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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镇女儿(非虚构)

2024-01-11易小荷

当代 2023年2期

易小荷

1

1995年的秋天,黄茜第一次离开仙市古镇。先搭半个小时中巴摇到自贡长途汽车站,再坐四个小时的大巴车,那时候高速尚未完全开通,要走一半的土路。晕得天旋地转的时候,车子进入隧道,噪音陡然隐匿,光线昏暗,洞穴一茬接一茬,就像俯着身子干活久了起猛的瞬间,引发不辨方向的眩晕。

常跑这条线的人都知道,这是进入重庆的标志。等到父亲黄忠林拍醒她,窗外已经是通往南坪的长江大桥。货船,渡轮,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山,半空中俯视江水的高楼……她这才笃定,自己终于远离那个小地方了。

到了四川税务学校重庆分校没几天,新奇的感觉褪去,黄茜却遭受当头一棒:这所学校原来只是个民办,毕业还要自己择业。学费早已缴完,她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

从那一年至今,黄茜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直处于不由自主的迷茫之中,和她最近练车的感觉一样——开着开着,不知道怎么就卡在了山路上,底盘打滑,听得到哗哗的水流湍急,悬崖近在咫尺,手搭在方向盘上,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转向前行。

十几年过去了,黄茜再次回到仙市古镇,窗前的釜溪河还是那么窄,大芭蕉树也还在。1997年发大水的时候大芭蕉树差点被连根拔起,来年春天又发了星点小芽,家里装修曾经嫌它碍事,差点就砍了去。去年霜冻,旁边的桂圆树本已奄奄一息,今年它又摇曳着叶子,重现生机。

然而,其他的一切终究还是都变了。金桥寺的戏台彻底荒废,下面的茶馆变作了寺庙的一部分。农贸市场面积扩大,可是搬到了更远的地方。小的时候从河边去往粮站的必经之路上,大人都会说,这是土地菩萨,要拜一下,但那时候是刻在壁上的雕塑菩萨,这些年多了个瓷器的观音菩萨,香火也变得特别旺盛。附近许多的良田、树木都被推倒,古镇经历了繁华景象和疫情下的冷淡。一起长大的邻居小伙伴,有去成都定居的,也有去自贡定居的,再也没有人回来。

2021年7月,黄茜在家尝试过卖药、摆摊之后,去重庆的慕思床垫做了三个月的销售,原本以为借此机会可以和老公顺理成章地分开,但疫情导致生意不好,她又一次回到了仙市。

在过往所有的讲述中,都从来没有看到黄茜停下来哭过,她总是穿着一条裤腿挽得很高的裤子,微眯着眼睛,站在家门口向我挥手。她个头不高,像极了一只细脚伶仃的白鹭,仿佛总想要穿越这条陈旧、顽固、使人伤心的釜溪河,最后却又总是无可奈何地回到无趣、无聊和忧愁的原地。

2

已经很少有人敢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古镇人了,镇上的人就像蒲公英,被吹得七零八落。大概也很少有这样的小镇,连册地方志都没有留下,问及老人们的族谱,摇头,古镇开发之前的旧照片,摇头。

据《富顺县地方概况》和《沿滩年鉴》记载:

该地1912年(民国元年),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为仙市团;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改仙市镇;到1953年,仙市、水口、十里、洞山四乡合并成立仙市乡,同年成立仙市公社;1961年为仙市、姚坝两个公社,隶属瓦市区;1984年改公社为乡;2005年8月行政区划调整为自贡市沿滩区仙市镇。

仙市唯一出过的名人是清朝的宋育仁,他是中国早期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家,策划过维新大计,提倡民主共和——但这些对于镇上的人来说太过遥远,能把他名字说全的,也就只有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了。

1981年,黄茜在最老的一条街——新河街出生,老街属于古镇的一部分,有点类似于上海的“法租界”,某种程度上是仙市镇当地人身份的一种象征。当你说出“住在老街(gāi)上”的时候,当地人或多或少都能领会到那种矜持的味道。尤其是当年读书的时候,黄茜发现那些住在姚坝村的、芭茅村的同学每天往返都要步行几个小时,自己穿得也比她们更讲究,她甚至还看见过那些同学的头发里还有虱子在爬,这些更明确了她住在老街上的优越感。

在黄茜长大的80年代,古镇是一个混合居住的区域,住满了底层的个体户经营者。陈家祠堂还没有被评定成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里面住得满满当当,和巷道两边的人家一样。大门两边则分别是粮油店和茶馆。

附近乡村的农民赶着船,从码头上岸,老街两边挤满了摆摊的小贩。这里是天然的市场。

自贡话里把“热闹”倒过来说成“闹热”,十几年前从市里“搬迁”过来的沈孃孃至今都念念不忘从前赶场的场面。门口的小码头边上,各种小船一字排开,远近的农民把需要销售的东西放在船上,大家就这样隔船交易。

黄家世代都居住在这里,是镇上历史最悠久的一户人家,开过栈房、酒馆、染店,能做出一种如同鸡肉一般拉出丝的豆腐干,只有同一条街的老瞎子有口福试过,那种手艺早已失传。老街上三四个门面都是黄家的,把里面设计成栈房,外面是酒馆,新河街的豆腐干熏好了就送过去给酒客们下酒。

黄茜的阿婆(奶奶)生了大女儿后,太婆(爸爸的奶奶)不让她停下纺线去喂奶,于是只能把娃儿丢进椅九儿(婴儿椅)里面,任由婴儿自生自灭。有时放得时间太久了,娃儿饿急了都抓屎吃过。

阿公早年供职供销社,同在那里工作的另外几个人想搞钱,他不愿意同流合污,那几个人就诬陷他摸了某个女同事的胸,把他押送去了牢房。家里人没法去探望,阿公一直被关在牢房里生死不明,黄茜的姑婆是宜宾川剧院的,连夜赶回,有点社会地位的她打通关系去看她的亲哥,一见之下大哭起来,因为阿公被打得浑身是血,面目全非了。

黄家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明白,他们无权无势,只是底层被随意蹂躏的老百姓。

“我们家里的人历来和那些当官的离得很远,从来不打交道,冤枉只有冤枉了,但历来也最恨那些当官的。”

阿公出来后只能去拾荒,养活三个子女和一大家子人。过了些年,太公走了之后,那边刚刚送他的灵柩上山,幺外婆就第一时间找人抬石头把天井和大门封了,想着独自霸占所有的房产。幸亏阿公回来以后另外开了一个门,所以至今为止现在的家对面,一间房子是黄茜家的,一间是幺外公的(他留给了两个女儿)。而其他的产业都被幺外公败光了。

