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火柴

2024-01-11

当代 2023年2期
关键词:绸缎大兴安岭火柴

蔡 骏

1919年,头一趟世界大战刚歇角,西班牙流感方兴未艾,巴黎开了大派对,北京的学生子火烧赵家楼当日,上海沪西曹家渡,来了两位法国修女,一个叫鲁依斯佩,一个叫金闺,两修女对总领天使圣弥额尔发愿,要在此地造一座神圣的大教堂。本地教友捐出三间平房跟一方空地,乱世中造起一幢木头房子,差强人意。民国二十四年,本地一对双胞胎徐神父,延请大建筑师潘世义设计一座石头大教堂,庄严堂皇的中世纪圣殿,哥特式钻天尖塔,拉丁十字平面,飞扶壁撑了拱券,苏州河畔的巴黎圣母院。没两年东洋鬼子打进上海,石头大教堂只好困了档案馆的图纸上吃灰。二十一世纪初,曹家渡拆得七七八八,长寿路长宁路跟万航渡路口,重新造起一座哥特式样教堂,红砖黛瓦,十字架高悬尖顶,彩色玻璃画了《新约全书》,名唤“曹家渡圣弥额尔总领天神堂”。这一日,法国梧桐黄叶子一簇簇蜷了地上,我立在教堂门口排队做核酸。轮着我是最后一个,打开手机扫好码,听到有人叫我名字。负责扫码的大白对我招招手,我看一眼防护服里的面孔,除开性别一无所知。她讲普通话,我是绸缎,记得我吗?我说,你是绸缎?她说,蔡骏,做好核酸不要走。我摘了口罩,像个小学生张开喉咙,恭迎一根棉签子侵入我的嘴。等我一口馋吐水吞下肚皮,核酸亭子已经关门,大白收作管子跟耗材下班。绸缎卸去护面镜跟口罩,隔了两秒钟又蒙上。我只看清一对眼乌珠,涂黑了眼影跟睫毛膏。绸缎问,多少年没见过?我是掐指一算,三十年。我说,除掉名字,你是哪能认出我的?绸缎说,我看过你的小说,你讲你还住了曹家渡附近。我说,老早我就住了马路对面。我的手指头冲了万航渡后路,一幢六层楼的老公房。剔去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这幢楼是曹家渡唯一的幸存者。隔壁的上海绢纺厂已是一爿高档楼盘,沪西电影院前几年关门大吉,曹家渡花市拆掉成了大工地。绸缎说,蔡骏,你还记得火柴吗?我眯起一对眼乌珠,心里滋啦滋啦点燃一根火柴。

火柴当然不姓火,也不姓柴。火柴到底姓啥?时光漏过三十年,我已记不清爽。火柴为啥叫火柴?头一个是因为生得瘦长干枯,小学五年级就长到一米六,体重却只有七十斤,像一根乏善可陈的火柴棍子,脑袋也像可怜兮兮的火柴头,天生的刀条面孔,却嵌进一对不成比例的大眼乌珠。每趟火柴擦亮火柴,眼睛里便会照出两团火苗,仿佛煤气灶打出的火。第二个是因为火柴欢喜火柴,不是自恋的意思,而是火柴欢喜玩火,身上一日到头藏了火柴,就算没火柴盒头也有绝招点亮火柴,我偷学过几趟至今未能掌握。小学围墙下的角落里,火柴点上一根火柴,我伸出两只手掌罩牢,免得火头被阴风吹灭。火柴头安静地长成一团白色、橘色与红色混合的柔光。火柴的肉身仿佛变成一根火柴棒,精神就变成肉身熬成的火焰。火柴跟人类一样吸入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偶尔发出松香味道。火柴讲这是上等的大兴安岭松木劈出来的火柴。别人的火柴只有一两秒寿命,但在火柴的手指头上能烧五秒钟,最长七点三秒,我掐了电子表测过的。

认得火柴以前,我也玩火柴,但是方法不同。有人像集邮一样收集火柴盒上的花火,我们的数学老师就贴了满满一本子。我玩火柴就是把火柴棒拼成各种形状。最简单是火柴人,只要五根火柴棍子,再吹一口气就活了,像上帝在第六天造人。复杂一点是用火柴搭出AK-47自动步枪、T-34坦克、B-52轰炸机,仿佛擦亮这些火柴就能毁灭几百万条生命。我搭的也不全是杀人放火的世界,偶尔能建造巴黎埃菲尔铁塔,纽约双子大厦,甚至一座泰姬陵。认得火柴以后,我们走遍了曹家渡半径三公里内每个角落,比方我家背后的三官堂桥洞,安远路上老早日本鬼子棉纺厂的塔楼,中山公园悬铃木王的树荫下一次次点燃火柴,哪怕只能维持几秒钟的光和热,就像原始人守着火种在漆黑的洞穴里涂画公牛。火柴是从哪里传染上这种毛病的?有一种近乎真理的讲法——火柴的爸爸是个极度危险的纵火犯。

我跟火柴都是转校生。我在三年级下半学期转学到长寿路第一小学,火柴比我晚了半个学期。火柴讲不来上海话,舌头里埋了东三省腔调,他的户口远在三千公里外的大兴安岭。火柴爸爸老早是知青,插队落户去了大兴安岭,后来托了蛮多关系回上海当工人,还跟我爸爸在同一家工厂,勉强可算同事关系。厂里职工子弟大半都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我们班上就有五六个,当中就有厂长的女儿。她叫王小绸。我们都叫她“绸缎”,不单因为名字里带个绸,也因为她有一根细长头颈,一年四季缠了丝巾。春天是半透明的红纱,秋天变成紫颜色,冬天加厚绑上两圈,再系一根红领巾,相当于长寿路的一道风景。

火柴爸爸像匹独来独往的狼,下了班就立在消防塔下,望了苏州河对岸的造币厂大厦,一口口凶狠地吃香烟,好像每一口都吞进一颗手榴弹,遂得一外号“烟枪”。厂长觉着日日夜夜吃香烟的人,必定是个夜游神,不容易打瞌,安排烟枪隔三岔五上夜班。连续熬了三年,烟枪瘦成了火柴的腔调,面色像困了太平间。烟枪觉着厂长欺负老实人,好几趟顶了厂长办公室门口,嘴巴里像吞了炸药,反而得罪厂长被打了回票。等到一个暮春之夜,恰好轮到烟枪上夜班。他撬开厂长办公室门锁,抽斗里翻出一瓶茅台酒,一条中华烟,一整套《福尔摩斯探案集》,加上一套足本《金瓶梅》——要是秉烛夜读到天明,等于通宵达旦服用精神食粮。可惜烟枪一页纸都没读,烧掉半条烟,吃掉半瓶老酒,擦上最后一根火柴,点亮华生医生跟西门大官人的世界,倒在墙根下梦游回了大兴安岭。还好消防塔近在咫尺,消防队拍马赶到救了烟枪一命,办公楼已烧成灰烬。厂长不承认私藏了茅台酒、中华烟、福尔摩斯跟《金瓶梅》。烟枪成了纵火犯,破坏工业生产,又撞上严打的枪口,大家都传他要吃一颗花生米,还好法外开恩,有期徒刑十年,发配白茅岭农场,大家又讲烟枪是祖上积了德。

