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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表演

2024-01-11

当代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丁支书唱戏

阿 宁

1

哦,一九七九年!那是改天换地的一年。

也是那一年,我从银行调到了县文化馆,遭到了我父母和他们同事的一致反对,说我不务正业,这辈子完了!

我调文化馆是冲着宣传队去的,他们演出二人台传统剧目。有人说,整天哥哥妹妹、你情我爱,这是“封资修”的一套。馆长老丁立刻组织作者写新戏,既演古装戏,又演现代戏,既演“封资修”,又唱“新长征”。我调去就是写剧本的。

宣传队里都是农民,每年收了秋自愿报名,考试通过就成了演员。我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霍针。

当时他来报名,我看见一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走进来,高挑个儿,直身板,剑眉,眼睛珠子有些发黄,宽宽的双眼皮,像外国人。我们这一带抗日时苏蒙联军来过,歼灭了不少日本兵,后来有些村就出现了这种相貌的孩子,不过他的岁数好像对不上。

我问,哪个村的?他说,七卜树村。又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他说,我叫霍针,二十三岁。我便写了“霍真”。他说,你写得不对。我抬起头问,怎么不对了?他说,不是那个“真”字。我说,噢。改成“霍贞”。他又说,还不对。我又写了“霍珍”,他仍然摆手。我有些不悦,放下笔问,到底是哪个zhēn?他说是“扎针”的“针”。我迟疑了一下,照着他说的写了,觉得挺别扭,哪有这么起名字的!我问,谁给你起的名字?他说,我自己起的。我是男人,“珍”是女人叫的。原来他爹给他起的名字叫“霍珍”。

业务考核归曹老师管。曹老师问他会什么,他说什么都会。来报名的人都没这么大口气,曹老师说,你唱一段吧!他唱了《打樱桃》。别的演员只唱一个角儿,他唱了生,又唱旦,一人弄了一台戏。曹老师更不悦了,觉得这个人有些“显”。

唱完了,他还要表演乐器,把二胡、京胡、笛子、笙、扬琴、月琴挨个儿操练了一遍。曹老师沉下脸问,跟谁学的?他说,跟我二舅。问,你二舅是谁?他说,我二舅是蒜根子。蒜根子是张北一带有名的老艺人,瞎眼,平时走路拿着棍子敲地面,上了台却什么都能演,跟有眼的人一样。曹老师勉强把他收下,对其他老师说,我看他是个显猴。

“显猴”是句骂人话,意思是爱显摆,爱挑事儿。

霍针果然惹了不少事。那一年我们宣传队主推的戏叫《山乡风云》,男一号是公社书记,反面角色是公社副社长,曹老师让霍针演副社长,另一演员演公社书记。

霍针说,曹老师,我给你演一段,你试试再定。

一试,那个演员确实不如他。那个演员老实,只会按老师教的演。霍针不全听老师的,自己加了好些噱头,逗得满屋子人笑。嗓音也比那个好,一拔高音满屋子震动。曹老师只好把主角给了他,不过,又把另一出戏的主角给了那个演员。

霍针还不服,找到曹老师说,那个角儿我也演得比他好。曹老师说,总不能把主角都给你呀。霍针说,为啥不能,谁演得好就是谁!曹老师说,这是馆长定的,你找丁馆长吧!

霍针找到老丁,说,你要是让我演呢,就把两出戏都让我演,要么我都不演。

老丁拍了桌子,咋说话呢!有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吗?你要这么说,我也这么答复你,要演就演一个,要么都别演!

老丁的话很快传开了,霍针灰溜溜的,躲着眼神看人。宣传队几个跟他来往多的,一时都疏远了他。演员正式演出前要对词儿,他找别人对词儿,别人都说有事儿,顾不上。

霍针冷笑。

一上台,人们才知道不对词儿碍不了霍针,害的是跟他配戏的人。霍针记性好,戏词儿过一遍就忘不了,给他配戏的就惨了,脑门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就是想不起来。以前霍针能给个提示,现在不肯,把对方晾在那里。台上不能犹豫,想不起来只好把上句重唱一遍,唱完了还想不起来再重唱,那个演员把一句词儿唱了三遍,可怜巴巴地看着霍针,给他作揖下跪的心都有。霍针仍是不理,对方急得都快尿了,他连个表情都没有。下一句是“可怜我苦命人无依无靠”,霍针只要做一个苦的表情,对方就想起来了,他偏要笑。这时下面倒彩声四起,喊好的、吹口哨的、骂街的闹个不亦乐乎。在乐队打鼓的邢老师生了气,两眼瞪着那个演员把鼓擂得山响,冲他喊一声,苦!那人如梦方醒,终于把下一句唱出来。

演出结束后,老丁召集宣传队开会,让大家摆问题,找原因。演员们都自我批评,声称对不起领导,对不起观众。轮到霍针发言,霍针说,此事儿跟本人无关。老丁火了,怎么跟你无关!霍针说,演出前我找他们对词儿,他们不跟我对。老丁一听就明白了,本来要批评那个演员,现在转了话锋,说宣传队是个集体,别管问题出在哪儿,声誉是宣传队的。演员们听出老丁在批评霍针,纷纷发言附和。

霍针不快,散了会摔摔打打地走了,第二天再演提不起精神。

老丁只好又找他谈话,肯定他的才华,希望他在演员中起带头作用。霍针不吃这一套,对别人说,丁馆长打一巴掌揉三揉,一手递你糖,一手递你辣椒,拿我当三岁孩子呢!

这话很快传到老丁耳朵里。有一次老丁正在屋里喝酒,看见霍针打外面路过,喊,霍针!霍针停下脚步,朝窗户里看。老丁又喊,叫你呢,听不见啊!

霍针不情愿地进了屋,老丁倒一杯酒,说,坐下,喝酒!

霍针说,不会。

老丁问,你叫什么来着?

霍针。

连酒都不会喝,还叫什么霍针,白长那根针了,坐下!

霍针坐下,老丁又说,既然在一个宣传队,你就是我的亲兄弟,来,干了!霍针一仰脖儿干了。他是个有梯子就上房的主儿。老丁跟他称兄道弟,他也跟老丁称兄道弟。宣传队是个江湖,演员们一见馆长这个态度,都跟他亲近。霍针再演出精神气儿就上来了。

那一年群众要求看传统戏,老丁怕上面批评,不敢都演传统戏,坚持演新戏。群众不干,在台下喊,来一个,《打樱桃》!来一个,《走西口》!每到一个村都喊,老丁只好让霍针顶上去加演。

霍针把戏演得如泣如诉,台下喊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演《打樱桃》时,下面跟着打情骂俏,演《走西口》,台下哭声一片。宣传队声望空前,每到一个村演出都有大车接送,原来定下演六场,要加演再加演。往下一个村转移时,群众舍不得他们走,一直跟到村口往演员怀里塞鸡蛋,塞花卷儿,演员不要,群众硬塞,塞着塞着就哭了,结果是群众哭,演员也哭,场面相当感人!

还有的观众,宣传队去哪个村他们去哪个村,白天在亲戚朋友家吃饭,晚上看戏。散了戏,一直眼巴巴地把心仪的演员送到住处。这样的观众大部分在青春期,有些是暗暗喜欢上了某个演员。

有个女人刚结婚二年,天天跟着宣传队。孩子还在吃奶,丈夫抱着孩子跟在她后面。她拉着脸说,跟着我干啥!丈夫说,孩子哭,要吃奶。女人一边喂奶,一边嘟囔,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为给你们家传宗接代连个戏也看不好。看到台上霍针出来,把奶头从孩子嘴里生生拽出来,盯着霍针再也不回头了。

霍针知道有人盯他,跟着他跑的少说有十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女人,她们的脸像向日葵,他便是太阳,一律冲着他灿烂地盛开。当演员的看着下面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比数钱还提神。他嗓音好,既能唱生又能唱旦,一个个角色让他演得出神入化,在该有人叫好的地方,他把眼神往台下那么一荡,下面疯了似的喊好。唱到悲伤处,女人们泪流满面,霍针朝流泪的女人逐一看过去,不偏不向,给每人丢一个眼神,她们觉得那眼神没别人的份,都是冲着自己的。

那抱着孩子的女人早忘了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心中的明星,盼着戏一直唱到天亮,再唱到下一天,唱它个一生一世;又盼着戏散了,让她心仪的人走下台,说上几句贴心话,哪怕说不上话,点个头也行。

散了戏,霍针不理她们。他的眼风只在台上才往下抛,下了台躲着观众,这就是一个好演员的素质,只活在台上。

女人痴迷地跟着,已经跟了六个村,她男人抱着孩子,孩子有时能吃一口奶,有时吃不上,村里哺乳的女人看不下去,接过孩子帮着喂,都骂那女人吃了迷魂药,丧了人性。

这事传得越来越大,有人汇报给了老丁。

老丁犯难,这种事控制不好会出乱子,批评霍针,霍针又没干什么。老丁不愿直接批评,喊霍针喝酒。

霍针进了屋脱鞋上炕把酒盅端起来。老丁问他,那女人咋回事,咋认识的?霍针说,不认识,她一路跟着我,没说过话。老丁说,你要注意影响,事别闹大了!霍针说,我没跟她说过话,怎么注意影响?老丁说,我是为你好!举宣传队以前一个例子,一个挺有前途的演员,被台下一个女人迷住了,被她丈夫捉了奸,宣传队只好开除了他。

这话有些刺激霍针,从大队部出来,他想,老丁什么意思,拿开除吓唬我?还当馆长呢,好赖人都分不清,我想搞一百个女人也搞了。没搞,你凭什么开除我?你不管还罢,你管,我偏要跟她有点儿什么!开除我好了!

晚上散了戏,他把服装整理了装进戏箱,这事以前一直是队里的米小铃干,今天他要自己收拾,直到台下人走光了他才离开后台。

那女人站在路口,看见他慌得说不出话。霍针问,你哪个村的,叫什么?女人忘了回答,却问,你是不是叫霍针?你演过……

女人把他演过的角色一一数出来,霍针一一点头。他们旁边是小学校大门,再往前是十字街口,月亮在空中悬着,月光洒下来把人脸照得异常柔和。

女人脸色黑黑的,脸颊清瘦,颧骨有些高。她的眼睛好看,很亮,一说话眉毛轻轻扬起来使那张脸生动了。除了胸脯,身上没多余的肉,骨架子清清楚楚。她算不上美人,甚至都算不上中等姿色,不过黑色的眸子发亮,里面燃烧着热情,刀刻般的脸颊上闪着病态的火焰,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霍针想起村里人说,这种瘦人劲儿大——就是性欲强的意思。霍针感受着她的渴望,从好奇渐渐变为冲动,他慢慢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朝女人胸脯戳过去。女人还在哺乳期,乳房自然是丰满的,那根有魔力的手指触到了人心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女人流了泪,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让手指永远停在乳房上,不要挪开。

老丁听到米小玲的报告赶过来,喊,霍针,霍针。

霍针不理。

老丁又喊,霍针,开会了!

女人松开手,推了霍针一把,你去开会吧,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会上老丁再三强调,在宣传队不许谈恋爱,不许跟观众发生不正当关系,他说,宣传队就是宣传队,不是播种机,不是灯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地方。

演员们唰地把目光投向霍针,霍针脸红得像炭火。米小玲狠狠盯着他,她帮他干了好些后台的事。他换戏装,脱下衣服由她收起来,散了戏再给他穿上。嗓子干了,给他递上水壶,饿了,悄悄递给他一块点心。他享受着服务,却不跟她亲近。他也有理由,老丁说宣传队不许谈恋爱。他不跟米小玲恋爱,倒跟外面的恋爱,米小玲很气愤,眼睛像锥子一样剜他。

霍针低着头,躲着全队人的目光。

散了会老丁喊他,他不理,一直走回十字街口,回味刚才的一幕。

他跟女人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被那女人抓在怀里。他用一根手指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忘记了她的不漂亮,她的普通。事后他本该忽略这一切,老丁当着众人批评他,他再也忽略不了啦!

