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念奴娇·昆仑》的译者行为研究
2024-01-11李正栓苏赛迪
李正栓 苏赛迪
收稿日期:2023-09-05
基金项目:
作者简介:
李正栓,男,河北保定人,博士,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苏赛迪,女,河北邯郸人,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所涉翻译内研究采用的毛泽东诗词译本分别为布洛克和陈志让的1965年版,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1972年版、许渊冲的1993年版。
摘 要:
毛泽东《念奴娇·昆仑》是中国诗词史上第一次以“昆仑”为题并将其作为吟咏对象的作品。该诗气势磅礴、立意高远,可谓是中国诗词中豪放之典范,表达了毛泽东改造世界、造福人类的宏伟抱负和“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崇高追求,具有高超的艺术魅力、超凡的思想高度和卓越的政治价值。国内外多名译者翻译过《念奴娇·昆仑》,但由于身份不同、专业素养和翻译思想以及读者意识方面的差异,译者行为存在差别。本文以三个译本为例对《念奴娇·昆仑》进行译者行为研究,通过分析五位译者的翻译外社会行为和翻译内语言行为,探索翻译内外联系和不同译本特点。研究发现,五位译者的翻译内行为与翻译外因素息息相关,其译本各有千秋,不同程度地传达了毛泽东诗词的意旨、风格和诗人形象,对毛泽东诗词翻译研究具有借鉴意义。
关键词:
《念奴娇·昆仑》;英译;译者行为
中图分类号:I0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3)06-0100-14
毛泽东喜用山、水和梅花、菊花之类意象抒发他的情感。在众多咏山的作品中,《念奴娇·昆仑》尤为独特,含蓄深沉,艺术性高,意旨深远,是不朽的浪漫主义诗篇。
昆仑山是我国西部山系的主干,主峰在新疆和西藏之间,西接帕米尔高原,东延入青海境内,分北、中、南三支伸展,东西长约2 500千米,分三段,海拔6千米左右,多雪峰,其最高峰公格尔山海拔7.719千米,是我國最大的山脉之一。1935年10月,毛泽东所作《七律·长征》中提到的岷山即指昆仑山中段。《念奴娇·昆仑》创作于同一时期,最早发表于1957年1月号《诗刊》,是豪放派诗词代表作之一。
《念奴娇·昆仑》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的佳作。该词上阕实写,勾画出巍峨高大、绵亘千古的昆仑山景象,同时也反映出昆仑山积雪消融后殃及苍生的一面,体现了毛泽东对人民的密切关注和深切忧虑。下阕虚写,诗人对昆仑山讲话,表达了他征服自然和兴利除弊的决心。从描写昆仑山高寒到把它裁为三截再到“环球同此凉热”,该词的题目虽写山,实则抒发了诗人伟大的理想抱负,是一首体现革命浪漫主义的精彩词章。
译者行为批评属于译者批评。译者行为批评视域的译者行为研究“是在社会视域对译者行为所作的批评性研究,是对译者等意志体在翻译社会化过程中的角色化及其作用于文本和社会的一般性行为规律的研究”[1],具有“外化性”“人本性”“动态性”三大属性。翻译内外结合是译者行为批评的研究路径之一。“翻译内”又称“语言内”,指翻译内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关涉语码转换上的问题。“翻译外”又称“语言外”,指翻译外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关涉社会上的问题[2]。“翻译内”和“翻译外”是两个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研究领域。一般而言,翻译内研究视域强调译文的求真效果,翻译外研究视域强调译文的务实效果,将“翻译内”和“翻译外”诸因素综合考察能有效实现翻译批评的全面性、客观性和科学性。本文选取布洛克和陈志让、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许渊冲所译的《念奴娇·昆仑》,从翻译内外两方面分析译者行为,探索五位译者的翻译内行为与翻译外行为的密切关系以及不同译本的特点。
一、翻译外社会行为
(一)译者身份与素养
1.布洛克和陈志让译者身份与素养
迈克尔·布洛克(Michael Bullock),出生于伦敦,有人称其为布迈恪,笔名迈克尔·赫尔,是英国当代诗人、小说家、翻译家和画家。他早年就读于英格兰巴金罕什尔的斯托学校,之后就读于霍恩西艺术学院;1952—1968年,他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和翻译家;1968年,作为英联邦学者前往加拿大,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讲授创造性写作和翻译;1969年,担任美国俄亥俄大学英语系访问教授;1970年,回到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文学创作教授及翻译专业主任;1983年以终身教授的身份退休,退休后在家专事写作;1994年,他成为香港中文大学的访问学者。此外,他创办了现代主义诗刊《表现》(Expression),被选为国际笔会英国分会的执行委员,并担任加拿大著名文学刊物《国际棱镜》(Prism International)和《加拿大小说杂志》(The Canadian Fiction Magazine)的编委。
布洛克出版了五十多本文学作品,包括散文和诗歌。他的多部作品完全冲破文体障碍,“在诗歌与散文之间不设置一种诗歌媒介物的区别”[3]21。他于1938年出版处女诗集《变形录》(Transmutations),在扉页处写下题记:“诗歌的作用是暗示,陈述则应该留给散文。”[3]12这一题记决定了其今后六十年的诗歌创作方向。他的作品内情与外景交织,充满自然意象和隐喻,既梦幻又沉思,是自然体物象和潜意识心象的结合体。关于诗歌形式,布洛克的作品短小精悍,一般不超过二十行,其中还包括了大量散文诗。关于诗歌语言,布洛克不喜欢释放无纪律的情绪,他的语言像药剂一样经过精心炮制,其散文诗通过严格的句法和严肃的人物形象传达丰富的梦境叙事。