火柴住在沪西电影院隔壁弄堂里。每趟我去寻他就像钻进黑猫的盲肠。底楼公用灶披间,本来摆了煤球炉,上个月才通煤气。火柴弹开贴了徐悲鸿奔马花火的盒头,抽出一根火柴,红磷擦出火苗,像小姑娘跳霹雳舞,扭来扭去凑上煤气孔。火柴腾出左手旋动开关,冲出一圈幽蓝火焰,照亮长满冻疮的右手,邪气优雅地甩灭火柴,只留一小截乌黑残骸。火柴在铜铫里放满自来水,摆上煤气灶火头,便拉我爬上楼梯。我看到火柴的后背慢慢隆起,仿佛一回头就会变幻成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陡峭漆黑的楼梯尽头,就是火柴家的三层阁楼。头顶一扇天窗,上海人叫老虎窗,平常晒不着太阳,黄昏才有一把夕阳戳进来。我的手指头穿透这束光,捕获肉眼可见的灰尘,像宝剑划开魔王肚皮,地板上化开一腔金灿灿的血。火柴拉了我的手,爬出三层阁楼天窗,我们仰了两根细长头颈,眺望曹家渡上空的火烧云,三角形街心岛上瓦片层层叠叠,健民浴室的锅炉烟囱喷出一绺笔笔直的黑烟,十三路电车翘了小辫子进终点站,野风从苏州河对岸化工厂卷来埋伏呛人味道。火柴点着一根火柴,双手围拢起来滋滋烧尽。火柴拉一根油腻刮喇绳子,电灯泡啪一声,像颗透明的咸蛋黄悬了房梁下——火柴家里仅有的两样电器之一,剩下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三层阁楼里住了火柴跟他爷爷,老头子干枯得像个骷髅,拉出一根无线电天线,国民党特务收听敌台的腔调,却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六点钟的晚新闻。老头子擦亮火柴,点上一根香烟,碗橱里端出两碗米饭,一碗咸菜毛豆子,半条河鲫鱼,结了一层黑魆魆的鱼冻。火柴爷爷再倒一杯黄酒,讲一口苏北话,骏骏一块吃饭吧。我说,我妈妈做好夜饭了。火柴送我到楼下,刚好煤气灶上铜铫烧开,火柴顺手倒满两只热水瓶。

我在曹家渡做核酸碰着绸缎一个礼拜后,接到她的微信:小学同学聚会,你来吗?老实讲,升上初中开始,我有三十年没见过小学同学们了,脑子里还记得长相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头颈系丝巾的绸缎,另一个就是手上擦火柴的火柴。隔日我才答应。聚会地点在曹家渡悦达889楼上唐宫海鲜,讲清爽AA制结账。我是掐了点到的,但是一张面孔都不认得。蛮多人打电话来请假,不是盯了小囡做功课,就是单位加班,还有人小区里有密接被封控了。绸缎也没出现。班长打她电话,但是没接。隔了包厢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曹家渡天主教堂门口的核酸亭子,蛮多人还在排队。我望了两个穿了大白的核酸检测员,到底哪里一个才是绸缎?她是拿了一台手机给人扫码?还是拿了一根签子戳人喉咙?我听到有人聊起绸缎,才晓得这一台子人都吃过她的喜酒,那年上海开了世界博览会,黄浦江两岸潮潮翻翻的人,绸缎的酒席订了花园饭店,摆开二十桌,台型扎足。后来不晓得有啥变故,绸缎的电话号码换了好几趟,渐渐断了联系。包厢里讲话的人越发少了,不是忙了夹菜吃菜,就是低头刷手机看卡塔尔世界杯。但没人提起过火柴,好像只有我的记忆里存在过这么一个人。

夜里九点,绸缎姗姗来迟,头颈上还绑一根紫颜色丝巾,摘掉N95口罩,嘴唇皮搽得血血红,面孔上香粉能刮下来二两。绸缎也不吃菜,罚酒三杯波尔多,统统一口闷。绸缎屁股还没坐热,聚会就散场了。走出悦达889商场,凉风从苏州河吹来,绸缎的大衣毛领头蓬松摇摆。马路对面四十层高的烂尾楼顶闪了电焊的光,像一颗颗流星砸下来。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还在发光,彩色玻璃下的核酸亭子已经关门。绸缎蒙在口罩里说,对不起,今天我没上班,晚上有事出来晚了,他们知道我在做核酸检测员吗?我说,我没跟任何人讲过。绸缎说,你没吃酒吧?我说,没有。绸缎说,你开车吗?我说,开了。绸缎说,你能送我吗?

绸缎在副驾驶座上说,先往武宁路方向开。我说,绑好安全带。我从长寿路左转弯上武宁路桥,渡过黑漆漆的苏州河。穿过内环高架,这条路开挖施工超过十年,像个反复开刀切除癌细胞又转移的病人,夜里排队的土方车咆哮着与我擦肩而过。绸缎望了车窗外不声不响,也不讲住了啥地方。我斜睨她一眼,踏了油门往前。车载音响循环播放巴赫、猫王还有罗大佑。开过中环线,快到京沪高速入口,绸缎说,上高速。三杯波尔多让人微醺,声线雌雄莫辨。我问她,你住安亭?绸缎没回应,摘脱面孔上的口罩,脸颊涨了潮红,坤包里翻出一包韩国爱喜,抽出一根细长香烟,仿佛做核酸的签子,塞进两片鲜红的嘴唇皮。我的耳朵听到打火机吧嗒一声,余光里闪过一团火头,烟草混了薄荷味道飘进鼻头孔。我按了车窗键,放一道口子透风。绸缎的烟头一明一灭,烟灰如骨灰飘出车窗。

三十多年前,火柴从加格达奇回到上海的时光,大兴安岭火灾还没扑灭,烧了一万七千平方公里,从中国一路烧到苏联,烧死两百多人,经济损失超过五个亿,蛮多东北虎也葬身火海。我问火柴,见过东北虎吗?不是动物园里懒洋洋的大猫,而是森林里神气的山大王,苏联人叫西伯利亚虎。火柴讲自己不但亲眼见过老虎,还吃过猎人打死的老虎肉,困过老虎皮的毯子,痛饮过虎骨酒,就差吃过强肾健脾的老虎尿。火柴在鹅毛大雪中骑过鄂温克人的驯鹿,冰冻三尺的黑龙江上坐过狗拉爬犁,偶遇过比东北虎还要壮的大棕熊,成群结队捕猎梅花鹿的草原灰狼,后半夜变成美少女钻进猎人被窝的白狐狸。大兴安岭变成葱茏的墨绿色,粗壮的伐木工人走入原始森林,扛了电锯子跟开山斧,嘴里吆喝伐木号子,砍倒一棵棵耸入云霄的红松巨木,每一棵树芯的年轮,相当于孔夫子与苏格拉底的年代,最少也见识过铁木真和他的儿子们。火柴常常跟了伐木工人爬树,不用绳索钉子,赤手空拳搭上横过来的树枝,陪了一窝小松鼠爬上树顶。我问,最高有多少米?火柴说,没用卷尺量过,每趟要爬个把钟头,可能等于二十层楼,比南京西路的上海电视塔还要高,你在地面上活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我闭上眼乌珠想象自己爬上海盗船桅杆顶上的橡木桶,微风徐来,就像漂浮在墨墨绿的汪洋大海上。我伸长了头颈问,你能看到大兴安岭的尽头吗?火柴笑笑说,就算在灭火的直升机上也看不到尽头,但我看到了苏联。我跳起来问,苏联长啥样?火柴说,墨墨绿,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穿过西伯利亚,直到北冰洋。这年放了暑假,大兴安岭火灾才被扑灭,上海的小学生们信誓旦旦地认为这归功于某位气功大师——这位神人头顶一口高压锅,站上北京天坛的大圆盘(后来我才晓得那叫圜丘坛),遥对几千里外的苍茫北方发功,次日大兴安岭降下一场瓢泼大雨。于是,同学们当中有几位天赋异禀的发现自己也拥有某种特异功能。我这种天资愚笨的只好从地摊上买了气功培训班小册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只有火柴嗤之以鼻,因为他掌握着大兴安岭火灾的秘密。

