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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在经典叙事中做人性实验

2024-01-09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31期
关键词:陈宇满江红张艺谋

张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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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国庆档上映的电影《坚如磐石》,剧本由陈宇原创。陈宇是编剧、导演,也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几年前,他写完这个故事,觉得“写大发了”,想找一位强有力的导演合作,辗转给到张艺谋,张艺谋第二天就决定:拍。

于是有了陈宇和张艺谋的第一次合作。

9月27日,电影正式上映前一天,北京万达 CBD 影城,首映礼上,张艺谋、陈宇和诸位主演在舞台台沿坐成一排。陈宇回顾,张艺谋当初看了剧本后,约他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聊剧本。要一周吗?陈宇疑惑。张艺谋说,就按一周打算吧,每天聊。

一天后,正是《坚如磐石》上院线的那一晚,我在陳宇的工作室见到了他,聊起这个过程时他说,“我得理解他在想什么,知道他现在的艺术创作理念。反向,他对我也有好奇。”作为学者型创作者,陈宇不可避免地思考,他们即将做的这部电影,在电影史的坐标中会居于何处?

聊了真有一周,两人在创作观和创作方式上达成共识。

观众在成片里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金江市发生一起公交车爆炸案,嫌疑人当场死亡,后续牵连出金五集团董事长黎志田与副市长郑刚的明争暗斗。

片中有多段精彩群戏,几个主线人物也富有戏剧性:张国立演的副市长郑刚,娶了高官之女,一路走来,为了官位不择手段;于和伟饰演的黎志田是穷苦棒棒军出身,白手起家后做大,集团涉足地产、娱乐等多个行业,平素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包括笼络官员、提防一起打天下的平辈、关心单纯的女儿、考察想扶上位的女婿。从那起爆炸案起,郑刚代表的官和黎志田代表的商勾结多年的事实逐步显露,他们的关系也逐渐破裂。

雷佳音饰演的警察、郑刚养子苏见明参与调查爆炸案,他高智商但人情迟钝,凭直觉和经验查案,一路被牵着走,最后才察觉养父背后可能有一个不堪的黑洞,其中还藏着自己隐秘的身世。

中秋国庆小长假结束,国庆档收官,《坚如磐石》以8.8亿元的票房成绩领跑。

《坚如磐石》一拍即合之后,陈宇担任原著作者及编剧与张艺谋又合作了另外两部电影,已分别于过去两个春节档上映。《狙击手》(2022)以小见大,聚焦抗美援朝战场上,五班班长、士兵与敌军进行的冷枪冷炮战。《满江红》(2023)以悬疑类型为基底,辅以喜剧元素,讲抗金名将岳飞去世后,秦桧府中上下内乱的故事,以 45.44 亿元的成绩位列2023年春节档票房第一。

陈宇和张艺谋编导合作的三部影片呈现出一些共性,比如创作者对戏剧性的着迷,对经典叙事的追求。《坚如磐石》剧情扎实,《满江红》和《狙击手》更是符合“三一律”原则,在一天里、一个空间内,讲服务于一个主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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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能会走向自己的反面,陈宇说。在执着于内容之前,他有过对形式的极度迷恋。

他上大学是在西安,“一个极其质朴的环境”,别人在食堂都端着不锈钢盘子排队盛饭盛菜,他偏要夹两个青花瓷盘在腋下。他以此为例,形容过去自己身上那种艺术家式的自我。

后来进入北京电影学院读导演系研究生,第一次拍作业,题目是“爱情是什么?”陈宇的片子是这样的:两个相同颜色的茶杯(代表一对恋人)被放进一个托盘,“进入到某种约定或婚姻”——他饶有兴致地回忆:一个茶杯离开,和另外颜色的茶杯摆在一起;四个茶杯组成新的两对;最后它们又分离,每个托盘上只剩下一个茶杯。这是个全由静态图片组成的故事:爱情就是那几套托盘上的茶杯。

“你也可以说它很别致,我自己当年还挺得意的,但是今天看起来,是一种抖机灵式的创作态度。”陈宇说。

硕士毕业后,陈宇觉得自己在剧作原理、演员指导上仍有欠缺,决定到中央戏剧学院读博士。在采访里他回顾,那对他有“醍醐灌顶式的帮助”。他在博士论文中对戏剧和电影的本质进行比较。戏剧原理为他日后做电影剧本提供了方法论上的支点。