布洛克是一位十分复杂的文学大师。他一方面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的影响,另一方面从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中汲取营养。中国诗歌在布洛克的诗歌发展中起到主要作用。他将中国诗歌对自己作品的影响概括为“与生动具体的形象之卓越相联系的语言的清澈度的坚持”[3]5。布洛克的多部诗集体现了中国“道”与西方现代主义的结合。关于1983年的《雨之囚徒》(Prisoner of the Rain:Poems in Prose),他表示:“这些散文诗是在温哥华的野外公园的景物中面对自然、在中国的道家精神影响下写成的。”[3]16该作品是体现其东方格调和西方现代主义精神合璧的最重要的作品。此外,他的诗作《日本月亮》(Japanese Moons)类似六首日本俳句,颇具东方意味。布洛克认为中国的影响使其诗歌尤其适合译成中文,并希望被中国读者理解和喜爱。董继平出版的《纸上幻境:布洛克诗选》收入二百余首,是国内首次大规模结集出版布洛克诗歌的作品,收入他策划的《世界百年经典诗歌丛书》。布洛克的作品被译成多国语言,而译文在中国的销量远超包括加拿大在内的其他任何地方。
此外,布洛克也是一位多产的翻译家。他翻译了近两百部法、德、意等国的文学、美学和哲学著作,是瑞士剧作家、小说家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主要的英文翻译家。布洛克对翻译理论不感兴趣,对翻译实践尤其热爱。由于其翻译成就,布洛克担任了英国翻译协会主席和美国著名学术刊物《翻译评论》(Translation Review)的编委,并获得诸多奖项。20世纪60年代初,布洛克协助陈志让翻译了中世纪中国诗选《寂寥集》其中包括六位中国诗人的作品:阮籍、鲍照、王维、裴迪、李贺、李煜。该诗选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化交流项目。(Poems of Solitude)和《毛泽东诗词37首》(Thirty-Seven Poems by Mao Tse-tung),为中国文化在西方传播起到了一定作用。
陈志让(Jerome Chen)是加拿大华裔汉学家和历史学家。1919年出生于四川成都,后考入南开大学;1943年毕业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经济系;1947年前往英国留学;20世纪50年代为BBC中文项目工作;1963年在英国利兹大学任教;1971年离开英国前往加拿大,同年担任约克大学中国史教授;1983—1985年间任多伦多大学和约克大学亚太研究联合中心(JCAPS)主任。他著有《军绅政权:中国近代的军阀时期》《袁世凯传》《毛泽东与中国革命》,编有《毛论文集:文选和书目》,对中国革命历史和毛泽东诗词有较全面深刻的理解。
1965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陈志让的专著《毛泽东与中国革命:附毛泽东诗词37首》(Mao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with Thirty-Seven Poems by Mao Tse-tung),该书之后再版5次(1966年、1967年、1970年、1972年和1976年)。书中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毛泽东与中国革命”,由陈志让撰写;另一部分是毛泽东诗词37首,由布洛克和陈志让合译,布洛克主笔。在该书“毛诗导论”(Introduction to Mao’s poems)中,译者对毛泽东及其诗词进行了高度評价,认为毛泽东作为艺术家和行动家取得了双重成就,且不谈政治地位,其诗才足以令他在中国当代文学界占有一席地位。
2.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者身份与素养
威利斯·巴恩斯通(Willis Barnstone)出生于美国缅因州的刘易斯顿,是诗人、翻译家、文学评论家、宗教学者、编辑和东亚及中国政治与历史专家。他在鲍登学院获文学学士学位,在哥伦比亚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在耶鲁大学获博士学位。此外,他还曾就读于墨西哥大学、索邦大学和伦敦大学等名牌大学。巴恩斯通曾在全球多所大学任教,是印第安纳大学比较文学和西班牙语专业的荣誉教授。1984—1985年间,他任教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巴恩斯通著有七十多本书籍,内容涉及诗歌、文学批评和翻译。他二十岁开始写诗,对语言有敏锐的洞察力,诗歌形式为自由体。1960年,他在美国出版第一本诗集《来自白色的岛屿》(From This White Island),并凭此获普利策奖提名。他的批评著作包括1983年的《狂喜诗学:从萨福到博尔赫斯的各种幻觉》(The Poetics of Ecstasy:Varieties of Ekstasis from Sappho to Borges)和1993年的《翻译诗学:历史、理论、实践》(The Poetics of Translation:History,Theory,Practice)。他还翻译了安东尼奥·马查多(Antonio Machado)、雷纳·玛丽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萨福(Sappho)、佩德罗·萨利纳斯(Pedro Salinas)和王维的作品,也翻译过《圣经新约》。
郭清波(Ko Ching-Po)出生在中国,毕业于威廉姆斯学院和卫斯理大学,也是印第安纳大学的比较文学教授。在美国攻读研究生时被导师巴恩斯通看中,与导师合作翻译毛泽东诗词。
1972年,纽约哈珀与罗联合出版社出版了两人合译的《毛泽东诗词》(The Poems of Mao Tse-tung)。该书的出版与1971年中国乒乓球外交相得益彰,促进了中美民间交往。同年,该书由美国班坦图书公司与英国巴里和詹金斯出版社再版。2008年,又由加州大学出版社再版。在译本序言中,巴恩斯通介绍了中国诗歌和汉诗格律。他认为翻译是阅读诗歌和认识诗人的最好方式[4]8。在该书中,他不仅翻译了毛泽东诗词,也介绍了毛泽东生平、革命历程及各时期诗歌特点。可见,巴恩斯通对中国革命、中国诗歌传统和毛泽东本人都有着深刻的认识和把握。