玩火者,必自焚,这是我五岁时妈妈对我的警告。等我升上小学五年级,我把这句话送给了火柴。火柴说,历史老师讲过,如果没有学会用火,我们现在还是树上的猴子。我无力反驳,因为我是历史课代表。这日起,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寻出藏书,大半是我妈妈在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自学考本科的教材。我妄图从历史和哲学的维度证明火的极度危险性,以及“玩火者,必自焚”这一真理的必然性。但我不幸地从浩如烟海的文字里验证了火柴的观点——如果没有学会用火,就不会有人类,更不会有伟大导师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两千五百年前,波斯人琐罗亚斯德创立拜火教,光明神马兹达先创造火,再创造万物与人类,并与黑暗神阿里曼水火不容。琐罗亚斯德觉着火是神圣的,不能用来火葬,所以发明了天葬。一百多年前,有个叫尼采的德国人,写过一本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个查拉图斯特拉就是琐罗亚斯德。我跟火柴并排躺在三层阁楼的天窗下,仰望正方形的淡蓝色天空。火柴擦亮一根火柴,放到我们的双眼之间,像在波斯拜火教的圣坛上燃烧了两千年这么久。火柴说,还有啥神话故事?搜肠刮肚一番,我想起一个名字,普罗米修斯,古希腊的神仙,他按照自己的腔调捏橡皮泥捏出人类,宙斯不准人类用火,普罗米修斯偷了火给人用,宙斯大动肝火,就拿普罗米修斯绑了高加索山上,再派一只老鹰每日啄他的肝脏,白天刚吃掉,夜里又长出来。讲到此地,我有了肝痛的幻觉。火柴说,这不是神仙,这是超人。

火柴从眠床上爬起来,拉开写字台抽屉,拿出一本黑皮相册,翻到最后一页,落出一张生满霉斑的明信片——印了一幅铜版画,有个赤膊老头捆了悬崖上,老鹰飞来给他开膛剖肚吃内脏。明信片颜色黄兮兮有点年头,还有奇奇怪怪的洋文,最后有个大写的“N”,像从镜子里看到反过来的。火柴说,这是俄文,普罗米修斯,外婆跟我讲过这个故事。火柴翻开相册第一页,便是一张外国女人的黑白照片,戴了老电影里看到过的帽子。我问火柴,啥人?火柴说,我外婆。我看看照片上的外国女人,再看火柴瘦长的面孔说,瞎讲。火柴说,我外婆是俄罗斯人。火柴的外婆叫娜塔莎,生在圣彼得堡,当时光叫列宁格勒,几年后又叫回圣彼得堡。阿芙乐尔号巡洋舰一声炮响,娜塔莎不到满月,全家逃过乌拉尔山,起先跟随捷克斯洛伐克军团,后来效忠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等到红军解放西伯利亚,一家人穿过白雪皑皑的大森林,登上地球上最深的贝加尔湖冰面,渡过一条叫额尔古纳的寂静河流,从此落地生根,不曾回归故国。1945年春天,苏联红军攻克柏林,热天里解放了中国的东三省,秋天里娜塔莎嫁给一个中国伐木工人,几年后有了火柴的妈妈。翻开相册第二页,火柴妈妈穿了白衬衫,坐在一幢木头房子前,长得像《冰山上的来客》的古兰丹姆。火柴妈妈是大兴安岭一枝花,据说她的照片藏在对岸苏联内务部上校团长的内插袋里。啥人晓得从上海来到大兴安岭的知青摘了这枝花,更没人想着一枝花竟然生出一根火柴。

你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我再细看火柴的面孔,除掉一对吓人的大眼睛,已经淡得看不出苏联腔调了。我问火柴,你会俄语吗?火柴说,只会两句——死吧屎吧,鸭留不留鸡巴呀。我说,苏联人太粗鲁了,这是啥骂人话?火柴说,第一句是谢谢,第二句是我爱你。火柴不到两岁,他爸爸急了要回上海当工人,狠狠心跟大兴安岭一枝花打了离婚证。火柴妈妈改嫁给加格达奇铁路分局一个干部,又养了两个儿子。火柴既没跟爸爸回上海,也没跟妈妈去加格达奇,而是跟俄罗斯外婆留在大兴安岭。外婆经常带了外孙去看额尔古纳河,秋天能从水里捉到大马哈鱼,切片生吃的味道让火柴拖出一长条馋吐水。多年以后我才晓得大马哈鱼是三文鱼的亲眷,从太平洋逆流而上黑龙江几千里路来产卵。冬天的大兴安岭要刮三个月暴风雪,零下三十摄氏度,外婆的木头房子里噼里啪啦烧柴爿,勉强不冻死人。我问火柴,报纸上传说大兴安岭有神秘的雪人,你看到过吗?火柴说,雪人没看到过,但我见过冰人。

大兴安岭最好的春天,森林里开遍不晓得名字的野花,树根上长了红红绿绿的蘑菇,从狗熊到兔子都在疯狂交配。火柴养了一条白毛猎犬,有点苏联高加索犬血统,擅长在雪地里捉兔子,常常跟了林场职工去打猎。当时连续十几日无风,空气闷得像一口干锅,白毛猎犬莫名其妙消失了。火柴带了两包火柴,后背插一把斧头,冲到原始森林里去寻狗。兜兜转转半天,循了狗叫的声音,火柴拨开一棵老树下层层叠叠的枯枝败叶,终归露出一口洞眼,像台屠宰场的冰柜升了一团团寒气。大兴安岭是中国唯一的永久冻土带,跟苏联的西伯利亚一样是亚寒带,地下藏了蛮多冰窟窿,有的如同《西游记》里陷空山老鼠精的无底洞。火柴解开身上两根腰带,红松树根上打结,吊了自己堕入黑漆漆的冰窟窿。火柴擦亮身上第一根火柴,寻到了白毛猎犬。火柴擦亮第二根火柴,猎犬倒是越吠越凶,好像冰窟窿深处还藏了一个鬼。火柴扛了斧头走近几步,擦亮第三根火柴,地下吹不到风,火头烧得特别慢,照出影影绰绰的眉毛鼻头,竟然是一张人的面孔。我问,男人还是女人?火柴说,男人。我再问,活人还是死人?火柴说,第一感觉是死人。我继续问,苏联人还是中国人?火柴说,都不像啊,浑身的黑毛,马克思一样的胡子,面孔黑魆魆,朝天的酒糟鼻头,又高又亮的颧骨。我说,懂了,冰人就是原始人。火柴说,裹在冰人身上的黑毛,还不是他自己的毛,我猜是几万年前长毛象的兽皮,大兴安岭冻土层里经常挖出来这种东西,骨架大得像一座木头房子,有时能挖到几米长的象牙,远看像弯弯的月牙儿,上缴国家能拿到奖金,也有人偷偷挖出来卖到南方,听说一根牙值好几万块。我说,书上说那叫猛犸象,你发现的冰人至少有一万年历史了。火柴说,冰窟窿就是冰人的家,一万年前,他们也在这里生火烤肉,小心守着火种,万一哪天火灭了就要饿肚子。我说,讲不定你的脚下还藏着几百根长毛象牙呢,野兽都对火怕得要命,原始人依靠点火保护自己不在半夜被剑齿虎拖走。火柴在冰窟窿里擦亮第四根火柴,冰人身上的兽皮开始滴水,冰冻了一万年的面孔微微发抖,火柴熄灭的刹那,冰人睁开两只金黄色眼珠子……阁楼天窗上的光暗下来,温度计一格格降下来,楼下传来煤球炉子生火味道,火柴丢下烧尽的火柴,带了白毛猎犬逃出冰窟窿,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书上讲永久冻土层就像几万年不断电的大冰柜,既能让猛犸象死后万年不腐,也能保存早已灭绝的远古病毒,万一火柴在冰窟窿里融化冰人的同时,传染上某种危险的病毒,当他从人迹罕至的大兴安岭来到螺蛳壳里做道场人挤人的上海,就会给全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等于末日审判。我坐在逼仄的三层阁楼,跟火柴相隔一根火柴燃烧的距离,交换彼此的呼吸与飞沫。火柴说,你别怕,我刚逃出冰窟窿,转回头丢下几十根枯树枝,连续擦亮七八根火柴。我说,你烧了冰窟窿?火柴说,对,但跟你说的远古病毒没关系,我以为冰人复活了,我怕这家伙从地下爬出来宰了我,要么跑到林场里大开杀戒,外婆告诉我这种事在苏联经常发生,不如点一把火烧了。我说,火柴,你烧死了一万年前的冰人?你才是拯救全人类的超级英雄。火柴说,冰人有没有被烧死?我不晓得,但我烧死了外婆。那个干热的春天,火柴往冰窟窿里丢下火柴,看到一团浓烟升起来,带了白毛猎犬回到林场。隔日早上,火柴推开窗门,发觉天没亮,凌晨一样漆黑,四周森林亮起红光,好像一只只野兽饥饿的眼睛。林场职工拉响火灾警报,男人们冲上去灭火,女人、老人跟小囡们撤退。大火已把林场围得水泄不通,烈火的吼叫声就像四面楚歌。最后在林场书记率领下,老弱妇孺们突出重围,火柴捡回一条小命,可惜外婆年纪大了,半道上吸入太多烟尘死了,留在森林里火葬了。