1979年,当黄茜的妈妈谢贻会(邻居都称呼“谢大姐”)从九洪乡嫁过来,才发现黄家虽然在镇上,但生活质量还赶不上乡下,她妈妈每月都要给她一些钱补助家里。后来她的妹妹也把两个孩子托付到她家,于是两口子省吃俭用地养着四个孩子。

做了十几年知青,回来替街道餐馆炒菜的黄忠林一个月才挣三十几块,谢大姐去卖菜都能赚到一百多,于是她劝说丈夫辞职,和她一起卖腌腊制品。后来他们又从街道办事处那里租下正街最好的位置,也就是现在孙弹匠的棉花铺那个位置,那时候门口过路的人流如梭。他们后来也尝试过卖包子、馒头,卖茶叶,养猪、养羊甚至养猫卖猫等等,一切可以赚钱的生意。如果不是后来决定去重庆,他们不会把房子退了,让出来这么一个黄金档位。由于被请来的道士坑骗,黄茜祖母的坟没找好,位于河对面的下风位,不得不接受污浊河水的冲刷,那几年家里人屡屡发病,犹如被诅咒。

黄茜的妹妹(大家都称呼黄二妹)才一岁多的时候,全身出现红点点,被妇幼保健院确诊为白血病,换了几个医院检查,粗长的管子伸进体内抽出脊髓检查。虽然自贡市第一人民医院最终判断是误诊,此后妹妹的体质也一直赶不上姐姐,个子也跟不上同龄人,父母因此更稀罕她也就无可厚非。

谢贻会和黄忠林没什么文化,一辈子只会苦干。对教育之类的事情毫无办法。但他们有着底层老百姓对孩子表达情感的最质朴方式,就是再穷也不能穷孩子的教育。多年以后黄茜才得知那些年父母为了他们读书借过多少次钱。

他们也有着严厉的家教:做人要诚实,要信守一定的传统,比如吃饭的时候只能夹自己面前的,不能去夹别人那头的菜,不能跷二郎腿,不能说脏话。

但是他们从没有给过孩子们明确的信号,指引他们一定要接受高等教育,这并不是他们的错,整个镇上也都没有这样的氛围。没有书店,没有图书馆,古镇入口的那栋“古镇党群服务中心”的楼后面有个“社区图书室”,门常年紧闭。半边街上倒是有个旧书摊,上面摆放的是《毛泽东选集》《农村百事通》和《电影故事》。

根据常井项《县城中学的衰败:1998—2018》里面给的高中升学率的数据,省会直辖市的总体升学比例有76.3%,地级市、县级市及以下的总体升学比例只有50%多。仙市中学也不例外。仙市中学是镇上唯一的中学,近五年以来,它的普通高中升学率为51%,如果包括上职业高中的,则有98%。

四个孩子里面,只有黄二妹能静下心好好读书。在黄茜印象中,在她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开了餐馆,爸爸妈妈忙着做生意,她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妹妹身体不好,而且她又没有妹妹能说会道,所以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都落在黄茜一个人肩上,尤其周六周日,别人都在玩,她需要背着一大桶衣服去洗。如果去得太早,天没亮透,或是天微微黑,她还要抓上一把铁渣渣辟邪。

彼时的黄茜充满恨意,也很叛逆,时常和妈妈顶嘴,把谢大姐惹急了,不管有多少人在眼前,都会让她跪下,把她打得身上全是一条一条的瘀青。

于是,她就很喜欢去住在自贡市区的大姑家,待着就不走了。她总是偷偷从仙市出发,搭乘那种顶上有个大包包的天然气公交车,颠个四十几分钟就能抵达。

从小学到初中,黄茜从未因为学习得到过任何赞扬或是鼓励,全班四十几个人,她一般都排在倒数十几名。别人不见得比她更努力,她也整天浑浑噩噩,完全没有过什么学习目标。即使她对棋牌游戏不感兴趣,但宁可放学看别人打拖拉机看一下午,也不想多翻开一页课本。

然而只要放了学,妹妹都可以和人家玩一会纸牌,她却立马就会被揪回家做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儿。她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妈妈去参加家长会,因为回来以后,她必定又会挨一顿打。爸爸也试着鼓励他们好好努力,但是她从不曾看见未来生活的美好画面,身边也没有什么榜样可以借鉴,像大多数镇上的普通女孩一样,梦游般地结束了九年义务教育。

她只是一直都盼望将来走得远远的,“只要不留在这里,不天天干活,去哪里都行。”

1997年,黄二妹的初中毕业考试考砸了,英语竟然得了零分,这对于黄家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就在不久前自贡的英语比赛中,她还得了三等奖。好心人透露这是被市里某位有权势的公子换走了考卷。黄忠林去政府大闹了一番,奈何家里无权无势也没有文化,都不知道要跟谁以及如何投诉。“老百姓要想翻案不晓得好难。”黄二妹本来报考的是自贡最好的一所中学,后来被校方拉到一旁说承认她的学籍,但直到去学校报名才得知对方是按照“议价生”来招生的(所谓议价生是指学校招收的落选学生,学费面议),学费比公费要多出九千六百块钱。

那九千六百块钱对于黄家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从此黄茜更是对地方政府、权势人物特别淡漠。黄茜的姑爷在自贡市鸿化厂,提出让黄二妹去顶替上班,黄二妹打死不干,从此更加发奋读书,考上了西南农业大学,后来去了北京工作。

姐姐和妹妹的人生似乎从此就有了分野,职高三年,黄茜除了学得一口并不完美的重庆话,忽而卷舌、忽而翘舌,其他一无所获。彼时她也并不清楚,所谓的学历和文化能够带给自己什么。

3

2021年的夏天,黄茜家的餐馆生意时好时坏,一旦穿上围裙,她脸部线条就能松弛下来,步履也显得轻盈。可惜这条街的餐馆生意渐渐如同逆风行走。整个古镇也被灼热的阳光烤得奄奄一息。往古镇东边走,路边有座废弃的建筑,那是曾经的蚕茧厂,和90年代就倒闭的磷肥厂一样,是被时代抛弃的两具残肢。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支柱产业的小镇,如今除了有大一点的超市,说不出来和大的乡村有什么区别。

她选择外出摆摊,卖邻居曾庆梅拿到的T恤工厂货,两人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去赶场。二十五块钱一件,需要精准地甄别人群中的目光,抵抗无情的烈日、成群结队的蚊子和苍蝇,还得有足够的体力在原地支撑一天。

自贡的冬天酷寒,夏天暴热。这一年的七八月温度创了新高,在太阳的凶猛追逐之下,人体的一部分好像也在慢慢融化,远处看过去基本的平衡都没了,总是歪着斜着的。没有经历过此地的夏天,很难体会到“空气如同鼻涕”这样的说法,你和万物的联系都是黏糊糊的,坐久了起身,似乎都能感受到屁股的肌肤和凳子之间的粘连感。