3.许渊冲译者身份与素养
许渊冲,出生于江西南昌,毕业于西南联大,是中国当代著名翻译家。他自幼受母亲影响,善于形象思维,长于抒情,后来将创造美和传播美当成人生的最高乐趣。
许渊冲对文学翻译感兴趣是在20世纪30年代。1938年,他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1939年,英译的第一首诗是林徽因的《别丢掉》,后来发表在《文学翻译报》上。1941年,在欢迎陈纳德将军的招待会上,将“三民主义”翻译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反响良好,引起注意。在机要秘书室,将“以守为攻”翻译成“to attack so as to defend”,获得领导好评,增强了他的翻译兴趣。许渊冲的译作大多是后来出版的,但打基础是在20世纪40年代。1942年,在美国志愿空军担任一年翻译后回到联大读书。1944年,汉译的第一部文学名著是德莱顿(John Dryden)诗剧《一切为了爱情》。1948年,去欧洲留学,在船上读莫泊桑(Henri René Albert Guy de Maupassant)的《水上》日记,并于20世纪60年代将其译成中文,接着将雨果(Victor Hugo)的戏剧,司汤达(Stendhal)、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和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等的小说译成中文。20世纪50年代,从欧洲回国,在北京一个外国语学院教书。这一时期翻译了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和巴尔扎克的作品,出版了英译中版的《一切为了爱情》,一本法译中版的《哥拉·布勒尼翁》,半本中译法版的《农村散记》,还把一些诗歌译成英法韵文,成为翻译界英、中、法互译的先锋。20世纪60年代,在张家口外国语学院教英文。1966年,将《毛泽东诗词》(包括传抄的在内)译成英、法韵文。20世纪70年代,在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教英文和法文,主要翻译和评论革命家的诗词。1978年,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刊印了他译的《毛泽东诗词四十二首》英、法文格律体译本。20世纪80年代,出书14本,主要是唐诗宋词译本,发表文章约30篇,主要是对译家或译著的评论或答辩。20世纪90年代,出书20本。在中译外方面,以唐诗宋词为基础,向上扩至《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向下延伸至元明清诗。在外译中方面,主要是重译和校译。
许渊冲于1939年英译第一首诗,开始涉足文学翻译,1950年以前基本上是学习与继承,20世纪50年代教英语和法语,80年代译唐诗宋词,90年代传《诗经》《离骚》。其译作涵盖中、英、法等语种。他的汉译英《不朽之歌》在英国出版,《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等英译本被收入《大中华文库》。2010年,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获国际“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首位获此奖项的亚洲翻译家。此外,他将前人的理论或经验应用于自己的翻译实践,并对其发展与升华,提出“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文学翻译理论,通过借鉴哲学、模糊数学、物理学、化学和生命科学等领域成果,提出关于文学译论的六论:实践论、矛盾论、“1+1>2”论、超导论、化学论和克隆论。
1993年,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后改为中译出版社)出版了许渊冲的英汉对照版的《毛泽东诗词选》,收录诗词50首,成为当时毛泽东诗词数量最大的译本,书中还有毛岸青和邵华为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写的中文序言。2015年,中译出版社又出版《许渊冲英译毛泽东诗词》,收入诗词67首。
(二)翻译思想
1.布洛克和陈志让翻译思想
布洛克没有谈论过他的翻译思想,我们只好从各角度研习。首先,他是一位超现实主义者,视“超现实”与“诗意”同义。他赞同英国浪漫派诗人把想象视为诗歌至高元素的宗旨,甚至认为它与诗歌几乎同义,并想象视觉意象至高的重要性是产生作用的想象的具现。他的作品是多种风格的混合体。除小说是完全超现实主义的,他的诗歌和其他文学作品都受意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双重影响,而意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都强调意象。想象(诗意)和意象成为布洛克诗歌创作的关注重点,而研究其译著,我们不难发现,布洛克的创作同样影响其翻译实践。
布洛克在“毛诗导论”(Introduction to Mao’s Poems)中或多或少地表达了对翻译的想法。他指出该译本不同于其他译本的特点。他认为之前的译本在节奏上太过“平滑”,缺乏力量感,与原诗有力,近乎“暴力”,具有明显断音的节奏不符[5]319。可以看出,他翻译时反对“平滑”,注重力量和节奏。因此,他表示在英汉语言差异允许的情况下应尽量采用简短有力的诗行,避免使用多音节词,保留原诗节奏特点。此外,他也注意到诗词节奏与诗人个性的密切关系,并认为毛泽东诗词有力的节奏特点与毛泽东坚强的个性特点相适。对于毛泽东少量情绪伤感、节奏缓慢的诗词或缺乏诗意的诗词,其翻译规则是尽量保持原诗缓慢的节奏特点。由此可见,布洛克重视原诗节奏移植,力图通过译诗节奏展现原诗特点和诗人个性。
2.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翻译思想