火柴,大兴安岭火灾是你制造的?我的小学同学火柴,可能是新中国有史以来最危险的纵火犯。火柴说,大家都说火灾是一个林场职工乱扔烟头造成的,但报纸上说的起火时间,比我烧死冰人晚了三天。我严肃地思考一分钟说,火柴,你应该被枪毙一百次。火柴说,蛮好,你动手吧。火柴外婆烧死以后,火柴晓得自己闯下大祸,秘密吞了肚皮里不响。火柴妈妈接他到加格达奇,后爹不大欢迎火柴,发觉这小子玩火,狠狠削了一顿,从此成了仇人。火柴的两个阿弟还小,此起彼伏地生毛病,妈妈照顾两兄弟已经蜕了一层皮,再添一把火柴怕是房子都要烧了,只好往上海发一封电报。火柴爸爸来到加格达奇接上儿子,爷俩乘了三天四夜火车回上海。火柴说,这样总好过让我留下来挨后爹的拳头,也免得让我点一根火柴烧了加格达奇。火柴回到上海落脚不到一个礼拜,火柴爸爸点一根火柴烧了厂长办公室。

隔日到了学校,出于对胸前红领巾的神圣信仰,我计划在下课后悄悄向老师告密,但是火柴一整天都用凶狠的眼神盯牢我,像不断熄灭又擦亮的火柴。我怀疑没等警察叔叔来抓人,火柴已经背了满满一书包火柴,冲回曹家渡烧掉我家房子了。我可耻地退缩了,心里多了一具焚尸炉,我把火柴的秘密塞进炉子点火焚烧,变成一堆焦黑的骨头灰烬,就像大兴安岭过火后的腐殖质,年复一年地滋润重新生长的人工林。

夜里十点,我沿了京沪高速一路开到嘉定安亭,眼看要出上海,前头是昆山花桥,我转方向盘进了服务区加油。绸缎只好掐灭第二根香烟,塞进车门凹槽。我说,你到底住在啥地方?绸缎看了我的眼乌珠,慢吞吞说,浦东。我皱眉头说,好,我送你回去。绸缎说,我回不去了。我说,跟老公吵架了?绸缎不响。我说,离婚了?绸缎继续不响。我说,小囡几岁?绸缎说,男小囡,小学五年级。我说,跟我一样。绸缎松了松头颈上的丝巾说,蔡骏,我想跟你讲一桩事体。我说,早点不讲?差点到苏州了。绸缎说,对不起,我可以付你油钱。我冷下来说,我不是网约车。绸缎说,半年前,我被封在家里抢菜,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说他是火柴,还问我现在好不好,我跟他讲现在蛮好,样样都不缺。我说,你是哪能从声音里听出来是火柴?绸缎说,他在电话里讲起了大兴安岭地下的冰人。我叹气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晓得。绸缎说,你还记得吧,火柴的爸爸跟我爸爸有仇怨,有几趟放学以后,火柴悄悄跟了我背后。我说,你怕吗?绸缎笑笑说,就凭他身上几包火柴?我都觉着他划火柴的样子像个小丑。我说,所以火柴告诉你——他不但烧死了一万年前的冰人,大兴安岭火灾也是从他手上点起来的?绸缎说,嗯,但我笑得肚皮都痛了,这个人真会编故事。我说,就算编故事,也是好故事,火柴当时还是小孩,不必承担刑事责任,哪怕遇难者家属要寻他麻烦,就像从一整座大兴安岭的木柴里寻到一根火柴,啥人能寻到他?绸缎说,火柴告诉我,他现在常住大兴安岭地区,黑龙江边的北极镇。我打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北极镇就在漠河,中国最北方极点,隔一条江就是俄罗斯。我放下半截窗门,望了高速公路的尽头说,火柴为啥不打我电话?绸缎说,你能带我去寻火柴吗?我说,怎么去?绸缎说,沿了这条高速一直走。我说,今晚?绸缎说,嗯。我看一眼导航,从上海到漠河,最佳路线3200公里。

从上海到大兴安岭的距离,小学五年级我就晓得了,这也是火柴从加格达奇坐火车回上海的路程。有段时光火柴欢喜上我家玩耍。因为我家住在底楼,有个养满花花草草的天井,鸽棚里还有几十只鸽子。我把火柴当作一个贩卖故事的烟纸店,我用家里的几百本藏书,电视机里能看到的《巴顿将军》《埃及艳后》以及《尼罗河上的惨案》,电冰箱里储存的雪糕和冰块,天井里的阳光和鸽群的咕咕声,以及一种叫“友谊”的怪东西,用来交换火柴小脑袋里的大兴安岭,或者额尔古纳河对岸的辽阔世界。这日我跟火柴一道坐了地板上,翻了苏联二战间谍小说改编的连环画《一颗铜纽扣》。突然间,我爸爸仿佛盖世太保回来了,旁边还跟了个穿西装的客人——便是我爸爸的厂长,也是绸缎的爸爸。火柴掼掉连环画起来立壁角,额角头到耳朵根子都像被电熨斗烫过。厂长问,你就是火柴?你爷爷身体还好吧?火柴拿书包丢上肩胳要拔脚跑路,刚好我外公冲了四杯乐口福,我拉了火柴说,吃好再走吧。火柴慢慢坐下来,乐口福热气模糊面孔,一口口抿下去。我爸爸递给厂长一支大前门,厂长点了打火机问火柴,你爸爸在山上还好吧?山上就是白茅岭劳改农场,火柴不作声。我爸爸也点一支烟,向火柴问起大兴安岭。我爸爸没当过知青,但在黑龙江当过兵,在大兴安岭备过战,隔江相望苏修帝国主义,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全国军民枕戈待旦,准备大打,准备早打,准备打常规战,也准备打核战争。火柴看了我爸爸烟头明灭的星火,喉咙里含混说,烧死不少人,烧焦不少树,但是今年夏天,大兴安岭又绿了。厂长说,绿了就好,再凶的火过去,隔年还会绿的,厂里的办公楼又要落成新的了。火柴还是闷声不响。厂长打开公文包,掏出一本《战争与和平》,刚从新华书店买的,挺括的封面上印了列夫·托尔斯泰,还有一团大火烧了克里姆林宫。厂长看了我说,骏骏,听讲你文章写得好,这本书送给你。我说,我看过这本书拍的苏联电影,讲的是拿破仑火烧莫斯科。厂长弹了弹烟灰说,拿破仑的炮兵是挺刮的,骑兵就更加赞了,但终究被俄国人打败了。我说,打败拿破仑的是冬天。厂长笑笑说,不只是冬天。厂长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摆到火柴手心上说,小弟,这支钢笔不值几钿,但是在北京开会的纪念品,你可要收好了。盯了这支上海造的英雄牌金笔,我的眼乌珠流出馋吐水。火柴说,我不要。火柴放落金笔,一口闷光乐口福,背上书包冲出去。

