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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及其女性信众之间关系探究
——以碧霞元君信仰及明清华北女性信众为中心

2024-01-09张园静

泰山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信众泰山信仰

张园静

(山东泛华文化公司,山东 泰安 271000)

明清以来,碧霞元君信仰在民间的影响已经大大超越了泰山的主神东岳大帝。清代韩锡胙曾撰《元君记》,充分肯定碧霞元君的地位之高以及香火之盛:“统古今天下神祇,首东岳;而东岳祀事之盛,首碧霞元君。”(1)韩锡胙.元君记[A].马铭初.泰山历代文史粹编[M].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89.当时,碧霞元君信仰不仅有取泰山神而代之的趋势:“碧霞宫金碧轮奂,灵爽赫然,而岳宫之圮,反有遗溲者”;(2)王思任.观泰山记[A].马铭初.泰山历代文史粹编[M].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89.更在整个华北具有无与伦比的巨大影响力:“自京师以南,河淮以北,男妇之进香顶礼无算。”(3)容庚.碧霞元君庙考[A].顾颉刚.民国丛书·妙峰山[M].上海:上海书店,1928.“自碧霞宫兴,而世之香火东岳者咸奔走元君,近数百里,远即数千里,每岁瓣香岳顶数十万众。”(4)王锡爵.东岳碧霞宫碑[A].泰山文献集成·第八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通过统计地方志中的相关记载,至清朝末年,仅山东一地的碧霞元君庙就达三百多座;北京、河北、江苏等地区民众祭祀碧霞元君的繁盛景象,也在当时文人的作品中多有体现。(5)代洪亮.泰山信仰与明清山东社会[D].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硕士学位论文,2000.碧霞元君被顾颉刚称为是北方一般香客心目中的女皇,(6)罗香林.碧霞元君[J].民俗,1929(69/70): 1-67.这句话不是凭空而谈。

而在这些“一般香客”中,女性信众的力量不容忽视——这一点在明清小说、诗文及地方志、香社碑等资料中彰明较著。碧霞元君不仅在民间拥有无数心虔志诚的女性香客,明清两朝皇室女性也对这位女神明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热情,甚至使其成为了皇家祭祀的一部分。(7)周郢.碧霞信仰与泰山文化[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8)刘兴顺.泰山国家祭祀史[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这都表明,碧霞元君信仰在明清时期的兴盛及快速传播,很可能得益于女性群体的推动。

一、碧霞元君信仰于明代的肇兴及在清代的提升——皇室女性的推动

(一)明朝皇室女性对碧霞元君信仰的推崇

日本学者石野一晴曾在其研究中做过一个推测:他因明成化年间岱顶碧霞宫的前身昭真观重修时的庞大费用都从朝廷内帑支出这一事实,推想这项决议的确定可能受当时宠妃万贵妃的影响。(9)石野一晴.泰山娘娘考——碧霞元君信仰的起源及其在明代的发展[A].日本中国史研究年刊·2010年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石野指出,当时宪宗对万贵妃唯命是从,而万贵妃又出身山东诸城,很可能在进宫之前就熟知碧霞元君信仰。但是,这个推测有很大的讨论空间:万贵妃由于父亲获罪,四岁就入宫成为宫女,(10)张廷玉,等.明史(卷一一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4.她在家乡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且年龄尚幼,即使对碧霞元君信仰有着模糊的印象,也不至于到“熟知”的程度。不过也不排除她入宫之后与家乡亲友在走动之间加深了对碧霞元君信仰的了解——有资料证实,在成化朝后的天启朝,万贵妃的家乡青州已建有规模不小的泰山行宫供奉碧霞元君,并且信众自发聚集成立了规模较大的香社,充分说明碧霞元君信仰在当时的青州已经十分盛行。(11)赵卫东,宫德杰.山东道教碑刻集·临朐卷[M].济南:齐鲁书社,2011.故石野的这个推测也不无道理,为成化十六年(1480)昭真观“陶土为砖,冶铁为瓦”的大规模重修找到一个合理解释。