仙市镇逢农历的三、六、九赶场(也就是北方所称的“赶集”)。地点就在仙市的菜市场周围一圈,从凌晨五六点开始,这里就人满为患。住在周围乡村的农民天不亮就要从家中出发,带上自己要售卖的农产品,沿着乡间小路赶过来。尤其是婆婆孃孃们,翻箱倒柜收拾好自己,使得女性的单品内卷激烈,比如这一季以大花、扎染、“莫奈风”完胜过往几季的小碎花系列……也不排除个别孃孃在大花当中“反向思维”,花中带花,大胆自信地诠释着身上的熊熊烈火,对当下所谓的潮流无丝毫的献媚和讨好。

各种各样的小推车、货三轮、小货车摆得哪里都是,汽车愤怒地以疯狂的喇叭声挤出一条容身之道。除了比平时更丰富便宜的水果、食物,也会出现一些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小贩。治疗脚气的、拔牙的、拔火罐的游医,还有的摊位上会出现中国历任领导人的画像,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胡锦涛、习近平都有。但显然毛泽东的画像是卖得最好的,大概是由于在民间有个传说,毛泽东的画像可以辟邪。

农村的中老年人是如此热爱赶场,他们常穿蓝色上衣灰色长裤,裤腿沾有尘土,满是泥泞的胶鞋,沿着指甲的缝隙是一圈长年干活的灰黑的痕迹。他们基本使用现金,掏钱的时候需要翻出里面的裤子,荷包往往藏在贴近皮肤之处,像翻出第二层皮肤一样艰难。他们往往背着个装货的竹筐大背篼,经年累月,背篼的竹青色被侵蚀得通体泛黄。东看看西看看,他们最关心的无非只有一件事,能不能再便宜点?

“黄茜。”庆梅喊她,“我跟你说,你用心观察一哈,你看那种打个空手,手机也没得钱包也没得的,肯定是问起耍的,你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哦哦晓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黄茜说,一边笑嘻嘻地依旧招呼着所有人。

黄茜和庆梅两家中间只隔了一户人家,两人的性格不太一样,但她们都是丘陵山区磨砺出来的女孩,她们经历过相似的天灾人祸,仿佛彼此的镜像,包括水灾、火灾、冰雹、猪肉价格下跌、疫情……像她们的母亲甚至祖母一样,她们受教育程度不高,骨子里还保留着农村人的那种淳朴,也慢慢学会(只能)用直觉察觉周遭的一切,不管抓不抓得住。

随着集市从高潮归于平淡,随便走来一个人,黄茜的目光依旧热烈,事无巨细、赔着笑脸回答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

问她为啥这么拼命,黄茜说她没有办法,都40岁出头,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车,就连存款,也只是老公在浙江那点拆迁安置补偿费,一共二十万,还都借给了妹妹装修房子。

再过两个月,黄茜的儿子就要去重庆读初中,一学期一万六的学费,一个月最少需要两千到三千的生活费,也就意味着她要找一个月薪至少五六千的工作。

1997年,古镇外面的新街慢慢开始开发,房价从三百六十元一平方米涨到三千八百元一平方米,这是黄茜一家不可企及的数字,如今的黄茜只能和父母住在新河街的老屋,楼下是餐厅“轩然居”,楼上就是一家大小住的地方。但这套房子也是公房,每月需缴纳八十元的租金。巷子对面有一套她家的老房子,没钱装修,还是明清时期那种穿斗式木构架,用编竹夹泥墙进行空间分隔,推开灰白破旧的木门,破烂开裂的泥地上,有一群臭烘烘的鸡在昂首挺胸地漫步。

吃了中午饭,正街、新街子、新河街,所有敞开门的地方似乎都传来阵阵麻将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汇聚在一起,街上碰到,寒暄语并不是“吃了吗”而是“昨天赢了多少”。

他们会把舍不得买闲七闲八的东西的钱,投入到这唯一的娱乐活动中去。

黄茜并不喜欢参与这个镇上的大小事务,她说:“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不打麻将,不和任何孃孃说闲话、拉家常,她只把视线放在比较近的地方。有一次问她白鹭叫起来是什么声音——那些白色的大鸟每天都会飞过她家的窗前——她摇了摇头,迟疑地说:“反正不是清脆的。”

她喜欢看一些抖音上的励志语录。类似于这一段:“独来独往的女人内心有多强大,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有独立的判断能力,这种能力不会受到任何外界的影响。”她想尽一切办法赚钱,除了开饭店、摆摊,她还接了市里的一个活儿,挨家挨户地去药店看看缺什么货,老板需不需要补货。她一股脑交了两万多的押金,只有把药都分销出去,才能把本钱拿回来,然而断断续续半年的时间,她皮肤晒得黢黑,也未能赚到什么钱。

7月中旬的时候,新的一轮疫情还没有暴发,但整个古镇也没几个游客。“轩然居”的位置不在人流量最大的正街。那一周黄茜只开了两次门,接待了三桌客人。其中有一桌成都的游客很晚才跨进门,几个男人吵吵嚷嚷地闹了一晚上,酒还是自己去隔壁酒厂打的。直到深夜十二点,整个镇子早都昏昏欲睡,沈孃孃家那两条敏感的狗都不叫了,他们喊一直打瞌睡的黄茜结账。这个时候她仔细算了算,才赚了一百多。

摆摊也好不了多少,从隔壁的瓦市镇到沿滩区中心到自贡市体育场,有一次她们整整一天才卖出去四件衣服,而这就是她整天看上去都焦躁不安的原因。

她倒也没有时间抱怨,有段时间她报了一个理财的线上课程,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穷。“你不理钱,钱不理你。”她说这辈子连一万块钱的现金都没有见过,气泡水都不舍得喝一瓶。她都不敢去参加同学聚会,“想当年就我家是在这街上的,条件比别人都好,现在为啥子混成了这样?”

