的戏曲。我连看几场，还到后台画了演员。访问寂乡学院时，逢诗翁泰戈尔忌辰，全院动员，唱诗献舞，散花祝福，幽雅肃穆，如履仙境。印度人喜爱音乐，城市角落和乡村路口，到处可以听到铿锵的手鼓节拍和鸣咽的手风琴乐曲，在乐曲节拍中，引出低沉悦耳、如泣如诉的歌声。

菩提伽耶：这里是佛教圣地，有一座大佛塔，塔下一块大石，凿出两只大脚印，象征释伽牟尼的行踪。塔壁雕满菩萨，周围种满菩提树，树林中有僧舍，供朝圣信徒住宿。自玄奘在此参禅取经，中国和尚跟踪而来，我在此盘桓了半天，见到两位中国法师，和几位锡兰和尚。大塔周围小塔成林，朝圣者穿行其间，口中念念有辞，似在唪经。

大吉岭：喜马拉雅山脉中部有座喀钦姜伽雪峰，耸立在印度、锡金、尼泊尔的三角地带，避暑胜地大吉岭就在雪峰下的山地，居民主要是锡金人和尼泊尔人，也有中国人在此做生意。抬头就能看到白皑皑的雪峰，这块仙境一般的宝地，注定要成为世界游客的乐园，遗憾的是,世界正在大战，岭上冷冷清清,而锡金人和尼泊尔人的佛教庙宇里仍然生气勃勃。

埃来芬太：孟买以西，印度洋中有个小岛，岛上有座孤立的石山，印度教徒凿穿这座石山，雕出殿宇庙堂。大殿正中供奉一头三面的大象，几十个护法菩萨和男女信徒，立在石柱周围，脚下有侏儒侍卫，进门处石狮看守。印度的宗教石刻，举世闻名，英国有个雕刻家，在孟买办了一所艺术学校，教西方现代雕刻，他自己却潜心研究印度古代雕刻，希望从印度的石刻珍品中吸收营养，提高他的雕刻艺术。他感慨地说，这个时代，东方人向西方人学习,西方人则向东方人学习,是反常的现象。我认为,西方艺术家觉得自己已走到尽头，要另找出路,眼睛于是转向东方;而东方人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对自己的文化失去了信心,于是转向西方;久而久之，大家恢复了自信，就不至于继续反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