万贵妃究竟对碧霞元君信仰起到了什么样的推动作用,现今还无法得知其中的细节。不过在此之后,碧霞元君信仰在明代皇室女性之间确实得到了推崇。有记载称弘治年间,两宫太后好佛、老,孝宗“视两宫太后甚谨”,在弘治十二年(1499)时“使使诣泰山进神袍”。(12)陈鹤.明纪(卷二二)[M].上海:世界书局,1935.孝宗大约受到两宫太后虔诚之心的影响,在四年之后遣太监苗逵前往泰山致祭碧霞元君,祈求愈病康宁。(13)汪子卿撰.周郢校证.泰山志校证[M].合肥:黄山书社,2006.正德二年(1507),武宗再次派遣苗逵前往泰山致祭碧霞元君,山东巡抚朱钦立致祭碑。(14)朱宏伟.一则珍贵的碧霞元君信仰史料[J].民俗研究,2004(3).

另外,明朝皇室女性中还有一位女性,甚至一度成为了民间信仰中碧霞元君的陪祀“九莲菩萨”,与碧霞元君一起接受民众的奉祀,这就是万历朝明神宗的生母慈圣太后李氏。(15)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论集[M].台北:学海出版社,1997.慈圣太后不仅在涿州立庙祀碧霞元君,(16)张廷玉,等.明史(卷二二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4.还传谕旨发帑修涿州碧霞元君庙,(17)张廷玉,等.明史(卷二二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4.使此信仰大盛于宫闱之间。或许是受到了李太后的影响,郑贵妃于万历十七年(1589)遣中官前往泰山致祭碧霞元君,又于二十二年、二十四年及二十七年数次建醮泰山。(18)曲进贤.泰山通鉴(先秦至清代卷)[M].济南:齐鲁书社,2005.由此,碧霞元君信仰越来越得到明代朝廷的看重,这与皇家女性的推崇是分不开的。

(二)清朝皇室女性对碧霞元君信仰的推崇

清代皇室女性同样推崇碧霞元君信仰。有西方学者在论述中暗示了清朝皇室女性为碧霞元君信仰的传播和推广做出的贡献:“……是谁建议这些皇族在碧霞元君祠中举行‘祀仪’呢?由于这种祭祀并不是礼部的份内之事,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由皇族成员或者皇室女性推动的(无论是在明朝还是清朝,他们都与京畿的碧霞元君崇拜有着密切的联系)。”(19)彭慕兰,刘晓.身份的反观:中华帝国晚期的泰山朝圣[J].民俗研究,2007(3),210-217.那么,清朝皇室女性究竟对碧霞元君信仰的推广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不妨先来看一下康、乾二朝皇帝对于碧霞元君信仰的态度。

从现有的文献来看,清康、乾两位皇帝都对碧霞元君信仰颇为重视。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第一次东巡便前往岱顶碧霞祠为碧霞元君进香,并颁赐“坤元叶应”之匾。(20)雍正山东通志(卷二一)[A].景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此外,康熙帝还屡次为京郊的元君庙撰写碑文,如《圣祖御制重修西顶广仁宫碑》《圣祖御制景忠山碧霞元君庙碑》等。从中可以明显看出康熙帝对碧霞元君的推崇:“夫方内之神,莫尊于泰山,而元君实赞之……要其有大佑庇于吾民。”(21)康熙.圣祖御制景忠山碧霞元君庙碑[A].董耀会.秦皇岛历代志书校注[M].北京:中国审计出版社,2001.“仰祝圣母之釐,俯介生民之祉,以祈纯嘏,以巩皇图。”(22)康熙.圣祖御制重修西顶广仁宫碑[A].于敏中.钦定日下旧闻考[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

而乾隆帝对碧霞元君的态度则经历了一个由晦而明的过程。(23)周郢.碧霞信仰与泰山文化[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乾隆六年(1741),其为碧霞宫重建所撰的《重修泰山神庙碑文》中,通篇文字回避碧霞元君。(24)乾隆.重修泰山神庙碑文[A].景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御制文初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不过到了乾隆三十五年(1770)撰《重修碧霞元君庙碑记》时,已然将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同样归附于泰山身上,称碧霞元君与大帝是一体而二的,表达了对泰山女神信仰的认可。(25)乾隆.重修碧霞元君庙记碑[A].唐仲冕,严承飞.岱览[Z].泰安:泰山学院编印.

