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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毅:“像个男人”的要求如何伤害男人

2024-01-09王佳薇吴培培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30期
关键词:基隆茶店倒影

王佳薇 吴培培

魏明毅,作家,心理咨询师,从事心理咨询、督导工作数十年,著有《 静寂工人:码头的日与夜》 《 受苦的倒影:一个苦难工作者的田野备忘录》

2023年8月末一个上午的11点20分,53岁的台湾心理咨询师魏明毅出现在视频里,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个小时。她连忙道歉,解释说早上帮安置机构的同仁上课时,一名视觉限制的孩子突然拿起水果刀,她因为处理这件事耽误了采访。

“我跟孩子说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请告诉老师,我们一起商量。先把刀放下,我们才可以好好谈事情。”危机很快解除。魏明毅每隔一阵子就会去安置机构教同仁们帮助那些曾被家长不当管教的孩子们。

她2023年3月出版的新书《受苦的倒影:一个苦难工作者的田野备忘录》(以下简称“《受苦的倒影》”)部分章节也是关于这类孩子,“他们或许不太聪明,在解决问题时会遇到很大困难。我不会用疾病的观点看待他们。通常,人被周遭的人以不适当的方式对待后才会用比较糟糕的方式与外界互动,只要以合适的方式对待他们,他们就能恢复原来的样子。”魏明毅坐在屏幕前,说起这些又红了眼眶。

大抵是经年累月的情感劳动背后的惯性出口,她对自己掉眼泪这件事见怪不怪。2016年,她写完自己在基隆码头的田野实录《静寂工人:码头的日与夜》(简体版于2022年出版),参与新书分享和采访时都会哭,“我隐约觉得自己很受苦,我仍旧喜欢工作,可是为什么那个沉重的感觉还是很大。”当她重复讲述他人的苦难时,苦难也成为她自己的。出版社后来干脆为她提前准备好纸,“因为知道明毅下一场也会哭。”

不得已,她推掉所有工作邀约,飞到一个陌生国度每天走路,“当时只有走路是让我舒服的。”日复一日,她发现自己在人类学田野中见证的苦难渐渐长成了她的血肉,这恰巧也成为她写作自己第二本书《受苦的倒影》的契机。

《受苦的倒影》集结她二十多年来从事心理咨询与社会督导的工作经历,她在其中书写因游戏争执杀掉妹妹的哥哥、生下与父乱伦之子被家族欣喜接收的未成年少女、受暴妇女、杀妻男子……新书出版距离她上一本书过去了七年,这期间,她仍做着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习惯了连轴转的咨询日常,寄希望于繁忙的工作可以减轻一点社会的苦难。

以下是魏明毅的讲述:

所谓合适的对待孩子的方式是回到孩子本身,去认识他是谁、他怎么看世界、怎么思考。可是在一个高竞争和对儿童人权不太看重的地方,这很容易被忽视。很多不适当的互动和教养源于父母不把孩子视作有自由意志的人,这样的孩子很难健康。我们需要知道:孩子不是大人的延伸。

因为有太多事值得提醒,我在台湾跟家长上课时常常说:如果记不住太多,就记得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说伤害人的话。我们期待改变他人,但当我们的眼睛看向别人,很容易忘记自己是怎样面对他人的。你想要孩子尊重你,先要练习尊重孩子。我常常想,我现在做的事跟我教导别人的是一样的吗?我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要做个一致的人,不然内在会非常冲突。

我现在工作的一部分是定期给家长和机构同仁培训。通常前一年的10月开始接受预约,然后排满一整年。我一个月工作25天,每天去两个不同的地方,碰到一些比较特殊的自杀之类的个案,会临时加进来。工作紧凑,但我不觉得是自我剥削,如果可以做些事,我就尽可能做一点。直到这两三年来,我发现即便有一大群人认真想把事情做好,苦难却没有缓解。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像是在做后端的急救,我让渡出再多的时间,咨询好像都做不完。

问题出在哪里?如果社会结构相对健康,对生命在乎,苦难其实不会衍生得这么快。这几年,我想自己能不能到更前端,做些初级的预防工作,比如写书——把这些年来看见的事情整理成文字,趁还没发展到更糟,让更多人开始有机会反省个人在社会结构里扮演的重要角色,整个社会结构和文化情境说不定就有改变的可能。

这些想法当然和我的人类学训练有关。《静寂工人》是我生命中很大的转折点。我以前和大部分人一样比较个人主义,相信命运掌握在个人手中。面对大环境,心理学强调透过觉察、调适自己去适应,但人类学的视角和我在基隆做田野的经历让我发现许多事情不是人定胜天。人没有那么伟大,整个社会结构和文化情境扮演的角色就像空气一样出现在我们的周遭,影响我们生活,但我们未必意识到它。

《静寂工人》本来是很边缘的书写,它引起的回响是我没想到的。

2009年,我以人类学研究生的身份去基隆码头做田野。田野的八个月里,我体会到文化震撼。做了十多年心理咨询师,我以为自己很了解台湾的劳工和他们的处境,可到了田野,我发现自己知道的有限。