流媒体上能看到的《蛋炒饭》(2011),是他编剧、导演的作品。从特殊年代到改革开放、市场大潮兴起,三个北京胡同里的孩子长大,有人留在原地,有人往南走,闯条路。在极小的人物关系的变化里,大历史的影像偶尔交错出现。此片入围第18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获得最佳电影处女作奖。

在创作观的转变与个人心智的成长相吻合。“从相对极端的自我,成长、成熟,跟这个社会形成关联,我的自我跟其他人形成呼应、共振。”陈宇这样总结。

创作上,陈宇转向了经典叙事,他认同的原则包括:叙事要完整——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每个部分充分完成相应的功能;有一套相对科学有效的方案在时间轴内披露、隐藏、传递信息;叙事应符合大多数人能欣赏的价值观,等等。

他想做一部“硬碰硬”的电影,从情节、结构到人物设计,都足够结实。这硬骨头,啃不啃?他问自己。

《坚如磐石》就是在此背景下创作出来的。思考和创作是艰难的。对着空白的 word 文档,看光标闪烁,枯坐、思索一连几个小时,是常态。最长的一次,连着三天,陈宇一个字没写出来,到点他就去吃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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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初,张艺谋给陈宇打电话,想做一个本子,三点要求:讲抗美援朝,不要宏大叙事,强化叙事魅力——这是《狙击手》的起点。

《满江红》的题面则是山西的一处宅院,张艺谋带陈宇去参观,请他据此想一个故事。

三部电影合作下来,编剧和导演之间有分歧、争论,很正常。比如一个人物,在某处,张艺谋认为应该更强势,陈宇觉得应该藏。这样的时候很多。

通常,陈宇会把争论生成一篇阐述,“我们开始是怎么想的?我们有几种方式,每种方式好处在哪,缺点在哪?综上,我推荐这种方式。发给他。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讨论了,按照他最后做的决定,我实现就行了。我们赶紧去下一个问题。他作为我尊敬的人,作为导演,无论从哪个角度,我相信他最后做的那个决定,是最符合电影的决定。”

张艺谋给过陈宇这样的评价:“陈宇, 你还是经常能想出一些好的故事,故事也讲得很跌宕起伏。”未来,他们还要合作第四部电影。

从《坚如磐石》到《狙击手》到《满江红》,剧本都经得住分析,开头都有悬念:《狙击手》是在茫茫雪地里,美军想俘获神枪手,而五班受命要带回战俘;《满江红》的开端,是一个死亡的使者,一封丢失的密信,一个惊慌的小兵;《坚如磐石》带领观众进入的,是一桩凶手明显可见的车毁人亡的爆炸案。

2023 年刊发于核心期刊《当代电影》的学术文章《基于“叙事动力学”的类型片创作方法论——与电影<满江红>原著及编剧陈宇对谈》里,陈宇在分析《满江红》时使用了“升维”这个概念:在貌似倒霉的小兵张大身上,情节动作上的升维体现在“破案求生—刺杀复仇—逼出诗词、献身取义”的变化;同时完成人物的升维,“探子囧兵—机敏刺客—英雄义士”;从而实现主题的升维,从生存,到复仇,到“家国精神的彰显”。

好的剧本要有精准的用途、结构和支点,但是,陈宇强调,叙事最终指向的是对人性本质的挖掘。

于是随着故事发展,观众发现,《狙击手》的五班班长在极为有限的客观条件下,和敌军对抗,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人性之光彰显;《满江红》里,小兵被冤枉不是主线,几个小人物的刺杀失败不是结局,让所有人为之赴死的竟然是一首词;《坚如磐石》中,一个利益相关公司老板的死不是最终答案,因为钱外有钱,官上还有官。

《坚如磐石》主创人员合影

兽性和神性的糅合可能是人性的本质

——对话陈宇

人:人物周刊 陈:陈宇

暗黑中的那一点点微光

人:和张艺谋讨论《坚如磐石》的那一周里,你们找到了怎样的理念共识?

陈:他第一句话问我,觉得这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电影?接近于现有的哪种影片?我会大概讲一下我对这个影片的未来样貌的预期。

人:你觉得剧本阶段的《坚如磐石》接近什么?