然而,如果仔细寻找康乾二帝东巡泰山奉祀碧霞元君的记录,不难发现皇室女性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圣驾阅历河工兼巡南浙惠爱录》中有康熙三十八年(1699)二月皇帝奉孝惠章皇太后之命亲祀岱顶碧霞宫的传闻:“圣母太后娘娘曾许泰安州神州娘娘座前香愿,久欲请旨降香,今闻圣驾巡幸甚便,立意偕行……”(26)周郢.碧霞信仰与泰山文化[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而乾隆为何在对碧霞元君信仰的态度上存在一个转变,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重要人物应该是与其鹣鲽情深的孝贤纯皇后。孝贤纯皇后与乾隆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在生下“夙慧岐嶷”的皇七子永琮后,乾隆便直接想要封其为太子继承大统:“上与后尤钟爱,属望承祧”。(27)程穆衡.金川记略(卷二)[A].中国野史集成[M].成都:巴蜀书社,1993.然而,一年多之后永琮因出痘不幸夭折,孝贤纯皇后“悲悼成疾,梦碧霞元君召之”,由此促成了乾隆十三年(1748)的帝后东巡泰山。(28)程穆衡.金川记略(卷二)[A].中国野史集成[M].成都:巴蜀书社,1993.此后,乾隆帝对碧霞元君信仰可谓推崇备至,有记载曰:“四月十八日为碧霞元君诞辰,京师颇重此节,例向南顶进香。宫中亦受影响,而有演戏之事,园内则在广育宫,宫内则在广生楼。”(29)王芷章.清升平署志略[M].北平: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1937.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明显看出清朝的皇室女性在碧霞元君信仰上起到的重要推动作用。到了乾隆四十五年(1780),朝廷确立了每年四月十八日遣侍卫大臣前往泰山进香的制度:“是年四月,皇帝遣都统德保,致祭于泰山之神。是月十八日,为碧霞元君诞辰,自是每年皇帝遣侍卫大臣一员,于四月十七日斋宿岱顶。十八日黎明,诣碧霞宫拈香,岁为常例。”(30)金棨.泰山志(卷三)[A].泰山文献集成·第六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至此,碧霞元君在清代成为国家祭祀的对象。

二、碧霞元君与其女性信众之间的关系探析

除了皇室女性,碧霞元君的普通女性信众数量之大也值得重视。而碧霞元君为何能得到女性信众的如此青睐,与其神职休戚相关。很多学者都曾对碧霞元君的“职能”进行过总结,其中彭慕兰的总结较为简洁且全面,而且有着特殊的强调:“在明代后期对她崇拜的高峰时期,碧霞元君成了一位全能的女神,比如人们要想得到的丰收、生意发财和一般的安全;不过最重要的是她能送子,让父母身体健康。她主要的随从职责是送子(送子娘娘)和保护老人和幼儿的视力(眼光娘娘);其他六个随从各管与生育有关的一个方面,从怀孕到哺乳。”(31)彭慕兰.泰山女神信仰中的权利、性别与多元文化[A].韦思谛,陈仲丹.中国大众宗教[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从彭慕兰的总结中可以感受到,碧霞元君对于女性自身的问题特别关怀。相比起其他在民间信仰中影响力巨大的女性神明,诸如妈祖、观音等等,碧霞元君更受到女性信众的青睐。其原因可能是由于“碧霞元君最初只是被认为能管理妇女问题的”、(32)罗香林.碧霞元君[J].民俗,1929(69/70):1-67.“碧霞元君崇拜的真正本质在于其祈求的是女性的力量”;(33)彭慕兰.泰山女神信仰中的权利、性别与多元文化[A].韦思谛,陈仲丹.中国大众宗教[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而妈祖最初是一位渔民的守护神,(34)李丰楙.妈祖传说的原始及其演变[J].民俗曲艺,1982(25):119-152.观音信仰则经历了由最初男性菩萨到女性神明的转化。虽然妈祖和观音最后也都进化成了全能的女性神明,但是都没有特别突出强调其女性方面的特质及力量。不过,不论是“女性的守护者”还是“全能女神”,都是当时人们意识建构出来的结果——正如罗香林所说:“人类对于神的职能的意识,是会随着时代而变迁的。”(35)罗香林.碧霞元君[J].民俗,1929(69/70):1-67.然而,正因如此,碧霞元君最初的所被建构出的女性特质却是非常值得探讨的。