巴恩斯通在《诗歌翻译入门》(An ABC of Translating Poetry)一文中详细表述了对诗歌翻译的认识。主要观点总结如下:第一,就翻译本身而言,翻译是展现的艺术(art of revelation)。翻译不是精准复制,是对原作的仿制或对位(a fake or counterfeit of the original),不存在完美翻译。第二,就译者主体而言,诗歌译者首先要是诗人,但优秀的诗人不一定是好的诗歌译者。翻译是语言间的艺术(art between tongues),需后天学习。第三,就翻译策略而言,忠于原文词汇至关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忠于原诗的美。贴近翻译(close translation)需要译者发挥最大的想象力,不被直译的肤浅表面所诱惑,要进行美学上的补偿翻译。第四,就译文与原文关系而言,译文是独立于原文的艺术品,译诗必须读起来像用目的语写成的诗。译者就像中国陶艺家,将原内容装进用自己语言创造的形式中。此外,译者也是一名作家,他有充分理由反对古语,但不用担心现代性会抹杀过去。第五,就翻译对目的语影响而言,翻译可以扩大目的语主题和形式边界,丰富目的语文学[6]265-271。
巴恩斯通針对诗歌翻译的这些观点就是他的翻译思想,在翻译毛泽东诗词中均有体现。此外,在其毛泽东诗词译本的前言和附录中,巴恩斯通对诗歌意象、诗歌与散文的区别、诗歌语言和翻译策略进行了详细阐述。这些阐述和巴恩斯通的翻译思想相互印证并补充,对巴恩斯通的翻译思想和翻译过程产生了影响。
首先,就诗歌意象而言,巴恩斯通指出意象在中国诗歌中具有重要作用,相较于其他诗歌手段更容易传达。中国诗歌中的意象总是清晰的[4]20。当毛泽东或其他古代诗人欣赏自然时,他们往往将自然看作拥有自身价值的独立个体,而不是人的镜子。
其次,就诗歌与散文的关系而言,巴恩斯通在论述文学分析时表示读一首诗首先要对诗中的抽象术语进行释义,当诗歌被译成散文时,我们便有了新的习语来表达诗的意思,但尽管这有助于理解一首诗和表达它的概念化意义,甚至是不可或缺的步骤,诗歌的主要意义,至少是诗歌最有力的表达仍存在于诗歌本身的文字中。如果忘记了这一点,原诗就成了批评文章的低级隐喻,艺术就被背叛了。
再次,就诗歌语言而言,巴恩斯通表示诗歌语言通常是具体而非概念的[4]26-27,诗人通过声音与意象表达抽象的概念化意义。即便是借诗歌表达政治意识或历史形态,诗人也应坚持诗歌语言的具体性,力图通过意象、象征和客观对应物传达政治思想。诗歌语言是表达政治学说或理论的直接方式,甚至是强有力的手段。
最后,就翻译策略而言,巴恩斯通指出他们的翻译是贴近翻译(close translation)。译者认真研读诗歌的每一个字并寻找英文的对等词。当处理目标读者不易理解的文化负载词或多义词时,他们认为增译是必要手段。对于诗词中的专有名词,尤其是地点名称,他们会将其译成英语,有时也会采用中文名称加英文解释的翻译方法。
综上,巴恩斯通在翻译毛泽东诗词时主要采用贴近翻译和增译策略。译者忠于原诗词意和原诗的美,注重传达诗歌意象、典故和诗歌语言的内在意蕴,坚持诗歌的艺术性和诗歌语言的具体性。
3.许渊冲翻译思想
许渊冲主张文学翻译要成为翻译文学,把翻译提高到创作的地位。其翻译思想得益于前人的各种论述,可概括为“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
“美”是将鲁迅提出的文学创作“三美论”应用于翻译。“化”是将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中提出的“化境”说分解为深化、等化、浅化。“之”是将孔子在《论语》中提到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移植到译论。“艺术”是将朱光潜在《诗论》中提到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艺术论应用于翻译。“创”是把郭沫若的“文学翻译等于创作”提高为再创论。“优”是要发挥译语优势论。“似”是傅雷的神似说。“竞赛”指翻译是两种语言和文化的竞赛,也包括译者自己与自己的竞赛和译者与其他译者的竞赛。就文学翻译而言,许渊冲认为“美”和“优”是本体;“化”和“创”是方法;“之”和“似”是目的;艺术和竞赛属于认识论[7]。
在《毛泽东诗词选》的译序中,许渊冲表示:“毛泽东诗词是具有意美、音美、形美的艺术高峰。翻译毛泽东诗词也要尽可能传达原文的三美。”[8]5他还论述了三似与三美的关系。
一般来说,“意美”和“意似”是一致的,但有时也存在矛盾,“意似”不一定能传递“意美”。许渊冲表示在译诗时要“洋为中用”,“要充分利用外国诗人的名句和词汇”[8]6,用英美人喜见乐闻的形式传达原文“意美”。另外,有些“意美”的词汇是由“音美”或“形美”造成的,在目标语中难以找到“意似”的译文。因此,许渊冲表示“要传达毛泽东诗词的‘意美’,可以选择和原文‘意似’的‘绝妙好词’,可以借用英美诗人喜见乐闻的词汇,还可以借助‘音美’‘形美’来表达原文的‘意美’”[8]7-8。
“音美”是指“诗要有节调,押韵,顺口,好听”[8]8。许渊冲表示翻译毛泽东诗词要用格律体,并探讨了汉诗字数与英诗音节数的对应问题。至于押韵,他表示最好能做到“音似”,但“音美”和“音似”的矛盾远超一致的时候,传达原文的“音美”往往不能做到,甚至也不必做到“音似”。他认为,要传达“音美”,可以借用英美诗人常用的格律,选择与原文“音似”的韵脚,也可以借助“双声”“叠韵”“重复”等方法转达原文的“音美”[8]10。
“形美”主要是诗行长短和文字对称的问题。例如,若原文每行三个字,译文译成四到六个音节,就可以算大体整齐。另外,许渊冲表示同时传达“三美”很不容易,最好能把传达“音美”和“形美”的困难分散[8]11。也就是说,译文不一定要押与原文相同的韵脚,传达音韵的困难可由其他诗行分担,而这些诗行可集中力量传达原文的节奏和对仗。
许渊冲表示在“三美”之中,“意美”是最重要的,其次是“音美”,最后是“形美”。译者要在传达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尽量传达原文的“形美”。另外,他表示,在翻译时,尽量选择“意美”和“形美”兼备的词汇,要考虑两方面综合的分数,总分最高的词汇就是绝妙好词。
(三)读者意识
1.布洛克和陳志让的读者意识
布洛克创作准则的第三条“我想被人理解”[3]19,体现了强烈的读者意识,而这种意识在其翻译中也有体现。在“毛诗导论”(Introduction to Mao’s Poems)中,布洛克表明提供译诗的目的,即满足读者的文学兴趣,便于读者更好地了解毛泽东思想。此外,他也指出毛泽东诗词包含大量典故,涉及古代文学、当地地形学以及古代和现代的历史事件,这些典故需要在注释中被解释,否则读者无法彻底理解诗词内容[5]319。毛泽东诗词的提供和译本注释充分体现了译者的读者意识。