霍针从小就显露出才华,村里来了说书艺人,他一场不落地听,说书艺人走了,他能给村里人重说,一遍一遍地重说,他感觉到不足,他改,改得比原来还好。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就能体味出书里大人们的心理、感情,人们说这孩子了不得,大了怕是要成精。

蒜根子来了,听说他能把书背下,不相信。蒜根子头天说一遍,第二天让他说,他说得一字不差。蒜根子拿着一根棍子敲着地面走,他也拿着棍子在后面学。蒜根子听人说话时一双瞎眼不停地眨,他也学着眨,大人们呵斥他,又被他逗得直笑。蒜根子不光不怪他,反而问他愿不愿意说书,他说愿意。为了让他拜师,他娘对蒜根子格外好,爹死得早,娘在屋里跟蒜根子说话很不自然。长大后他回忆这一切,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不相信娘会看上一个瞎子,娘是为了他。娘不让他叫师父,让他叫二舅。他觉得二舅对他远超过对别的徒弟。也因为对他超过对别的徒弟,他离开了二舅。

从小到大,他听到的都是夸奖。公社、大队都重视宣传工作,他会打快板、会数莲花落、会说评书、会唱二人台,走到哪里都有人敬着,他没干过地里的活,没饲养过牲畜,是人民公社的小明星,没人像老丁这样训斥他。因为这训斥,他偏要再来这里,老丁说宣传队不是播种机,他偏要当一回播种机。

第二天他在台上瞟那女人,女人也盯着他,他在台上演了无数遍男欢女爱,却没有真正体验过。现在有一个机会,他该不该接受?老丁这样对待他,他为什么不?

散了戏,女人去了小学校门前,他还犹豫。他不是不敢,是怀疑自己。他不可能属于哪个女人,他属于舞台,他演什么角色就是什么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女人过日子?他属于无数女人,注定要对不起身边的女人。

老丁又喊,霍针,你来大队部一下。

霍针来了逆反心理,偏不去。他走到小学校前,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站着,心便抽紧了,觉得好疼。他还没来得及拥抱,女人便扎到他怀里。那不是亲吻,是吞噬。他很快兴奋起来。他有什么好怕的,人家都不怕,他怕什么!

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另一个女人看着他们。霍针在台上的每一个差错她都看在眼里,这些差错都是因为台下,霍针目光一碰到那双眼就出错。米小玲偷偷跟着霍针走到小学校,后来发生的事大大超出她的预料。想到自己为霍针做了那么多事,她愤怒。她一直以为霍针是她的。事情从喜剧演变成悲剧,从一男一女的炽热情恋,演变成两个女人大打出手。等别人赶到时,两个女人互相揪着头发,脸上已经血肉模糊了。

霍针在一旁手足无措,老丁赶过来带走他,也把米小玲带走了。

事情的发展容不得犹豫,女人找到霍针住处,索性不走了。米小玲声称被打坏了,不赶走那女人她就不唱戏。老丁不想下决心也得下决心。他给霍针留了面子,不说开除他,只说让他自己选择。霍针哪是肯低头的人,卷起行李就离开了。那个女人也走了。据说她根本没回家,直接去了霍针家。

那是宣传队最糟心的日子,戏早就排好了,没了主角,老丁给另一个演员做工作,让他接下霍针的戏,他答应了,在台上却成不了霍针,别的演员从他那里得不到感染,得不到信心。有人说应该把霍针叫回来,他跟女人亲嘴碍不了唱戏!

老丁不能叫,就是叫也叫不回来。霍针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是老丁失败的一年,宣传队每从一个村子离开,便带走一串嘲笑,请他们演出的越来越少,演员们分红自然也少,每个人都在埋怨老丁。

2

那一年,县里出了一起杀人大案。

张北城外当时冒出二十几家饭馆,都在公路边,门口一律写着斗大的“家常饭”,其中一家生意特别火,因为开店的是个俊俏媳妇。

宣传队去演出时我见过她。爱说爱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你闲聊,看人时两眼荡来荡去,荡到某个人脸上忽然就笑了。说实在的,我对她有好感。孤寂的男人喜欢这种女人!我那时很苦闷。

从沽源、康保到张家口的客车驶到她家,必定停车吃饭。司机们大概跟我一样,都是些苦闷之人。据说她在某些方面很有功夫,没成家的司机整天盼着见到她,还有一些成了家的互相议论,说她是县里最“带劲儿”的女人。

慢慢司机中传开了,知道那家饭馆“家常饭”好吃。再后来,开货车的司机也到那里休息,吃完“家常饭”,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扔几件,她家很快发起来。

她男人不管不问,只要有钱就行。婆婆不干,听到村里风言风语就往饭馆跑,司机们觉得扫兴,索性不来了。别的饭馆也有了“家常饭”,司机都去别处,她家挣得少。

婆媳吵了几次,婆婆索性把行李搬到饭馆,晚上也不走了。媳妇琢磨怎么把婆婆赶走,一个司机说,喂她点儿敌敌畏!

司机是开玩笑的,媳妇动了心,她把农药拌在粥里。那天她孩子放学早,回到家见桌上有碗粥,端起来喝了,婆婆跟着也喝了一碗,这就成了本县轰动一时的大案。

蒜根子把这件事改成了戏,把婆婆写成了瞎子,瞪着一双瞎眼监督儿媳妇。他自己就是瞎子,演婆婆正合适。丁馆长看了演出,回来对我说,蒜根子演得真好,惟妙惟肖!可惜剧本不行,你写个剧本,咱们演。我说,让李宝柱老师写吧!丁馆长说,小崔,调你来就是让你写戏,宝柱快退休了,我得把你培养出来,你写!

我根据他的意见构思剧本,考虑霍针演司机比较合适,就把主角写成了司机。老丁说不行,司机是反派人物,怎么能是主角呢?这个戏要树正气。另外,也不能让婆婆死,戏不能全按现实写,要高于生活。

我估计霍针演婆婆也不错,又绞尽脑汁把婆婆写成主角。我给婆婆写了几大段唱词,表现她对新形势不理解,后来认识到媳妇是受封建腐朽思想影响,又改变了态度。

丁馆长看了说,先送宣传部,听领导的意见!

主管副部长看了,认为戏高度不够,没写出群众对三中全会的企盼与拥护。我犯了愁,按领导说的改,戏就散了,把领导说的意思加到婆婆身上,婆婆就不像农村妇女,像基层干部。那段时间我天天拿脑袋撞墙,幸亏地区戏研室杜忠老师来下乡,帮着我把戏改完了,只等着霍针出演。

偏偏这时霍针出了事。他一走主角就没了,辛苦了半年多,剧本就像我的孩子,我只盼着霍针快点儿回来。

第二年秋后,演员们陆续从各村赶来。

我打听霍针,人们说他跟那个女人成了家,过上了踏实日子。曹老师给演员分配角色,往年人人争主角,现在不争了,都等着他回来。

霍针让人捎话,问愿不愿意要他。我赶紧托人回话,老丁气已经消了,开过两次会,主角就等着他呢!霍针就这么赶了来。

放下行李他要见老丁,陪着他去的两个演员,一个叫老康,一个叫小郭,一前一后跟着他,就像在戏台上给他配戏一样。我听到后也赶过去,再三嘱咐他,见了老丁一定要承认错误。他点头答应。

老丁家在文化馆后院,我们去时他正独自喝酒,看见我们,故意垂下眼皮装没看见。老康和小郭陪个笑,说,馆长,您老喝酒呢?

老丁转过头,冲身后的老婆说,拿几副碗筷来。又冲我和老康小郭说,坐吧!没看霍针。老康和小郭冲霍针悄悄招手,霍针朝老丁赔个笑脸,挪到桌前,他这个样子,老丁消了一大半气。

不过,老丁脸始终是平的,不笑,也不说要留下他。当然,也没说不留。霍针是个要脸面的人,心里打了退堂鼓。我一劲儿朝他使眼色,让他承认错误,他迟迟不言声。老康看他这样,便恭维老丁,说老丁懂戏,待人宽厚,等等。

老丁不说话。

老康又朝小郭使眼色。小郭不善言谈,结结巴巴地说,其,其实霍针也不算啥大错误。

这话说得不妥,趁老丁还没发作,老康赶紧接过话头,说,是,是,他现在结了婚,有人管着了,馆长您就放心吧!

老丁憋着,不肯当着霍针笑。老康说,你看,你看,馆长笑了。老丁绷住脸,说,你们去吧,记住,晚上七点开会。有了这话,就算老丁同意了。

他们离开,老丁才笑出来。对我说,轻易答应他,怕以后又出麻烦。

第二天排练,老丁要排去年演过的戏,霍针说,听说小崔老师写了新戏,咋不排呢?我把剧本拿给他,他看了说好。老丁拉着脸说,剧本还不成熟。我找到老丁,老丁告诉我真实想法,排了新戏怕霍针半路再出事,又把我们晾了。

这话真让老丁说着了。排练第三天,一个女人来到宣传队,小郭飞跑到老丁办公室说,来了来了,那女人来了!老丁问,谁?小郭说,去年跟着霍针的女人。

老丁摆摆手,意思是不用慌。

霍针跟老丁说了去年的经过,他回了村,那女人也跟到村里,任谁劝都不走,白天给霍针做饭,晚上陪霍针睡觉。霍针则白天睡觉,晚上跟她亲热。

那女人和丈夫是换亲,丈夫的妹妹嫁给了她哥,她只好嫁给不喜欢的丈夫。离婚,两家都不同意,丈夫抱着孩子来找她,求她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回心转意。她说我早没了奶,孩子有我没我一样,你就是再求我,我也跟定霍针了!丈夫抱着孩子走了。她根本没想留下孩子,觉得有霍针就够了,霍针就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祖宗,是她的病,也是她的药。只要有霍针,她什么都有。

霍针不这么想。村里女人大多比她好看。不再哺乳,她的胸塌了下去,硬邦邦的。一个身材略高的女人从旁边走过,衬出她的矮小。他唱了那么多戏,戏里都是才子佳人,连丫鬟都有几分姿色。这戏怎么唱的,唱来唱去还不如戏里!

庄稼收了秋,霍针想起了宣传队,要走。村里白支书说,咱们村该分地了。

分地就是承包,去年承包叫“包产到组”,这回叫“大包干”,据说五十年不变。地有好有坏,有远有近,每个人都盯着好地,白支书说,抓完阄再走!

霍针不想承包,一承包把他拴住了。村里人都说承包好,他没法儿反对。开会时胡乱抓了一把,抓了块好地,老婆欢天喜地,他又起了离家的念头。从小他没干过农活儿,想把地里活儿交给老婆,自己到外面热闹。

他一走,女人慌了。刚收割过的庄稼茬儿还在,要用犁翻到下面,她使不了牲口。别人送粪,她家也没粪可送。村里刚成家的还有几户,也没粪,人家天天拾粪,看见一泡猪屎好几个人抢,她无心干这个,有时连饭也懒得做,做了饭给谁吃呢?

夜里的空寂她更受不了,窗外说不清楚的虫虫叫得人心烦。她坐起来独自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去年在小学校门口的情景,觉得不知有多少人迷恋霍针。第二天她去了文化馆,走时连家门都没锁,除了霍针没什么怕丢的。

她怀了孕,走这么长路腿都肿了,挺着大肚子来到文化馆门前,霍针看见气得肺都要炸了。他问,你来干什么?