想要探寻和分析碧霞元君为何受到女性信众的热烈欢迎,可能首先需要找到一个具体的着手点,而其形象问题是最容易被关注到的。碧霞元君的形象在明代时进行过一次有意识的重构——由一个年轻聪慧的巧女变为一位和蔼慈祥的老母,(36)王丹彤.泰山女神的母亲原型及其形象变异[D].杭州:浙江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3.这一变化非常重要。神明所具有的不同形象带给信众的感受并不相同,从而可能导致信众的群体发生变化。单从女性信众的这一大范围群体出发,也可能由于年龄的不同细化划分为相异的群体,而不同的群体想要从碧霞元君身上得到的宗教关怀可能也不甚相同。

首先来看碧霞元君的年轻形象。如果将所有关于碧霞元君的来源、传说、故事进行总结爬梳,人们所能接收到的碧霞元君的个人形象信息,大概是一种年轻的、少女的、聪慧的形象。(37)关于碧霞元君来历的传说、故事等,此处不做详细列举。总结看来一般有“泰山玉女说”、“凡女得道说”、“黄帝之女说”等等。另外,根据彭慕兰的总结,碧霞元君在一些图像上总是被画成一个年轻且漂亮的女性;并且依据谢普、金棨、伯根等人当年在泰山的实地考察所见看来,(38)彭慕兰.泰山女神信仰中的权利、性别与多元文化[A].韦思谛,陈仲丹.中国大众宗教[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他们都认为所见到的碧霞元君比其他的女性神明形象有更大的吸引力。与此对应的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碧霞元君信仰的鼎盛时期,香客每年向她施舍的珠宝玉石、首饰、金银娃娃、铜钱以及纱罗绸布等贡品不计其数。(39)叶涛.碧霞元君信仰与华北乡村社会——明清时期泰山香社考论[J].文史哲,2009 (311),24-37.这些贡品显示出年轻的、强烈的女性意味,是否可以此推测:接收这些贡品的是一个具有年轻面貌的碧霞元君(因为老年形象的碧霞元君使用这些贡品的可能性不高)。而她作为一个全能的女性神明,很有可能拥有一批想要保持像她一样年轻貌美的女性信众。这并非全是凭空猜测,古德里奇在北京东岳庙的调查结果显示,碧霞元君不仅自身是一位美丽的女神,还被认为是一位能让年轻女性变漂亮的神明,年轻的父母前去祭拜她,原因之一是祈求她能让自己的女儿获得与她一样的美貌与聪慧。(40)Anne S.Goodrich,The Peking Temple of the Eastern Peak[M].Nagoya: Monumenta Serica,1964.

