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个秘密
2024-01-11冯俊科
冯俊科
1
乌蒙山由云南东部进入贵州西北部,是牛栏江、横江与北盘江、乌江的分水岭,它的平均海拔约2080米。乌蒙山属于喀斯特地貌,广布着悬崖峰林、溶蚀洼地、石灰岩溶洞和地下暗河等,这里神秘静谧诱人,也有意料不到的凶险。解放军某部就驻扎在乌蒙山区。
柳排长,看猪呢,还是想爬上去跳崖?
哦,没有,都没有,想清净清净。
再高兴,也不能一个人躲着独享啊。
晚饭后的鲁铭华,终于在营房后的悬崖下面找到了柳冰。这俩人是哥们儿,高中同班同学,一起入伍,又在一个连队当兵。柳冰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短粗,正站在一块石头上,像一只孤零零的山间野鹤,嘴里含着一根手指头,随意张望着什么。他的左面,是悬崖脚下用石块围起来的连队猪圈,里面养着一只大猪两只半大的猪。陡峭的悬崖是猪圈大半边高不可攀的墙,龇牙咧嘴地耸立着,一些野藤自由散漫地攀爬在上面,看上去挂满绿色、充满活力,实则背后布满着崖缝和窟窿。右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窄的地方仅能站下两只脚,宽的地方不到两尺,像是盘卧在山间一条灰褐色的老蚯蚓,坎坎坷坷地向崖顶攀爬上去,最终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有兵说,费劲扒拉地爬上崖顶可以看到无限风光,闪身掉下来就是又臭又脏的猪圈。因此,这里平时除了饲养员喂猪,很少有兵们过来。鲁铭华一米八一的个子,体形干瘦却精悍利索,眼睛不大却透露出憨厚与精明。他带着一副调侃的神气,走向柳冰:恭喜啊,柳排长,老同学们托我向你表示热烈祝贺!
鲁铭华的话像山间一阵野风吹过,草木依然随意摆动,猪们依然低声哼唧,柳冰则没有吭声。
鲁铭华继续调侃:大家说,这可不是你柳排长一个人的光荣,这也是咱县一中老同学们的光荣,更是咱一起当兵的老乡们和全县革命人民的光荣!
柳冰把含在嘴里的手指头抽了出来,随即又放进了裤口袋里,还是沉默着,不吭声,眼神里露出些许的悲伤。
咋了,柳排长,这么低调?
呜……呜呜……柳冰突然哭了,一抽一抽的,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很是悲伤,不亚于死了爹娘。
这是咋了,遇到了啥事?柳冰这一哭,倒把鲁铭华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柳排长,你是不是喜极而泣,太兴奋了?
柳冰还是没有说话。
鲁铭华和柳冰这一批兵,是从豫西北平原农村来的。就在几天前,柳冰要提排长的消息,风一样地在连里传开了。要知道,能够提排长当干部,对兵们,尤其是对农村兵来说,那绝对是大事,决定着未来命运和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穷,农民苦,农业落后。城市和农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坑里。拿鲁铭华和柳冰家所在的村子为例,到处是麦秸苫的草房,破烂陈旧,常有母鸡在房坡上做窝下蛋,有时还能孵出一群乳黄色的小鸡来,唧唧唧地满房坡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男人穿着大掩裆裤,系根布带、麻绳当裤带,两腿间夹着个疙瘩像鸟窝,赤裸着上身拉着架子车,车上装满牛粪、土坯、柴草等,吭哧吭哧地像一头牛马。村子里苍蝇乱飞,蚊子叮人,屎壳郎们头朝着地撅起屁股,伸开两条长长的后腿,倒着推那加工成鸽子蛋一样大小的圆球,兴致勃勃地到处乱跑。村外的田野里,壮汉们汗流浃背地绞着辘轳浇地。磨道里,半死不活的驴扎着眼罩,拉着沉重的石磨,把麦子、玉米等变成面粉。不少人家磨面没有牲口,全用人推,人累得倒像牲口。女人们一到雨天或冬闲,就坐在织布机上,咔嗒一梭子咔嗒一梭子地织布。剜地用铁锨,播麦用木耧,收麦用镰刀,打场拉石磙。据说,那织布机、木耧、辘轳和石磙,在汉代就有了。
这农村,有谁会喜欢?
现代豫剧《朝阳沟》风靡全国,剧中王银环她妈劝高中毕业生王银环时有一句唱词:在城里当个售货员,也比那农民强得多。这唱词后来成了警句,城里很多人常挂在嘴边用来教育子孙。著名作家赵树理写过一篇小说叫《互作鉴定》,小说中的生产队社员刘正给县委李书记写信,倾诉他在农村的艰难,提出请求:我情愿到县里去扫马路、送煤渣……做一切最吃苦的事。我什么报酬也不要,只要你能把我调离这个地方,就是救了我。
你想想,柳冰从农村出来,到部队才三年多就能提干,当上军官,穿上四个兜的军装(那时战士和干部的领章和帽徽都一样,区别是战士上衣两个兜,干部四个兜),那将来的路明摆着:百分之百的是不会再回农村去了。更为现实的是当上了排长,每个月能拿五十二块五毛钱的工资。像柳冰这样的劳动力,要是在农村生产队,拉车、挑粪、扛粮食,干一天的重体力活,顶多挣十个工分,合五分钱。
这天大的好事,你柳冰还哭?
鲁铭华很不理解,继续和柳冰开着玩笑:提拔当军官,很多人做梦都想。你这是哭个啥?又不是让你奔丧戴孝帽。
柳冰脸上笼罩着一层撕不掉的愁苦,说话带着哭腔:指导员找我谈话,说有人反映我在老家,和一个姑娘谈恋爱,要我必须同那姑娘断绝关系,不然,取消我提排长的资格,明年退伍回家。
谈恋爱,和一个姑娘?鲁铭华听了感到有些意外,两眼一亮:指导员……也管得宽了点吧?
那姑娘……家庭有……有问题。
啥问题?
政治方面的。
详细点!
她……父亲被罢官了,据说是历史上有问题。柳冰哽咽着,顺手擦了一把鼻涕眼泪,抬脚抹在鞋底上。
父亲被罢官了,历史上有问题?鲁铭华心里思索着,没再说话。他抬起头远望,太阳已经坠入西边的悬崖背后了,高空泛滥着几片玫瑰色的晚霞。一只鹰隼悄无声息地在头顶上盘旋,大概想趁夜幕降临前在山野里搜寻点什么希望。不远处的山坳里,地方老乡的木板房顶冒出缕缕炊烟,飘散开来,犹犹豫豫地向天空升去。鲁铭华看着苍茫的暮色,想了一会儿,回过头问:
你说的,是不是李蓉?