陈:我会用一些关键词:冷峻、凛冽、硬核、爆裂、人性的深度、人性之光。这是一个犯罪片,实际写的是人的欲望,当欲望让人异化后,会产生怎样的悲剧?这中间有反面人物的异化,但是在与黑暗事物交手的过程中,正面人物在异化下挣扎呈现出的人性之光,也是我特别期待去呈现的。我不迷恋于暗黑的美,而是暗黑中的那一点点微光。于是我把故事的主要视点放在苏见明身上。

两个大佬(郑刚和黎志田)之间那种暗黑的厮杀、博弈,呈现的是人性被异化后的奇观。苏见明这样一个正常的、让人同情的人,在这中间被绞杀,他呈现出了面对强大漩涡时人的力量。

人:你写这个原创剧本时,是把你刚才说的那些关键词有意识地连接起来了?

陳:那时我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方法论开始相对成熟、稳定下来。我想写一个扎实的古典主义悲剧。因为每个人都有欲望,欲望在特定的时期、环境、行径下被扭曲,人就不可避免地被周围人群、包括自身形成的黑暗吞噬。

古典主义美学到今天形成一种经典叙事,classical——你可以说它是经典的、符合多数人审美的、带有古典意味的。我认为它是到目前为止最为有效、让多数人能接受的一种叙事方式。

电影史上有很多阶段,我们都在探索新的电影语言,我一度非常迷恋这些。但真正进入行业以后,我发现,那些实验应该内化,为叙述服务,我会把真正讲好、讲清楚故事列为我的第一目标,而不是让特立独行、抖机灵成为我的抓手,我就开始走向对经典叙事的回归。写《坚如磐石》,第一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想挑战经典叙事这个硬骨头。

第二,我特别迷恋对人性的理解和认知。一个故事本质上最终会指向对人性的认知。我认为人性是个黑箱,研究自我是最困难的。我们只能不停地实验,看不同实验条件下人的行为,去找人性的特质是什么。挺难找的。

好多作者写人性,人打着解放天性的旗号要实现自己欲望,本质上那是动物性,是兽性,这只是一头。另外一头是神性,有的人能为了某种崇高的价值牺牲自己的利益、性命。比如,为了救好伙伴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跟兽性是完全背离的,兽性是我一定要保自己的命,甚至一口食物都从自己孩子嘴里抢过来吃掉。在兽性和神性的中间所呈现的面貌,或者说兽性和神性的糅合,可能是人性的本质。

尤其是受过经典戏剧作品的熏陶后,我回归到对我认为更为宏大、主流的叙事艺术的创作和探索,表现人性的命题成为我创作的目标和动力。

人:让你反复回看、思索的古典戏剧有哪些?

陈:其他也看了很多,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李尔王》、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曹禺的《雷雨》、老舍的《茶馆》这几个,是做到对一字一句都有分析和思考。

《狙击手》剧照

一个优秀的剧本,以50万字到100万字的废稿为基础

人:你说过编剧工作是非常务实、艰苦的,能不能结合你的创作经历具体讲讲?

陈:我跟后辈、学生是这么说的,你想写出一个优秀的剧本,前面没有 50 万字到 100 万字的废稿为基础,不太可能。这些理论、你想清楚的这些事,最终应该形成你的本能、身体记忆。写出来,可能开始很烂,当你想了几十个这样的人物,就逐渐上道了。无论是走哪条路,用什么方法论,这些活你得干过。

人:是不能避免的苦修。

陈:对,有这种苦修,才可能完成一个优秀的作品。我在《坚如磐石》之前是几十万、上百万字地写,我刚毕业那阵,中国电影产业化还没兴起,我什么活都干,广告片、宣传片、各种电视剧。

我不相信天才的出现,特别是对电影这种高度集成化、系统化、具有工艺要求的形式而言,像音乐家那样脑海里飘出来一段音乐,把灵感写下来就成为千古绝唱,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类似于这样——在电脑前对着空白文档——艰难思考的过程,实际上我就锻炼出了思考的复杂性。我一直认为人的思考是有维度的。大部分人的思维是一维的:我喜欢这个男孩,我跟他好;我不喜欢这个领导,我远离他。