2.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读者意识
巴恩斯通表示原文读者阅读他们时代的语言,因此译者有充分理由反对古语[6]271。巴恩斯通对译文语言的表述体现了其读者意识。该意识在毛泽东诗词译本中也有所体现。译本除致谢外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前言,分为毛泽东生平和革命历程介绍、诗歌介绍和注释。第二部分是35首诗词的翻译,由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合作完成。诗词采用英汉对照形式,相关注释汇集在译文后。第三部分为附录,包括翻译说明、汉诗格律和毛泽东诗词书法手迹(《清平乐·六盘山》片段)。诗词英汉对照排版便于读者阅读和了解毛泽东诗词原貌。大量副文本信息有利于读者了解诗人、诗词内涵、诗词创作背景和译者的翻译思想,这对译文赏评具有重要作用。
3.许渊冲的读者意识
许渊冲的读者意识首先体现在其翻译思想中。他将文学翻译视为两种语言文化的竞赛,在翻译实践中主张“洋为中用”,充分利用外国诗人的名句和词汇传达原诗意美,充分考虑了目标读者的习惯偏好。此外,他还将“境界说”应用于翻译,认为文学翻译应达到“知之、好之、乐之”并由低到高的三境界,分别从译者和读者角度进行阐释。在翻译实践中,许渊冲追求使人“乐之”的高标准,迎合不同读者群体的审美需求。例如,他为成年人英译的唐诗和为儿童英译的唐诗是两种不同译文。
中国对外出版公司英译版《毛泽东诗词选》的内容包括毛岸青和邵华写的短序、译者的译序、50首译诗(汉英对照)和英文注释,极大地方便读者阅读和理解。此外,许渊冲就诗词《为女民兵题照》中“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翻译表示:“毛泽东一百周年诞辰再版时,我认为意似不如意美重要,音似更不如音美和形美受欢迎,于是恢复了原译。”[9](原译:“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后改为:“They love to be battle-dressed,and not rosy-gowned.”两句英文都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英译。“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可回译为“直面烟硝,而非胭脂妆面”;“They love to be battle-dressed,and not rosy-gowned”可回译为 “她们爱战袍,而非粉红长袍”。)许渊冲的翻译充分考虑到译本的受欢迎程度,具有较强的读者意识。
二、翻译内语言行为
(一)字词翻译
例1:
横空出世,
莽昆仑,
阅尽人间春色。
《念奴娇·昆仑》
Towering aloft
above the earth,
Great K’unlun,
you have witnessed
all that was fairest
in the human world.
布洛克和陈志让(译)
Over the earth
the greenblue monster Kunlun who has seen
all spring color and passion of men.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
Above the earth,across the blue,
Monster Kunlun in white,
You have feasted your eye on the world’s fairest view.
许渊冲(译)
诗词一开头就大气磅礴,首行“横空出世”从空间上说明了昆仑山的高大。“横空”,即横在空中,指大;“出世”即高于人世,指高。许渊冲将该行译为两个介词短语,忠实达意,保留了汉语结构的对称美。布洛克和陈志让的译文同样达意,采用短诗行,与原诗节奏最接近,且以重音开头,“掷地有声”,较好地传达了原诗的磅礴气势,但缺乏原诗语言的结构美和诗词形式美。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译文只体现“出世”含义,表义欠佳。
诗词第二行的“莽昆仑”再次表明昆仑山的高大。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解释,“莽”指密生的草,作书面文言词语表“大”之意。结合诗词语境,“莽”在该词中主取“大”之意。许渊冲与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均选用“monster”。该词作为名词有怪物之意,容易让人对昆仑山产生不好的联想。此外,后者以虚词“the”开头,未能传达昆仑山高与天接的气势。值得注意的是,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增译了“greenblue”,意为蓝绿色。根据译者参照的原诗注释,“夏日登岷山远望,群山飞舞,一片皆白”[4]78,译者并非不了解昆仑山一片皆白的景象,增译的颜色词是春色应有之色,增强了诗歌的意境美。同时,该词作为译者的创造词也增强了译文语言的新鲜度。布洛克和陈志让选用“Great”一词,虽能表意,但用词欠佳,不够准确。
诗词第三行的“阅尽人间春色”体现了昆仑山的“视野之广”。在此,“春色”有多层释义。首先是其本义,春天的景色;第二是其转喻义,借春天景色转指世间美好景色;第三是其转喻义,借春天景色转指世间一切,既有美好,也有不美好。根据诗词语境,该处“春色”是一种转喻,而取何种转喻义则体现了译者的不同理解。许渊冲与布洛克和陈志让采取第二種转喻义,将“春色”视为世间美好景色,英译为“the fairest view”或“all that was fairest”。巴恩斯通和郭清波采取本义,将“春色”直译为“spring color”,与上行的“greenblue”构成语义联系,并增译“passion of men”为补充语境意义。但结合整阕内容,不难发现,昆仑山所看到的景还包括“人或为鱼鳖”的悲惨景象。
例2:
千秋功罪,
谁人曾与评说?