她说,地里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

他说,干不了你找别人,找我干啥?你找我哥。

她说,你哥不管。

他说,我哥不管你找支书,让他给你想办法。

女人不说话,脚尖蹍着地上一块小石头。

他说,回去吧,别再来了呵!说完转身进了文化馆大院,咣地把大门关上了。

女人在外面哭,女演员们看不下去,把她接进院里。一个女演员去叫霍针,霍针不理。女演员说,你咋能这样?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呢!有你这么当男人的吗?霍针只好过来。过了一会儿,她们听见那个女人哭喊救命,大伙儿冲进屋,看到霍针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女人两手护着肚子,连声哀号!

老丁看不下去了,决定让霍针走。排练完再让他走,就又跟去年一样了。

霍针对老丁一腔怨恨,他跺着脚发誓再不来文化馆了。出了县城,他的恨都转移到女人身上,骂她害人精、败家婆,嘲笑她的五短身材、大肚子,嘲笑她肿得穿不上鞋的脚。女人不说话,偷着笑,她对他说,村里人都在拾掇地,以后地是自己的,干活是给自己干,咱们好不容易结了婚,还是收回心好好过日子吧!

霍针想,地是自己的,自己是谁的呢?

回到家他不干活,天天闷头睡觉,女人只好自己下地干活。几天后,他走到村边拦了一辆拖拉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女人找到文化馆,演员们告诉她,霍针没来,去了哪儿我们不知道!

3

霍针唱戏去了。

除了文化馆,乡下活跃着好些戏班子,女人听到哪儿唱戏就奔过去,却找不到霍针。有人说他去了内蒙古,有人说去了大同。女人想找,偏偏又该生产了。

她在七卜树村没熟人。原来的丈夫离了婚,她哥也成了光棍,娘家人都恨她。她给她娘捎信说要生了,她娘说你自己作孽,别指望我伺候月子。

霍针家穷得出奇,老娘早死了,老娘留下的土坯房四面漏风。家里没家具,用土坯垒几个柜子样的东西,盖着秫秸编的盖帘儿,当柜子使,米呀面呀,都放在里面。村里女人来帮她做饭,看到这个情景都哭了。她们去了几次就不敢去了,柜里没粮,再去,就得把自己家的粮拿出来。女人心里明白,只能少吃,少吃就奶少,刚生出来的孩子不停地哭。她跟霍针哥哥霍建借,霍建说,我不管,跟你嫂子说吧!找嫂子,嫂子不高兴地说,你借一回两回行,天天借我们吃什么,你吃饭我们也得吃饭。她哭,嫂子说,别跟我们哭,有本事找霍针哭去。

在嫂子眼里,她不是个正经女人。

她天天流着泪盼霍针,直到开春还盼不回来。家里的地一直荒着,一场春雨过后,野草疯长出来,看不见一棵苗。村里人说,可惜了一块好地!

白支书找到她,你家的地不种不行,公社还要检查春播呢!女人背起孩子去了地里,一边流泪一边用铁锹翻地。孩子哭,她就把孩子解下奶几口,再挥起铁锹翻。白支书看着叹口气,组织喜欢唱戏的人一起帮她。不管怎么说,她家的地总算种上了。

开春后,外面的戏班子都散了,霍针还没回来。有人劝她,你走吧,他回来你又有什么指望?他哪是过日子的人!

女人也这么想过。去哪里呢?她哥哥离婚后一直打光棍,说一辈子不想见她,爹娘也不理她,娘家回不去,谁收留她?想来想去只有死路一条。死了孩子怎么办?总不能让吃奶的孩子跟她一块儿死吧?

她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听了无数责骂数落,总算没把她赶回来。好在孩子乖,吃饱了一逗就笑,把她娘逗高兴了对她的恨淡了下去。她返回时,娘给她拿了米,拿了面,再三嘱咐要节省着过,下次回来家里也没有给你的了。

她背着米、面,抱着孩子回了家。霍针仍没消息,她打起精神做饭,做着做着想起了以前的丈夫,窝囊也罢,没本事也罢,对她却百依百顺,她不想做饭丈夫自己做,她爱看戏,丈夫陪着她串村子看,离了婚想不到是这个下场!

想到这儿她放声大哭。哭声把吃奶的孩子吓住了,睁眼看着她的泪往下滚,她一边擦孩子的泪,一边擦自己的泪,觉得这是报应!

村里女人劝她。她们议论霍针去了哪里,就是去内蒙古现在也该回来了,不会在外面有了人吧?她听到这话又哭起来。

霍针就在六十里外的一个村子。

这一年冬天他跟了好几个戏班子,每个地方都待不长,他一张嘴就说自己在文化馆如何如何,谁都看不起。戏班子里的事他都要说了算,不听他的扭头就走。

女人打听到了,去找他,他早离开了。

离开张北他去了康保,从康保又去了沽源,在沽源县没待够半个月,又去了尚义。到开春他才发愁,他怕回家,一想起家里有个老婆他心烦。

二柱说,你跟我走吧,我家有两间偏房,你住,白天咱们下地干活,晚上你教我打扬琴、吹笛子,家里饭不好,我吃啥你吃啥。原是客气话,哪知道他一口同意了,说,我收你当徒弟吧!当晚喝了一瓶草原白,二柱就叫他师父了。

二柱老婆不乐意,二柱说,家家缺劳力,他白天干活晚上还教我戏,不是便宜事?

春播完了是夏锄,霍针胳膊腿儿天天疼,以前在生产队干活不出力,现在没了生产队,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梅兰芳锄过地吗?马连良干过活儿吗?他是人民公社的梅兰芳,生产队的马连良。什么“大包干”,分明是胡折腾!想到这儿他扔下锄,在地头练下腰,练卧鱼儿,练贯口,二柱心里不悦也不好管他。接着他来一段《打金枝》,好些人围着看。村里老人说,这后生不像个正经货,再这么着赶他走吧!

霍针收敛了些,不敢在地头唱了,天天躺在炕上怀念戏台。

生活没戏他就要制造出戏。二柱是个迟钝的人,老婆看他领回个人,本来不高兴,时间一长对霍针有了好感。二柱看霍针在地头唱戏,有时后悔留下他,老婆反而说,再不行也能顶半个劳力吧?戏学到手是真的!

霍针对男女之事没兴趣,他的快乐在戏台上,戏快感代替了性快感。几个月不唱戏,身上的能量聚集起来,想起二柱老婆眼里漾着水气,演个偷情小姐也不错。白天不由多看几眼,女人以前看过霍针的戏,知道他上了台风情万种的样子,有时霍针吃饭时说个笑话,她咯咯地笑,霍针顺着笑声看过去,目光跟目光擦出了火花。

夏锄最忙时男女老少都要下地,女人也下地,锄地时把霍针锄的地带上一垄,让霍针省些力。霍针把这看成传情,女人当初跟二柱说不乐意也是装的,现在好感与日俱增,好得就差一层窗户纸了。

那天该着有事,霍针锄着地肚子疼,提前回了村。

女人也要提前回,因为她得给一家人做饭,女人做饭前先去看了看他,问他怎么样,这一问就问出了事,等女人从偏房里出来时,不光捅破了窗户纸,连窗户也开了。

这时,他老婆正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以泪洗面。

他又回到了恋爱岁月,跟二柱老婆的每一次挑逗都让他想到戏台,想到以前表演过的某个情形,他的戏台大大延长了,戏也越来越精彩,他在享受爱情,还是在享受表演?自己也说不清。他的生活就是戏,戏就是生活。

这一天霍针又说肚子疼。他红润的脸色暴露了秘密,徒弟看出是装的。过一会儿霍针说坚持不了,要回,二柱告诉他,村里有个赤脚医生,让我老婆领你去看看!

他走后,二柱从另一个方向回了村。这是一场精彩的戏,剧情发展霍针没想到,惊得魂飞魄散,浑身哆嗦,他忘了表演,成了本色演员,徒弟的老婆比他演得好,说霍针偷了她家的钱,她是来找钱的。

二柱聪明劲儿上来了,老婆扔给他一个理由,他就不再审问奸情,只审霍针为啥做贼。女人朝霍针荡了一眼,霍针接了眼神立刻软了,他偷人无所谓,女人在村里没法儿做人。他把身上带的一百多块钱拿出来,说只偷了这一点。

那时一百多块钱算一笔巨款,霍针唱了一冬天戏攒下的,他灰溜溜地离开了二柱家,明白徒弟比他厉害,人家两口子在关键时刻联手,逼他把钱交给了人家,你看看这戏唱的,哪个戏能编这么精彩!

不过他也不后悔,毕竟保住了女人的名声,他觉得自己挺男人的!

4

那些日子我天天盼霍针。

我写的剧本《春天》改了五遍,上边还不满意。丁馆长提出修改意见,我按他的意见改了,上级又提出相反意见,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对剧本失去了信心。心想,反正通不过,不如索性不听他们的就按自己的改。我把家里看到的,街上听到的都写进戏里。主角既不是司机也不是婆婆,是大队支书,原型就是我父亲。司机是个造反派,靠造反当上了大队副支书,又利用关系当上了运输公司的司机。那家的媳妇贪财好利,看到司机身上有油水,就投靠了他。大队支书查出,司机把车上的货物偷偷扔在媳妇家,卖了两人私分。司机知道后,组织人给老支书写黑材料,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婆婆得到消息,告诉了老支书。司机怀恨在心,偷偷在粥里放了农药,这时有人告诉婆婆,又在后院看见了货物,婆婆放下粥碗赶过去。媳妇的孩子放学回来,看见桌上有粥端起来就喝,喝完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媳妇呼天抢地,戏达到了高潮。事情很快真相大白,媳妇痛哭流涕揭发司机。我把县里老干部们说过的话,都写进了戏里,觉得这次戏改得特别成功,我很感谢张家口的杜忠老师,他告诉我,戏应该反映人民心声!

我把剧本交给老丁,老丁看了一口说好。

宣传部领导一致肯定,主管副部长说,小崔是个人才,把他调到文化馆调对了!我听了特别激动。县里开会,那位副部长把我父亲叫到一边,说,老崔,你这个儿子不简单!

父亲说,他有什么不简单,天天让我操心!

副部长说,你别这么说,他以后说不定能写成曹禺呢!父亲不知道曹禺是谁,他压抑着兴奋说,别老表扬他,要不他翘尾巴!

晚上,父亲把我写的剧本要过来,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激动时点上一支烟,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得出他是满意的。

那些日子,他一个人在家常常哼山西梆子,把我写的唱词哼出来。这是他心情不错的表现。他不再回想“文革”的事,沉浸在对我的无限期望中。有一次我睡了,听见他对母亲说,这孩子以后比我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浸湿了枕巾,我悄悄擦了泪,没有让他发现我的激动。

剧本通过了,就发愁演的问题。老支书这个人物不好拿捏,要塑造出一个活生生的老支书,宣传队哪一个能担得起这担子?有能演婆婆的,有能演媳妇的,就是老支书没人演。

这时,宣传队老康告诉我霍针回家了。我跟老丁商量去看霍针。老丁说,你不能去,霍针知道馆里需要他,更牛了。

霍针回到家,他老婆有些喜出望外,抱着他不停地哭。他心烦。他喜欢徒弟的老婆,看看人家在关键时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她是怎么想出来的,把一个偷情案变成了盗窃案,他真有点儿佩服她了!