隔日,我跟火柴立在操场角落,吞了尚未突出的喉结,偷看煤渣跑道上跳绳的绸缎。她难得解开紫颜色丝巾,露出雪白里透红的头颈,一滴滴汗淌下来,好像汉武帝梦寐以求的汗血马。绸缎发育得早,小学五年级就蛮高了,背后瞄得出一点身材。火柴擦亮一根火柴举起来——火柴的眼乌珠,点着的火柴,绸缎的头颈,三点一线,就差扣落扳机。我吹灭掉火头说,不要吓我,你想为你爸爸报仇?

过好1990年元旦,头一天上学,火柴往绸缎台板下塞了一张小纸条。礼拜天,我陪火柴翻过三官堂桥,经过普陀区少年宫,到了沪西工人文化宫后门。我们都管此地叫西宫,活像慈禧太后居所。树叶子已经落光,还好太阳光和煦,否则吃西北风就苦了。绸缎准时赴约,头颈上缠一根紫色丝巾,胸前辫子上打了粉颜色蝴蝶结。西宫的人工湖畔有只仿古八角亭子,当中石头圆台子,三个人坐了三只石凳子,好像地下党秘密接头。我也搞不清啥人是电灯泡。绸缎装模作样打开作业本写功课。小纸条是火柴拜托我写的,他的字像一堆散装的火柴棒,我的字稍微好一点,像十个小印第安人跳舞。小纸条上具体写了啥,现在当然记不清了,大意就是听讲绸缎要过生日,我跟火柴都备了礼物,问她礼拜天下午四点钟,有空在西宫后门见面吧?我问过火柴,绸缎晓得她爸爸跟你爸爸是啥关系吧?火柴讲,知道又怎么样?

西宫的八角亭下,我从书包里拿出礼物,一盒擦刮拉新的磁带,苏芮的专辑《一样的月光》,我在音乐课上听绸缎唱过这首歌。绸缎拆开磁带包装,看了歌词本上的蝇头小字,嘴角像月牙向上弯了。轮到火柴送礼物,竟是一包小蘑菇,邪气鲜艳,红颜色尖尖的蘑菇头,好像一枚枚整装待发的小火箭。绸缎翻毛腔,毒蘑菇?火柴说,不是吃的,吃了也不死人,这个蘑菇是用来烧的。绸缎说,烧了清明冬至上坟?我说,懂了,古人欢喜焚香沐浴,现在阿拉伯的石油富豪还是日日在家里熏香。火柴说,这是大兴安岭的红魔鬼。绸缎说,红玫瑰?火柴说,不是红玫瑰,是红魔鬼,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原始森林里才有,必须长在五百岁以上的红松木树根上。我像个撬边模子帮忙说,五百岁以上老树就有了灵魂,这个蘑菇也是有灵魂的。火柴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捧火柴,这趟翻了花头精,火柴变成了“1990”——不是平铺搭出来的,而是竖了几百根,加长好几倍的防风火柴,可以燃烧超过一分钟,最底下用胶水粘住,从上往下看就是“1990”,怪不得火柴的书包里好像藏了一块砖头,随时要打群架的腔调。

火柴的表情特别严肃,像在追悼会上点亮九零年代的第一把火柴。人工湖阒寂无声,夕阳穿过绞索般的枯枝,精确分割了三个孩子的面孔,我们竖起六个手掌挡风,凝视缓缓燃烧的“1990”。火柴抓起一枚枚小蘑菇放上火头炙烤,沪西电影院门口烤羊肉串的新疆大叔腔调。红魔鬼升起青色的烟雾,《西游记》里的天庭效果。我的鼻头闻着蔬菜腐烂的味道,一格格浓稠起来,变幻成一只孤独死去数日的猫。八角亭的氤氲之上,降临一轮淡漠的落日。火柴和绸缎的面孔相继隐入烟尘,剩下一片白茫茫原野,暴风雪戳进了我的眼乌珠。我听到通古斯大爆炸似的巨响,几架米格-23“鞭挞者”战斗机擦了头皮飞过,数百台T-72坦克的发动机噪音。大兴安岭的每一棵红松树梢都在颤抖坠落积雪,树根下隐藏着巨大的地下堡垒,打开无数个枯枝掩盖的射击孔,RPG火箭筒与反坦克炮弹遮天蔽日,额尔古纳河冰面上留下殉爆燃烧的坦克残骸,人肉味道飘散到地球上最辽阔的帝国。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第一天,纽约和莫斯科,洛杉矶和列宁格勒分别沉入地底。接踵而至的核冬天,极少数幸存者回到石器时代,如同原始人躲在洞穴里生火烤肉,在永久冻土层中凝固,等待一万年以后意外闯入的男小囡,擦亮一根火柴烧成灰烬,此时天边传来谁的歌声:“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沉寂的大地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重新睁开眼乌珠,我看到黑颜色的舞台,聚光灯照出的圆圈里,绸缎穿了新娘子的长裙,头颈缠了紫丝巾,面孔化了香港明星一样的妆容,搽了血血红的嘴唇皮,不慌不忙捏了话筒唱歌。好像是上海万人体育馆,台下坐了乌泱泱的人,听得发了花痴,听得魂灵头出窍。每个人手里捧一根火柴,哪能烧都烧不尽,仿佛荧光生物聚集的深海。倏忽间,一万根火柴纷纷点燃座位,人人安坐不动,任凭烈火将自己烧成焦炭。“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新店溪,一样的冬天,一样的下着冰冷的雨,一样的尘埃,一样的在风中堆积,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泪水,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我和你……”火舌头节节攀升烧塌天花板,万体馆成了火葬场。火柴从最后一排冲上来,头戴一顶雷锋帽,穿了军大衣,脚踩绿胶鞋,打扮颇为滑稽,箭步跳上舞台,拖了我跟绸缎的手臂膊逃出太平门。我们倒在一片静谧的人工湖畔,仿古八角亭的水门汀上,三个人笑得那样猖狂,那样无邪,那样史无前例。

沪西工人文化宫彻底黑了,一颗月亮吊上来,西北风吹皱黑绸子似的水面,吹灭1990年的第一捧火柴。我们三个人手牵了手,我的左手掌心里有火柴的硫黄味道,右手指甲里有绸缎的雪花膏味道。笑声像气息奄奄的病人歇下来,不晓得啥人嗓子眼里发出哭声。我的脑子七荤八素,胃里翻腾却吐不出。我的右手不肯松开绸缎的左手,手指头嵌入她的每一道缝里。火柴点亮一根火柴,台子上的红魔鬼烧成了灰。第二根火柴点亮了绸缎,眼泪水像火漆封印烫在我的手背上。我问她看到了啥。绸缎一抽一抽说,我在万体馆里唱歌,就是这首歌……火柴划亮第三根火柴,绸缎指了我送她的磁带,歌词本里有一首《一样的月光》。绸缎说,我差点被烧死。我说,火柴穿了军大衣,戴了雷锋帽,带了我们逃出火场。火柴说,是我救了你们,再过三十年,我还会救你们一次。绸缎瞪了眼乌珠说,你们都看到了?第四根火柴熄灭,我听到绸缎幽幽的声音,火柴,谢谢你的礼物。