另外,一些学者也同样注意到了碧霞元君与狐精(或狐仙)之间的关系,如康笑菲《说狐》中就专门论述了这个问题,她认为碧霞元君信仰中包含着“左道”的内容,(41)康笑菲,姚政志.说狐[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例如碧霞元君不仅与狐精有相似的身份,(42)康笑菲,姚政志.说狐[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还具有可以控制狐精的力量等等。(43)康笑菲,姚政志.说狐[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不过,这些都来源于明清文学作品中的描写,如袁枚的《子不语》、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以及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中都有把狐精与碧霞元君建立关系的相关故事。(44)康笑菲,姚政志.说狐[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这很有可能是明清时期士人阶层对碧霞元君信仰所产生的“神非正神,祠属淫祠”讨论的一种文学建构。当时精英阶层中的一部分人,对于碧霞元君信仰多有抨击,有的直接宣称元君庙为“淫祀”,(45)马一龙.东封纪行[A].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玉华子游艺集[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有的认为“岳不能自有其尊,而令它姓女主,偃然据其上,而奔走四方之人,其倒置亦甚矣”。(46)谢肇淛.五杂组[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可能正是由于存在这种尖锐的讨论,才促使老母形象的碧霞元君出现来缓和这种激烈的对抗。不过,这种包含“左道”的碧霞元君形象后来也在北京、天津等地得到了发展,成为在华北乡村之间盛行的民间信仰“四大门”中的内容——她成了狐狸、黄鼠狼、刺猬和长虫的总管,掌控着它们危险的一面,并为“四大门”的香头进行认证。(47)李俊岭.天变与日常——近代社会转型中的华北泰山信仰[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再来看老母形象的碧霞元君。明代道士对碧霞元君的形象进行了用心良苦的重塑——使其由一个青春巧女转变为慈祥老母。这个重塑无疑是成功的,碧霞元君信仰通过这次形象的转变更加成功地获得了社会群体的认同,包括精英阶层甚至皇帝。这一点对于碧霞元君信仰的传播可能也起到了更大的推动作用:从女性受众群体来说,这次改造可能会使更多的女性加入到这个信仰活动中来,包括中、老年女性。以老年女性形象重新出现的碧霞元君淡化了其身上的女性意味,将中国人思想中最重要的儒家伦理融入其中,使从明以来被认为是“淫祀”的碧霞元君信仰达到了合法化的目的。所以在民间,信众对于碧霞元君的称呼一般为“泰山老奶奶”,将这位神明当做自己的家人或亲人,已然将神灵世界与社会生活的界限模糊化了,碧霞元君也更为广大信众所接纳。

故有学者就此总结道:“在广大民众的心里,泰山女神是一位可亲可近、有求必应,随时都会为他们造福的‘老母’、‘老奶奶’。”(48)车锡伦.民间信仰与民间文学——车锡伦自选集[M].台北:博扬文化事业公司,2009.“(碧霞元君)既是生活在下层百姓不甘平庸,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寄托;又是长期处于男性统治压抑中的下层百姓,尤其是女性,迫切需要慈爱与和善的心理表现。”(49)刘慧.泰山宗教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而且,达白安(Brain R.Dott)还提出一个观点,他认为碧霞元君这位女性神明与其女性信众之间存在一种私密的关系,与回娘家类似——出嫁的女儿回家同父母倾诉在婆家的遭遇、父母倾听并为其解答,与她们在庙里同碧霞元君聊天祈愿异曲同工。(50)Brian R.Dott,Identity Reflections: Pilgrimages to Mount Tai in Late Imperial China.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04.

此外,碧霞元君在泰山上的陪祀有两位女神,即送子娘娘与眼光娘娘。(51)douard Chavannes,LE T’AI CHAN Essai de monographie d’un culte chinois.Paris: Ernest Leroux,diteur,1910.菊地章太.泰山 中国人の信仰[M].东京:勉诚出版,2001.不过在北京,她又多了其余六位陪祀,分别是子孙娘娘、癍疹娘娘、乳母娘娘、痘疹娘娘(痘神)、催生娘娘、引蒙娘娘。(52)Anne S.Goodrich,The Peking Temple of the Eastern Peak.Nagoya: Monumenta Serica,1964.在达白安的收集中,还多了注生娘娘(Goddess Who Determines Time of Birth)、瘢疹娘娘(Goddess of Scarlet Fever)及培养娘娘(Goddess of Healthy Upbringing)。(53)Anne S.Goodrich,The Peking Temple of the Eastern Peak.Nagoya: Monumenta Serica,1964.不论是三位女神、九位女神抑或是十二位女神,都旨在帮助解决女性所遇到的问题与困境。尤其是北京东岳庙中的九位女神,她们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信仰系统,帮助解决从怀孕到小儿读书开蒙所遇到的种种问题,为遇到困难的即将成为或已经成为母亲的女性带来希望和慰藉。