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发高烧,不停地说胡话。说这不能怨他,是二柱老婆勾引他。他喜欢这个女人,背个黑锅就背着吧!老婆好容易把他盼回来,没有得到亲热却听了他一堆胡话,越听越疑惑,越听越心寒。霍针胡说了一夜,她哭了一夜。

几天后霍针好了,女人把孩子抱到他跟前,想让他抱抱。他看了看,不肯抱,老婆硬塞给他。他还在想徒弟家的事,想自己不能白吃亏。二柱能把偷情戏演成偷盗戏,他就该把偷盗戏再演回偷情戏。他喜欢那个女人。小学校门口要是她,他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办?他没想过。他眼前有一个老婆,能再娶吗?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活亏了!

他老婆看他不喜欢孩子,有些伤心,那是她跟霍针唯一的联系,霍针不喜欢她就罢了,不该不喜欢自己的骨肉。

霍针怎么会喜欢?他在台上抱过孩子,那是木偶,身上是硬的,很轻。现在老婆递给他一个活物,软软的往下坠。老婆在旁边说,跟你爹笑一个,笑一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他厌烦地皱起眉头。

到了夜晚老婆的手摸过来,他躲了。二柱家惊心动魄的一幕让他不寒而栗,老婆刚一摸,他就吓惊了。他觉得他不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别人家的地锄了两遍,他家的地一遍还没锄,他哥哥抽空帮他锄过,白支书也让村里人帮他,现在他回来了就不该再指着别人。扛着锄到了地头,他觉得浑身酸疼,一半儿是打的,一半儿是累的。以前在二柱家干活,二柱老婆的眼神就是动力,现在没有动力,他一百个不情愿。

在地里干了一会儿,他躺下,阳光在身上缓缓爬行。他微微合上眼,透过眼缝看着上面的蓝天、白云。难道要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劳累、平庸、日复一日,没有激情,戏里该有的这里都没有。老天把他降生到这里一定出了差错!

家里的地还没锄完他就想走,老婆问他去哪儿,他说出去唱戏。老婆说,现在唱的是哪一出,文化馆也得收了秋才排演。他说不出想干什么,只说不愿在家待着。

老婆哭着把孩子用包袱包起来,他问,你干什么?她说,我也跟你走,咱们不要家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气得把碗摔了!

家里的碗原本就没几个,摔了一个,剩下了四个。想想戏班子里的生活,一散了戏就有人把他们接走,饭是好饭,菜是好菜,酒顶不济也是一块二一瓶的张北白干,他觉得比家好得多。他是个吃百家饭的人,或者说,他有无数个家,哪一个也比眼前这个好。

在他睡觉时,他老婆找到他哥,接着又找白支书,说他又要走。女人一边说一边哭,白支书的心跟着往下沉。半年前蒜根子路过,跟他打听霍针。霍针哪里都去,就是不去师父那里。蒜根子捎信儿,他也不去。蒜根子七十多了,年年在戏台上奔波,老了希望有个依靠。白支书说,你指不上,你这个徒弟不唱戏还好,唱戏反而害了他。蒜根子满脸凄然,临走托付白支书劝劝他,别走师父的老路。

想到蒜根子的嘱托,白支书在村口拦住他,霍针呀,你师父打听你呢。霍针漠然地哼了一声。白支书问,听说你又要走,想去哪里?霍针说,哪里也不去,不想在家里待着。白支书说,你老婆不容易,生孩子时连个伺候月子的都没有,你现在一回家,老婆有了孩子也有了,你娘活着指不定多高兴呢!

霍针不情愿地点着头。

白支书把一支烟递给他,又帮他点上。说,谁都是打年轻过来的,都荒唐过,成了家心就该收了!人这一辈子,光活在戏里可不行。

霍针皱着眉头,看着村口那棵老榆树。榆树下面跳着几只麻雀,一头猪摇着脏兮兮的尾巴踱过来,麻雀扑棱棱飞到了树上。他想,白支书这话什么意思?别人跟他说了什么?一定是那个臭娘儿们!

他说,二伯,人要是光活在家里,有甚意思?

白支书说,再没意思也得这么活,一辈辈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你爹不这么活,就没有你们哥儿俩。你以为人活着是为自个儿?

霍针说,不为自个儿活个什么劲儿?白支书说,为别人活着才有劲儿,起码得为老婆孩子吧?畜生还知道奶自个儿的崽子呢!

这话有些重,霍针皱起眉头怔了一会儿说,我不为别人活着!

白支书说,你光为自己?

霍针说,我为戏。

白支书说,戏能当饭吃?

霍针说,那人们为啥还看戏?

霍针说,我得唱戏,没戏唱了我才吃不下喝不下。

白支书说,你师父托付我,我才劝你。他今年七十一了,没儿没女,只活在戏里。你有老婆有儿子,为啥走他的老路?把家弄好了再琢磨别的事吧!

霍针一撅一撅地走了,白支书叹了口气,知道他听不进去。

他是村里的支书,不能不管。在村里建个剧团,说不定能把他留住。还得告诉他老婆宽容些,少吵嘴,少唠叨。女人听了他的话一个劲儿点头,知道支书是在帮她!

几天后,公社仇书记来村里检查夏锄工作,说要下地干活。仇书记干活,其他干部当然也得干,白支书准备了七把锄。以往有这种事白支书会选村里长势最好的地,这次为了帮霍针,选了他家。

领导们到了才知道,是地委书记要亲自下地干活。地、县干部来了几十个,还有一大堆记者,前前后后地跑。

这一年庄稼长势特别好,老天爷好像有意支持承包制似的,该下雨了下雨,该刮风了刮风。庄稼像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见着风长,见着雨也长。绿油油的莜麦排着队,整整齐齐地迎接领导。走到霍针家的地,莜麦像鬼剃了头长得稀稀拉拉的,仇书记沉了脸,问白支书,你们村的莜麦都长成这样?

白支书说,这是最差的,我寻思领导来了能带动一下。仇书记压低声音说,后面跟着记者,莜麦长成这样人家咋写咱们?白支书迟疑地说,要不,换块儿好地?

地委书记听见了,说,不用换,我就是想全面了解情况嘛!

霍针在一旁站着,脸上不自然,这时候他也懂得赔小心。看到领导拿起了锄,他也拿,领导干活他也跟着干,看到有照相的,他故意往领导跟前凑,仇书记往后面拉他,他挣脱开,继续往前蹭。结果照相机拍领导,把他也拍上了。

锄了半小时地,白支书看了看太阳,说,不早了吧?

地委书记没有停的意思,一直锄到中午才站起来。霍针累坏了,他没干过这么长时间农活,见领导要走,他急忙拦住,各位领导,我介绍一下,我就是这块地的主家,不过我得声明,我不是农民。

地委书记诧异,不是农民,你是什么?

霍针说,人家送了我个艺名叫“台上漂”,往大了说叫角儿,小了说是演员,我师父叫蒜根子。地委书记不知道蒜根子,问县领导。县领导说,蒜根子是个民间艺人,在这一带有些名气。地委书记笑着说,你们这里藏龙卧虎呵!

仇书记出了一身冷汗,扭过身冲白支书瞪眼。白支书凑到霍针身后悄悄拉他。霍针不理,提出要给领导唱一段,地委书记点了头白支书也不好阻止,霍针就来了一段晋剧《打金枝》:孤坐江山非容易……

唱完地委书记点头,不错!

他马上说,刚才唱的是生角儿,旦角儿我也行。我再给领导唱一段二人台《打秋千》吧!不等领导点头就唱起来。不光唱,还带着表演。在莜麦地里走圆场,下腰、劈叉,最后来了个大卧鱼儿,把陪同的领导们腻歪坏了,地委书记勉强笑着。

霍针那几天嗓子不好,刚把嗓子唱亮了,地委书记露出了倦容,县领导说,好了好了,看来你们村有人才,领导以后再来听吧!

霍针觉得没尽兴,还想唱,眼巴巴地看着领导走远,他凑到白支书跟前问,领导什么时候还来?白支书瞪了他一眼,说,回头再跟你算账!

霍针问,咋了?白支书说,咋了?你说咋了?谁让你唱戏了?谁给你安排的?你以为在领导跟前说唱就能唱吗?霍针说,我家的莜麦都让他们踩了,我还不愿意呢,倒怪上我了!

白支书气得扭头走了。

白支书原想借这个机会帮他把地锄了,没想到来了好多记者,把地踩了。也多亏踩的是他家的,踩了长势好的岂不更可惜?

事后他找仇书记,说,霍针家的青苗踩了,咋办呀?仇书记瞪了他一眼,咋着,还让我赔你不成!白支书说,不是那个意思。他家挺困难的,能不能借机会帮他一下。

仇书记说,青苗也不是我们踩的,他自个儿在地里又唱又跳,还卧鱼儿,你从哪儿找来个二货,够给领导添腻歪的。

白支书笑着说了霍针的情况,让仇书记出了一笔救济款。

钱给了霍针,霍针以为是公社奖励他的。他跟村里人一遍遍说地委书记听戏的情景,怎么鼓掌,怎么夸奖他,连白支书在后面拉他也说了,还骂了白支书几句。

有人跟白支书学,白支书听着笑。跟霍针不能计较这个,他是个吃屎的孩子,只不过吃了屎还能唱戏罢了。村里有几个爱唱戏的,白支书跟他们商量成立戏班子。

几个戏迷听了来告诉霍针。霍针琢磨跟白支书提什么条件。他这个心思白支书早想到了,故意不理他。霍针迟迟不见白支书找他,又问那几个人,白支书真说要成立剧团?

亲口跟我们说的。

霍针问,让我当团长?

当不当团长没说,除了你还能有谁?

霍针听了百爪挠心,天天盼着白支书来。他实在是太想唱戏了,也太想当团长。又熬了几天他去了白支书家。

白支书根本不理他,像没这回事似的,把烟袋锅在炕沿上敲得梆梆响,又摘下一根笤帚棍儿捅烟眼儿。霍针上前一步,问,听说咱们村要成立剧团?白支书把嘴对着烟嘴儿噗噗地吹,烟嘴儿通了,低下头在烟口袋里挖烟。霍针一直看着他。挖了烟用火柴点上,狠狠抽了几口,白支书才问,你刚才说什么?霍针说,听说咱们村要成立剧团?白支书一抬头,谁说的?村里没闲钱,也没那闲工夫!霍针说,也花不了什么钱,村里原来就有锣鼓镲,他们几个家里有胡琴,也有笛子、唢呐,戏装不够我想办法借。排戏在村里,各回各家吃饭能有什么花钱的。白支书说,太麻烦。霍针说,有甚麻烦的,无非就是排戏、演戏,自个儿村演完了,再到外面演。你交给我一点不用操心。他巧妙地把团长揽了过来。

白支书说,你们想办,村里也不拦着,办好了也算村里一件好事,你们要是不办,也省我的心。你看我哪天省心过?霍针说,您老放心,我们不让你操心,到时候我们打个旗号,七卜树村文艺剧团,你就等着公社挑大拇指吧!白支书点了头。

那天白支书很高兴,因为这事变成了霍针求他,村里不用出一分钱。霍针也很高兴,他说服白支书同意办宣传队,团长自然是他的。

5

听到这个消息,我想霍针是指望不上了,村里成立宣传队,文化馆应该支持,哪能再挖人家的墙角?

正发愁,县委宣传部来了电话,说地委选派干部下乡宣讲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抽调小崔参加。我灵机一动,便挑选了七卜树村。

七卜树村的白支书看我是个小青年,一见面就发牢骚,说,这回你来下乡,我能给你派饭,以后派饭都难了。地包了,各家的地各家种,干部说话谁还听?