柳冰点了点头,又抹了一把眼泪,翻眼看着鲁铭华,眼睛里泪花蒙眬。
鲁铭华的脸色顿时变了,对柳冰怒目而视,啪地把一口痰狠狠地吐在乱草丛中,转身走了。顺势飞起一脚,把一块小石头踢进了猪圈里,圈里的猪们立刻发出了抗议声。
鲁铭华的愤然离去,是因为他突然觉得:柳冰太无耻。
李蓉和鲁铭华、柳冰在县高中是一个班的同学。李蓉长得虽不是全校最漂亮的,却也是全校男生们关注的明星人物。她身材苗条,穿着得体,面色白净,人很精明。在同学们面前,李蓉显得很高贵,很文雅,说话低声细语,吐字清晰柔和,尤其是两只杏眼,射出的光像放出的电,扫哪个男生一眼,哪个男生就会心慌意乱半天。鲁铭华人聪明,学习好,又和李蓉是同桌,李蓉经常把身子贴近他,向他询问一些作业上的难题或功课方面的疑惑。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就借机发挥,搞恶作剧,把他俩使劲往一起撮。李蓉的抽屉里,经常会掏出鲁铭华从家里带来的咸菜、红薯、窝窝头。李蓉发现自己的手套、纱巾、雪花膏和其他物品丢了,往往会被人从鲁铭华的书包里搜寻找出来。班里的一些男同学们见了后,捶桌子、敲椅子、吹口哨,前仰后合地狂笑,闹得天昏地暗。女同学们则用手捂着嘴偷偷地乐。不过李蓉大度,从不气恼,只是脸色绯红,默默地离开。
柳冰也笑,可从不吭声,更不跟着闹。他那笑,看上去很绅士,很勉强,有点笑不由衷,用一句不好听的话说,是皮笑肉不笑。
不过应该肯定,柳冰绝对是个头脑清醒且政治意识强的人。在班里,他和鲁铭华比较要好,当着鲁铭华的面,柳冰从没有说过李蓉的好话。只把什么清高呀、妖媚呀、资产阶级臭小姐呀等等,这类不好听的帽子齐往李蓉头上戴。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诫鲁铭华:
她出身资本家,她和我们之间,就像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说贼鸠山的话,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你一定要和她划清阶级阵线,躲她远一点,不要像《南京路上好八连》里的排长陈喜,被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吹倒,被化装成美女的特务迷惑了双眼。
这些警钟,柳冰只要给鲁铭华敲起来,总是很认真,话语也多,听上去却很诚恳。每当听到柳冰的警钟,鲁铭华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教室讲台黑板上方的墙——一行排球一样的大字,用红油漆写的,那是领袖的谆谆教导,每个教室都有——一定要批判不问政治的倾向。鲁铭华打心眼里感谢柳冰。不过天天上课和李蓉同一张桌,咋躲?何况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躲她,反而想贴得更近。鲁铭华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用眼睛偷着细看李蓉,这真是一个迷人心魄的小美人:脑后扎着一团乌黑的秀发,瓜子脸两颊晕红,嘴角常含着笑意,胳膊、脖子露出的皮肤白皙细嫩,手指像剥了皮的葱段一样秀美。尤其李蓉脸上散发的雪花膏的香气,以及衣服上的肥皂的芬芳——就是柳冰说的那种香风毒雾——经常一股一股地直往鲁铭华的鼻子里钻,这哪里能抵挡得住?他被这些香风毒雾熏染得心猿意马,经常想入非非。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一出校门回到村里,就只有出猪粪、担茅粪、刨地、拉土、背柴火,像一头负重的驴。他身上那种农村人的臭,与李蓉身上城市人的香,是根本不会融合在一起的。李蓉就是天上飞的一只天鹅,高贵高雅神圣,而自己趴在农村的泥土地里、水坑边上,是个啥?可千万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价几斤几两,在爱河里翻了船,栽进死亡的深渊。鲁铭华常在心里提醒自己。
柳冰也是农村人,和自己是邻村,相距两三华里地,父母也都是农民,靠种地过生活。鲁铭华常去他家,简陋得还不如自己家:在村边上一个长满小树、荒草,用半截土墙围着的院子里有三间茅草房,另加一间四根木桩支撑起来的,有顶棚四面没墙的灶火——城里人文雅称之为厨房。柳冰是头大的,下面弟弟妹妹五六个,蓬头垢面光脚丫子穿裤头,像一院没长全羽毛胡乱疯跑的雏鸡。但鲁铭华绝对没想到,柳冰明着毁自己的栈道,私下里却暗度陈仓,不知何时,与李蓉搞上了对象。人,咋会这样?鲁铭华一直以为,和柳冰是老同学,一批兵,又同在一个连队,两人朝夕相处,谈理想,谈人生,可以掏心窝说话。突然间,鲁铭华对柳冰的看法变了。一叶看出春秋。这人原来很贼,贼乎乎的,做出的事让你意想不到,将来要是上了战场,那能是生死弟兄?
柳冰的任命很快下来了,当了三排长。这小子说变就变,一穿上四个兜的军装,立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脸上一扫失恋的郁闷和痛苦,满面春风,走路时目不斜视,迈着大步,呼呼发出声响。他个子本来就不高,体形短粗,却经常双手叉腰,胸脯鼓得老高,把脑袋尽量往天上顶,仿佛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见了同年入伍的老乡,包括一些老兵,就变得少言寡语,一脸的严肃相。兵们人多嘴杂,在背地里议论他啥的都有:
知道吗?柳排长穿上了花袜子,可艳啦!
柳排长穿上了咖啡色毛衣,手织的,柳叶形图案,肯定是哪个姑娘给他织的。
看到了,柳排长见人多时,常把戴手表的胳膊,猛地往天上一捅,露出半截胳膊,闪着明晃晃的手表,然后才放到胸前看时间。
不对!柳排长的手表本来就是戴在右胳膊上的,一敬礼,手腕上就明晃晃的。
听说过吗?有人在厕所里,看见柳排长穿着花裤头,绿叶子配着红牡丹,扎眼得很哩。
……
这些议论,像山谷里的风来去无影,悄无声息地在军营里旋动。军队有明确规定,所有这些穿戴,战士是不允许的。可现在的柳冰,已经是排长了。兵们的这些议论,只是表达着对柳排长的不满。柳冰一提升排长就有了官气,用有些人的话说是:牛得很!
一天,几个一起当兵的河南老乡私下聊天:
柳冰就是他妈的一个现代陈世美,丧良心。他为了提干,咬破手指写了血书,跪在地上用双手把血书捧给了指导员,信誓旦旦要站稳革命立场,和那个姑娘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保证今生今世永不再来往。
听说是那姑娘的父亲被罢官了,历史上有问题。提排长,肯定得是根红苗正,政治上不能有污点。
问题是,他脚上穿的花袜子,身上柳叶形图案的咖啡色手织毛衣,手腕上的红秒针头125钻上海牌手表,都是人家那姑娘寄给他的,说不定也包括绿叶红牡丹的花裤头。
这些议论,传到了鲁铭华的耳朵里,鲁铭华的心里对柳冰彻底地失望了,感情降到了冰点。再单独碰见柳冰,便咬着嘴唇,盯着他看,面色如水一言不发。柳排长当然也不再像往常那样,见他不高兴,嘻嘻哈哈地开玩笑,缓和气氛。当年的老同学,现在的柳排长,变了,完全变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开了。很明显,柳冰的心里也有了想法:同学归同学,同一年的兵,咋?现在谁高谁低,不是明摆着!一起当兵的同学多着呢,有人后来当了师长、军长甚至将军,有人很快就回家种地去了,这在部队多的是,你鲁铭华牛个啥?
柳冰真是船好遇到顺水风,突然又高升了。一纸调令离开了连队,到团里政治处当干事去了。一个连队最基层的排长,越过营,直接调到了团部,这是什么势头?简直是一步登上天去了。有的兵从入伍到退伍,团部大门口朝哪都没有见过。人怕出名猪怕壮。柳冰这一走,兵们的思想放开了,私下里议论他的更多,除了说他下跪、写血书、丧良心,还有人这么说:
柳冰很会来事,对连长,对指导员毕恭毕敬,碰面先是敬军礼,接着是点头哈腰,跟孙子一样,哪像个军人,哪像个排长?
