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本的茶馆
2024-01-09卫毅
卫毅
王笛那一代成都人见面喜欢说“口子上啖三花”。“口子”是“街口”的意思。“啖”是“吃”的意思,苏东坡的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颗”,用四川话发音会更准确。这都好理解。“三花”一词,则需要老成都人细说才能明白。
我第一次跟王笛见面的时候,提出到茶馆坐坐。王笛说,我们在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见。在鹤鸣茶社,刚坐下来,王笛就解释了什么叫“三花”。“我小时候喝的是三级花茶,就是最大众化的茶。我1991年去的美国,1997年回成都的时候,到茶馆喝茶。茶倌问,喝什么茶?我说,要‘三花’。他说,现在最差的都是‘特花’(特级花茶)了。”
从“三花”到“特花”,好像符合某种沿时间“上升”的“规律”。王笛则说,也许现在的“特花”就是当年的“三花”,只是改了名字而已。更老的成都人,说的是“口子上吃茶”。那时候,连“三花”这个词都没有。一位署名“老乡”的作者,在1942年的成都报纸上有些悲观地预言:“只消社会进步,有代替茶馆的所在出现,它定要衰落,甚至于不存在。”
王笛在《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的结尾写道:“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尽管仍然会像五十年前世纪开始的第一天那样,把茶馆的门板一块块卸下,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和这个城市一起,已经踏入虽然轰轰烈烈但是已不再属于茶馆和茶客们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
为了书写这个不同时代的茶馆,于是有了《茶馆: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与复兴,1950—2000》。王笛出生于1956年,对于这一时期的成都茶馆,有更多个人的亲身体会。这两本书构成了成都茶馆的百年史。“这个百年史,虽然主题是茶馆,但是也是从茶馆这个微观世界所看到的一部中国城市的百年经济史、百年社会史、百年文化史、百年大众史、百年日常生活史,乃至百年中国人的心性史。”
王笛历时多年对于茶馆的书写,让他第二次获得了美国城市史学会颁发的两年一度(2018—2019)的“最佳著作奖”。颁奖词说:“本书以多学科交叉的研究取向,采用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的方法和理论,并挖掘各种历史文献,包括报纸、日记、个人记录,以及茶馆文化的口述数据,使这个研究非常深入。”
对于媒体人而言,王笛的著作有非常多的可借鉴之处。如何从微观处思考宏大?如何从普通人身上看到时代?如何从纷繁材料中寻找新意?都是我们面对的共同问题。王笛带着我转了许多地方,那种在现场讲述历史的感受是非凡的,能让人看到立体而丰富的细节,并自然而然地将时空中的茶馆及茶客进行比较,感性的所见与理性的所想相碰撞相融合,会构成复杂而新鲜的文本。
出自具体个人的文本,或者说“碎片”,提供了看待历史的新角度。每个人对于历史本身叠加自己的文本,历史才会更丰富更可见,才会不断地接近“真实”本身。没有整体的历史,只有不断扩展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