我不言声,听他说。

他说,还有,像我们村霍针这样的,你也认识,根本种不了地,没有集体经济他早晚得变成贫农,咱们辛辛苦苦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总不能再搞出贫农吧?

我说,你不能这么想,实践证明,大锅饭吃不下去了,承包制才是社会主义致富路,你是老支书,应该带着群众往致富路上奔!你看人家南壕欠村的支书,自己带头致富建了面粉厂,现在又在建养猪场呢!

他说,你不说这些我还没气。你要说他,我有意见!他建面粉厂用的房是谁的?集体的!他建养猪厂用了谁的地?集体的!占用集体的东西他交钱了没有?拿着集体的资产他发财,这叫什么带头致富?我看是剥削!

我被他说愣了,这个情况县里怎么没发现呢?

白支书说,县里咋没发现,他的先进材料上写得清清楚楚,哪个领导不识字!

说实话,这些事我也搞不明白,学了文件,觉得文件上说得对,听老白说了,又觉得老白说得对。

我说,你派饭,明天把我派到霍针家,我了解了解他家的情况!

白支书说,他家太脏,进不去。

我说,没事,我不在乎。

霍针看到我来,扑上来一把抱住我,说,你可来了!在村里快憋死我了!他给我介绍他老婆,又让我看他的孩子。我们吃饭时孩子拉在了炕上,他老婆就在我身旁收拾屎,我有点儿想吐。

饭吃不下去了,我把碗放下跟他聊宣传队的事。他愤愤地说,丁馆长用的人净是演不了戏的。我说,老丁对你挺欣赏,说你是个人才!霍针问,他真这么说?我说,当然,我也常跟他说你。意思是,我在其中起了作用。

霍针对我表示感谢,又说,他在文化馆的事不愿意让村里人知道。我说,你放心,我不说。我也没明确说希望他再回文化馆,只想跟他把关系搞好,做一个铺垫。

秋收结束后,他在村里张罗排戏,跟我要剧本,我把一个反映计划生育的剧本给了他,这类戏很容易出效果,霍针表演时加了好些噱头,逗得看排演的人哈哈大笑。

排了半个月戏,宣传队就乱了。霍针不讲工作方法,朝令夕改,整天发脾气。吹笛子的被他训过几回,笛子坏了,打扬琴的被训了几回,扭头走了,打扬琴的老婆是个主角,男人走,她也走,戏一时没办法排。

霍针找白支书,白支书抽着烟说,你是团长,你看着办吧,我没空天天替你擦屁股。

霍针又找我。我说,我刚来,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好,你还是找白支书吧!霍针说我如何有威信,非让我管。我跟着他去了打扬琴的家,经过动员,两口子又出来了。

刚排了两天,几个演员又走了,原因还是霍针脾气躁,动不动骂人。我批评霍针,你唱戏比别人强,也不能骄傲,你就是再有本事一个人也唱不了戏。看他点了头,我又帮他做工作,把演员们叫回团里。

这时村里已经打完了场,家家户户粮食吃不完,交公粮的车队排得老长,这充分证明了大包干好,我写了个快板,开戏前让霍针先到幕前说一段,换幕时再说一段。

戏正式开演,霍针是主角。他演生角时庄重沉稳,演丑角时插科打诨,逗得观众前仰后合,公社仇书记看了几场戏,对他的印象扭转了,回去就说七卜树村的戏唱得好。有一次县委书记下乡,仇书记领着他看了戏,回到县里讲宣传工作时还把我表扬了,说文化馆小崔下乡搞得好,把宣传工作搞活了。白支书听了很高兴,从大队盈余里给他们拿了报酬,演员们欢天喜地的。

分钱时又出了问题,霍针提出要拿双份儿。演员们说,你凭什么拿双份儿。霍针说,我一人干了俩人的活儿,我是主演,还要当导演给你们排戏,多劳多得。演员们说,别的剧团也有导演,没听说有拿双份儿的。我们上场当演员,下场是乐队,也是一人干俩人的活儿,怎么不拿双份儿?霍针说,要按过去,我是团里的角儿,马连良唱一晚上挣十几块大洋,一般演员挣一块!不信你们问文化馆的小崔。团里人说,那是解放前,你以为村里分了地,就回到解放前了?

霍针被噎得答不上来,赌气说,我是团长!就这么定了!

大伙儿说,你是团长,你一个人唱吧!我们走。

霍针没办法又找白支书,白支书说,分钱时你不跟我商量,现在我也没办法。霍针又找我。我对白支书说,总不能让剧团散了,你还是管管吧!白支书说,非让我管,我就说个办法,团长霍针你就别当了,我另找个团长。你当业务团长,只管排戏演戏。

我问,谁当团长?

白支书说,老黄!

老黄是大队副支书,主管宣传,倒也合适。我跟霍针做了几天工作,他勉强同意了。

老黄一上任先对大家说,霍针唱得好,又是导演,应该多分点儿。演员们说,别太出格儿就行。老黄说,别人拿十块,他拿十二块五,你们看怎么样?大伙儿看老黄的面子,勉强同意了。

霍针不干,说,一个剧团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忙,当了团长当演员,当了导演当电工,布景坏了我修,幕布破了我缝,给这么点钱我不干,实在不行我去外面唱去,请我唱的剧团多了。说完扭头走了。

老黄要去请他回来,白支书拦住了,说,别理他,耗他几天就没脾气了。让老黄四处打听,看外面哪里有好演员。说,只要你打听,霍针早晚能知道。

霍针老婆先听到了,劝霍针,村里请来别人演,你咋办?霍针说,外边有的是想请我的戏班子。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怯。又过了两天,我跟老黄一起去做工作,他说,我不是非想多挣钱,是怕老婆一个人种不了地,到时候雇劳力得花钱。

老黄说,你想雇人给你种地?那不成地主了?你这是剥削阶级思想,万万要不得!

我岔开话头,想想你以前在外面,你家的地是谁种的?不就是跟你一块儿唱戏的人?你好意思挣双份儿?这一说他觉得没理,又回了剧团。

6

外村的大车来接剧团了!

霍针和老黄带着人上了车。头天夜里下了雪,田野、草滩白皑皑一片,站在大车上往远处看,天没有边际,风在雪上呼呼地吹,像老天爷在吹气,一吹到脸上,就知道这气息多么辽远,畅快!

一年四季,霍针最喜欢冬天!大地干净、清爽,天空辽远、清湛。张北人管冬天叫歇冬,一冬天庄稼人天天吃饭、睡觉、蹲在墙根儿下晒太阳。这里的孩子大部分是来年八九月份出生的,因为一到冬天办喜事的多,新婚的夜里忙活,不是新婚的夜里也忙活。村里老人们说,以前娘和闺女常常同时坐月子,舅舅和外甥同一天出生,都不是新鲜事。

除了忙炕上,就是唱戏。这是做宣传工作的大好时机,我到宣传队看望他们,送去了新写的张北大鼓《承包制姓公不姓私》,演出效果很好。

老黄虽说是团长,大部分事都让霍针管,只在他跟别人发生矛盾时调解一下。我觉得这个安排实在高。为了减少对霍针的依赖,老黄看到合适的演员就吸收,剧团扩大了,演出的剧目也多了。

在外面演了一阵,霍针老婆不放心抱着孩子来看他,剧团上上下下都紧张,他们知道霍针以前的事,生怕再出了岔儿!

散了戏,村里安排夜宵,这本来是霍针心情最好的时候,现在老婆在身边他不自在。团里刚来了位女演员,叫史改桃,一来就缠着霍针拜师。师还没拜霍针老婆来了,不敢再提拜师的事儿,挺扫兴的。吃了一半史改桃放下碗走了,霍针有些魂不守舍。老黄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放松些。

老婆当时没看出什么,回到住处把孩子放在一旁两个人亲热。霍针有些心不在焉,女人哪能察觉不出来,亲热完了故意问他,今天那个女的,多会儿来的?霍针装听不懂,问,哪个?老婆说,描眉的那个,她也够恶心的,戏都散了还描眉。

霍针含糊地说,她呀,就是那么个人。老婆问,你说她是不是挺恶心?霍针说,睡吧。老婆又说,我看团里没人理她。霍针装着抚摸孩子,在孩子身上拧了一把。孩子哭了,老婆赶忙哄。把孩子哄睡了想跟霍针说话,霍针已经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老婆说不想回村,要跟着霍针,我以前天天跟着你,咱俩才好上的。霍针说,你以前是观众,团里管不着。现在我是团长,你跟着别的演员咋办?老婆孩子都跟着剧团成什么了?老婆恨恨地说,我要知道你瞎搞,死给你看!说完摔摔打打地走了。

老婆一走,史改桃就往他跟前凑,一会儿让他教戏,一会儿给他织手套。她男人很有警惕性,不到半个月就赶过来叫她,说她娘病了。几天后她又回来了,说她娘根本没病,是男人骗她的。

老黄看她不地道,说,男人不愿意你就回去吧,省得家里闹意见。史改桃说,他也不是不愿意,是想那档子事,回去住两天就没事了。

团里人听了都笑,霍针有些不自然。

团里有个演员叫邢旺,两面井公社的,跟史改桃相好了好些年,他们一起来这个团想的是两个人在一起。史改桃两眼盯着霍针,邢旺心里不痛快,却对史改桃说,团里真做主的是霍针,团长也得听他的,你想法儿把他拍乎好,咱俩都能有戏演。

史改桃本来怕他吃醋,看他这个态度越发跟霍针走得近了。手套织好了,让霍针试,霍针说合适,她偏说紧,拆了又重织。换村时霍针在大车上打了个嚏喷,她说霍针脖子着了凉,要给霍针织围巾。

这时,有个演员亲戚死了,回家办丧事,霍针让史改桃接了主角。团里人反应很大,说她要是能当主角,哪个不能当?

霍针说,能当不能当,台上见!下大力教她。团里人一时议论纷纷。

团里一月分一次红。史改桃想多分,又不敢说自己是主角。对霍针说,我拿的钱多,我男人有钱买酒喝就不反对我出来唱戏了。

霍针说,你是主角,钱少不了,邢旺就难说了。

史改桃跟邢旺商量,邢旺说,不用管我,把你的钱挣够就行。史改桃和霍针都觉得邢旺这人仗义,哪知道邢旺心里恨他们。

第二天,霍针提出给史改桃按主角分红,老黄说,她刚来就当主角别人不服!霍针问,谁不服?老黄当然不能说出是谁。霍针说,谁不服让他们跟我说!

老黄不好硬反对,决定先拖一拖,等办丧事的演员回来再说。霍针看出他的意思,不停地催,老黄找各种理由往后推。

这事很快传开了,团里人都说不急,等办丧事的回来。

史改桃又找霍针,说,师父,我不是让你替我争,是看老黄拿你不当回事。仗着他是大队副支书,不把你放在眼里。他是副支书,不会唱戏顶个屁用。你有台上的本事,去哪个团不得说了算。

霍针说,这事你别管,有我呢!

史改桃说,你千万别为这事生气,我不在乎。

霍针说,剧团是我办起来的,村里让我当团长,我不当,才让老黄当的。我要说了不算还有谁说了算?明天我就找他。

第二天上午霍针找老黄,老黄说,按你说的分,团里人都有意见,先等等吧!咱们稳点儿。霍针说,那要有人急用钱咋办?老黄说,从团里借。霍针问,怎么个借法儿。老黄说,每人借十五。

霍针琢磨了琢磨,问,那我呢?

老黄说,你当然也借十五,分红时多退少补呗。

霍针说,这就是你不对了,我能跟别人一样吗?我去哪个团也不能拿我当别人一样看!要不怎么叫角儿呢?你知道角儿是咋回事不?