柳冰每次离开连部,都是屁股朝外,后退着出来的,也不怕后面有什么东西绊着,摔个脸朝天脑震荡。
也有人说:话不能一面说,柳排长还是很有才的,听说他这次调动,是因为他写过两首小诗,发表在特区的小报上,被团里的某位首长发现了,认为他是个才子,笔头硬,就点名调他到团政治处宣传股,当了新闻干事。
没多长时间,又听人说:柳冰被干部股长看上了,又调到干部股当干部干事了,专管干部。
……
反正是连队里出了名人,兵们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不过兵们说归说,忽然看见了鲁铭华,会立刻闭上嘴,沉默一阵,接着是一句话,风轻云淡的:
柳排长命真好。
尤其第四个字,说得比风还轻比云还淡,几乎听不见。
2
鲁铭华的命也不错,迎来了灿烂的春天。
杜鹃花已经漫山遍野地开了,红艳艳的,火一样燃烧着。就在这时节,鲁铭华也被提拔了,被任命为一排长,也穿上了四个兜。鲁铭华的表现,全连的官兵都看着呢,可以用实弹打靶枪枪十环来表达:优秀。鲁铭华当上排长,带兵有自己的一套。上半年,全营举行军事项目比赛,在队列考核、野营拉练、实弹射击等方面,一排综合评比一举夺魁,受到了营里通令嘉奖,把“尖兵排”的锦旗从别的连队夺了过来,挂在了连部。
乌蒙山区的初冬时节,冻雨来得早,淅淅沥沥地连续下了几天。气温太低,营区大门口那棵柿子树上的叶子结了一层薄冰,太阳出来一晃就发黑变干了。风一吹,加上鸟们来啄食时一扑腾,叶子纷纷飘落。一树红彤彤的柿子,看上去更招惹人。
突然一天,一个女人一脸希望地来到连队。她的到来,让连队所有看见她的人眼睛里立刻发出火辣辣的光。这女人长得漂亮。她身材适中,二十岁出头,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头上别一个红色的蝴蝶发卡,穿着红呢子短大衣,脖子上围着白底细碎红花的丝绸围巾,前面打着精美的花结,有拳头大小,像一朵招蜂引蝶的牡丹花。这一身穿戴打扮高档时髦,散发出一种贵气,别说是在乌蒙山深处很少能见到女人的营连驻地,就是走在繁华城市的大街上,也绝对是个引人注目的小美人。
那女人说:我是鲁铭华的爱人。
林指导员听了大吃一惊,不敢相信:鲁铭华的爱人?
是的,鲁铭华的爱人!
林指导员没敢再往下问,心里直纳闷:这鲁铭华,从来没有给组织上打报告,说过结婚的事情,怎么会突然间冒出来个爱人,天上掉下来的?他命令通信员:立刻叫一排长!然后低声嘱咐:其他什么也别说!
是!
通信员领命而去。很快,鲁铭华来了,他兴致勃勃地唱着他最爱唱的歌:绿色军营我的青春,走进了你,我的人生才这样美丽。绿色的军营,绿色的军衣,我永远深深地爱着你……
当他走进了连部,看见了那个女人,浑身哆嗦一下,像是触电一样,更像是火热的夏天穿着背心裤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间掉进了冰窟窿里,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他颤抖着嘴唇问那女人:
你……你怎么来了?
我咋不能来?
也不吭声,就……跑……来了?
出差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那女人坦荡自信,说得很畅快,两句话确定了身份。林指导员代表连队,热情地向鲁排长的爱人表示欢迎,他随即吩咐通信员打开水、通知炊事班做客饭,做好各项接待服务。通信员一脸幼稚的喜悦,带着鲁排长的爱人到客房去了。林指导员这才回过身来,坐到办公桌后面的军绿色折叠椅上,他一本正经地沉默着,没吭声。指导员审视着鲁铭华,目光锐利,且透露出一种让人猜不透摸不明的感觉。这阵势让鲁铭华心里发毛,浑身发飘,他的目光从指导员身上游离开来,眼神发直,低头看着地面。终于,指导员开始问话了,口气听上去轻松随意,实则渗透出深沉与威严:
这是你爱人?
是!
明媒正娶的?
是!
叫什么名字?
李蓉。
李蓉?
是,李蓉。
柳冰原先谈的对象,好像也叫李蓉?
就是她,柳冰原先的那个对象。
她父亲可是……
她父亲被罢了官,历史上有问题。
柳冰和她断了,你怎么就敢娶了她?
我……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夏天回家探亲时。老同学们相聚,我见到了李蓉,她和我高中是同桌。她面容憔悴,走路摇摇晃晃,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有同学告诉我,说柳冰一提干,就当了陈世美,把李蓉给蹬了。李蓉痛不欲生,上过吊,跳过井,投过河,割过腕,摸过电门,都被人及时发现,救下了。李蓉天天像疯了一样,大骂柳冰是现代的陈世美,没良心,几次要到部队来,找柳冰大闹,要求部队处分他。柳冰很害怕,多次打电话写信哀求她,请她宽恕,还写了血书,说自己是迫于军队纪律和政治要求,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和她断绝关系的。柳冰央求她,看在两人多年的情分上,放他一马,他的心里,会永远爱着她的。
柳冰?写血书?
是,柳冰写了血书,那血书,李蓉让我看过。
妈的,他的血管里到底有多少血?动不动就写血书。他的血,到底是人血还是猪血?林指导员看样子是气坏了,骂着柳冰,质问鲁铭华:那你,是怎么和她结婚的?
同学们相聚后第二天,李蓉突然来找我,一句话不说,一头扑在我怀里,紧紧拥抱着我。夏天天太热,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不知该……这样的场面,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心乱了,一切……就……都乱了。
继续说!
李蓉流着泪,说她从小就热爱解放军,更热爱我这个当解放军的老同桌,老同学。她发誓说,绝不嫌弃我家在农村,不嫌弃我的父母都是农民,她会永远爱我,海枯石烂,决不变心。
你家几代是贫农,你父母什么态度?
父母知道后,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咱一个农村孩儿,能找到一个吃商品粮,有城市户口,又是一个大局长的女儿做媳妇,那是祖上积了大德,是鲁家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她父亲被罢了官,历史上有问题,你父母不知道?
我告诉父亲说,她爸爸被罢了官,历史上有问题。我父亲说,她爸是她爸,你又不娶她爸。咱家是几代老贫农,怕啥?母亲说快应下来吧,女人的心,那是白天清楚晚上糊涂,半夜里连神仙都把握不住。一旦人家醒过闷来,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媳妇哩。你呀,就干瞪眼吧。
就这样,你的婚,就结了?
我原本不想马上结,可李蓉怕我学柳冰,回到部队就变心,就死活坚持着,一定要我和她结了婚再让走,指导员,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鲁铭华想哭。再说……
再说啥?指导员立刻把眼睛瞪圆了,怀疑他干了什么。
也为柳排长……
你瞎扯什么淡!为柳排长?你结婚,和柳排长有什么关系?
我是怕她,真的来连队闹。咱们营二连的孙副连长,不是被他村里的媳妇秦香莲来闹,说孙副连长是陈世美,硬是给闹转业了吗?那时已传出风声来,说柳排长又要高升,要调到团部去,正在关节点上……鲁铭华的眼眶里有泪花闪动。结婚第二天,我就立刻归队了。
为什么?
假期到了。
你的纪律观念倒挺强啊?林指导员那口气,明显是在讽刺他,嘲笑他,带着挖苦。指导员从折叠椅上站了起来,把话锋一转:干部恋爱、结婚,那是必须要写申请,报告组织的,组织上要派人去外调女方家庭和社会关系有没有政治问题,最后,要经过团政治处批准了才行。这是军规军纪,你鲁铭华难道不知道?你真是胆大包天,目无军纪,竟敢私自结婚,你的政治觉悟哪去了?军队的纪律哪去了?