4

屋前的那棵芭蕉,叶子轻轻摇曳,时不时就能听见苍蝇、蚊子、蜻蜓嗡嗡作响的声音。黄茜已经起床干活了,衣服泡在水池里,菜也买好了,她站在窗户面前,地平线被乌黑的云团压得越来越低,似乎预示着大雨将至。

这里的土地似乎总是敞开着怀抱,如同窗户前的这几棵植物,只是当初随随便便滚进泥土的种子,任何预期都没有,在污浊的雨水、暴虐的天气中,也能无声无息地活下来。

当年在职高攻读文秘专业两年半,她除了双抠(纸牌的一种玩法)的团队作战秘诀,什么实际的东西都没有学到,连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懂,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前途打算。

1998年的重庆,好一点的单位都需要本地四区两县的户口,黄茜不想回自贡,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就跟着同学去了要求最低的卫生部招待所金卫宾馆。第一个月实习结束,拿到二百五十块钱的她失声痛哭,经理听闻连忙把她找过去,自掏腰包补了一百块钱,劝慰她继续留下。

黄茜对所谓的前途没有一点概念,她只是贪恋宾馆所在的位置,在重庆的市中心,隔壁就是大礼堂。拖地、洗床单、洗茶杯,下班之后昏昏欲睡,有时候约着同事逛学田湾夜市,隔壁大礼堂广场里面坝坝舞的音乐一响起来,混进各个年龄的行列中比画几下,会有种错觉,仿佛她也就是这个大城市的一员。她还年轻,那里仿佛代表了一个和从前不同的世界,没有庸俗的婆婆孃孃,道路也不狭窄,过了晚上七八点,四处依然灯火通明。

两年多之后,因为受不了领班的挑剔,她跳槽去劲力酒店待了几个月,发觉不习惯,又重新回金卫宾馆待了一年。

黄茜和职高的同班同学一起进的宾馆。她为人踏实、做事勤快但却爱憎分明,对那些偷懒的人特别看不上,当下就恨不得把“讨厌”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一同去的同学人际关系却处得比她好,提干也占了先手。黄茜频繁跳槽的那段时间,恰逢宾馆办了一个医生护士的考点,宾馆原本就属于卫生局直属,有正式员工的编制,同学抓住了机会,作为优秀员工直接提过去转了正。

同学在里面干了十几年,越干越好。漂来漂去的黄茜眼睁睁看着同学月薪涨到现在三万多,年终奖都是十几万。同学之前交往过一个湖北的男朋友,还倒贴钱给他用,最终惨烈分手,但很快就在QQ上聊天认识了一个男孩,两个人在一起,恋爱结婚。男孩后来开了个财务公司,两人至今在重庆买了六套房子。说到底,别人就是比她更有勇气尝试,“我就是不懂得,当初选择太少了。”

2004年黄茜又回自贡卖了一年的手机,然后再回到重庆,去王府井卖莱尔斯丹的鞋子。

虽然穷,黄茜说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这使得她对于卖鞋的经历刻骨铭心。一个也就十七八岁的店长,数落黄茜“拉客”的时候吆喝的声音不够大。因为自尊心,黄茜当场就热泪滂沱。

那个时候已经23岁了。她对太多东西一无所知,不管是书本上的还是人情世故。刚到学校的时候,父母叮嘱她说带过去的冷吃兔自己留着吃,不要分给大家,而她在很久之后才琢磨出来,这就是同学们不喜欢和她玩的原因。

黄茜也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克服内心的自卑感。开学第一天,她的自贡口音就被人取笑,那些分不清平舌翘舌发音的同学对着她说:“我是zhì贡的。”她的口音在不知不觉变化。到后来调岗到卫生服务中心的时候,她想去找领导说自己想去,但怕领导说自己学历低,会被拒绝,于是错过了机会。

1999年,隔壁班美术专业的同学来宾馆探望黄茜,她是宜宾的,紧挨着自贡。黄茜喜出望外,中午带她去吃食堂,一路叽叽喳喳各种叙旧。

“那个,黄茜你能借给我五十块钱吗?我找工作没有钱,过两天就还你……”

“啊?那你够不够,我多拿五十给你吧,万一不够怎么办?”黄茜给了同学一百块钱,她自己那时候工资也才六百多一个月,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同学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所有来自小镇的人生经验到重庆都被打碎,然而新的经验教训并没有灌输进来。黄茜不算爱看书的人,镇上曾经有过的书店三五年就倒闭了,从前那种口述耳传的思维不管用,于是她就只能闭着眼,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宾馆有年被台湾重庆同乡会包了下来,有个70多岁的老爷子住了一个多星期,走的时候找到四层的服务员,给了一个大姐和黄茜各一百块钱的小费,他退房的时候黄茜正好休息,就让大姐转交。次日上班的时候,大姐只给了黄茜五十块,她还满心欢喜地放进荷包。

再过了一个月,老爷子又来重庆,黄茜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就问:“给你的小费收到了没有?”“谢谢,收到了。”他又多问了一句:“你收到了多少?”黄茜回答:“五十。”他说:“不对啊,我明明给的是一人一百,一共两百。你等着,我去问她。”黄茜连忙阻止:“算了千万不要,那样子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

老爷子姓余,是泸州人,当年抓壮丁去的台湾。他是医生,大儿子在美国,一个女儿是远东集团的CEO,还有一个女儿也在台北上班。他的弟弟是泸州老窖酒厂的厂长。

老爷子要送黄茜衣服表示感谢,黄茜坚决不要。“你这个哈儿(傻子)。”他就没有见过这么单纯的人。就这样,“余伯伯”对她很好,像对女儿那样关心黄茜,从台湾给她带那种长得像打火机的防身武器,用来喷辣椒水的,还去见过她父母。老爷子也时常送她小礼物、教给她人生道理,让她睁大眼睛,帮她辨别追求者的好坏……后来黄茜干脆就拜了他做干爹。

“其实一开始也有过疑问,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对你好?”那年的黄茜19岁。

一年多以后,老爷子在台湾,很少过来了,黄茜没有手机,只有传呼机,也打过几次电话过去询问他的近况。一次打过去,他大概病重,嗓音像是生锈了似的,“咿咿呀呀”听得费劲。最后一次打过去,是干妈接的,她说:“他已经过世了。”

生活便又如故。每年的一二月份,河对岸的小斜坡,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七八月份,甜蜜多汁的甘蔗成熟、收割。从轩然居的窗户望出去,四季井然有序,坐久了也会听见白鹭的声音,风会吹过它们的羽毛,它们也会周而复始地俯冲、捕食,发出并不清脆的叫声。年年如此,人生似乎落入到一种毫无新意的秩序之中。黄茜从那时开始,再也不会做那些无意义的梦,她觉得自己但凡动了一点点“贪念”,哪怕对当天的工作提成有了预期,也总是事与愿违。

后来有同事跳到商场,黄茜也跟着去做了名牌包包的销售。那两年月工资勉强也能拿到四五千。

做销售除了辛苦,似乎也没有什么烦心事:上班时间是从商场开门起,也就是从早上十点开始,忙到晚上十点。没有沙发或者椅子,就那样干站着,微笑、解说、卖东西,工作就是这样平淡,然而回忆起来却是实实在在单纯的快乐。

“现在才知道单身有多好,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房租,想吃啥就吃啥,都是花光了的。”