老黄说,角儿不角儿别忘了你是业务团长,这团搞不好也有你一份儿。

霍针说,这个业务团长我不干了,你让别人干吧!

第二天是转台的日子,另一个村来接剧团。

到了新地方唱的头一场戏,叫打头炮。以前霍针每到一村都强调,头炮一定要打响,不然后面的戏没法唱。

现在妆也化好了,戏装也穿上了,他两手捂着肚子上不了台。两个演员扶他回到住处,他在炕上来回打滚儿。他会演,脸色却骗不了人,人们都看出怎么回事,只是不说破,给他端水,拿药,灌暖水袋,眼看就要开演了,他还在炕上打挺,老黄急得给他磕头的心都有,他就是站不起来。

老黄只好加了两个小戏,一个《打樱桃》,一个《小放牛》,看戏演上了,跑过去问他行不行。他说还疼。老黄看出来今天指不上他,只好让其他演员演。村里人冲的是角儿,听到霍针不上场,一个劲儿起哄,头一炮就这么打哑了。

戏没唱好,剧团在村里灰溜溜的,先是夜宵没了,演员回到住处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大锅菜里没几块肉,都是烂白菜,本来买了酒也不往外拿。演员们看了生气,说你们村太小气,连口酒也不给喝。村里人说,就你们这破戏还想喝酒,没喝尿就不错了!

周围的村听到唱得不好,原来想请戏的都不请了。几个演员来找老黄,说,这么唱可不行,这不是唱戏,是砸自个儿饭碗呢!

老黄叹了口气说,我就是玉皇大帝,也拦不住人家生病。演员们说,要不给他说说好话吧!老黄说,说好话顶屁用,他是要给那娘儿们多分钱。

这一说,几个人都不言声了。

到了晚上,戏台又布置起来。村里唱戏一般要敲三遍锣鼓,头遍锣鼓,家家户户出来的是孩子和老人,老人占座位,孩子们在戏台前打闹。二遍锣鼓,出来的是当家女人,后台清场的把台上的孩子们赶下来,灯也点上,就开始打第三遍锣鼓,这时台下已经坐得满满的了。

霍针一直在炕上躺着,敲了第二遍锣鼓,老黄让人去请他,他说,不行,起不来。

村里耳朵长的早知道了,说团长把主角得罪了。观众都向着角儿,组织起来在台下一齐喊,霍——针!霍——针!每一声都像在锥心!老黄万般无奈跑到霍针住处,赔着笑问,霍针,好点儿了没。

霍针说,拧着劲儿疼,你看我疼了一身汗。

老黄扫了一眼,没汗。说,按说你病了,我不该催你上台,你看台下观众不行,都喊你呢!

霍针说,比我强的有的是。

老黄说,观众就想看你,你坚持坚持吧!

霍针在台上演戏行,台下演戏没耐心,直奔主题,我坚持,分红的事儿咋办?

老黄说,分呗!

霍针问,咋个分法儿?

老黄说,听你的,你说了算。又说,明天我就回村,我跟白支书说,我不会唱戏,让他请会唱戏的人当这个团长。

霍针猛地坐起来,让会唱戏的人当,那就是他呗!他巴不得呢!这一下精气神儿来了,三两下化好妆,走到后台。乐队正在调弦,他往幕角上一站,有人喊,霍针来了!本来乱糟糟的台下,当下没了声音。霍针叫了一声板,台下鼓起了掌。等他一出场,台下已经欢声雷动了。

他不只享受了舞台,还享受了权力!老黄说要回村,就是向他交权。这么一想,以前唱不出来的高腔也唱出来了,以前不愿翻的跟头,也翻得轻松利索。台下像疯了一样鼓掌。

唱完戏,村里又给做了夜宵,酒也拿出来了,演员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着喝着突然想起老黄是给霍针许了愿的,一时气氛哑了。

第二天,老黄回了村。临行对霍针说,我回去问问白支书谁当团长,你先带着他们唱,等村里定了有人通知你。霍针一口答应。

老黄跟白支书商量,白支书说,霍针要能当,我早让他当了,得找个能降住他的人当。说完眼睛看着我。

我忙说,县里让我当包村干部,离开村子可不行,地委随时要下来检查呢!

白支书沉吟着,要不,你帮我们请两个演员,咱不能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我说,那我还得回馆里想办法。

老黄问,剧团那边咋办?

白支书说,先让霍针带着。你不回去,他总不能不上台。

第二天我回了县文化馆,听到老丁带着宣传队在大囫囵一带演出,急忙赶过去,老丁听了我的意思,沉吟着说,演员没有多出来的,好演员更是!我说,你给想想办法,都知道我是文化馆的,村里指着我呢!

老丁说,曹老师正在两面井下乡,过几天我让他过去帮帮你们。

我回到村里跟白支书汇报,白支书说,好,曹老师来了也许能镇住他!又对老黄说,剧团你先别去了,就交给霍针。他要是再装病,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没想到在等曹老师的时候,剧团出了乱子。

霍针看老黄不回来,唱得格外卖力气。因为戏唱得好,马上就有几个村跟他们订戏,又唱了一个村,邻县也跑过来联系。邢旺说,分了红,大伙儿唱得更有劲儿。

霍针说,分红得等团长回来。

史改桃说,老黄不敢来了,以后你就是团长,你说咋分就咋分。霍针一想也是,晚上跟管账的说,咱们分吧!

管账的把账做好,交给霍针。霍针不但把史改桃和邢旺的钱提高了不少,还把几个他不喜欢的人往下压。钱一发,剧团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有骂街的,有嚷嚷不干的。霍针听了说,我就这么分了,谁不干另找地方!

这话一出,嚷嚷的人都不言声了。因为嚷嚷走的并不是真想走,真想走的第一要找到下家,第二也不说不满意的话,说家里有事。看到没人真走,霍针觉得自己在团里有权威,对几个跟他不一心的人态度很冷淡。

没半个月,剧团里人走了小一半儿,开始是一个一个走,有说老婆病了的,有说腰疼上不了台的,再后来两个、三个一起走,明显是去了别的剧团。临走也不说不满的话,只说家里有困难,明年一定还跟着霍团长唱。

走的多了霍针有些心慌,他改了口,答应下回给大家多分钱。这些人说,我们可不是为钱,咱们唱得这么红火,要不是家里有事你赶我我也不走啊!

每走一个人,霍针就要顶上去。一晚上他演好几个角色,下了场,还要在乐队席上吹笛子,拉胡琴,这么演一晚比以前累多了,一累就想发脾气,一发脾气,原来没打算走的也要走。最让他想不到的是史改桃也要走,他问史改桃,你走?为啥?

史改桃说,邢旺要走。我年年跟着他,不好意思得罪他。

霍针说,我教你这么多戏,你好意思得罪我?

史改桃说,剧团走了这么多人,你一个人哪能撑得下去?邢旺说晚散不如早散,先出去的那几个成立了一个团,答应多分钱,等着我们过去呢!

霍针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他找到邢旺,说,邢旺,我对你们俩不错,你们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邢旺脸一翻,你对我有什么恩?我跟你有什么义?

一时把霍针问傻了。

邢旺又说,当初我们是冲着老黄来的。老黄在的时候你能装病,老黄走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走!不是冲着老黄我们早不干了。

邢旺和史改桃刚走,团里有人赶来告诉他,邢旺把戏装和京胡带走了,听说那边剧团缺戏装也缺乐器。霍针说,这可不行!带了几个人追过去。

两人已经走到大道边,正要拦一辆拖拉机,霍针拽住他们,让他们把戏装留下。

邢旺说,我们没拿你的戏装。

霍针说,有人看见你拿了。

邢旺说,谁看见的,让他站出来。

霍针不能说出别人,说,别管谁说,反正戏装不能带走。

邢旺说,我们真没拿!不信你问史改桃。史改桃在一旁点头,说,是,没拿。

霍针说,你把行李打开,我看看。

邢旺翻了脸,说,我的行李你凭什么看,你又不是公安局的。

霍针说,那咱们一块儿去公安局。

两个人你推我搡,邢旺看见这边人多,顺手捡起一块石头。跟着霍针的人也不愿打架,劝道,邢旺你要是拿了,就拿出来,我们也不怎么样你,要是没拿就当我们啥也没说。

邢旺坚持说,我就是没拿!

霍针想,别人能退,我不能,没了戏装戏没法儿演,他说,你要是没拿就把行李打开,不然你别走。说着揪住邢旺的脖领子。

史改桃首先拉偏架,她上前抱住霍针,邢旺趁机挣开,踢了霍针两脚,剧团的人见史改桃这样都气不平,一齐上前拉开史改桃,拽住邢旺。

邢旺手里拿着石头,被别人拉着胳膊,扔不出去。霍针上前扇了他两个耳光,抢过他的石头,顺手在他肩上砸了一下。邢旺顺势躺在了地上。人们打开他俩的行李,从里面拿出戏装和京胡。

霍针问,这是什么?

邢旺没话可说。

霍针又对史改桃说,我因为你,得罪尽了团里的人,想不到你是这种人!我瞎了眼!后悔没听老黄的。

有人要把邢旺送到派出所,霍针说,算了!有他们对不起我,没我对不起他们!拿着戏装和乐器回了村。

当天晚上邢旺带着人来砸场子,这时候自然是霍针在前面挡着,邢旺也下了狠手,霍针和几个演员都受了伤。霍针这才想起老黄的好,以前觉得老黄碍事,现在知道,没人当家这个戏唱不下去,等他想回去请团长时,团里人已经走光了。

7

老丁捎信,让我赶紧回县里。

我回去才知道父亲住了医院,他左臂疼。母亲以为他让风吹着了,扶他躺下。他说疼得不对,要去医院。

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又胖,母亲用自行车推着他异常吃力。刚下过雪,路滑,自行车前轮往上翘,母亲摁不住把,父亲从车上摔下来。

路过的熟人看到,帮她把父亲送到医院。医院诊断不出什么病,开始说胆囊炎,后来又说胆结石,就是没考虑心绞痛。因为把他送到医院时他的疼痛已经减轻,心电图是正常的。

服了治胆囊炎的药回了家,疼得越来越厉害。两个人挨到天亮,母亲又把他送到医院。这时张家口附属医院来了个姓朱的大夫,长得黑,人称“黑朱”。他让我父亲立刻住院。母亲问,不住不行吗?朱大夫说,不住恐怕以后就住不成了。意思是病情危急。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那天要是不住院,就会变成心梗。

经过这场病父亲身体大不如前,不过他心情很好,说了很多话,他告诉我要当一个正直的人,在任何情况下不投机,做老实人。

那些日子我心情不好。我写的剧本《春风》因为文化馆排不出来,领导让县剧团排演,老丁不高兴,觉得成了县剧团的成绩。县剧团也不愿演,他们正排晋剧《十五贯》,没精力再排一个新戏,张家口一位领导听到这个情况,说,让地区青年晋剧团演,不过剧本还得改!

我一听头就大了,对老丁说,我使绝了力气,让别人改吧!

老丁说别人改得还不如我,坚持让我改,我不敢不听。那个剧本改来改去,等到演出已经错过了良机,反响平平。现在回想,那是个很不成熟的剧本。

话题再回到霍针身上。

霍针灰溜溜地回了村,剧团解散的消息早传开了,有人见了他故意问,霍针,在外面演得好好的,咋回来了?

霍针说,唱乏了,回来歇歇。

又问,剧团呢?不是让你当团长吗?