我们坐16路送绸缎回家。到了厂长家楼下,火柴说,绸缎,你能不能发誓?今天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绸缎说,好,拉钩。三根小拇指钩在一道,费了蛮大劲道才分开。我跟火柴坐13路电车回曹家渡。车厢里灯光晦暗闪烁,火柴的侧脸时隐时现,染上一层荷包蛋的黄。我的脑袋和胃囊同时燃烧,隔一道薄薄的车窗,看到长寿路的燎原电源院,好像坐了一艘北大西洋上的冰海沉船。我说,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有一篇《魔鬼之足》,凶手用了一种非洲植物“魔鬼之足”,点燃的烟雾能让人发狂到死。火柴说,鄂温克人的萨满吃了红魔鬼就能呼风唤雨,见到几万年前祖先的灵魂,还能预言几年后的天灾,但这种蘑菇最凶狠的本领,就是让你看到别人的秘密。我说,你还看到了啥?火柴说,保密。这一夜,第三次世界大战在我心里暗戳戳地酝酿发酵。我从图书馆和旧书店找来各种版本的中苏边境地图,中国东北和西北的大比例尺地图,最好有彩色等高线。我用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三道防线——第一道是满洲里到大兴安岭,第二道是加格达奇到齐齐哈尔,最末是哈尔滨到长白山天池。七个月后,我脑海中酝酿的战争并未爆发,倒是中东霸主萨达姆吞掉了科威特,隔半年刮了沙漠风暴,又隔一年苏联已经没了。

礼拜一,绸缎出卖了我们的秘密。老师从火柴的书包里搜出几枚红颜色小蘑菇,还有三盒头火柴。老师本想当众烧掉红魔鬼,绸缎提醒一句,点着这种小蘑菇,就会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老师借鉴林则徐虎门销烟的经验,小蘑菇和火柴掼进铅桶放满自来水,再放生石灰,教室里乌烟瘴气,呛得同学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控诉向中国人民贩卖鸦片的东印度公司,同时接受了人生第一场禁毒教育。要不是火柴爸爸蹲了白茅岭,火柴爷爷是个酒鬼也是文盲,火柴妈妈远在加格达奇,老师就要把火柴所有家长请来学校狠狠训一顿。老师只好义愤填膺地用教鞭抽了他的手掌心,我在心里帮忙数了数,恰好凑满鼠牛虎兔十二生肖,直到教鞭折断为两截。火柴在大兴安岭劈过柴爿的手掌心生满茧子,就像坚硬的盔甲,没破一道口子,没流一滴血。同学们一致佩服老师的教鞭有水平,有分寸,有腔调,没人再敢调皮捣蛋。据说手掌心跟脚底心的穴位分别对应五脏六腑,我们的手掌心对应了老师的眼乌珠,只要她稍微一瞪眼,就能让你的手掌心四分五裂。绸缎得到了所有的小红花。直到小学毕业,我再没跟她讲过一句话,她在我的辞典里换了一个名字——犹大。

犹大,我的嘴唇皮轻轻翻出这个名字。油箱已经加满98号汽油。绸缎去上厕所了。我在驾驶座上看野眼,一辆辆集装箱卡车排队加油。服务区给司机做核酸的灯火通宵达旦,两个大白正在换岗。我在手机上打开音乐App,付了一百块会员费,连上音响听苏芮的《一样的月光》。刚好绸缎拉开车门上来,摘掉N95口罩,面孔落了几克粉下来。绸缎捂了耳朵说,我不要听。我关了音响说,刚刚我还担心,你会一去不复返,消失在服务区的厕所间。绸缎说,放屁,就算我要消失,也不会消失在马桶上。我不响了。绸缎说,你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吧?我说,啥电话?绸缎说,你要去大兴安岭啊,单程最起码两天,来回一个礼拜差不多,要是寻着火柴,他请你住进森林里的木头房子,讲不定还要半个月。有片黄叶子落上挡风玻璃,我吸了吸鼻头说,现在大兴安岭已经冰天雪地了吧。绸缎看了毛领头说,你困吗?寻个酒店休息一夜,明早再上路。我避开绸缎的眼乌珠说,你啥意思?绸缎笑笑说,你不要瞎想,我的意思是开两间房。我说,不必,我是夜游神,平常困了就晚,下一站开到连云港再讲。

刚上京沪高速公路,绸缎闭上眼乌珠困着了。我不声不响出了匝道,盯了屏幕导航,绕道再进收费口,掉头返回上海,一个钟头就到曹家渡。绸缎睁了眼,看到高速公路牌子上写了上海方向。绸缎跳起来说,蔡骏,你骗我?我说,我送你回家。绸缎声音放低说,我已经没有家了。我说,你离婚了,但你还有一个儿子。绸缎说,你晓得今日聚会,我为啥迟到两个钟头?我没声音。绸缎又点上一支细长的烟,火星滋啦滋啦颤动。绸缎说,白天我送儿子去外婆家里。我插嘴问,厂长还好吧?绸缎笑笑说,你还记得我爸爸啊,今年心肌梗死走了。我说,这样啊,我爸爸应该晓得的,但他也没跟我讲。绸缎说,我在讲今日,你不要豁边,夜里六点,我在家里化好妆刚要出门,前夫突然来了,我跟他吵起来,他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坐了地板上喘气,点上一支烟,看了烟头火星慢慢炀起,房间一枪头暗下来,头顶打开一道光,探照灯似的照了我,好像立了剧场舞台上,我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对的,小学五年级的小姑娘,手里还有一支拖线麦克风,耳朵里听到音乐伴奏,就是你刚刚放的这首歌。我抬头望了车顶天窗,想要寻着一颗月亮。绸缎说,我用两只手抱了话筒唱歌,还是小姑娘的童声,拼了老命地唱,挖心挖肺地唱,好像吐出魂灵头地唱,四周围一点点热起来,脚底心赛过踏了铁板烧,火舌头到处蹿出来,台下坐了几千上万的人,明明都是有呼吸有心跳的活人,却像假人模特一动不动,眼睁睁看了自己被烧成一团团火球,这时光,有个精瘦的男小囡冲上舞台。我说,火柴来救我们了。我的鼻头好像闻到蘑菇燃烧的气味。绸缎说,等我睁开眼乌珠,家里从窗帘布到棉花胎统统烧起来了,好像变成火葬场。我说,你的前夫呢?绸缎说,这只男人倒了地上不动了。我说,你杀了他?绸缎说,不晓得,我的脑壳也被烧坏了,烟雾呛得我一面孔眼泪水鼻涕水,只好一个人逃出来,又从浦东乘地铁到曹家渡。我说,现在你的脑子清醒了,晓得自己闯了大祸,就想去大兴安岭寻火柴,这个季节的黑龙江冻得邦邦硬,你可以踏冰偷越国境去西伯利亚。绸缎吐出一团薄荷味道的烟雾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高速公路上一台台集卡超过我,所有路灯秘密地燃烧起来。我说,你打110自首吧。绸缎的眼泪水扑簌扑簌,面孔上拖出两道黑印子,眼角细纹像一团晕开的毛笔字。我的两只手捏紧方向盘,勉强保持车轮子走一条直线。绸缎的手指头抹干面孔,嘴角扬起说,蔡骏,谢谢你送我到这里。话音还没落,绸缎按下手里的打火机,翻开副驾驶座前的手套箱,一簇火苗点着几本旧杂志。乌黑的蛾子扑扇入鼻孔。绸缎的眼乌珠里烧起两团赤色火焰,仿佛三十年前擦亮的火柴。