而日常生活中的烦恼可能是二维的:我虽然不喜欢这个领导,但是我得养家,于是我虽然很反感他,但我必须把我的工作调控好,让他重视我。

在文艺作品中,可能再深一层:我不喜欢这个人的做派,又要去迎合他,但到最后我还是冲他拍桌子。就形成三个维度。

建立多重维度的思考,寻找这些维度之间关系,我把它归结为进行复杂思考的能力。电影的创作,涉及的要素特别多,至少要想几千个思维的点,还要把它形成结构,非常复杂。说一个作者相对成熟,可能跟我刚才讲的这个有很大关系。随着训练、思考,逐渐具备了思考复杂问题的能力、组织复杂思考的方法,可能他能做的作品,深度、圆融度、自洽性,能够到一个更好的层次。

这种维度的思考也进入到我的方法论中。我经常会就自己的作品跟团队一起讨论。有三个维度是成为一个剧本的基础。我还必须要做到,在这三个维度再往上提升一个维度,非常难。它不是机械叠加,是维度的上升。看起来我写的是这样一个事,突破这个维度天花板,在新的维度里又进入一个全新的方向。但它们是相关联的,不是乱跑的。观众以为就这么着了,我还要再有新的、让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观众这样的心理感受。

《满江红》劇照

人:你和团队在创作时,会在视觉上把这个过程呈现出来吗,像画受力分析图?

陈:从各种角度画思维脑图。内容创作是一个系统化的工程。编剧可以拆分成两个阶段,第一,策划和原创故事的阶段;第二,剧本的阶段。

策划原创故事,意味着要明确我们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电影,它的命题是什么,美学风格是什么?我们对应的是怎样的观众趣味?你要了解社会、当下中国的大众心理,以及电影的合作方、投资规模,等等。这些成为原创故事的一个切入点。我们都是团队在一起分析讨论。

我也会把局部工作分下去。比如说我们要弄个侦破片,会列出相关的文学和电影,相当于一篇论文。在这个基础上做侦破片,我们的当代性体现在什么地方?我们不可能再按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那样写,至少也得站在东野圭吾的肩膀上看问题。接着我们会进行故事的头脑风暴讨论,出来比如 10 个故事模型,分配给大家,先写成 500 字的(梗概)。往前走一走——圈出这片地,不知道哪里有水,我们挖坑,如果这条路是死路,那别走了;剩下三个坑看似是有潜力、有可能产生流水的,都往下写到 3000 字,再对比,找到那个对的坑。

到第二个环节,开始写剧本初稿,就把它一次完成。后面才是针对这个初稿的修改,项目的各种具体要素进来。确定了演员,那我们结合演员的情况进行调整。比如《满江红》,我在剧本里可能会强化沈腾的长处,在台词上给他一种比较高级的幽默感。

业界对广义编剧的理解就是“你给我拿个本子来”。但这两块(上述两个阶段)区别非常大的,甚至前一块的重要性不亚于后一块。它不只关于编剧能力,实际上涉及对社会、对行业的认识,这些在前,才能产出一个好的项目。

人:你以前说过,你们团队内部是采用非常科学化的创作方法。

陈:是,好的作品是天衣无缝的,好像是个天然的有机体,你很难将部分从整体中间分离出来。一个作品越难拆,说明它的有机化程度越高。

你知道剧本的受力结构,只要能提取出来元件,这块可以拆出来,那就去提升它。比如我非常清楚这段对话叙事信息不够,那我们需要把这段对话的冲突性增强,在冲突中完成叙事信息的呈现。做类似这样的细节打磨。

当然,创作是感性和理性的结合。驱使你写作品的一定是感性,愤怒、同情、感动、遗憾等等,创作者内心激发的情绪特别珍贵,在行业中工作时间越长,情感的冲动越难以激发,因为见得多了。

要保护这种情感,哪怕一篇小文章、一首歌让我心里一颤,我立刻就要想,是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这不能是一个泛泛的很好。我就很小心地呵护这个火苗,去分析、归纳它,把它放大成一团火焰,这团火焰就是激发我从事后面的理性创作的动力。要很清楚这个火焰是什么。

人:你怎么能够确定你珍惜的火苗,同样也会打动大多数人,可以发展成一部经典叙事的电影?