霍针说,我才不当呢,操心大挣钱又不多,我算知道白支书不容易了。

他知道村里人在嘲笑他,觉得剧团散了也好,散了有别的班子请他,跟村里人离得越远越好。在家等了半个月,没有一个班子来请他。一个动不动装病拒绝登台的人,谁敢请?你唱得再好别人也不敢用了。

我找到丁馆长,建议把霍针招回馆里。他的事老丁听说了,不敢要他。说,快开春了,招来也排不了新戏,明年再说吧。我只好又回了村。

外面没人请霍针,霍针老婆挺高兴,他总算能守在家里了。自从嫁给他,能看见他的日子还没以前看戏的时候多。

村里没闲人,虽说是冬天,家里、地里活儿仍然不少。老婆不让他闲着,要么让他铡草,要么让他平地,弄得他心情很不爽。他想,这日子哪有唱戏好!又琢磨着要出去。

他主动去了几个剧团,看到他来人家都客客气气的,有的人还叫他“霍老师”“霍名角儿”。他说想来唱戏,人家说真不凑巧,我们人手够了。热情地介绍哪里缺角儿,其实是想支走他。他几十里地赶过去,对方说,早几天还行,这会儿我们的演员可丁可卯,赶走谁都不合适呵!

他跟人家说在县文化馆的经历,给什么领导唱过,领导怎么夸奖他。对方听得很入神。

他说,你把我留下,演一天就知道了,我能让台下疯了。

对方说,我信,就是我们庙太小,搁不下你这么大的神仙!

霍针问,啥意思?

对方说,你这么大本事,留下你团长就不是我的了!我敢留你吗?

那年冬天,村里人种地的积极性特别高,家家户户都在积肥、平地,有的还在地头打井,预备天旱了浇地,只有霍针天天窝在家里。老婆说,家家都在干活,你整天闲逛。你把猪圈里的粪起出来,往里面垫点儿新土。霍针拿着铁锹走进猪圈,用铁锹试了试,地冻得硬邦邦的,铲不动。他扭头走开了,说,我从小没干过活儿!老婆说,你小时候有生产队,现在没了,地得自己种,活儿得自己干,不起粪地里没肥,你咋种地?你以为你还是角儿,没人请你唱戏你就是庄稼汉!

霍针最不爱听这话,抄起碗要砸。老婆说,砸吧,家里就剩三个碗了,看你拿什么吃饭。霍针忍着气把碗放下,啐了一口唾沫扭头走了。

村里人正聚集在供销社议论白支书的病情。老人本来身体挺好的,前天冒着风雪查看村里的防空洞,没想到刚进去洞就塌了,幸亏一个小孩子看见了拼命喊,家里人把他从洞里挖出来在县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村里人去看,回来说,怕是救不回来了,六十五岁的人哪经得起这么折腾,看样子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

他们说白支书除了脾气倔,没一点儿不好。面上冷,心里善,当了几十年支书没占过村里便宜,他要是走了,不知道该让谁当支书。正说着,霍针摇摇晃晃地来了。

他一来,顿时就哑了场。

霍针看出别人不喜欢他,赔着笑往跟前凑。他不会聊天,说着说着又说到戏上,吹自己唱得怎么好。人们听了不言声,一个人站起身说,回吧!其他人跟着走,把他晾在那里,柜台里的售货员摔算盘,说,我该关门了。他只好怏怏离开。

想想他在台上给了他们多少快乐,下了台,竟然都不理他。不是他不想过平常日子,实在是平常日子容不下他。他得唱戏,没人让他唱戏,他就要想办法把日子过成戏。

恰恰在这时他看见几个男人往村外走,里面有本村人,也有外村的,这些人走路溜着墙边,眼睛警惕地躲闪着人。

他原打算回家,看见他们就想搭几句话,没想到他们走得飞快,明显在躲他。他快走几步赶上去,那几个人看清是他,松了口气,是你呀,我们还以为是谁呢!

霍针问,你们干啥去!

他们说,不干啥。想了想又问,你在村里闲逛啥,是不是觉得日子没意思?

霍针说,我是个唱戏的,不唱戏就没意思。

唱戏算什么,我们玩得比唱戏有意思!想不想玩玩儿?

霍针听人说过,村里有人聚伙儿押宝,不敢在村里,夜里都到村外的窑上玩儿。他说,想!我早就想!

想就跟我们走吧!

有人反对,说,要他干什么,他没钱,胆子又小。

霍针来了冲动,说,你们也太看不起人了,我唱了一冬天戏能没钱吗?

刚开始他是不下场的,这也是赌场的规矩,新人只管望风。赌场不固定,有时在荒野的大坑里,坑底点上一堆柴火,既能取暖又能照明,每个人都穿着皮袄,把火堆严严地遮住。霍针站在大坑上面观察,发现有人过来就咳嗽两声。这么望一夜风,赢家分给他一两块钱。

天太冷时也到村外砖窑里赌,霍针坐在窑顶望风,里面热火朝天的声音让他激荡,他在戏里演过赌徒,真正见赌还是第一次,没想到这么刺激。

在上面待时间长了,他跳进窑里,赌徒们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嗡的一声四散奔逃,看到是他又聚拢来,骂,你下来干什么?再往下跳老子揍死你!霍针一脸歉疚,说,天太冷了,进来暖和暖和。

手痒了吧,想来一把?

霍针笑得谦卑,想试试。

算了算了,你哪是干这个的,给我们望风吧,旱涝保收。你也就是个望风的料。

霍针说,我试一把,就试一把。

霍针试了,想不到一试就赢。再试一把,又是赢。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有默契的,为的是把他拖下水。兜里一鼓他来了信心,他戏唱得好,干什么不聪明?唱一冬天戏,还不如在这里赢一把挣得多。

天没亮他带着兴奋和疲劳回了家,老婆看他总往外跑,怀疑他在外面有了人。可他睡醒了爱往炕上摁她,就不像在外面有人的样子。问他夜里干什么,他扔给她五块钱说你别管,她说,你不是当贼去了吧?霍针说,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在草滩里玩了两天。

老婆瞪大了眼,赌?那是出人命的事儿!

霍针烦了,出什么人命,我又不下场,给他们望望风。

老婆说,那也不行,公社抓住就得蹲号子。

霍针说,我没赌凭什么抓我,滚一边儿去!

霍针从望风到下场,从下小注到下大注,只用了十天。十天后他赢了五百多块钱,五百是个大数目,那时娶一个媳妇都花不了三百。这么一比,五百相当于现在的五十万。

第二天传来消息,白支书没了。赌徒们停了赌,他们也念白支书的好处。丧礼上霍针吹唢呐,吹着吹着流了泪。他知道他家的地是白支书组织人种的,成立宣传队是为了帮他。现在人死了他得尽一份力。一个丧礼下来,两个腮帮子都吹肿了。

夜里,他梦见白支书进了屋,白支书说,霍针,日子好了,你烧得不轻!他赔着笑。白支书又说,你爹跟你师父都托付过我,我不能看着你栽了,你该收手啦!他说,二伯,我就是爱唱个戏,还能栽什么!白支书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收手有你后悔的时候。他倏地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想收手,赌徒们在外面一喊,他又动了心。他忍受不了日子的平淡,没戏可唱,天天办丧事也行,可惜村里不能天天死人。赌徒们一招手,他脚下顿时就热了。

他在老婆的斥骂声中离开了家,到了草滩,他又想起白支书,说,要不我给你们望风吧!赌徒们嘲笑他,说,你怕了!他说,谁说的?我还没赢够呢!他们说,好,今天你再赢。

这回他的运气没了,一坐下就输,五百多块转眼没了。白支书站在对面,说,行了,回家吧,别让你爹挂记你!

赌徒们问,咋的,不敢玩儿了?他梗起脖子,谁说的?赌徒们互相眨了眨眼,他便又开始赢。他们说,想不到你还有点儿手气。霍针说,这算什么,当初大领导来咱们村,我站在地头给他们唱戏,那是什么阵势!几个赌徒说,是呵是呵,霍针你是茅厕里的耗子,见过大的!

正说着庄家把手摁在碗上,众人不再说话,盯着宝碗。庄家把碗来回摇,众人的呼吸渐渐凝滞,猛地喊一声“开”,宝碗掀开,里面的点数不高,却刚好把霍针的钱收了。

霍针骂一声,把钱扔在地上。

赌徒们说,霍针,别再说唱戏的事了,一说唱戏你准输。

霍针说,唱戏怎么了,不唱戏拿什么跟你们赌。正说着庄家喊一声“开”,霍针又输了。

霍针输开了口子。一赌就输,越输越赌,一起赌的看他入了圈套,再不给他赢的机会,几天后他输了一千多。赌徒之间的账是来回顶的,有人输了,说,把霍针欠我的钱给你了。再有人输了,也说,霍针欠我的钱,是你的。这么顶来顶去,霍针的钱归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人是外村的,姓刘,眼斜,一起下注的人叫他刘斜眼。这也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把账归到外村人身上,本村的人咋好意思逼他还账!

这天夜里霍针又要下注,刘斜眼摁住他的手,你把账还了再下!霍针说,再让我玩一夜,我能赢回来。刘斜眼说,这一行有规矩,输够了一千先结账。

霍针说我没有。他把裤兜翻出来,让对方看,你看你看,真没有!

刘斜眼翻了脸,日你娘的,不拿钱你来赌场干啥来了?骗人来了?我劈了你!

别人拉开他们,说,霍针,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有空手来赌场的,输了就得给人家结账。

霍针说,今年剧团散得早,我没挣下多少。

刘斜眼说,剧团散不散跟老子屁相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霍针说,我肯定还,就是当下还不了。

刘斜眼说,还不了钱,还我一条腿也行,你看我的眼了吗?这就是当年我欠账落下的。说着抄起一根棍子。

看着对方的斜眼,霍针有些心慌,来真的呀?

刘斜眼说,你打听打听,我刘斜眼多会儿来过假的,监狱我都住三回了。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还不了钱把你的腿拿来。

回到家霍针跟老婆要钱,说还不了赌账人家要他的腿,老婆哭着把十三块钱扔给他,说,我手里就这么点儿钱,你给了我,我没花过。霍针拿着十三块钱去了赌场,刘斜眼骂道,你他娘的逗我们玩呢?你拿的这是多少钱?

霍针说,十三块。

你欠我多少?

一千二。

欠一千二你拿来十三,你唱的这叫什么戏?耍我是不是?说着伸手给了霍针一拳,霍针被打得栽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一搡,说,我又不是你爹,你靠我怀里干什么!

霍针爬起来看了看周围,没一个人帮他,他给刘斜眼作个揖,说,哥,我真没了,这十三块还是从我老婆手里抠出来的。

刘斜眼手一挥说,没了好办,这钱我不要了,要你的腿,先敲断你的左腿,右腿给你留着唱戏。说着抄起棍子照霍针左腿扫过去,霍针一跳闪开了,刘斜眼说,你还敢躲,这回把你两条腿都废了。

本村一个赌徒拦住刘斜眼,说,好歹是个唱戏的料,给他把腿留下吧,我给你们做个保人,让霍针先还你一半儿,剩下的六百明年还。霍针你看怎么样?

霍针说,大哥,六百我也拿不出来,真拿不出。

那咋办?

霍针说,要不,我给你们唱一段儿戏吧!

刘斜眼让他气笑了,说,你们听听,他还要唱一段儿戏。

霍针说,我真没钱,这十三块还是我老婆的。

旁边有人说,干脆拿他老婆顶了账吧!

霍针脑袋嗡的一下,想死的心都有。转念一想,老婆本来就不是他想娶的,离了也行,不过孩子咋办?正犹豫,听见刘斜眼说,他老婆我不要,让他老婆跟我睡两回倒行,睡一回顶六百,睡两回顶一千二,剩下的零头我不要了。

霍针抬起头看了看,觉得这是开玩笑。刘斜眼不像开玩笑,再看别人也不像开玩笑。他想,离婚行,别人睡可不行。老婆让别人睡了在村里还怎么活。

他说,你这就是欺负人了!