林指导员一脸怒气,用手啪啪啪地拍着桌子:我和连长算是白把心给你操了……
指导员发这么大的火,鲁铭华从来没有见过。到这时,他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心里非常地愧疚,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他想,让指导员发发火,把肚子里火气发泄完,自己再做深刻检查,哪怕是排长撤职,去当班长,当战士也行。然而,林指导员不再说话了,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在连部转了几圈,走了。雷霆过后的寂静,最是让人发怵。连部里空荡荡的,墙上的挂钟在走着,秒针嘀嗒嘀嗒响,像是在敲击着鲁铭华悔恨和孤独无助的心。鲁铭华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的“尖兵排”锦旗,泪水终于没有抑制住,从眼睛里扑簌簌流了出来。
部队有铁的纪律。李蓉来到军营,这对新婚夫妻根本没有别后重逢的欣喜。鲁铭华的心情非常不好。第三天李蓉就走了。临走前,她又跑到团部去看了柳冰。李蓉走后没多长时间,鲁铭华也走了——退伍回家。鲁铭华的排长职务被撤了,受到处分,在全团通报。
婚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一场闪婚,断送了鲁铭华在军营里的大好前程。营尖兵排长鲁铭华的命运,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大转折。
离开部队前,柳排长,不,现在是团政治处的柳干事,突然来到了连队,一句话不说拉着鲁铭华就走,一直来到悬崖下的猪圈旁。柳干事一脸的关心,充满了同学情战友爱,话语里带着心疼与遗憾:你啊老同学,咋就没有一点政治觉悟?在高中时我就多次提醒过你,要讲政治,要站稳革命立场,你咋就这么糊涂?你已经是排长了,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啥样的城市好姑娘找不到啊?咋就栽倒在……
鲁铭华瞪着柳冰,一言不发。
你瞪个啥?结婚才一天,快乐一个晚上,毁了你一辈子,把人生的大好前程全都给葬送了。这账,你不会算?你啊你,不是我说你,你咋就像咱校门口那个傻二蛋,有了一毛钱,再给一毛钱就不知道有多少钱?
你这个混蛋,卑鄙加无耻!鲁铭华嘴里骂道,挥起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然后转过身走了,嘴里依然在骂:虽然老子退伍回家,但也娶了个城市女人当老婆,老子无怨无悔!
鲁铭华本来心里就对柳冰聚积了一肚子的恨和气,正想找他呢,妈的,自己找上门来了。就在昨天晚上,是周末,连首长和几个排长聚在连队食堂,设便宴为鲁铭华送别。罗连长是湖南人,性格耿直快言快语,两碗散装白酒下肚话就更多,他拉着鲁铭华的手说:
鲁铭华,为你,我和指导员都写了检查,营长和教导员也签了意见。指导员拿着检查跑到团部,找团首长们求情,说给鲁铭华什么处分都可以,最好能保留排长职务,这是一棵好苗子,营尖兵排排长。给他个机会吧,年轻人血热性急,一时没有搂住,像新兵第一次实弹射击,激动紧张,子弹就打偏飞了。实在要撤销排长职务,就留下来当班长。给我和罗连长处分也行,是我俩带兵不严造成的。可这……这最后……还是落了个这结果。
谢谢连长,谢谢指导员,军纪难违,军令如山,我鲁铭华是自作自受,辜负了首长。鲁铭华很是感动,鼻子发酸,他大声喊:通信员,来!倒满,我敬连长、指导员一人一碗,先喝为敬。
慢!林指导员走了过来。他是湖北十堰人,平时就不胜酒力,一碗酒进肚就多。他涨红着脸,一手端着酒碗,一手紧紧握着鲁铭华的手:一排长,连长把该说的都说了,怪我和连长没有尽到心。一排长,私下里,我也找过柳冰,我知道他和你关系近,是同学,是同乡,他又是干部股的干事,能不能在首长耳边讲讲情,通融通融。谁知道这个柳冰,柳干事,一直站在很高的政治立场上给老子说话,比陈政委、潘主任站位还高,还要讲政治。一排长,这酒我和连长先喝。
指导员一口一个一排长,即将离开军营的鲁铭华听着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赶忙用手拦住了指导员:不行!不行!指导员,这碗酒一定我先喝,我鲁铭华这辈子只要活着,会永远感谢连首长。
罗连长破口大骂:他妈的,这个柳冰,是个火不烧到自己衣服,就不会动手去灭火的人。
三排长接了一句,不冷不热的:不是同乡,不是同学,可能还好说。
我是咋说的?咋说的!巫副连长端着酒碗,也走了过来,他是四川泸州人,把话直接往明处挑:动不动就写血书,就下跪,离开连部把屁股朝外后退着,这样的男人,有几个能靠得住?锤子!
满脸通红的林指导员,白了巫副连长一眼,不再接话,端起酒咕咚咕咚地喝,之后啪地把酒碗摔在地上。碎片带着酒气飞溅开来,现场没一个人再出声。
鲁铭华的在军队的命运就此了结。
他是个农村兵,按照规定,退伍了就是农民,要回到农村去。他给李蓉写信,把自己受到撤职处分,被退伍回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但没接到回信。鲁铭华又发了两份电报给她,可是,一直等到办好了各种手续,一直到离开部队那天,也没有收到李蓉任何信息,连一个电话一份电报也没有。
阴云很重,笼罩在崖顶山头。鲁铭华抬头看天,要下雨了。他的心里有说不出慌乱,失落,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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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县城,东关长途公共汽车站。鲁铭华走了出来。他孤独一人,没人来接。豫西平原已是冬天了,县城凄冷萧瑟。路边和空地上的花草早已干枯,看上去和黄土一个颜色。树叶子已经落光,干查查的枝条在空中无奈地晃动着。街道上行人稀少。没有一条狗,看不到一只鸡。几个骑自行车的城里人,轻松愉快地闪身而过。一老一少拉着茅粪车迎面过来,一步一步又一步,艰辛而沉重。老的四五十岁,双手驾辕,肩拉车襻,额头上冒着热气。少的十六七岁,一只胳膊弯曲在胸前,拉着搭在肩上的绳索,另一只手正往嘴里塞着红薯吃。他们是农村人,进城来拉城里人积攒的粪便。看着这一老一少,鲁铭华触景生情,心里沉甸甸的。参军前,这活儿父亲带着他常干。
上次探家到县城,他是解放军的排长,年轻军官,穿着四个兜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两边挂,英俊潇洒,前来接他的朋友同学多,前呼后拥的,街上不少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那场面,那氛围,热情热烈,洋溢着春天般的温暖。这次退伍回来,人还是他,还是一身绿色军装,只是红星没有了,红旗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围裹着他的是孤独、空虚、冷漠和落魄。他害怕看见人,更害怕看见熟人,甚至有做贼般的感觉。好在他县城里上过三年初中三年高中,道清路熟能尽量避开迎头碰上的尴尬。他穿过胡同,走出小巷,住进了城关红旗旅社。放下东西想打电话,旅社服务员告诉他,县城里只有邮电局大厅才有电话。鲁铭华知道,邮电局在百货大楼对面。他走出旅社往邮局跑。故乡的冬天出奇地冷,寒风不大却阵阵袭来,他不由得打着寒战。