那几年的单纯快乐是和婚姻的强烈对比所得出的结论。黄茜读书的时候也看过琼瑶小说,憧憬过未来的恋爱,她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模样,但至少应该是不抽烟、不喝酒,有上进心,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再有点文化,和她互补一下……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子,把家里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时候她主要负责宾馆的四楼,尽头是个会议室。有天发现某单位租下了会议室搞电脑培训,那是“全民普及电脑办公”的一年,培训老师有时候停下脚步,和黄茜摆几句龙门阵。

黄茜偶尔也会懵懂地想想,自己要是会用电脑,将来会不会也用得上。没想到却是培训老师主动问她:“要不要学一下Word办公系统?”她摇头:“我这点工资,哪里付得起学费?”“不用不用,我免费教你。”培训老师说。

重庆的黄昏,日头藏在雾气中,像个污浊的咸蛋黄,每天下班之后,黄茜都随着培训老师一起学习,把手指按在键盘上,听那种“嗒嗒嗒嗒”的敲打声。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培训老师问她:“你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我们公司要派我去南京,我可以为你留下,或者你陪我一起?”

黄茜脸部微微发烫,她对这套程序太陌生了,对眼前这个大她六岁的男人也太陌生了,这应该就是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的表白……她沉默着,在这令人心神不宁的灯光中,她只是仙市镇上的那个自卑懦弱的黄茜呀……

5

几年过去,不知不觉,黄茜就27岁了,周围没有一个人是单身的,此刻她才发现之前想的那些标准有多么不现实。

单身这件事情,只要不回到镇上,其实不算问题。家里的亲戚给她介绍过好几个,最后姨爹给她介绍了一个在鱼洞街上补轮胎的浙江人张水宝,比她大五岁,单身。对方的中间人说:“将来他家里要拆迁,而且人家有手艺。”

两人介绍见面之后却再没有联系。黄茜去姨爹家吃饭,姨爹追问她两个人处得怎么样,黄茜说没有联系,姨爹又去问了浙江人的哥哥,两个人这才又开始见面。

张水宝不修边幅,头发很长,邋里邋遢,瘦且高,T恤长过了腰,晃来晃去像个牵线木偶。

黄茜完全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女人应该怎么选择……过去像一本空白的教科书,将来其实也还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做)梦(的)虫子。”

黄茜陪着妈妈去检查身体,接到张水宝电话:“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在医院,被车撞了。”她怒吼:“你遭车撞了?我还在医院呢!”挂了。

第二天又接到他的电话:“你在哪里嘛?”反问回去,还是那句:“我在医院。”黄茜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

原来张水宝在街上走路,被一辆疾驶的长安车撞到飞起,甩了很远,软组织受伤。他开始频繁给黄茜拨打电话,就好像他挺不过第二天。

黄茜买了点水果去看他,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走的时候他一瘸一拐,把她送到了车站,因为伤口疼痛的原因,双手还环抱在胸口,她说,你赶紧回去不要送我。车站需要跨越一条公路,黄茜过到对面,走了一段路,从车站回头望过去,那个环抱胸口的男人还在远远望着她。

黄茜心里一动。

2008年,两人结婚了。没办酒席,没有蜜月,没拍婚纱照,连个结婚戒指都没有买,婆家给了一个一千两百块钱的红包。

有手艺傍身的张水宝没什么积蓄,黄茜倒不觉得意外,因为谈恋爱的过程中,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缺乏改变生活所需要的勤劳和坚韧。补胎的生意很好,铺面里堆满了待补的轮胎。但因为是技术活,没人能帮上忙,一个人从早到晚最多可以补十二条,每条东风车轮胎能赚一百块钱,收入除去成本,大概做两天能赚六百块。轮胎补完一批结了钱,客户才会给下一批活儿。然而他也就慢慢悠悠做,倘若客户不催,就歇两天;客户催促紧了,再继续慢慢做。

让黄茜不满的除了“不求上进”,还有他的“没素质,满嘴脏话”。从谈恋爱的时候他就最喜欢说“鸡巴”,她皱着眉头威胁他说,再这样就和你分开。这个毛病后来倒是改掉了。但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心里就隐约明白,这个男人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是她太随遇而安了,不懂得一个选择就可以让命运拐个弯。

周围的人开始你一嘴我一句地劝她:“男人有了孩子以后,就会有责任感,有上进心了。”她没有避孕,果不其然很快也就怀上了。

黄茜从没因为怀孕得到过更好的优待,刚刚怀上的时候,两个人在租来的房子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动气,张水宝也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她嗓门大、语速快,被惹急的张水宝“哐当”一下把开水瓶的内胆扔了过来。“还好没有砸到其他人。”

两个人租住在重庆南山附近的一套房子里。张水宝不舍得买洗衣机,他的理由是“买了以后就相当于白白送给房东了”。张水宝会帮黄茜洗洗衣服,除此之外,黄茜如果夜里想喝点水,他都会嫌麻烦,不愿意伸手帮忙。黄茜发现自己身体最大的变化是半夜那些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她不敢指望男人,于是给自己买了一袋无糖的黑芝麻糊,饿的时候给自己调上一碗,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勺勺慢慢吃完。

怀孕到第四个月,他们还是摩擦不断。有天和张水宝吵了架,黄茜索性跑到妈妈那里去,妈妈让她留下,给她做饭,四处淘换补身体的土鸡,一直照顾她到出月子。

生孩子的时候,黄茜去西南医院待产,痛到下半身失去知觉,医生问她要不要选择无痛分娩,一听说麻药要花一千多,黄茜心里盘算了一下,摇摇头。

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在抚育孩子的过程中,她都是夜半三更独自一人应付,后来又是妈妈帮忙。刚刚生完不到一周,因为太辛苦,妈妈甚至还得了急性尿结石,痛苦不堪。而她既没有感受过张水宝的协助,也没有得到过他经济上的支援。黄茜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离婚。

男人的那种“得过且过”,把温水变成了冰水。两个人也完全无法沟通,她试过,但不管说啥子,说多少,甚至大吵大闹,都像扔了块石头到河里。张水宝的惯常回应就是不看她,不说话,连他身体里那个人还在不在面前都不能确定。

结婚没多久,张水宝预估她一定回自贡过年,就提前回来。结果黄茜初二回来,初四就走了,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就连父母亲都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冷淡,问她怎么回事。然后不出所料,相信“命”的妈妈劝她打消离婚的念头。那也是黄茜第一次因为婚姻的问题抱怨:“都是因为你,当初为啥子不拦着我,我又不懂!”