陈: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对世界的独有感受,但人需要一个逐渐理解他人、跟社会真正融合的过程。我并不认为艺术家就应该绝对特立独行,除非一辈子做实验性的、先锋的艺术,那很可贵,探索的是人类思想和情感的边界。

但另一些优秀的作品,是不断寻找人类精神崇高的意义,要寻找共识,把它呈现出来,创作者的价值在于连接。我认为当你逐渐能淹没在人群之中,能理解跟大多数人共通的情感,才是真正成熟。

为什么我觉得触动我的东西能触动其他人?首先我是一个人,第二当我是一个成熟的人,对世界的认知更广泛,自身能容纳更多的生活样态、情感运作方式,内心更加充盈,那我的呼吸、感受,和其他人的频率会更有可能趋向于一致。我极为个性的部分,逐渐能和其他人形成某种共振,这时候我就能够逐渐了解大众的心理脉搏。有这种情况:我看到这个故事很感动,它对其他人没那么重要;但也有些故事,我自然地能判断,它对更多的人有情绪价值,我可以去呈现。

到今天,我期待自己做的作品能够跟更多人形成交流。好多文艺青年会觉得这是堕落,我并不觉得如此,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去影响、感动更多的人,给予更多的人以情感的慰藉。这个时刻是我觉得自己的创作最有价值的时刻。

《坚如磐石》剧照

艺术创作来源于限制

人:《坚如磐石》是你自己写就的完整剧本,和张艺谋导演合作的后两部,《满江红》和《狙击手》,原初的点子都不是由你提出来的,接到邀约后,你怎么让它们成为从你心灵生发出来的、能够打动自己的作品。

陈:我认为艺术来源于限制。当不准用语言、只准用肢体来传递信息和情感的时候,产生了舞蹈。当不准用正常方式说话,但是要传递复杂叙事信息的时候,才产生戏曲。

我在别的采访里也提到,艺谋会有一些关键词,比如我们做一个抗美援朝的电影,讲一个狙击手故事。我是需要关键词、需要限制的。我就可以讲一个实时的故事,就从一个人的视点去看他卷入复杂的事情。虽然从多个视点讲故事自由度非常高,但是你會发现这种故事讲出来没有那么妙趣横生。很多时候,叙事的乐趣和叙事的价值就是来自于这种对视点的精准控制。

就电影的情境来说,限制反而会让你更加自由,更加能呈现想象力。我有时候考试招学生,就直接扔给他们这样的题:现在你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歹徒给逼到商场的厕所里,歹徒在外面砸门要冲进来。你想脱困,没有第二个门,怎么办?

本质上这是一个局部训练。观众就是想看,逼到绝路了,创作者有什么办法?当你真正想出了有价值的办法,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完成了这件事,观众感到满足,你就完成了和观众的合谋。创作者也要把自己逼到墙角去。

人:比如刚才这个命题,大家会给出怎样的解法?

陈:有各种各样的。比如声东击西,有的把他骗进来,拿个石头砸他;让水箱在那响,我走到另外一个隔间里。还有人想,通过什么方式和外界联系,把保安叫来……没有标准答案。这实际上是看你的创作力,同样一个场景,你有多少种传递信息、呈现信息的方式。

我也会出另外一道题,比如说出玻璃杯的 15 种用途。一般人会说,我可以拿它养花、养金鱼,喝酒、喝水、喝果汁。这样的回答得不了分,它只使用了杯子的容器属性。有的人会往下答,拿它里面套上灯泡,晃动,在墙上产生光斑。可以拿五个玻璃杯,站在上面当梅花桩。可以打碎了用碎片自杀。可以拿它聚焦太阳光,当凸透镜。就开始得分了。能打破常规的思考,显然创作力会更强。

人:你之前说编剧是一个非常需要电影工业素养的职业,你同时身处学界和业界,是否会寻找一种通行的方法论,并进行推广?

陈:我并不把它视为一个金科玉律,要推广到整个行业。每个人对电影可能都有不同的观念,甚至同一种观念里头也有不同的侧重,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我现在只能做到,用我自己的方法和合作者一起完成一个我认为还 OK 的东西。在教学中,我把我的方法介绍给学生,他们找自己的创作方法。

比如先做结构还是先做人物?有两种不同的创作:先想故事的结构,然后把人放在其中;或者我先建立这个人,让人自己动起来、去做事,形成结构。亚里士多德认为两者都行,只不过他更倾向于先结构。我自己也是,先做结构。但也有很多优秀的创作者,是让我脑子里这个人先出来,一颦一笑,他是怎么样做事,遇见人是什么样的反应,我让他这个人物去面对这些事。我觉得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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