县城还是参军前那样简陋破旧。那条东西向的主路还是坑坑洼洼,走在上面磕磕绊绊,据说这是解放前日本时期修的。一家理发馆,一家裁缝铺,一家药店,一家土产公司的杂货店,都还在,老样子。丁字路口有家回民小吃铺,门前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羊头、羊骨头,一锅奶白色的汤哗哗哗地翻滚着,飘气飘满了满条街。他闻着羊汤的香,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其实,他已经几天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饭了。人心里真不能有事,一旦装了事,就不知道饿。百货大楼是一栋两层高的楼房,对面的邮电局是三间平房。鲁铭华打通了电话,李蓉家接电话的像是个中年女人,听说他叫鲁铭华,部队回来的,那女人迟疑了一下,口气有些不冷不热:
李蓉不在家,出去了。
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随即啪地挂上了电话。鲁铭华感觉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冰凉。他呆在电话机旁,沉默了半天。原打算上她家去,现在这种心思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的家,自己总共去过两次,一次是决定结婚前去拜见她的父母,第二次就是结婚那天去迎娶新娘。在那个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坐哪都觉得无法放下自己那个占满风尘的屁股,两只脚站在哪都感觉不合适。她家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从遥远的山沟里前来想沾点便宜,讨点吃喝的几百丈远打不着的穷亲戚。他感到陌生,拘谨,那氛围他很不适应。
鲁铭华满腹心事地回到旅社,没想到哥哥在等他。他回来没有告诉家里人,哥哥怎么来了?哥哥说:
听到村里人说,在红旗旅社门口看到个人很像你,不过没戴领章,没戴帽徽,怕搞错了,没敢挑明了去和你说话。我一听,心急火燎地借了一辆自行车跑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看着从二十多里地外跑来的满头大汗的哥哥,鲁铭华扑过去紧紧拥抱着哥哥,哭了。
鲁铭华在家里待着,不愿出院大门。几年紧张火热的军旅生活,突然一下子这么静下来,憋屈得难受,待一天比一年还要漫长。他低着头,在院子里不停地转着圈走。他每天出门一次,到村革委会给李蓉打电话,打过三次。接电话的还是那个中年女人,还是那种口气,还是那两句话,且有越来越不耐烦的感觉。鲁铭华心里发沉,像有扇磨盘压着,透不过气来。老子这是虎落平阳了,可为的谁啊?你李蓉是我的妻子,咋就连个电话也不接,这么绝情?在家里,鲁铭华又待了两天,最终忍无可忍地咬着嘴唇,徒步走了二十多里路到县城,找到了李蓉。
李蓉穿着深色棉袄,柳叶形图案的咖啡色毛线围巾一半盖在头上,一半围着脖子。她的脸色疲惫,憔悴发黄,不好看。眼皮肿胀着,像是没长熟的青皮杏。两个眼珠发红,有哭过的泪痕。见到他,李蓉在相距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向他做了个手势,径直往前走了。鲁铭华在后面跟着,像一只没头没脑,不知被牵往何处处置的猪羊。
来到了一条背街,没什么人,小胡同口长着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在冷冰冰的风中摇晃着。李蓉站住了,她回过头来,第一句话就是:
咱两个离婚吧!
啥?鲁铭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说啥?
你退伍回到农村,没有了干部身份,是个农村户口,咱俩过不到一起。李蓉把青皮杏的眼皮卷了起来,算是用正眼看了他一下。鲁铭华发现,她的眼睛发红却目光坚定,她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离婚吧,趁现在还没有孩子。
半天,鲁铭华没再说出一句话来。他鼻子一酸,眼圈红了。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低咽悲歌。脚下,一片不知道何时掉落在地上枯黄的梧桐树叶被风吹着,在地上打着旋转,它挣扎着,极不情愿地被吹进了路沟里。鲁铭华觉得天一下子塌下来了。他面前站着的,已经不是一年多前一头扑在他怀里,紧紧拥抱着他让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的,发誓嫁给他并马上结婚,不结婚就不让他离开家返回部队的妻子李蓉,而是个无意中相遇,问个路就匆匆离去的陌生人。鲁铭华盯着李蓉的脸,悲伤而沉稳,冷漠而内敛,温和而执着。
鲁铭华静默了。他沉思着,一句话也没再说。
一只乌鸦飞来,停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上,用坚硬的喙在树皮上蹭蹭,飞走了,向空中丢去两下叫声。鲁铭华思索片刻,转过身走了。他的身后无声无息,一股凉飕飕的风舔着他的后脑勺,整个脊椎从上到下感到彻骨地冰凉。他回到家,躺了两天没有吃饭,也没有起床。父亲进来,在床边站着:
是不是她父亲又当上官了,又得势了?
是不是这媳妇,现在醒过闷来了?母亲坐在床沿上,端着一碗面条。面早已凉了,坨成一团,她心疼地看着儿子。
孙子,人不能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一辈子长着哩。八十多岁的奶奶,拄着榆木拐棍,离床两步远站着,一脸看透世情岁月的沧桑:只要没人按着你的锅盖,不让你吃饭,这天下呢,就没有大事,好日子在后面呢。
院子里常有人来,能听见来人和父母亲说话,有的话绕着说,有的话直着说,总的是,听说了鲁铭华的事,前来开解父母,让父母开解鲁铭华的。父老乡亲,故土深情,让鲁铭华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尤其是天魁叔劝解父亲的话,让躺在屋里的鲁铭华泪流满面:老哥,好好劝劝孩子,耐心点,别急躁。咱这祖祖辈辈谁不种地?这全国全世界,有多少人种地?种地不丢人!孩子当了几年兵,像放飞了几年的鹰,又弄回来塞进笼子里,心里能不苦?多劝劝吧,别把孩子给憋坏了,一辈子的事。咱这院的老祖上,年轻时也是种地的,后来不是考中了举人,官至府台,名扬乡里吗?人这命运,没人能说得清楚。
鲁铭华不死心,他放不下李蓉。自己走到了今天,还不全是为了你李蓉?他又跑到县城,找到最要好的老同学林元华。林元华的父亲是县土产公司干部,母亲在县一中给自己当过政治老师。在高中期间,林元华并不嫌弃鲁铭华是农村的,两人走得很亲密,可以掏心窝子谈话。林元华看着满脸愁容,万般痛苦的鲁铭华,叹了口气说:
老同学,死了心吧。李蓉的父亲两三个月前官复原职,很快又升了一级。听说李蓉最近要被招到省城某大工厂当工人,成了革命的领导阶级。我家和李蓉住一个院,我劝过李蓉,不止一次。我妈见到她妈,也劝过她妈,直说你人好。可她妈说,光人好有啥用?俺小蓉要是想找个农村人,孩子早都满地跑了。他们两个人,一个家在城市吃商品粮,一个家在农村是种地的,地不沾天天不沾地,悬殊太大了。他现在也不是军官了,是战士退伍,户口在农村,就是个农民,根本不可能调到省城工作,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不说,将来有了孩子,孩子的户口还得落在农村,那不是世世代代都永远当农民了吗?不为他们两个想,也得为子孙后代考虑吧?