所以总体看来,维持年轻美貌、求子、盼望孩子健康成长以及从“女性长辈”那里得到安慰和希望,可能是碧霞元君的女性信众最希望从她那里获得的精神关怀。而这些与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男性迥然不同的生存体验,使得当时那些没有社会责任的传统女性更关注情感和精神需求,从而更容易走进神明——所谓“妇女多信鬼神,好算卦”(54)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故这些当时女性所关注的普遍需求,被她们认为在祈求碧霞元君时都可以带来满足。碧霞元君信仰的这种迎合女性信众心理的特点,自然可以被迅速传播并被新的女性信众所接受。

三、碧霞元君信仰推广的重要媒介——女性与香社

明清时期,由于碧霞元君信仰的繁荣发展,民间自发组织的祭拜碧霞元君的团体空前增多,这种组织就是香社。随着香社的活动逐渐增多,其组织和进香仪式也趋于完备,并且出现了为香社和香客服务的各种机构和设施。(55)叶涛.碧霞元君信仰与华北乡村社会——明清时期泰山香社考论[J].文史哲,2009 (311),24-37.不仅如此,由于进山朝拜的香客数量庞大,香客还要缴纳香税。《岱史》有记:“旧例,本省香客每名四分五厘,外省香客每名九分四厘。”(56)(明)查志隆,马铭初,严澄非.岱史校注[M].青岛: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2.后来税钱虽然又几经变化,但是可以“钱累巨万”,加上香客每年施舍的不计其数的珠宝玉石、首饰、金银娃娃、铜钱、纱罗绸布等贡品,竟然可以用以解国库之虚、地方之空。(57)刘慧.泰山庙会[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7.所以当时有文人感叹道:“山税之大,总以见吾泰山之大也,呜呼泰山!”(58)张岱,夏咸淳.张岱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香社和香客店的出现,标志着碧霞元君信仰活动已经走向规模化,所收香税钱财之巨,从侧面展现出这位女神在民间举足轻重的影响。

在祭拜碧霞元君的香客中,女性香客群体十分引人注目。(59)梅莉.明清时期武当山朝山进香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这个现象体现在戏曲小说、香社碑以及当时文人的相关记载中。这些材料不仅直观地证明了碧霞元君的香客中有大批的女性群体和女性领导者,还揭示出除专门从事宗教活动的道姑及尼姑外,一般妇女也有可能成为女性香社的会首,她们带领着原本被传统社会两性隔离的、活动空间被限制在家庭内部的女性群体,积极进行这种非家庭内部的、公开的、团体的宗教活动。

一些明清小说中叙述了女性上泰山为碧霞元君进香的情况,如《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四、九十五回,《续金瓶梅》第十二回,《绿野仙踪》第八、二十七、二十九回等等。不过,最令诸多学者感兴趣的是成书于明末清初之《醒世姻缘传》,其中的第六十八回和六十九回不仅比较完整和详细地叙述了女主人公薛素姐进香泰山的过程,还交代了泰山香社的组织情况、香客进香的仪式以及民众日常的信仰活动等等。(60)丁耀亢.续金瓶梅[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因此,这本小说在风俗学研究方面独具价值。就碧霞元君信仰来说,小说中的相关内容是一份难得的记录明清时期泰山香社活动的材料。

《醒世姻缘传》六十八回中素姐参加的明水镇香会,会首是姓张和姓侯的两个道婆。从道婆的言谈中能够得知这个有八十多位“会员”的香会里面只有女子,没有男人。而且,香会里的女子不仅“上得台盘”,而且还“都是这些大人家的奶奶”。(61)西周生.醒世姻缘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小说中出现的这种由女性担任香社会首的情节并不是虚构,现存的香社碑等纪实材料中可以找到相关印证。实际上,农村老妇、媳妇、姑娘每年都组织进山香会祭拜碧霞元君,许多香社没有男性参加。(62)张进.泰山娘娘与女性宗教信仰[J].管子学刊,2007(3):102-106.有研究表明:“在泰山所存的有关香会(社)碑中,有社(会)首为XX氏者,显然就是女性。”(63)吕继祥.泰山娘娘信仰[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4.民俗学者叶涛在一本以大量田野调查为基础的专著中对泰山香社碑上的内容作了更为清晰的描述:“《灵应宫·乾隆二十七年碑》中,由‘泰安县城南乡村各不同人士’组成的香社,其会首4人全部为女性(宋□氏、张王氏、张孙氏、朱梁氏);”(64)叶涛.泰山香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在《孔子登临处·道光十三年碑》中,泰安城东‘范镇善信数人’组成的香社,其4名首事人也全部为女性(刘冶氏、李李氏、刘李氏、李刘氏)。”(65)叶涛.泰山香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这个“范镇香社”不仅4位会首全部是女性,而且根据石碑上的记载,题名的139人中,其中女性人数94名,占了总人数的近七成。(66)叶涛.泰山香社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从中可以看到,“范镇香社”中女性不仅是主要成员,而且可以成为会首领导男性信众,反映出在碧霞元君信仰活动中,女性在某些小型的社会结构中具有较强的影响力,也为“女性为碧霞元君信仰活动的主要参与者和传播者”这一观点进行了有力的佐证。