《念奴娇·昆仑》
昆仑山积雪消融,可成为水利,功不可没,但洪水泛滥,危害生命,便是罪过。毛泽东憎恨昆仑山的负面影响,顺势诘问:“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毛泽东对昆仑山之“功”是虚写,对前人不曾提及的“罪”是实写,体现了毛泽东的理性辩证思维和对人民的深切关怀。在毛泽东的一幅手书上,“自注”如下所示:
……昆仑各脉之雪,积世不灭,白龙万千,纵横飞舞,并非败鳞残甲。夏日部分消融,为害中国,好看不好吃,试为评之。[10]
What man can pass judgement
on all the good and evil
You have done
these thousand autumns?
布洛克和陈志让(译)
Who can judge
a thousand years of accomplishments or failures?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
But who has ever judged if you
Have done for ages more ill than good?
许渊冲(译)
许渊冲将“千秋”浅译为“for ages”,同样达意。反观两位外国译者,布洛克和陈志让与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将“千秋”译出,且前者保留原文的转喻修辞,将“秋”直译为“autumn”,增强了译诗的意象美。对于诗词中的“功罪”,许渊冲采用“good”和“ill”,并对昆仑山的功罪进行了比较。许渊冲强调昆仑山的“罪”,是在原诗基础上的再理解,属于深度翻译,若回译恐怕无法还原诗词面貌。布洛克和陈志让的译文句法严格,忠于原诗本意,但将汉诗两行译为四行且处理为一长句,有些散化,丢失了原诗的形式美和凝练的语言风格。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译文基本达意,但“failures”意为失败,不同于“罪”,表义不够准确。
(二)意象翻译
1965年7月21日,毛泽东写信给陈毅:“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11]“形象思维,就是以形象的具体、生动、活跃、流动来认识和揭示客观事物。”[12]93毛泽东诗词的魅力主要源于意象的新颖与独到,具体表现为“毛泽东偏爱体积硕大、形态粗犷的名词意象,以及简洁凝练、迅捷猛力的动词意象”[12]107。
例3:
飞起玉龙三百万,
搅得周天寒彻。
《念奴娇·昆仑》
山,若玉龙,数达三百万。这是比喻,是夸张,极言这里终年积雪,山脉蜿蜒,犹如龙在空中飞舞,极具磅礴美。“搅”赋予昆仑山动感。毛泽东自注:“前人所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说的是飞雪。这里借用一句,说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远望,群山飞舞,一片皆白……”[13]
As they fly across the sky
the three million dragons
of white jade
Freeze you with piercing cold.
布洛克和陈志让(译)
Three million dragons of white jade
Soar and freeze the whole sky with snow.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
Like three million white jade dragons in flight,You have chilled the sky through.
许渊冲(译)
许渊冲的译文采用介词短语将“飞起玉龙三百万”的情景准确表达,其中的“in flight”是状态描写。布洛克和陈志让与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译文采用句子形式,动词“fly”和“soar”强调飞行动作。值得注意的是,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将“soar”单独成行,强调昆仑山动态意象的迅猛之势。此外,结合诗词内容和创作背景,玉龙在此隐喻终年积雪的昆仑山脉。许渊冲识解出诗词的隐喻表达,正确理解“玉龙”的隐喻义,并通过“like”一词明示修辞手段。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看似准确传达诗词的字面含义,也保留了隐喻修辞,实际上,三百万玉龙到底是谁,指代不明。布洛克和陈志让将“dragon”和“K’unlun”处理为主宾关系,未能识解“玉龙”和“昆仑山”的映射关系,存在理解问题,他认为玉龙路过昆仑山时把山结冰了。关于“玉龙”的翻译,相较外国译者的译文“dragons of white jade”,许渊冲并未采用“of”表修饰关系,但其并列形式很好地体现了“玉”和“龙”分别与“昆仑山”的映射关系,取得良好的认知效果。
诗词下句赋予昆仑山动感。周天寒彻即满天冷透,强调昆仑山终年积雪的严寒气候。五位译者均将“寒彻”译为动词。许渊冲选用“chilled”表达昆仑山天气寒冷,并将“周天”译为“the sky through”,用词简单,表意准确。布洛克和陈志让与巴恩斯通和郭清波选用“freeze”,意为结冰,不如“chilled”精准。昆仑山终年积雪,寒气逼天,但让天结冰就有些言重了,让气体的天像液体一样结冰,是个很玄学的意象。值得一提的是,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增译“snow”,将雪的意象译出,既是诗词应有之义,又与相邻诗行的“soar”和“globe”形成音韵效果。
(三)句式翻译
例4:
夏日消溶,
江河横溢,
人或为鱼鳖。
《念奴娇·昆仑》
“为鱼鳖”源自《左转·昭公元年》的“微禹,吾其鱼乎!”(没有禹的治水,我们会成为鱼吧!)后人常将淹死于洪水之中比作“化成鱼”。毛泽东从昆仑山“高寒”入手,着力点却是“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的灾难,抒发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感。
In the days of summer
your melting torrents
Fill streams and rivers
till they overflow,
Changing men
into fish and turtles.