这些话,刀刀溅血。鲁铭华彻底绝望了,清醒而绝望。第二天,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和李蓉办了离婚手续。
他和李蓉结婚那天,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只睡了一个晚上。就在那一个晚上,激情风雨中的年轻夫妇曾相互承诺,相互发誓,要厮守终生。激情风雨过后的缠绵中,他俩曾憧憬了未来的幸福与美好。半年多后,李蓉又迫不及待地去了连队,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又睡了两个晚上。三个晚上的团聚,对于初婚的青年男女来说,纯洁而神圣,真诚而热烈,应该是最为珍贵、最为难忘的。然而,曾经的憧憬、承诺、发誓,现在全都化为了乌有。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刻骨铭心的现实告诉鲁铭华,婚姻爱情像是彩色玻璃,看上去美丽诱人,可冷酷无情的现实会把它撞得粉碎。农村和城市,军官和战士,农民和工人,这条鸿沟比牛郎织女之间的天河还要宽,还要深,还要险恶,有胆敢逾越者,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落下后半辈子的伤痕或伤残。
冬天过去,春天就来了。酷暑盛夏时节农民最苦最忙,早上鸡叫头遍就起床,手握镰刀奔地里收割麦子。下午两三点钟太阳最毒最烈,社员们头顶烈日在生产队打麦场上,像牲口一样拉着沉重的石磙碾压摊晒好的麦子。太阳已经落了,人们还在地里忙着种玉米、谷子、黄豆、高粱、红薯等秋庄稼。直到把这些秋庄稼一收,再播下小麦,这一年就过去了。鲁铭华对这些并不陌生,一年四季各种农活他都拿得起放得下干得有声有色,还当上了生产小队副队长。因为他不怕苦,正年轻,几年部队锻炼让他的体格更加健壮。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就跟着父辈们起早贪黑,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农村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腊月二十三,农村人过小年,村里可以听见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辛勤劳苦了一年的人们准备过年。城里人不这么叫,城里人叫喜迎春节。年终,生产队把每家一年劳动挣得的工分折算成钱,扣除了全家分得粮食应该拿出的钱,多出的叫余粮款。父亲从领得的余粮款中拿出五块钱给鲁铭华,母亲把一只捆着两条腿快要下蛋的花母鸡递给他,让他去县城卖了,加在一起买个猪头、几个猪蹄等杂碎,全家人过年,得置办点年货。县城的丁字口大街人不太多,却也熙熙攘攘的。街道两边的地摊上,摆放着猪肉、羊肉、牛肉、活鸡、活鸭、活鱼、鞭炮、年画和春联等,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在弄不清的什么地方,会猛地传来几声啪啪炮响,炸得人一愣。偶尔也有噼噼啪啪小鞭声,急促而揪心。小县城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有这种热闹,农村人叫过年关赶大集,一年过这一次关。
鲁铭华掂着那只花母鸡在街上转悠,想找个顾客出手。没料到在快到县大礼堂门口时迎头碰见了林元华。林元华一身深蓝色新衣服,头发梳理得油光滑亮一丝不乱,左胸前别着一朵笑盈盈的小红花,打扮得像个新郎,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喜庆,嘴里吸着纸烟。看见鲁铭华,他的脸色陡然变了,变得惊异而凝重。迟疑了片刻,他一句话没说,拉起鲁铭华就走。两人来到一个人少僻静的地方,林元华张口告诉鲁铭华:
今天,结婚了。
结婚了?你和谁?鲁铭华大声质问。此事让他感到突然,很突然,也太让人意外了:这么大的事,咋不事先说一声?妈的,你看不起农村老同学,是不是?
不过,鲁铭华很快反应过来,临近过年吉日多,结婚的就多,他笑了,伸手给了林元华一拳:给!送你一只花母鸡,好好补补身子。
不是我,是柳冰和李蓉。
啥?柳冰和李蓉?
嗯,他俩今天举行结婚典礼,在县大礼堂。
结婚典礼?县大礼堂?
是的,柳冰和李蓉今天结婚,请我当的伴郎。家里有事,我先出来了。
鲁铭华一下子蒙了,几乎要窒息。
这能是真的吗?看着林元华的一身打扮,还有那神色,应该是肯定无疑,再说林元华也不会骗他。柳冰和李蓉结婚,这简直不可想象。这人世间,永远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但它永远在不断地发生着。李蓉,曾经和自己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三个夜晚,而现在的她,和自己离婚才一年多,竟然同柳冰密谋策划,亲密无间地躺在了另一张床上……
林元华告诉他:柳冰和李蓉结婚,说是将来转业,能够进省城工作。
鲁铭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仰望着苍天。天空中一片迷茫。人,咋会这样?
突然,嗷嗷嗷……
身边那堵一人多高的砖墙里,传出来猪的惨叫声,声嘶力竭凄厉瘆人。
接着,呜呜呜……
是猪被捏着嘴,那种无可奈何拼命挣扎的闷叫声。
很快,那猪又哼唧了几声,有气无力的,然后就余音消散,无声无息了。
原来,墙里面是生猪屠宰场,正在杀猪。这场面鲁铭华非常熟悉。村里婚丧嫁娶逢年过节杀猪,二狗叔是一把好手。几个小青年把垂死挣扎的猪按倒在长条屠案上,二狗叔一条腿跪在猪脖子上,一只手紧紧捏着猪嘴,一只手掂着一尺多长的柳叶刀,从猪脖子插进去,直捅猪的心脏。刀一拔出来,一股热血喷涌而出,猪的四条腿蹬弹几下,就没了气息。从嗷嗷嗷……到呜呜呜……再到最后哼唧几声无声无息,这是揪着猪往屠案上按,捏着猪嘴捅进刀子,最后猪四条腿蹬直了彻底完蛋——猪被屠宰过程的三个阶段。这个场景从鲁铭华的脑子里一一闪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头被捅了一刀的猪,杀猪人就是柳冰和李蓉。李蓉用两只手捏紧着他的嘴,柳冰举着一把锋利的柳叶刀,毫不犹豫地戳进了他的心脏……
屠宰场里传出来人的声音,有喝彩,有欢笑,有说这头猪真肥,办婚宴,绝对给主家长脸。
鲁铭华禁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两腿发软。任何动物都有灵性。鲁铭华手里掂的大花母鸡,大概是感觉到它主人的手已无缚鸡之力,是个逃脱的绝好机会,便猛一挣扎跌落在地上,又狠命蹬开绳索,嘎嘎嘎地飞着跑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一道尘土腾起,几片脱落的羽毛乱飞。鲁铭华两眼发呆,两手空空,站着一动没动。
人,咋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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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个爆炸性新闻:全国恢复高考,鲁铭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
唐代有个人叫罗隐,他写过两句诗形容人的命运: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个人的命运永远和时代、社会密切联系在一起。谁若不信,谁就像鲁迅先生讽刺的那样: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时代的火炬烈烈燃烧,把鲁铭华眼前的人生道路照耀得光辉灿烂,充满了无限希望。
据说,在整个地区,鲁铭华也是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鲁铭华的名声、身价一下子变了,村里一片喜庆,全县通过有线广播到处都在传扬。五十多岁的天魁叔看见他,乐呵呵地笑,第一句话就是:
小兔崽子,得中了,去北京,点上状元了?
老同学们就别提了,纷纷前来家里祝贺。为了招待老同学,母亲笑盈盈地跑出去,借了三四家的鸡蛋来给他们冲水喝。村里开供销社的天魁婶,硬是塞给母亲一包草纸包着的红糖。临离开农村去大学报到前,林元华召集了一帮高中同学,在县城里最豪华的“司马懿大酒楼”欢聚一堂,设宴为他祝贺,为他送行。酒楼原址,是司马懿故宅的学宫。
没想到的是,李蓉也来了。这真令鲁铭华大感意外。这个李蓉,给他的人生创造了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李蓉一脸的真诚,说她得知消息,特意从省城坐了近一天的长途公共汽车赶来。她看上去风尘仆仆。李蓉在楼道里碰见他,说祝贺你,是金子总会闪光的。那声音很低,只有他两人能听见,但很柔和,很真诚,穿透力很强,像一把杀猪的柳叶刀直插鲁铭华的心扉。鲁铭华一声没吭,表情木讷。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不知道该说啥。人,咋会这样?