儿子快要上小学之前,张水宝在重庆赚不到钱也不想去赚钱。他每天天亮就去茶馆,坐到中午才回来,掐的点刚刚好,都是黄茜把饭做好了,他就迈进了家门。2015年,黄茜下定决心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和房东谈好一千五一个月,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搬过去之后,她终于敞开了和他谈。

“老张,求求你,我们两个离婚吧,和你看不到希望,外面房子都租起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给我买过啥子?就连娃儿的衣服都是我买的,生活费都是我在出,一直都是我自己养自己,我何必跟着你在这卡卡角角(旮旯)。”

黄茜建议,让张水宝把儿子带回浙江,她每个月付生活费。结果他说:“那我过完年回仙市和你爸做餐馆生意吧。”

最大的一次危机就这样暂时解除了。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回来以后,做了两年稍微顺利的生意后,一切又开始直线下降。张水宝遇到事情不知道处理,只知道流眼泪。这点让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有时候一个家做一个决定,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总需要有人和我一起商量呀。”

儿子需要读书,需要生活费,需要从初中一直读下去,而不能像她一样没什么学历,所以她哪有什么时间去伤心?争分夺秒地赚点钱不好吗——这大概也就是过去三十年来,黄茜解决问题的方式。

黄茜和张水宝如今过得就像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和他沟通。现在两个人吵架都懒得再吵了,虽然长年累月在一张床上,但都是各睡一头,各盖上各自的被子,比拼床的室友好不了多少。

偶尔有朋友在她家坐坐,张水宝也不吭声,埋着头,刷着手机里的快手视频,插不进话的时候,也就说一句:“我去河边走走。”黄茜觉得,他之所以在这里也交不到朋友,连麻将都很少打,就是因为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浙江人。

小镇太小了,就是中国那种最普通的镇,商品房最高也就修到六层,还没有电梯。古镇也无非就三条半街(古镇外面的新街都是1997年扩建的),镇上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知道另外一家的风吹草动——压在玻璃框里的照片、偷偷约会的对象、热在锅里的剩菜——一阵风就足以把隐私传遍镇上的犄角旮旯。

2022年,黄茜已经结婚14年了,儿子13岁。在黄茜在镇上长大的年代,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有可能会被各种指指点点。“不想待在镇上,就是因为周围的人太喜欢说人的是非了。”

她肯定没有比父母在乎所谓的“名声”。按照谢大姐以前的说法,“只要不离婚,啥子都可以解决。”她的整个大家族中,从来不曾有人离婚,她身边唯一一个离婚的朋友,是因为人长得太胖了,个人卫生习惯特别不好。“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吃什么东西都会吃得油汤滴水(四处洒)。衣服上永远是油渍,而她老公提出离婚的理由是她生不出来孩子。”

最近一次提离婚,张水宝要求把他拆迁得来的二十万归还给他,而那个钱基本就是孩子读书的钱。也许这就是他拒绝离婚的一种托词,但黄茜的经济尚未独立,两个人之间永远缺乏那个成熟的时机。

有一天黄茜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突然想起20岁的那一年,她在商场卖包包,当着所谓的“柜姐”,她每天上班都爱穿一件平整的衬衫,晚上回去,衬衫会单独清洗,而现在的洗衣机里——外套、上衣、内衣、裤子、袜子全都混在一起,也不分颜色和种类——从精致到混乱,这个细节带来的幻灭感无疑让她感怀自己被婚姻毁灭的生活,思忖至此,黄茜不由得悲从中来。

6

按照通行的城市规模划分标准来衡量,自贡显然只是个五线城市。仙市古镇离自贡市区有十一公里,常驻户籍人口四万一千多。

1992年,仙市镇被省政府批准为四川省历史文化名镇,仙市小学的校长李毅至今还记得2001年的“古镇第一届风情节”,那也是小镇热闹起来的肇始。2018年3月,自贡市仙市古镇景区正式晋升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但它的名气大多流传于四川境内,远远够不上自贡的灯会和恐龙化石的级别。

自贡开往成都的高铁在2021年的6月28日开通。高铁站就在仙市镇的蕉湾村,离镇上仅五六分钟,一年的时间,到发的旅客人数达到近190万人。黄茜和镇上其他做餐饮的人一样,对高铁的开通抱有过不少的期望。在接踵而来的“五一”和“十一”假期,确实也有过那么一小段的“回光返照”,但是把这两个假期赚来的钱分摊进全年惨淡的营业额里,连一小块薄饼的皮子都不够。

在黄茜回到镇上做餐饮生意之前,她离开小镇有二十年之久。她带回来了老公、七岁的儿子,一家人才重新做起了餐饮生意。

也不是没有过几次“赚钱”的机会:一是1997年涨大水,把镇上的房子淹过之后,政府询问大家要不要把住的公房买下来,“也就一千块钱左右,那时候哪有这个意识。”然后就是做服务员的时候,有上海的客人撺掇她跟着去学糕点制作,但因为年纪小,不敢相信陌生人,不敢跟着外地人走。最近的一次就是她老公因为浙江的房子被占拿到的补偿款,但她把钱借给了妹妹装修房子,收回来的一部分钱给儿子付了外地转校费和其他各种费用,另外一部分在一个新开的小超市占了一点点股份。

黄家似乎陷入了“赚钱—没钱”的旋涡,有时候吃苦是仙市人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隔几年就会偷袭四川的地震,跌宕起伏的生活反而真实。

2007年,黄家一家人都在重庆,黄二叔给亲戚帮忙做饭,谢大姐独自一人在空港开一个小卖铺,眼看着小卖铺的生意蒸蒸日上。有天晚上谢大姐进了两万多块钱的烟,次日一早,有人敲门让送两箱矿泉水到路口,谢大姐很高兴,锁好了门“吭哧吭哧”搬过去。回来的路上走到一半,远远就发现卷帘门透出一条缝隙,她心想大事不妙,冲回去一看,楼下的烟都被搬走了,抽屉里的两千多块现金也不翼而飞。

2016年,黄家回到仙市,一开始生意不太好,“五一”没找到钱——隔壁两家餐馆纯利润超过五千元,比黄茜家的营业额都高,全家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因为店面设施过于陈旧,于是咬牙借了十几万,重新装修了一下房子。那年的“十一”,他们总算赚到了一点钱,又恰逢儿子上小学,因为是浙江户口,择校费花了一万二,找关系又花了八千。

儿子十岁的时候,黄茜才第一次随张水宝回了趟浙江老家。来回又花了一两万。黄茜并不是一个对生活充满野心的人,只希望张水宝能对家庭多承担一点点责任。

当初别人都需要出去四处收轮胎拿回来做,只有他的生意好到轮胎堆到房间里,可他永远都被客户推着走,也不懂未雨绸缪。后来片石厂不让开采,而且不让超载,只拉半车,轮胎不容易坏,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