布洛克和陈志让(译)
When a summer sun heats the globe
river flood
and men turn into fish and turtles.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
When summer melts your snow
And rivers overflow,
For fish and turtles men would become food.
许渊冲(译)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对仗工整。许渊冲保留了原诗形式美,译文具有音韵美,且采用时间状语和主句的形式表明诗行间的逻辑关系,又通过调整最后一行的词序增强译文诗性和音韵美。布洛克和陈志让将前两行处理为一个完整句子,将最后一行处理为结果状语,译文语言颇具散文性。两位译者发挥想象力,侧重对诗歌画面的描述,增译的“melting torrents”增強了译文的意象密度,“fill”和“till”将山雪消融,汇入江河,直至洪水泛滥的画面细腻呈现,但原诗简练的语言风格不复存在。另外,将“江河”译为“streams and rivers”虽然保证了译诗诗行简短、整饬的特点,但“streams”意为小河、溪,与原诗的豪迈风格不符。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将首行处理为时间状语,剩下两行处理为以“and”连接的两个短句。译文忠于汉诗逻辑,但首行将原诗表时间的“夏日”译为具体意象的“a summer sun”却有些“过实”,且译文未体现“消融”之意。关于“人或为鱼鳖”的翻译,两位外国译者忠于原诗字面意义,而许渊冲译出了人变成鱼鳖食物的深层内涵。
(四)语势翻译
例5:
而今我谓昆仑:
不要这高,
不要这多雪。
《念奴娇·昆仑》
But today I say to you,K’unlun,
You don’t need your great height,
you don’t need all that snow!
布洛克和陈志让(译)
Kunlun,you don’t need all that height or snow.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
Kunlun,I tell you now:
You need not be so high,
Nor need you so much snow.
许渊冲(译)
诗词下阕,想象奇突新颖,诗人开始对昆仑山讲话。三个译文均达意。原诗中的“昆仑”为呼语,在此指为达修辞目的对人格化的昆仑山发出的称呼。五位译者均保留原诗呼语,许渊冲的译文属于变换角度的同义表达。布洛克和陈志让的译文最忠实于原文语义,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译文语言简练,但“Kunlun”一词不足以传达原诗语势。
毛泽东引用口语入诗:“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语意直白,口气断然,体现了诗人改造自然的愿望,暗示其改變旧中国苦难状况的决心。许渊冲采用“not……nor”句型,译文自然地道,符合目的语读者的语言习惯。值得注意的是,译者在翻译第一个“这”时选用了不同的程度副词。许渊冲保留原诗重复特点,将两个“这”均译成“so”,增强了译诗语势和音韵美。反观两位外国译者的译文,布洛克和陈志让的译文忠于原诗的语言结构,通过重复和感叹号传达语言气势,但表达存在语法问题,缺乏连词。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译文忠实原诗意义,表达自然,但将两行处理为一行,未能很好地体现原诗形式和节奏特点,不利于情感和语势传达。
例6:
太平世界,
环球同此凉热。
《念奴娇·昆仑》
Thus would a great peace
reign through the world,
For all the world
would share your warmth and cold.
布洛克和陈志让(译)
that the world have peace
and the globe share the same heat and ice.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
In a peaceful world young and old
Might share alike your warmth and cold!
许渊冲(译)
对于诗词最后两行,布洛克和陈志让在句首添加副词“Thus”表因果承接,增强了译文连贯性,且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语气,并将“太平”作为主语,动词“reign”的选用将“peace”人格化,表达自然且富有诗意。“the world”的重复及诗行相同或相似的韵脚增强了语言气势。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将最后两行处理为结果状语从句,以“that”开头,语势较弱且语法不对。此外,“have”一词力量不够,不足以表达诗人坚定的理想抱负。值得注意的是,两位外国译者的译文都押尾韵,译诗具有音韵美。但就“凉热”的翻译而言,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heat”和“ice”虽形象具体,但不如“warmth”和“cold”表意准确。许渊冲未显化诗句与上文的逻辑关系。译文虽与原诗句法不同,但表意忠实。许渊冲将原诗句号改为感叹号,借以增强语言气势,表达诗人的坚定决心。“young and old”在语义上有点多余,但增强了译文的形美和音美,译文的整体效果增强。
(五)风格翻译
例7:
安得倚天抽宝剑,
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
一截赠美,
一截还东国。
《念奴娇·昆仑》
If I could lean on the sky
I would draw my sword
And cut you in three pieces.
One I would send to Europe,
One to America,
And one we would keep in China.
布洛克和陈志让(译)
If I could lean on heaven,grab my sword,
and cut you in three parts,
I would send one to Europe,one to America,
and keep one part here
in China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译)
Could I but lean against the sky
And draw my sword to cut you into three!
I would give to Europe your crest
And to America your breast
And leave in the Orient the rest.