走的那天,哥哥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带他去县城,送他到东关坐长途公共汽车。早已是春天了,田野里麦苗生机勃勃,人们开始拔节抽穗。小麦的尖部鼓胀着,有的已高兴得裂开了口子,袒露着喷薄欲出的麦穗。大麦穗上长长的麦芒间,挂着细碎的、金色的小花。一只欢快的燕子叉开剪刀尾巴,贴着麦田轻轻地掠过,又箭一样地钻入高空。天空浩瀚辽阔,格外地晴朗。空气也非常地清新,弥漫着甜蜜的气息。鲁铭华的哥哥看上去比他还高兴,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兄弟俩不知不觉就进了县城。他们抄近路去长途公共汽车站,正好路过背街小胡同口的那棵梧桐树,就是曾经李蓉和他分手时的地方。树上的叶子已变得碧绿繁茂,在微风中欢快地鼓着掌。邮电局大门口,一只大黑狗有尊严地蹲着,昂扬着狗头,它不咬不叫,笑眯眯得用狗眼看着他。人逢喜事,眼前的一切全是喜人的景象。
不知道为什么,鲁铭华又一次想到了李蓉。也怪,这几天李蓉总时不时地在他的心头冒出来。
鲁铭华走了。他踌躇满志地离开了村子,离开了县城。到了省城,他一刻也没停,直接坐上火车到了北京。到北京的当天,他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家里,一封寄给了连长、指导员。
这所高等学府坐落在北京的西北郊,她历史悠久闻名中外。一些政治领袖以及不少学术名流,曾在这里度过一段人生,也有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很快,鲁铭华就熟悉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大学里,鲁铭华读的是哲学系。今天下午在第三教学楼,朱教授讲十八世纪法国的爱尔维修哲学。朱教授在哲学系专门讲授西方哲学,他是这方面的权威,知名大家。朱教授说:
爱尔维修作为一个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他的认识论是建立在唯物主义经验论基础上的。为了反对欧洲中世纪宗教神学的神性,主张现实生活中的人性,他片面强调人的感官的直接感受,认为人的一切观念,如愤恨、欢愉、憎恶、痛苦、恩爱、情仇等等,都是完全依赖于人的肉体结构的,都是人的肉体器官感受的结果。爱尔维修很自信,他称自己如牛顿发现了物体运动的基本规律一样,发现了人的行动的基本规律:自爱。他说:使我们整个儿成为我们的,是对我们自己的爱。包括一切对别人的爱,也只不过是爱自己的结果。他宣称:自爱是人们一切行动的道德原则。
朱教授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睿智而深邃,放射出无可辩驳的目光。他明确告诫他的学生:爱尔维修的这种观点,是赤裸裸的资产阶级利己主义人生哲学,必须旗帜鲜明地进行批判。
然而,朱教授大概没有想到,在他的学生鲁铭华心里,竟然认为这个爱先生说得很实在,很有道理。鲁铭华有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刻骨铭心感受。对于爱先生的这一道德原则,朱教授是批判,鲁铭华是认可,这二者,到底孰是孰非?当然,有一点鲁铭华坚信不疑:自己也只是刚刚踏进了哲学之门,对待人生哲学的认识也才是刚刚懂了点皮毛,哪能和学贯中西、满腹经纶的朱教授相比?他想起了哲学原理课上赵教授讲的认识论:感觉真实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事物的本质。
鲁铭华感到迷茫。
晚上,下了夜自习,鲁铭华从图书馆东门出来。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把如水的月光洒落在一片草地上。图书馆的北面不远是临湖轩,一座古色古香的平房院落,被翠竹绿植围墙掩映着,那是司徒雷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这所大学的原址是燕京大学,司徒雷登是第一任校长。当年,他用六万银元购得了这处昔日的皇家园林,创建了这所大学。令鲁铭华记忆深刻的是毛主席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别了,司徒雷登》。他是个美国人,别了,走了。他鲁铭华,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农家孩子,来了,脚踏着大名鼎鼎的司徒雷登曾经生活、漫步的地方。这种奇异变幻的人生,谁能预测得到?穿过临湖轩,沿着假山中的小道走下去,是无名湖畔。鲁铭华来到湖边,晚风习习杨柳依依,湖水很静,在月光下荡漾着鱼鳞一样忽明忽暗的波澜。学校里除了学生宿舍楼、小卖部、三角地北面的大讲堂外,办公楼大礼堂、教授楼和教学楼,大都是碧瓦朱阁、彩绘廊檐、宫殿式建筑风格。走在校园里,步步是景步步景,处处无诗处处诗。学子们个个都神采飞扬,志得意满地走进了这个远方又在向往着另一个远方,他们对人生的远方充满了无尽的向往。鲁铭华不由得想起了湨梁村。豫西北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到处是破烂不堪的茅草房,坑坑洼洼的土路,三四个大坑,一下大雨,浑浊的水流进坑里,芦苇、蒲草疯长,蛤蟆叫唤,苍蝇乱飞,蚊子叮人,屎壳郎到处乱爬。如今的自己,生活在这所优雅的高等学府,是不是在做梦?无名湖边的路灯明亮,鲁铭华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豫剧《朝阳沟》剧本,是林元华今天寄来的。
当年《朝阳沟》轰动全国,全省城乡家喻户晓,不少人随口吟唱。主要情节是:漂亮的省城高中生王银环,毕业后不上大学,剧团里来通知她没把信回,甜蜜的爱情让她冲破世俗,青春热血和远大理想激励她离开了生养她的繁华省城:千万条路我不走,偏偏要到山区去!她跟着恋人拴保来到深山沟里的农村落户,那里是拴保的家。为了爱情牺牲大城市的美好生活这一行为,使王银环成为城市年轻人的楷模,她用自己青春的火炬,点亮了很多城市青年的前途人生。
看到书,鲁铭华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和李蓉去领结婚证那天,他特意在县城丁字路口新华书店买的,是他送给李蓉的结婚纪念礼物。他万没想到,李蓉托老同学林元华把这本书寄给了他,也可以说是归还了他。翻开《朝阳沟》,鲁铭华看到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句话:“我坚决在农村干它一百年!”这句话,是拴保对银环表决心时唱的。因为银环到了农村,才知道了农村的苦,才知道干农活的累,才知道城市和农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银环受不了这种苦,想打退堂鼓,再回到大城市去。拴保为了留住银环,信誓旦旦地在银环面前表决心。那决心唱得气势磅礴,不可动摇。一次村里放电影《朝阳沟》,当演到这里时,二狗叔大声说:我,这拴保,你这不是骗人家城里姑娘吗!
不知谁接了一句:你自己可以在农村干它一百年,你生在农村,长在庄稼地里,恁爹恁妈恁祖宗恁先人都是农民嘛。
有人又接了一句:他妈的,这拴保整个就是一个大骗子。
电影场里响起一片笑声。那话语,那笑声,表达出农村人的真实,真诚,真情和善良。
没错,拴保向银环表决心的那句话,是他鲁铭华亲笔当着李蓉的面写的。他有着自己暗含的心思:学拴保感召银环,与新婚的妻子李蓉共勉。不过眼前的书上,不知谁用鲜红的笔,在这句决心的下面砍上了清晰的一道。他看着,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迷茫而沉重。
鲁铭华从挎包里又掏出一封信,也是老同学林元华寄来的,字迹潇洒文笔流畅,林元华当年在班里也是很有文采的。这封信也是今天收到的,他已经看了两遍。每看一次,都让他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伟大的北京,祖国的首都,全国人民的心脏,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雄伟的天安门城楼,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人民英雄纪念碑,耸立在天安门广场。听说地下还修有铁路,有火车飞跑。候车大厅里,白天能看见星星月亮……老同学,你能考上这所大学,能到北京,能亲眼看到这一切,亲身感受这一切,真是太幸福了!这个天大的喜讯,咱县里的广播站天天播,全县人民都知道,都为你高兴。一天,我妈碰见了李蓉她妈,告诉她你考上北京大学的事。她妈说她知道了,往下就再没说一句话,走了。你考上了北京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咱老同学们的脸上也有光,逢人就说和你曾经是同班同学,在一个教室里上过好几年的课。知道吗?我们大家都在分享着你的幸福。哦,忘了告诉你,那天在县城“司马懿大酒楼”设宴为你送行,是李蓉特意安排的,那次宴请的全部费用,都是李蓉拿的。还有,今寄去五十元钱,是李蓉给你的,托我转寄,请你务必收下,也算是给老同学一点面子,千万千万……
鲁铭华的心里湿漉漉的。这个给他的人生创造了一个接一个意外的李蓉,又给他创造了一个意外。他鼻子一酸,泪水让眼睛有些模糊。
人,咋会这样?