黄茜怀孕之后三年没上班,过的都是紧巴巴的日子,每次交房租的时候,张水宝就补几个轮胎出来交房租。他从来都没有过生活压力,整天泡在茶馆,和老头老太太打一块钱的麻将,并且乐在其中。

黄茜对于钱最大的想象,就是能够有一笔五十万的存款供孩子读到大学。其他的自己足够生活就行了。她像许多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遇到过太多失望,连许愿都不敢。“大概就是那句话,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贫穷也让生活失去了所有的质感:偶尔游客多的时候,黄茜也困惑于他们的一惊一乍,尤其那些举起单反相机的人,感觉他们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拍台阶、拍昙花、拍猫狗,黄茜可以长久地坐在木板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1998年,收拾客房的时候,黄茜捡到过一包美金,一百一张的,那是捏在手中的最沉甸甸的实物了,数数怎么也好几万吧,她也没想那么多,把钱上交给了经理。

就连想象中的奖励都没有,失主也毫无表示。换来的更多是同事们的嘀咕:“也没人知道,把那钱一卷,辞职了不就行了?”她听见她们在背后指指戳戳。

“是不是傻?”

7

最近这两年,黄茜的脑海更加频繁地浮现出“离婚”两个字:黄茜去跑药店,张水宝在睡觉;黄茜摆摊,张水宝在钓鱼;黄茜在家做生意,张水宝在河边散步……这个家里,张水宝好像总是缺乏存在感。

当年刚刚办完结婚证,盖了章,从婚姻登记处的二楼下到一楼,黄茜就被张水宝一句话气得跳脚,拉住他:走,去离婚。

有一年的清明节,张水宝因为和黄茜怄气,在床上待了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也不去厨房给客人做菜,到了晚上还是隔壁的张三孃把他叫起来帮忙的。

两个人之间似乎被磨得连亲情都稀薄了,张水宝去重庆打工三个月,两人之间一个电话都没有。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微信上说过一句“娃儿打疫苗”。还有就是他在超市上班很累,不想干了,然后老板说要给他加工资。

有一次他不知道用啥技术——那时候黄茜用的还是苹果手机——就查到黄茜的定位在华商(自贡最繁华的商场)旁边的酒店。

“其实当时我是和同学吃饭吃了很久,结果我回来,他就和我大吵一架,非说我去开房了,冷战了好多天。”

2019年,谢大姐去了北京给黄二妹带孩子,张水宝对黄二叔有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敷衍。一次也是张三孃过来坐,黄茜和她闲聊,提了几句家里的事情,觉得张水宝对黄二叔不够好。张水宝在隔壁屋听见了,冲了过来。黄茜没反应过来,就被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人掐住脖子按到靠窗户的板凳上,那一瞬间她反抗不了,整个身体倒在半空,呼吸不了,只有一个想法:“从窗户那里跳下去,干脆摔个瘫痪算了,必须让他敷汤药(负责任),反正这一辈子也没过真正的快乐。”男人稍微手松一点,黄茜一起身,打算拿一个凳子砸过去,男人又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事之后,黄二叔破天荒地问黄茜:“你俩是咋子打算的,如果还打算在一起,就好生点过。”

黄二叔是这镇上难得的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打麻将,也从不家暴,甚至还有点“耙耳朵”。他和谢大姐也偶尔吵架,但几乎可以说是模范夫妻。

多年以后当黄茜一次次抱怨父母从未给过自己任何人生建议,也没能在自己无助的时候支撑着自己时,谢大姐十分委屈。他们那个年代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方圆几公里的范围生活,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助女儿经营自己的婚姻。

张水宝偷偷记下了黄茜的手机密码,有天晚上,妹妹突然问她和姐夫咋子了,她这才发现张水宝发了个截图在整个家庭的微信群里,那是一段对话截图,有个暗恋她很久的人向她表白,而她婉言谢绝了,“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这样不太合适。”然而截图恰恰是对方表白的那一部分。

黄茜一生中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爱情的甘美,她就像那个时代大部分的中国女性,一经得到他人的赞美就连忙摆手,只要有一点点善意,她就能感受到很多的照拂。那个表白的男人从小就认识她,知道她回了古镇,见过一面,了解她的勤劳和善良,偶尔也向她倾诉一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黄茜是在闭塞的传统教育中长大的一代,夏天的时候连吊带裙都从未出现在她身上,她从未想过用“这种方式”来改变自己的生活。

谢大姐也见到过女儿身上被打得黢青的样子,所幸后来张水宝搬来和他们同住,他毕竟“寄人篱下”,再也不敢动手。而他们似乎也就对此安之若素。

2022年春季的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张水宝又和黄茜吵了起来,他始终怀疑黄茜在背着他和别的男人勾搭,而他所有的疑心和委屈都变成了他的一顿没有任何证据的指责,他使用了最低俗的语言,形容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搞了……古镇的老房子不隔音,走人户的黄茜爸妈回家的时候,脸色气得铁青。

那也是近年以来黄茜和丈夫冷战时间最长的一次。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张水宝即使想方设法和她拉拉家常,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也仍然不为自己的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而道歉。

黄茜其实只剩下最现实的考虑:养育孩子的成本。但现在每次去市区找工作,所有的招聘广告都要求25到40岁。她从小接受的就是那种“棒喝式”教育,从来不奢望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鼓励,谢大姐的口头禅就是:“你咋子啥子都不得行?!”她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鼓励的小孩,就算曾经在自家的茶馆被人夸,也都会觉得是客套话。在她眼中,那些真正长得漂亮的,不仅在班上老师更喜欢、更占优势,工作都好找得多。她一度以为自己长得很丑,这段婚姻给她的打击更是加深了这种自我暗示。最近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有个同学跟她说以前把她当“班花”,“我都说天哪,简直是乱说!”

她完全不化妆,甚至可能连防晒霜也没有涂抹,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有现在时髦一点的女孩都会接的假睫毛,大部分时候她就任由疏淡的眉毛留在脸上,连补全它的欲望都没有,仅有手腕上戴了一个特别简单的银镯子,那是她在广西旅游的时候顺手买的。

以前重庆的职高有个同学,毕业的时候一起去应聘。“我们这种长相普通的就只能做服务员,她长得漂亮,去做了前台,工作轻松,认识的人还多,找了个公安局的人结婚生了孩子,后来给她找关系调到招商银行。虽然她现在离婚了,但是有个好工作养活自己,又认识那么多客户,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挺好的,女人就应该这样活着。”

“其实这么多年我很清楚,自己不是能力不行,我骨子里面一直不服输,和那些大学生一起做培训的时候,我也不输给她们,只有英语比不上。”黄茜说,“我一直都觉得,我真的就是缺一个引路人。”

黄茜一点都不担心她独自生活的能力。每年临近春节的时候,她都会动手做一些香肠,她会特意去菜市场买猪前腿(肥瘦根据个人口味),将猪肉切成长肉条。猪肉里调入油、盐、糖、味精、白酒、花椒粉、辣椒粉。将猪肉同调料搅拌均匀,腌制2个小时左右。把猪的小肠衣用适量盐、料酒抓匀,腌制片刻。清洗两次过后,把肠衣灌在灌肠器上,然后往灌肠器入口里灌猪肉。灌好的香肠静置,腌制24小时左右。用温热水将香肠冲洗几秒钟,立即挂在通风处晒太阳。一般需要十几天,晒至八成干即可放冰箱冷冻室。晾晒干的香肠,洗净,蒸熟。蒸熟的香肠切片即可食用。

做这些四川的地道香肠,对黄茜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顾客都说她的香肠麻、辣、甜、香,几片就能配上一碗米饭。面对赞美,她都是摇摇头:“勒个好简单哦,镇上哪个女的不会做嘛?”