过去无论是我工作还是生活的环境,“像个男人”要求男性表现得强悍,展现他们的阳刚气质。相比起来,女性好像是被貶抑的,处于比较弱势的地位。可在田野中我发现这种性别标签是一体两面的。“像个男人”框架出一个日常的理想样态,让男人在当中行动,思考如何形塑自身以成为“有价值”的男人,并时刻评价自己是否像个(理想)男人。他们必须踩在一条线上,如果掉出那条线就不被认可和尊重。

相反,女性看起来不被期待,但也从生活的踩踏中生长出韧性,这种韧性在年纪越长的女性身上越明显。在青壮年时期被认可的男性,等到他们没法符合社会主流的价值期待时,生活几乎直线下坠。这也是基隆男性自杀比例远高于女性的原因。

基隆的轻生寻短数据常年排在台湾各地的前两名。自杀是工人私底下经常提及的词,但田野中他们都不愿多谈,除了觉得不光彩,更常见的原因是:无从了解。我通常不会直接问我那群码头朋友有没有寻短的经历,而是问有没有听说或遇到,几乎每个人都会告诉我他们或远或近接触过这样的事情。对身边所经历、听闻的男人寻短骤逝,他们最常表达的是“平常就好好的,看不出有什么啊”。这些回应让我不禁想起报道人(指人类学者在田野调查中结识的能帮他们了解当地文化的当地人)王家龙对“说”与“被听”的渴望。

田野某天下午,王家龙照例以当地人的口吻,说要带我尝尝基隆人才知道的地道小吃。但依先前几次经验,我知道他想说点事,他总是以食物为由头。他先谈起自己如何小心翼翼不在现任女友面前脱口说出他的拿手菜其实是前任女友教的,接着便说他有些话一直不知道能对谁讲:

外面交的,刚开始是打电话听你的声音就好,接着要见到你的人,再来就要你留下来过夜;后来不是要你的钱,是要你的人。那时候我老婆和女朋友都闹自杀,割腕、吃安眠药,我自己也吃过。当时觉得事情全部搅在一起,像是码头民营化,我都不知道未来到底会怎么样,每天想每天头痛。结果有一天刑事组打电话给我,说我女朋友从我们一起住的大楼跳下来。人家一个好好的人在我们家变成这样,别人听起来也许会觉得我好像很行,可是我自己知道,是悲剧收场。(王家龙原话)

所以你看,旁人不知悉王家龙寻短过,都觉得他交很多女朋友很厉害。这些事他没人可以讲,因为不能展露自己柔弱的那面,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当整个社会强调男尊女卑,男性要“像个男人”的时候,男性的苦难也根植于这一价值体系中。这些是我先前没意识到的。

心理咨询师和研究者的角色其实很不同。跑田野的时候,每当我有话想跟对方讲,我都会问自己现在究竟是谁、站在怎样的角度开口讲话。

我的一位老师说过,想为田野做点事情当然没有问题,但必须在清楚了解田野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有时候我们想帮助别人,很可能因为还不够了解导致介入太过粗野。

所以码头工人抱怨我不懂的时候,我不会不舒服。在码头呆了两个多月后,一位报道人说,魏小姐你天天跟我们在候工室谈,没有晒太阳,也没有在半夜候过工,你不会知道我们的辛苦,问出来的东西会贴近我们的真实情况吗?

我就说好,隔天半夜跟着他一起去码头,一直坚持到田野结束。这是田野里的“一道门”。凌晨出现在码头的那天我知道自己被他认可了,虽然我还是不懂,但我想要理解他们的世界,而不是站在一个很远很舒适的位置上。

跟这群码头工人跑了几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搜集的资料缺了女性这块。那时码头工人去“茶店仔”的机会已经不多,但这仍是他们很常聊到的话题。尽管2009年早过了码头工人所说基隆最热闹的时期,但走在港口市街,清茶馆、茶店仔、卡拉OK这类休闲娱乐场所散落各处。它们与紧邻铁轨的红灯户(性产业区域)连接成基隆港城1990年代末前最人声鼎沸的地区。

这里距离码头不到一公里,码头工人日常聚集于此。以茶店仔为例,男人们不只在里面闲聊消磨时间、等候船只,屋里每间小的屏蔽空间也是他们联结各层关系、协调工作的地方。

茶店仔的劳工大多是经济有困难的外地女性——多为配偶或自身的赌债,或者上一代累积下来的经济困顿。她们只身或手牵幼子迁入这座陌生港城,成为茶室里称不上青春的“阿姨仔”(女性服务员)。

我第一次踏进茶店仔是和李正德(报道人之一)一起。进门后,只见里头亮着一盏桌灯,灯光映照着柜台里一位低着头的女士,李正德随行的朋友一进门便对着她喊“阿姨仔”。后者从柜台里抬起了头,愣了一两秒钟后笑着回应:“唉,阿亮,你来啦。”被阿亮唤作“阿姨仔”的陈女士留着长波浪卷发、薄施脂粉,约60岁。简单寒暄后,陈女士带我们上楼梯,帮我们点菜,分别和三人简单聊些话。短短十几分钟里,她像是不经意却关注了每个人,没有人在对话中遭冷落或被遗忘。