鲁铭华想到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农村、高中、部队、退伍、离婚……他想到了柳冰,想到了柳冰在悬崖下连队猪圈旁哭,写血书给李蓉,把血书跪着递给指导员,屁股朝外后退着离开连部;想到疯了一样的李蓉大骂柳冰是现代陈世美,后来又以身相许怀着满满的幸福嫁给了柳冰;他想到了连指导员啪啪啪地拍着桌子对他的训斥,想到了自己退伍后住在红旗旅社的失落与孤独,想到了在寒风中摇晃着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李蓉回过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想到了春节前夕县城丁字路口不远处生猪屠宰场那惨烈的猪叫声,还有那只借机逃跑的花母鸡拖起一道尘土腾起几片脱落的羽毛……画面清晰,一一闪过,那都是他人生的真实经历,仿佛就在眼前。他突然觉得,俱往矣,它们都无足轻重了。那些行为,也都可以理解了。随之,他内心深处积蓄的犹如陈年积雪般的气愤、失落、后悔、怨恨等等,被爱先生如阳光般的话语照耀得一片光明。解开思想疙瘩,包括消除各种怨恨、苦恼和悲伤,往往是一瞬间的事。这种转变的因由,连当事人也搞不清楚。
自爱,一切为了自爱,包括对别人的爱。多么经典的论断!
鲁铭华发自内心感谢爱先生。
鲁铭华再往深处细想。人都在走着自己的路,无论是谁,步步都很慎重,小心翼翼;举步都很艰难,多思而后行。那到底是哪条路通往艰难,哪条路通往幸福?哪条路通往黑暗,哪条路通往光明?人都在走着自己的路,谁对,谁错?谁卑劣,谁高尚?谁充满感性,谁充满理性?应该肯定的是,人只要是自己迈步前行,一定都有着自己的理由,且多与自爱密切相关。
朱教授明确指出:法国爱先生的自爱哲学,是为了适应资产阶级革命的需要。
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套理论一旦掌控了人心,就会造就出一批精英,掀起一种思潮,改变着一个社会。比如以奥古斯丁为代表的教父们,提出创世说、原罪说、救赎说、天国报应说,这一整套基督教教义掌控了无数教徒和芸芸众生,统治了欧洲一千多年。爱先生之后两百多年,中国才开始改革开放,闸门一经开启,浪潮便势不可当。他鲁铭华是最先得益者。不是改革开放,他不可能来到这里。在过往的人生经历中,鲁铭华有奋斗也有收获,有顺利也有坎坷,感官灵敏且感受颇丰。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知识浅薄思想贫穷,关于世界观的学问他脑子里一片荒漠。突然间,进入到了这个世界顶级的文化知识的殿堂宝库,如同一个行将饿死的流浪汉突然遇到了丰盛的、可以任意吃喝的美味佳肴,惊愕、兴奋而忙乱。如果盲目接受了爱先生和他的自爱哲学,是不是有点饥不择食?二狗叔说过一句很通俗的土话,叫填坑不用好土。如果真的这样,那自己的将来会走向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与人生?一峰相送一峰迎。鲁铭华伫立在峰前,思绪犹如山泉涌流……
朱教授一开始讲西方哲学,就提到了一个名叫泰勒斯的人,他是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人最难认识的是自己。
古希腊哲学博大精深,孕育了欧洲往后几千年哲学思想的萌芽。此后,奥古斯丁创立的宗教神学,把欧洲带进了最黑暗的中世纪,把人变成了神学的婢女,变成了天生的罪人,告诉人们自己来到世间唯一的使命就是忍受各种苦难以赎己之原罪。有一句最通俗的话指导着很多人的行动:当别人打你左脸时,把右脸也递过去,当别人要你衣服时,你把裤子也脱给他。人卑微得如同草芥,人生犹如寒霜朝露。直到十三世纪,被称为人文主义之父的意大利诗人弗朗西斯科·彼得拉克才第一次发出以人学代替神学的呼喊,号召人们从对神的信仰转向对人自己的尊重。他向全世界呼吁:人应当认识自己。为了个人利益,可以牺牲一切。鹿特丹的爱拉斯谟干脆公开宣称:人对人是狼。意大利人尼可罗·马基雅弗利则口气柔和而明晰:友谊是用利禄收买来的,爱是由义务来维系的,只要一触及利益,友谊和爱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英国的托马斯·霍布斯比他的前辈们胆子更大,走得更远,语言也更加清晰明快、赤裸坦荡,在他看来:人具有感觉器官。凡是能够引起人们快乐的事物,都是人们所努力追求的。因为这些快乐的事物有利于人的生命保存,有利于生命的发展。凡是能够引起人们痛苦的事物,都是人们所极力避免的,因为这些事物不利于人的生命保存,不利于生命的发展。因此,自私是人的天性。这种天性,决定了人与人之间必然存在着激烈的竞争与争夺。人人各自为政,彼此为敌,为了使自己获得利益,得到快乐和幸福,就极力排斥、算计别人,甚至互相陷害或残杀。为此,托马斯·霍布斯把爱拉斯谟的观点喊得更响:人对人像狼一样!
可见,爱先生关于人的自爱,有自己的血脉源流和传世祖宗。
鲁铭华心里明白,朱教授的告诫绝不是无的放矢随口一说。因为,按照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规律,爱先生和他自爱哲学的出现,既是一种进步同时也是一种退步,如同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同时就蕴含着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中国的老祖宗说得更是经典:福祸相依。
朱教授高深睿智,鲁铭华作为学生,自然难以一下子理解师长的初衷。走出校门之后,在人生大大小小的风浪面前,在身不由己或是面临抉择的时刻,他常常想起朱教授的告诫。
多年后的一天,当鲁铭华偶然从年轻人口中听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说法时,他并未插话,或许这些年轻人已经不熟悉朱教授的名字了。闭上眼,李蓉、柳冰……一张张面孔又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依然鲜活立体,却又有点陌生,仿佛自己从未真正看清。
人,真是一个秘密。
鲁铭华再次想起无名湖边的那个夜晚:他抬起头,远望着,思索着。无名湖的对面,是这所高等学府的哲学楼。一只辛勤的鸟,贴着湖面满怀希望地飞过,飞往哲学楼的方向。校园里长着不少参天大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是鸟儿们的乐园,什么鸟儿都有。这么晚了,这只鸟并没有入巢,不知在夜色中寻觅着什么。大千世界,鸟兽万物都有自己的追求和生存之道。月空浩瀚,寥廓无际,哲学楼的顶层,一些窗户依旧亮着,放射出深邃智慧的光。他掏出那张汇款单,撕得粉碎,扔进了面前的湖里。粼粼微波,漂浮着那些碎片,散漫开来,在低吟幽唱着。
最终,也不知这只鸟飞向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