1990年的第三个礼拜,五年级第一学期大考成绩出来,老师关照火柴准备明年留级。放了寒假,火柴跟爷爷跑了一趟白茅岭——江苏、浙江、安徽三省交界的深山,二十年前还有狼灾,来回一趟不便当。白茅岭落了一场大雪,火柴爸爸在劳改农场生了肺病,火柴送去冬衣、棉被,还有两斤中药。火柴爷爷也开始咳嗽,祖孙俩坐了长途车回到上海。

隔日,我跟火柴去了南京路。看过我在九岁前住过的江西中路的老房子,我们呵了两团热气走到外滩。防汛墙下挤满劈情操的男女,我跟火柴像两颗碍眼的钉子。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吹皴面孔,我踮起脚尖望了黄浦江对岸,除掉荒野上几排矮房子,只看到上海船厂的龙门吊。我带火柴坐轮渡去浦东,买了两块牌子,走过铁格子通道上码头,黑颜色水面上腾起白雾。今日实在太冷,又不是上下班高峰,轮渡上没几个人。我跟火柴穿过几部脚踏车就到船头,一道享用黄浦江的味道,像柴油呛了烂污泥冲到鼻头孔,总好过苏州河。汽笛鸣响三声,轮船马达震动脚底板,呜咽着逃离码头。骚动的白浪舔了船舷,两道水迹线赛过剪刀绞碎江面。火柴头一趟乘船,小脑袋探出栏杆,头发被风吹得差点脱离头皮。火柴连擦好几根火柴都没亮,藏进船舱背风角落,擦亮一根火柴,却被我抢过掼进黄浦江。火柴擦亮第二根火柴,像一团流星飞出栏杆,奇迹般坚持到被浊浪吞没。火柴放粗喉咙说,上海五行属水,火柴五行属火,上海专门克我,上次你问我,点了红魔鬼以后看到了啥?其实,我看见自己用一把火柴烧了上海。火柴的声音大半被风卷走,小半被吞到十米深的江底淤泥下,只有零头断断续续钻进我的耳朵。

沪西工人文化宫的人工湖畔,闻着大兴安岭小蘑菇燃烧的味道,火柴看到1990年的第一捧火柴烧着了八角亭,西北风吹起一蓬蓬火星,烧着西宫的枯枝败叶,浓烟蔓延到前门的武宁路,后门的曹杨路,隔壁的公交车场跟少年宫,碎片像一盏盏孔明灯飞过苏州河,上钢八厂大门口刷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冲出数台满载特种钢的大卡车,变成字面意义的火车横冲直撞进对岸的国棉六厂。这爿大厂有好几千纺织女工,昼夜三班倒的纱锭跟棉纱瞬间点着,像前两年的甲肝病毒传染了整条长寿路。燎原电影院跟沪西电影院烧得最凶,因为电影胶片是易燃物,老早放黑白电影经常闹火灾,上百个电影观众烧成灰烬。隔壁的上海绢纺厂也升起烈焰,几百万只蚕茧融为烟尘。曹家渡的房子大半砖木结构,失火就像米缸撞上老鼠。凶狠的火星子乘风冲向万航渡路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如同蛮族焚烧罗马,人类文明遗产的《大闹天宫》《天书奇谭》还有《小蝌蚪找妈妈》的原始拷贝付之一炬。这场火一路烧到西藏路桥下的大煤气包,等于一次小型的核爆炸当量,满满一河浜的苏州河蒸发,南京路的国际饭店跟电视塔,四川北路的邮政大厦,一律粉身碎骨。当整个上海被烈火融化,浓烟遮天蔽日坠入子夜,黄浦江上的渡轮已是唯一的绿洲。我跟火柴望了外滩的剪影,就像拿破仑烧了莫斯科……

我跟火柴坐公交车回家。两个人在沪西电影院门口道别。火柴回到三层阁楼。夕阳坠下来,穿过一层层屋檐、晾衣裳杆跟棉花胎。单田芳藏在无线电里讲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火柴的鼻头闻着腥气味道。天窗上看不到光,拉了电灯线,几下都没亮。火柴擦了一根火柴,先照出小台子上的黄酒瓶子,又在地板上照出横下来的爷爷。人老早凉了。火柴爷爷生在苏北盐城农村,日本人打仗时光发大水,饿得皮包骨头逃难来上海,在苏州河几座桥上踏黄鱼车谋生,不到四十岁身体就垮了,没单位也没退休工资。火柴有三个叔伯,两个孃孃,还有三个堂兄,一个堂妹,两个表姐,一个表弟,平常基本不来往。等到操办后事,叔伯孃孃们吵了七日七夜,最后打进派出所,为了曹家渡的三层阁楼——不管是留给最小的叔叔一家,还是准备结婚的大伯伯儿子,反正轮不上没户口的火柴。亲眷们从曹家渡邮局往加格达奇拍了一封电报,通知火柴妈妈来上海接儿子回去。

火柴爷爷的大殓刚好头七,过两日就要过年,家家户户吊了咸鱼鲞。火柴一家老少披麻戴孝,聚在弄堂口烧锡箔冥钞,又烧了老头子穿过的所有衣裳,有一种马路上火化的错觉。曹家渡像被日本鬼子入侵,13路电车翘了辫子冲破黑雾,两盏大光灯照亮火柴——他没在腰上绑麻绳,但是袖子管上别了黑纱,再缀一小块红布头,表示老人的孙辈。我立在沪西电影院门口,上街阶的火头烧得兴旺,灰烬像几百只蝙蝠扑到眼门前。我跟火柴之间多了一道楚河汉界,我炮二平五,他并没马八进七,反而挺了小兵要当过河卒。火柴的一双大眼睛已经通红,人却静得像一根等待点燃的火柴。

夜间降温到零下七摄氏度,玻璃窗结了霜花,阴湿气像小老鼠钻出墙壁缝,穿过绒线裤棉毛裤,钻进每一根毛细孔。爸爸打开新买的红外线取暖器。我装模作样写寒假作业,打开电视看两集《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我在写字台上翻了翻《战争与和平》,记不牢各种漫长的夫与斯基,除掉一个叫皮埃尔的男人,单枪匹马要刺杀拿破仑。老皮的运道邪气好,捡一条命回来娶了娜塔莎姑娘。十点钟,我被妈妈盯了上床困觉。我跟外公困一张棕绷大床,两个人各困一头,各盖两条棉被,从头到脚像钻进裹尸袋。电热毯调到最高一档,后背心烫起来,几万只小蚂蚁在大腿上爬来跑去。我睁开眼乌珠,没看到天花板,只见一口薄皮棺材,外面是遍布丰腴尸油的焚尸炉。我想要逃出这地狱,但连一根脚指头都动不了,外公肺里黏滞的喘气声也听不着。我看到一根火柴擦亮了,照亮一对猫眼似的眼乌珠。躺在我对面的不是外公,而是我的小学同学火柴,手臂膊上别一块黑纱加红布。我摇头说,不要。火柴温柔地说,只要一根火柴。火柴久久不肯熄灭,温柔地坠到我的身上,棉毛衫烧出一只洞眼,再变成一张嘴巴,焦黑边缘如同帝国主义疯狂扩张,露出一排锯齿状的獠牙,我逃不脱,也不好呼救,凿子般的火焰穿透薄薄的棺材木板……