有人吐露一些不快,有人在敬酒碰杯时得到慰藉。我在当中体会到的并非动情、激素之类的暧昧流动,而是码头男人被催化出的浓度极高的情感往来,以及阿姨仔在那样一个小房间里展现出的对屋内所有人的关照。

基隆,一位渔民骑着单车经过码头停泊的渔船。图/视觉中国

这种被关照和看见的感觉是码头工人无法从家庭中获得的。他们忙碌一天回家后,被期待有个丈夫的样子:把家用带回家,看护小孩。

我们假想一个场景:妻子一天在家做了许多家务很疲惫,接到老师电话说孩子在学校调皮捣蛋,孩子放学回家后还带回一张待缴费清单,她却发现钱不够了。这时,丈夫下班回家,她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钱不够,有没有办法给我钱,她可能也希望丈夫可以去管教一下小孩,无暇顾及丈夫脸上的疲惫神色。

丈夫和妻子的关系本来就隐含了一些责任和义务,而码头工人与阿姨仔的社会关系完全不同,他们去茶店没有责任要承擔,只要享受被照顾就好。这也是伴文化在码头工人中盛行的原因。男性一旦结了婚,就会被很单薄地认为是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他们作为人的角色只有在茶店仔这样的空间才被复原。

谈到茶店仔的码头工人也都会提到红灯户,但他们会强调自己比较常去的是茶店仔。

码头工人去茶店仔与阿姨仔聊天,会认为彼此是平等的,没有涉及性。即使二者后来发展为浪漫关系和性关系,但在他们心里,阿姨仔与红灯户的女性截然不同。

这种区分其实是受儒家文化影响,也就是说,一个人是通过自己的身体(在儒家文化里是被极度贬抑的)还是劳力来换取金钱,有着高低之分,她们是泾渭分明的两种阶级。而作为消费者,他们去茶店仔会被视作经济资本很足,可是如果拿钱去红灯户,则“沦为”相对没有能力的人——需要直接通过金钱才能得到性关系。

这种区分不仅针对女性,也针对他们自己。比如我作为一个女性的研究生,他们跟我讲话的方式与跟阿姨仔也不一样。我对他们来说是读书人,作为女性的性别被淡化了。他们和我聊天时会配合我的用字遣词,会从方言转换成普通话,也从不抽烟。

1990年代末,随着国际航线的快速转移,国际货船相继离开基隆港口。在民营公司的削价竞争下,码头的装卸工人与货柜车司机成为跨境企业宣称的“薄利”时代的直接承受者。大部分工人被迫离开码头,留在码头上的工人薪资削减大半。这不仅意味着他们经济条件的改变,更重塑了他们原來群聚式的工作空间。

伴随着下岗潮,码头工人被赶回家庭。可漫长的时间里,伴文化早已将码头工人拉离家庭,当他们在底层时代回归,发现仅存无话可说的家庭晚餐气氛、子女对父亲早年缺席的指责,以及因父亲无法再给予充足金钱而来的争吵冲突。他们昔日的活动空间也被当地政府开发打造成海洋广场,以吸引更多游客。他们因自身形象不符合国际观光意象,而被驱逐出可见的公共空间。

让人难过的是,他们往往把滑落归咎于自身。当一个人的苦难来自社会结构,却被视作是个人的问题时,他可能会动弹不了,有很多自责。

2016年,《静寂工人》在台湾出版后,许多读者说很好看,觉得码头工人的故事很凄惨。听到这些评价我也在反思,读者看的还是故事,怎样连接我们与码头工人身上发生的事?因此我写《受苦的倒影》时转换了笔触,分析性很强,我不想做卖故事的人。今年《受苦的倒影》出版后,读者说读得很痛苦,我说这就对了,因为痛苦才是人生的真相。也有不少读者问我,我们的受苦看起来都与整个大环境有关,我们怎么办?

不要忘记,社会结构再大,也是由众多个人组成的。如果我不认为个人是有力量的,我不会推掉所有工作去写书。即使我们现在做的事符合社会文化期待的样子,只要我们的意识清楚,假以时日,你可以逆向而行。只要人的自由意志还在,就没有被收编,没有稀里糊涂地成为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如果你最近有机会来基隆,你会发现观光客常去的海洋广场有了极具地方特色的街头艺人,他们唱的歌也是码头工人会听的歌。到了傍晚,大家就坐在广场上看海听歌。海洋广场本来被规划成一个很中产的地方,但地方的人改写了它的用途。所以啊,就像我在《受苦的倒影》里写的,所有的结局都是未完待续。

(部分内容引自《静寂工人》和《受苦的倒影》。感谢陈美伊对本文的帮助。参考资料:《镜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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