刘斜眼说,你们听听,他欠我的钱倒成了我欺负他。我不欺负你,你还我的钱。

霍针拿不出钱,眼看刘斜眼又拿起了棍子。说,大哥,求求你放过我吧。想睡女人,你挑长得好看的,我那老婆我都不想睡,你睡有什么意思。我丢人你也丢人。

刘斜眼说,你欠了钱总不能不还吧。你放心,我不嫌你老婆长得丑,实话跟你说,我都三年没睡过娘儿们了,懒得睡,这回想睡也是替你着想,谁让咱们耍过几回呢!

霍针抱着头蹲在地上,这是身体语言,表示无奈表示屈服!他以为刘斜眼只是想羞辱他,不是真的。

在场的人都夸他,说,你看人家霍针,多有骨气!欠了钱想什么办法也得还了。霍针,就冲你有骨气,今儿晚上我们还让你上场,你赢了,就把斜眼的账顶了,输了,我们替你拿。

霍针本来是痛苦的,一下了注,就忘了痛苦,他两只眼睛瞪得血红,大碗一开,赢了!再一开,又赢了!人们说,霍针今天来了运势,斜眼,再赢几回他老婆你就睡不上了。

霍针来了信心,他不知道常年的赌徒都会出千,想让他赢他就能赢,想让他输他百分之八十得输,想让他赢是想让他忘了屈辱,想让他输是要让他心服口服,到了快天亮时,霍针又输了三百多,这些人说话算话,输的钱不让他还,都给他消了!

散场时刘斜眼说,回去跟你老婆说,今儿夜里我去。

霍针脑袋发木,他觉不出屈辱,只觉得困,回到家就躺下了。

那天夜里,老婆为他担心了一夜,不知道他拿着十三块钱能不能顶上一千二的账,看到他平平安安回来放了心,饭给他做好了放在枕头边,等他醒来吃。

霍针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中间他醒来过,不想起来,起来他没法儿跟老婆说,接着装睡,装着装着真睡着了。到了晚上他才爬起来,老婆问他怎么样,还了十三块钱,人家答应吗?

他含糊地说,答应了。

老婆放了心。

天一黑霍针就出去了,到了窑上,想把钱赢回来。刘斜眼拦住他,跟你老婆说好了吗?霍针说,让我玩一夜,我能赢回来。刘斜眼说,行,你玩吧,我去你家玩!霍针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真去了。

霍针老婆正搂着孩子睡觉,听见外面门响以为他回来了,起身点上灯,看见一个斜眼男人走进来,急忙用被子掩住身体,呵斥,你想干啥!

刘斜眼问,霍针没跟你说?

说啥?

我跟霍针说好了,他说你答应了!

炕边有把剪子,霍针老婆抄在手里,说,你快走,要不我喊人了。

刘斜眼说,他押宝输了钱,我跟他说睡你,睡一回顶六百,睡两回我就不要了。给你这么高的价也算看得起你,他也答应了!

霍针老婆怔在那里。刘斜眼看她发呆,又说,这是两相情愿的事,霍针愿意,我也愿意。

霍针老婆说,我不愿意!

刘斜眼说,他说跟你商量好了!

霍针老婆问,他在哪儿?

刘斜眼说,在窑里。

霍针老婆说,你让他回来,我问问他。我瞎了眼嫁了个畜生!

刘斜眼说,这事儿不赖我,赌钱有赢有输,赢能赢得下,输能输得起,都是心甘情愿的。

霍针老婆擦一把泪,既然他答应过你,你让他回来我问问,真有这码事,我们欠不下你的钱,肯定还你。

当天夜里霍针没敢回家,他在窑上给人望风,一直望到天亮。清早回家,老婆问他怎么回事,霍针低着头不言声。老婆说,这么说斜眼说的是真的了?

霍针蹲在地上抽烟。老婆哭,说,我千辛万苦嫁了你,以为嫁了条汉子,你倒霉时我就想,我男人是薛仁贵,早晚有显贵的时候,你一年不着家,我就想你不待见我,我也对你好,是块石头我也把你焐热了,想不到我落了这么个下场!

霍针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地里。

老婆一边哭,一边数落。数落完了给他把饭热了,霍针没脸吃,耐不住肚子饿两下把饭扒拉到肚里放下碗就走。

老婆问,你去哪儿?霍针说,我今儿扳回来。老婆不拦他,说,你去吧,我盼着你赢,你要是赢了算,赢不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霍针心一横离开了家。到了窑上,刘斜眼摁住他肩膀问,跟你老婆说好了?霍针不言声。刘斜眼又问,到底说好了没,给个痛快的!霍针大声说,说好了,我今天扳回来,睡你老婆!

后面的故事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村里人传的,说刘斜眼去了他家,他老婆敞着门正等着,看见刘斜眼进来就笑了。刘斜眼问,霍针跟你说明白了吧?

她说,说明白了!

刘斜眼问,咋办?

她说,他说咋办就咋办!

刘斜眼反而有些犹豫,说,要不算了,我自认倒霉了!

她说,算了哪行?我嫁了霍针就是他老婆,他欠了你的钱就是我欠你的,过去讲父债子还,夫债妻还,他还不了自然我还,你上炕吧!

刘斜眼没见过这么镇定的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霍针老婆说,趁孩子睡着,麻利点儿。

刘斜眼上了炕。

霍针老婆说,先说好了,我就还这一夜,你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过了今夜我就不还了。刘斜眼点点头,有人看见他清早从霍针家离开,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

那天夜里霍针没赌,人们说,你赌就得下现钱,不能欠。霍针只好望风,心却惦着家里。快天亮时他离开土砖窑,不敢回家,打听到二十多里外一个村正唱戏,找到了那里。

没想到班主是老康。县里到处在搞承包,老康想包文化馆的宣传队,老丁不同意,便带着小郭跑出来成立了自己的戏班。以前给霍针配戏,他学了不少本事,只是嗓子略哑!不过他知道笼络人,招来了不少好嗓子。

看到他来,老康安排房东做饭,请他喝酒,说他是个难得的好角儿!

霍针马上说,我来你这儿得了。老康嘬着牙花子说,以前做梦都不敢想,我们是小庙,哪敢请你这个大神仙?霍针说,这话我听多了,都是不想留我的。老康故意问,你唱得好,为啥不留你?霍针愤愤地说,他们撅着屁股望天,有眼无珠呗!

老康听他这个口气,便说,我们人手够了!霍针急了,说,你不留,我就走投无路了,我教了你那么多,没点儿情分吗?看老康还不说话,又说,我不要主角的钱,按普通演员。我知道你是怕我这个脾气,试我一个月,看我还是那个脾气不?

老康说,你师父到处打听你,让你去呢!霍针说,我饿死也不去!老康问为啥,霍针说,都说我是他儿子,我咋去?去就成了真的!

看他说到这份儿上,老康只好答应他。

想到老康以前给他配戏,现在成了他的班主,霍针后悔以前的任性,他想好好演,把名声扳回来。他相信一上场就能让观众服他,各个戏班都会要他。

当晚他化好妆,要上场了他哥哥和村里人骑马赶来,让他回家。霍针说我唱完了再回去。霍建给了他一耳光,说,都出人命了,你还唱!

他跟着哥哥回了家,见老婆直挺挺躺在炕上,身体已经僵了,衣服虽然破旧,却干净整齐,脸上还用红纸涂了脸蛋儿。旁边的孩子也死了,脸是青紫的。村里人说她先掐死孩子又喝了农药,看样子是早打算好的。

还有一个版本,是刘斜眼传出来的,说他去了,却没敢睡霍针的老婆,因为他觉得那女人不对劲儿,那女人不是脱裤子,是笑着把裤子撕了。他哪还敢上!有一万个胆子碰上这种女人也打了退堂鼓。

不同的故事版本在这一带流传,同样令人唏嘘不已。主人公却不知所踪,他永远离开了他们村,给村里人留下了故事和感慨。

8

八年后我当了文化馆副馆长,老丁退了休,我主持工作。

文化馆还是老样子,一收了秋写作组的人写剧本,美术组的人画布景,艺术组的人排戏。只是我写的剧本,已经不再写“大包干”,改写国企改革了。

演员还是从农村招来的,他们老实、低调,却缺乏悟性,曹老师常常想起霍针,说,要是霍针,教一遍就会了。邢老师说,要是霍针,还要反过来教你呢!馆里人都笑。

有一天邢老师喊我,崔馆长,你出来一下。

我问,干什么?

邢老师说,外面有个人像霍针。

我走出办公室,果然看到大门口有个男人在徘徊,我赶紧返回办公室。他不来,我常常想起他,来了却是个心病。

刚坐下,那人就走进来问谁是馆长。我说馆长不在。馆里认识他的都躲了,新人不认识他,介绍说,这是崔馆长,我们没正馆长,崔馆长就是馆长。我又盯了一眼,确切无疑就是霍针。

霍针也认出了我,装着不认识,说,崔馆长,我以前在这儿学过,还想再学学,不知道行不。我问,你有什么特长,是想学演戏,还是想学乐器?他说,我什么特长都没有,学什么都行。我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感慨起来,我问,你会什么乐器?

他犹豫了一下,说,都不太会。

我问,打过扬琴吗?

他说,打过,打不好。

笛子呢?

他说,吹过,也吹不好,差得远着呢!

我又问,要是唱戏,你是演生角,还是演旦角?

他说,演就更不行了,生角旦角都拿不起来。

听他这么说,我心软了,说,你是霍针吧?怎么老成这样了。

他说,崔老师,我早认出了你,你不认我,我也不敢认你。我以为你不想认我呢!

我说,我们有时还念叨你,你是个好演员。

他说,不行不行,我真不行。想来跟老师们学学,提高提高。

我说,什么学不学的,你就留下吧!

留下他我才知道,他已经唱不了戏!嗓子坏了!不过他会乐器,留下也有用。我想,不管怎么说他的天性是属于艺术的,我们不收留他,谁收留他呢?

这时,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推行了十年,连基层干部都愿意承包了,怕再变回去。不光农村包地,城市里也包工厂,包饭店,包剧团,只要能包的通通都包。老丁退休后,我把老康请回来,让他承包文化馆宣传队。他把好演员都拢到了一起,每年能给文化馆交八万块钱。我坐收八万块钱给馆里人发奖金,有啥不高兴呢?后来我跟县政府要指标,把他转为了文化馆正式职工。我提馆长后,跟上级推荐把他提成副馆长。他感激我,工作越干越有劲儿!

我再没写过《春风》那样的剧本,父亲说,文化馆多了个平庸的馆长,少了个有前途的编剧。仔细一想,我也是一个陨落者!

芸芸众生多少人被风浪淹没,才华不过是手中的一块木板,有时候能救你,有时候救不了你,跟上潮流才算智者。

在老康承包的宣传队里,霍针帮着排戏,他是个好乐手,什么乐器都拿得起来,演员嗓子唱不上去,他用胡琴一托就上去了。演员忘了词儿,他能用胡琴提醒,有了他,乐队有了灵魂。

喝酒时,我常跟别人说起他当年的风采,比现在的歌星、影星一点儿不差,要不是嗓子坏了,霍针不逊于他们。

霍针低着头一声不吭。我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我不想那时候,就想现在,想我的路在哪儿!这个冬天唱完我还得回去种地!活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是个农村人,只是没好好种过地!

听了他的话,我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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