许渊冲(译)
“安得”意为“怎得”,含期待与何时实现之意。“倚天剑”,本于相传楚国宋玉作的《大言赋》之“长剑耿介,倚天之外”。“倚天抽宝剑”,本于李白《大猎赋》的“于是擢倚天之剑”,在此指靠在天上抽出最长的宝剑。古人笔下大多是“剑倚天”,而毛泽东笔下则是“人倚天”,突出了革命者的高大形象。将昆仑山裁为三截,体现出诗人改造自然,造福人类的强烈愿望,而“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体现了诗人消灭帝国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渴求。1958年12月21日的《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上的批注》中,毛泽东对《念奴娇·昆仑》批注道:
昆仑: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不是别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是不对的,这样英、美、日都涉及了。别的解释不合实际。[14]
“毛泽东将‘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意义非凡。这首词写于1935年10月,当时长征即将结束,而日本侵略者的侵华行径不断加剧……中日之间已经处于战争状态。毛泽东设想剑劈昆仑之后,分赠改造昆仑山的成果时,把日本侵略者和日本人民区分开来……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爱憎分明、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14]毛泽东不仅关心中国人民的疾苦,也关心世界人民的悲欢,致力于为全世界人民造福,创造一个“环球同此凉热”的新世界。“昆仑山”成为超出中国自身革命之外的世界和平的象征。此外,“东国”一词不仅典雅,涵盖面也更广,与“欧”“美”在表义范围和语言风格上更匹配。
首先是前两行的翻译,许渊冲将其译为感叹句,强调了诗人改造自然的决心。两位外国译者将其译为陈述句,着重传达诗人的渴望和期待。三个译文均能达意,各有千秋。关于“截”的翻译,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译文选用“parts”,布洛克和陈志让选用“pieces”,许渊冲未译出。我们认为“截”作为“三”的修饰对象,应当译出。另外,昆仑山脉蜿蜒不绝,“pieces”意為碎片、碎块,不足以翻译昆仑山的“三截”。相较而言,“parts”选词更准确,更能传达诗词的阳刚之美。
关于三截的翻译,许渊冲的译文体现出不同于其他四位译者的视线扫描方式。许渊冲将三截译为“crest”“breast”和“the rest”,采用了由上到下的扫描方式,其他四位译者则采用了左右扫描方式,而许渊冲之所以采用与诗人不同的扫描方式主要在于他对翻译美的追求。首先,按身体部位裁截体现了人格化昆仑山的形体美。此外,“crest”“breast”和“rest”押尾韵,增强了译诗的音韵美。但就诗词风格传达而言,许译改变了原诗俯瞰式的视点,译文虽美但豪气不足,没有把昆仑山剁为三截的气势。
关于“东国”的翻译,许渊冲将其译为“the country in the East”和“the Orient”,均能达意,也符合毛泽东诗词原意,且后者更富诗意。反观两位外国译者,他们将“东国”译为“China”。这一译文需要结合两位译者参照的原诗版本进行评价。如若原文是修改前的“一截留中国”,则两个译文均是正确翻译,反之则存在理解问题。
三、结语
《念奴娇·昆仑》是豪放词派的代表作,在古典壮美的基调上传达了诗人大同的世界理想。本文基于译者行为批评视角,对布洛克和陈志让、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许渊冲的译文进行翻译内外的探讨,客观分析了三个译文的合理之处。五位译者身份不同,国别不同,学术背景不同,素养不一,翻译思想和读者意识也有所差别。翻译外的差异导致了不同的译内行为,进而产生不同译本。布洛克重视诗词意象和诗意的传达。其译文意象清晰,译语富有诗意,并呈现散文化特点。此外,他注意到诗词节奏与诗人个性的密切关系,其译文通过简短有力的诗行表达原诗节奏进而传达毛泽东坚强的个性特点。巴恩斯通注重对原诗词汇和美的忠实,坚持诗歌的艺术性和诗歌语言的具体性,主张采取贴近翻译和增译策略。其译文语言形象具体,译诗具有意境美,但在用词的准确度上欠佳,创作成分较多。许渊冲则将创造美和传播美当成人生乐趣。他的翻译思想可概括为“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他在翻译毛泽东诗词时注重传达诗词的音韵美和整体效果,追求译本使人“乐之”的高标准。其译文具有较高的美学追求,但在语义传达上有时存在不必要的增译。两位国外译者虽与国内译者合作翻译,但由于自身语言文化背景的差异,其译文仍存在理解问题。就语义传达而言,国内译者的求真度更高。五位译者的翻译内行为与翻译外因素息息相关,译文各有千秋,不同程度地传达了毛泽东诗词意旨、风格和诗人形象。他们的行为都处于合理范围内,对未来毛泽东诗词翻译和其他诗词翻译具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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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汪建新.大同理想:环球同此凉热——《念奴娇·昆仑》解析[J].党史诗词,2021(5):37-40.
(责任编辑:郭 芸 张 婭)杨 洋 杨 波,张 娅,王勤美,蒲应秋
A Study of the Translator Behavior in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MAO Zedong’s “Nian Nu Jiao:Kunlun”
LI Zhengshuan1,SU Saidi2
(1.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China,050024; 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China,611756)
Abstract:
Mao Zedong’s “Nian Nu Jiao:Kunlun” is the poem first entitled with Kunlun and Kunlun as the object of being eulogized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oetry.This poem is majestic in momentum,lofty in meaning,a model of poetry bold and unstrained among all Chinese poems,expressing Mao Zedong’s lofty pursuit of remolding the world,benefiting the mankind and the whole world sharing the cold and warmth.This poem is of high artistic charm,superb thought and excellent political value.Many translators from home and abroad have translated this poem,but owing to their differences in identity,literacy,translation thought and their awareness of the readers,their behaviors are varied.This paper takes three texts as examples to study their behaviors.By analyzing the extra-linguistic and intra-linguistic behaviors,this paper explore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m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ifferent translations.It is found that intra-linguistic behavior of these five translator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ir extra-linguistic factors,and their translations each have their own strengths,conveying the gist and style of the poem and the image of the poet to varying degrees.Their behaviors have reference for Mao Zedong’s poetry translation in the future.
Key words:
“Nian Nu Jiao:Kunlun”; English translation; translator behavi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