吸入一口湿冷气,眼泪水迸出来了。我听到外公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墙上映了几组稀疏暗淡的树影,被窗外的寒风搭讪乱颤。电热毯烤得后背心湿透。五斗橱上三五牌闹钟敲响三下。我从火葬场的噩梦中惊醒,身体一节节爬出被头筒,没有惊醒外公。我穿上绒线衫绒线裤,胸口加一件皮马甲,披了羽绒服,双脚蹬上新买的保暖鞋。爸爸妈妈还在里间熟睡。我搓搓手掌心出门。曹家渡在落雪。路灯下每片雪花都在燃烧,仿佛一场浩劫过后的灰烬。地上积起薄薄的泥泞,像被拿破仑的士兵们踩过,我勉强保持平衡不滑跤。废品回收站的屋檐下滴了几根冰条子。我摊开手接了一粒粒雪籽,旋即在细细的掌纹里融化。街头空旷得只剩下孤魂野鬼。汽车和脚踏车长眠不醒,楼上窗门像宇宙中的星星稀薄而遥远。我的鼻孔里喷射热气,走过沪西电影院门口,路灯下看到一张手绘电影海报《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我把自己当成海水,决定阻止那一半的火焰。穿过电影院隔壁的弄堂,我钻进一栋木头房子,手脚攀爬漆黑油腻的楼梯,希望嗅出火柴点燃的硫黄味道。爬上三层阁楼,我却闻着健民浴室门口姑娘们抱了面盆排队的味道,那一年电视台在放娜塔莎·金斯基的洗发水广告,每趟看到都让我神魂颠倒。

电灯泡亮起来。晕黄色灯光刺了眼乌珠,好像达·芬奇一笔笔抹上颜料。火柴跳下眠床,右手抓了电灯绳子,左手一包火柴,朝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被头筒里还藏了一个人,拖了一把长头发,糖炒栗子颜色反光。女人的手撩开头发,亮出一张狭长面孔,不成比例的大眼乌珠,向上翘的眼睫毛,鼻梁骨有点高。她是火柴的妈妈。火柴说,妈妈,他是我最好的哥们。火柴妈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蔡骏。中俄混血女人钻出被头筒,细长身体裹了棉毛衫跟棉毛裤,没戴胸罩,可以看到乳房的形状。火柴妈妈套上一件羊毛衫,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你这孩子,都几点了,有急事吗?火柴妈妈是加格达奇火车站的广播员,普通话字正腔圆,舌头尖卷出花儿。我的眼眶慢慢发酸,有啥东西一滴滴滑出来。火柴披上军大衣,拔出插销,推开天窗玻璃,面对锅底般的黑夜,雪籽变成雪花飘进来。火柴妈妈的毛栗子颜色头发被吹得像一蓬貂皮。火柴攀上天窗,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心像一团炭火,抓牢我一道登上去。瓦片上的积雪像沙沙作响的垫子,两个男小囡并排坐了屋顶上。阁楼上看得到苏州河,冷空气短暂掩埋熏人味道。我听着一艘夜航船的马达声,船头挂一盏马灯,圈出一片酱油色水面,照亮密密匝匝的飞雪。火柴连续擦了三根火柴都没亮。最后一根火柴,我围拢手掌帮他挡风,恨不得自己变成爱斯基摩人的冰房子。火柴终归点着了。我的手掌心被烫着,竟不觉着痛,大概是冻僵了。一粒雪花落进眼乌珠,火柴又熄灭。火柴说,下了这场雪,火就烧不起来了,你放心好了。我说,这场雪能跟大兴安岭比吗?火柴说,这是不好比的,但我觉得这里更冷。

我先打一只冷噤,再打一只喷嚏。火柴拽了我回到阁楼,重新上好插销。火柴妈妈问我,下大雪了,你还要回去吗?我看火柴一眼。火柴说,留下吧,天亮再回家。火柴妈妈对我笑笑,眼角撕开细纹说,小孩,上床吧。火柴帮我脱掉衣裳,拉了我钻进被头筒。我的鼻头闻着火柴外公的黄酒味道。电灯泡灭了。大兴安岭冰窟窿般的史前黑暗里,火柴贴了墙皮,火柴妈妈困外头,我夹在这对母子当中,裹了同一条棉被。火柴妈妈的手是细长的,坚硬的,同时搂了我跟火柴,仿佛我俩都是她的儿子。一对乳房贴着我的后背,像一炉缓慢燃烧的大兴安岭木柴,弥散淡淡的松香味道,帮助我火速地沉溺入梦中。

火烧起来了。绸缎在我的车上点了一把火。紫颜色丝巾撩着火星,绸缎急了从头颈上解开,赛过清明节的烧纸丢出车窗。我打了双跳灯靠上紧急停车带。绸缎推开门自己下去。我从座位底下抄出灭火器,瞄准手套箱一顿猛喷灭了火。我看到绸缎翻过高速公路护栏,大衣毛皮领头蓬松,像一头逃出动物园的母鹿,隐入黑魆魆的绿化带。我跳下车去追她,爬上护栏吼起来,绸缎……王小绸……西北风卷了高速公路上的噪音吞没我的声音。我打了110报警——今夜六点到八点之间,浦东发生一桩杀人纵火案,嫌疑人叫王小绸,刚刚在京沪高速嘉定段下车,一个人翻过护栏绿化带徒步离开,相当危险,警察同志一定要马上来寻到她。

我在紧急停车带上摆开三角警告牌,细看我的副驾驶坐垫,揩掉一层泡沫后没啥问题。绸缎消失了,仿佛今夜里从没来过,上个礼拜在曹家渡天主教堂门口给我扫码做核酸的大白也是个没影子的魂灵头。我打开四道窗门通风,坐在引擎盖上刷手机。我没能找到任何浦东火灾的消息。如果案发时间在六点到八点之间,公安局老早锁定嫌疑犯了,哪怕开出上海也能寻着我们。如果绸缎先化好妆,然后杀人再放火,为啥身上没一点血迹?面孔上也看不出烟熏火燎?难道她又洗了脸,坐定半个钟头重新化一遍妆?我从手套箱里抓起一把被烧焦的文学期刊,其中有一篇我在去年写的小说,文字已成灰烬,恍如黑蝴蝶扭动起舞,穿过京沪高速路灯下的光影,飞上一弯淡淡的月牙里去。

九零年代上海头一个雪夜,我在火柴的三层阁楼上困到天亮。等到太阳晒着天窗,曹家渡的积雪化了一半,火柴已经跟他妈妈坐上回大兴安岭的火车。火柴留给我一张明信片——绑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后来我家搬场离开曹家渡,明信片在混乱中消失了。三十多年过去,我没再见过火柴,不曾听说过他的消息,但我从未忘记过火柴的面孔和双眼。我收起三角警告牌子,回到驾驶座上点火发动。油箱几乎是满的。音响重新唱歌。我给自己绑好安全带,打左方向灯回到快车道,出了最近的匝道绕一圈,掉头开上京沪高速公路。脚底板一滴滴滋下油门,内燃机凶狠地燃烧,变成一匹红鬃烈马,每一根鬃毛点亮一根火柴。继续前进3200公里,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我就能骑上鄂温克人的驯鹿,穿过埋葬猛犸象和冰人的森林,踏上一条大河的银色冰面,见到我最好的朋友。

猜你喜欢

绸缎大兴安岭火柴
大兴安岭不会忘记你
河岸的花
丝柔尽现
大兴安岭的铁道兵
2架增雨飞机为大兴安岭送雨
大兴安岭四季(四首)
绸缎是微凉的
火柴变变变
猫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