那天她接待完一桌熟客,一个每月都过来吃一次饭的朋友结账的时候轻声地说:“学聪明点啊……”她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啥意思。等下次客人再来的时候,黄茜追问他,客人喝了几杯烧酒,这才解释说:“学聪明点,要想过得好,该离就离啊。”

8

黄茜见证过2016—2018年仙市古镇的热闹。镇里数量最多的就是餐馆,黄茜的“轩然居”也是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时候,比起几家大餐馆(尤其是镇上的“五星级酒店”盐帮客栈)不算什么,但也实实在在感受过赚钱的快乐——那时整条街热浪滚滚、人头攒动,就好像是金钱响动的声音。

“有选择就好了,这是一个人的命。”

她信命吗?从她家往边上走二十步,就是香火鼎盛的金桥寺,镇上的人总说是因为这个寺庙保佑了他们,1997年自贡遇到五十年一遇的大水时,古镇才不至于灭顶。

而黄茜从来没有去拜过,她不敢许愿,她说自己“没有那个习惯”,她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任何的奇迹。

80年代末期,镇上就有年轻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回来在家里上班的比较少。只要留在这里的,上到80岁,下到20岁,个个都勤劳能干,做饭、洗衣服、带娃、打扫卫生,甚至是帮娃带娃、下田,都不在话下——对于绝大多数出生底层的人来说,日常生活中的陷阱,已经比其他什么都更艰难了。

在41岁这一年,黄茜已经觉得自己“完全不年轻了”,却依旧一无所有。有个重庆的朋友告诉黄茜说:“慕思床垫的销售,起码有五千底薪,还加提成。”她念叨着:“那样子租房子加生活如果我花个两千多,剩下就可以给儿子攒起来了。”

在她一遍遍考虑要不要换个城市、换个工作的时候,赚钱计划里面完全没有她的男人。

8月16日,黄茜拎着行李箱,陪儿子出发去重庆读初中,原本是9月1日开学。由于疫情的蔓延,学校规定学生本人和陪同家长出示核酸检测之前,还需要在当地居住十四天以上。

她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只剩下这个儿子了。还记得那一年生产之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为母亲。护士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陌生、茫然。如今孩子叫一声妈,她生命都可以交付。儿子的教育就是生活中最大的事,每当看到老公只知道骂脏话和棍棒伺候的时候,她觉得儿子就像她自己一个人的。

待了一天,朋友给黄茜介绍了几个商场的销售工作。她一一面试,和慕思在重庆的分部谈妥待遇,便以最快的速度租下了附近的一套房子,开始“上班—下班—周末看孩子”的固定生活。

年底的时候,也就是仅仅三个月之后,她又不得不回来,再好的品牌,也禁不住疫情这座大山的压迫,实体店的生意堪忧,新开的大商场门可罗雀,从前做这个品牌的销售,月收入轻松上万,而这一年她们同一批招进去的销售,因为拿不到提成,赚不到钱,统统都撤了。

在慕思三个月,每月的收入分别是:1100元,3500元,1700元。

再次回小镇的时候,她脸上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沮丧,反正一直处于生活的低谷,已经习惯了。横亘在她面前的,依然是半年前她整天焦虑的两个问题——没钱、想离婚。

那些一同长大的小伙伴,王丽在自贡帮忙卖电器,因为妈妈卖饲料,很能赚钱,倒也衣食无忧;表叔的女儿婷婷,被做厂长的爸爸一路“安排”,读了川师大,现在在新津县政府里面做管理;瞎子的女儿,在镇上唯一一家服装厂上班;还有张娟,在车站榨油(把菜籽榨成菜油)减轻她妈妈卖凉水、冰粉的负担;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只有开婚纱影楼的秋子成了女强人,但她经常凌晨起床半夜回家,把自己累得像只丧家之犬,还要被她那个从没有家庭责任感的老公拖累……

想了半天,班上的同学里面,唯一一个走得远的,只有中学的班长,他妈妈是姚坝中学的老师,他读了个什么专业学校,毕业后分到锦州的铁路部门,现在调到沈阳去了。

“都是关系当道,我们(和我年龄相当的)这批人(十几个)没有哪个家里条件有多好,也没有哪个好有出息的,或者说婚姻家庭都不好的比比皆是……”

来找我诉苦的那天,我的视线碰巧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对面做道士的韩三爷拿起叉棍,把一只猫从房间里赶出去。

“畜生!”他咒骂了一句脏话,“滚出去。”

那只猫看来吓得不轻,背脊弓起,毛奓起来像个刺猬。想起黄茜第一次和我聊天时就表达过对猫的不以为然,这也是相当一部分当地人对动物的态度。谢大姐有次提起过曾经靠养猫、卖猫赚钱养家,母猫生下的小猫拉得家里到处都是。我当时略有触动,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直认为猫很脏。

那只猫跳上一个高处,然后像个热水袋一样“啪”地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一瘸一拐就逃之夭夭。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那是只橘猫,和隔壁徐九孃家里丢了很久的那只猫长得大同小异。

“我们这里对待它们(猫)的好,和你们的标准不一样的。”黄茜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这里并没有人会把猫当作宠物乃至家庭成员,也没有人会寻找一只走失的猫。在他们眼中,大概那也只是一只畜生吧。

前段时间在包三婆膝下的小狸花猫不见了,换成了一只整天“嗷嗷”的橘猫,一问才知道原来那只小花狸猫被定义成挠家具、上房揭瓦的坏猫,于是被拿一个麻袋装上,走到很远的地方连麻袋带猫给扔了。“这已经很仁慈了,没弄死它,放了它一条生路。”

这个镇上有那么多巷道、河流、台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命都自会有它们的出路。

(原题《白鹭飞走了》,收入作者《盐镇》一书,新经典·新星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