另外,明清文人的一些作品中也有女性群体参与碧霞元君祭祀的相关记载。例如明万历朝于慎行描述他所见到的泰山进香的盛况:“若在三四月,五方士女,登祠元君,以数十万。”(67)于慎行.登泰山记[A].泰山文献集成·第二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清乾隆朝韩锡胙称:“庙在泰山顶,自京师以南,河淮以北,男妇日千万人,奉牲牢香币,喃喃泥首阶下。”(68)韩锡胙.元君记[A].马铭初.泰山历代文史粹编[M].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89.崇祯朝詹钟玉也记曰:“四方之朝元君者,殆无虚日,士女杂沓,梵声呗唱,振摇山谷,甚且幼女少妇,随尼僧走数千里,亦有士人携室至者。”(69)詹钟玉.游泰山记[A].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这些都能体现出当时女性群体积极参与碧霞元君信仰活动的一些实际情况。

四、宗教活动与两性隔离

明清时期,官方对于民众的进香活动有着严格的控制,朝廷律令和社会舆论都不允许女性参与这样的公开活动。明初朱元璋对妇女外出参与宗教活动有着严格的限制:“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罪坐夫男。无夫男者,罪坐本妇。其寺观神庙住持及守门之人,不为禁止者,与同罪。”(70)黄彰健.明代律例汇编[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9.嘉靖八年(1529)颁布的《僧道禁例》中有:“奏准凡宦戚施舍寺观,不许容令妇女出入,及多畜行童。”(71)俞汝楫.礼部志稿·卷三十四·僧道禁例[Z].影印版.《大清律》中也有“京师辇毂重地,借口进香,张帜鸣锣,男女杂遝,喧填衢巷,公然肆行无忌,若不立法严禁,必为治道大蠹”的条例。(72)世祖实录(卷一零四)[A].清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5.中国古代是典型的男权社会,强调“男女有别”“三从四德”观念,一般女性的活动空间被限制在家庭内部,对女子外出更是有着种种约束。不过,这些限制似乎在碧霞元君信仰活动中起到的实际作用并不大——即使客观上存在一些阻碍和困难,但是都没能阻挡当时的女性积极外出并参与碧霞元君进香活动。

有学者通过对明清时期官府榜示的分析指出,明清时期的妇女已经有了较多的户外活动的机会,并且这些活动往往带有宗教的性质。(73)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虽然女性外出参与宗教活动不被鼓励,但是似乎也并不会被严厉禁止;妇女外出参与宗教活动,实际上是家庭内部这一活动的合理延伸。(74)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另外,女性外出进行宗教活动也存在诸如还愿、为家族添续香火等合理借口。而且,由于碧霞元君母亲形象改造的巨大成功,甚至被皇帝认为是“天下之母”,所以其形象中的这种“孝”的观念,也可能对于女性外出进香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碧霞元君信仰通过女性的崇拜、推广得以迅速传播,继而在民间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力和良好的口碑;而原本被限制在家庭内部的女性信众,由于参与的是碧霞元君的宗教活动,而使得男性家属难以拒绝她们的外出请求。这一点在《醒世姻缘传》中也有体现:薛素姐的公公狄员外是比较典型的传统社会男性大家长,认为她跟随香会前往泰山进香有失脸面,但是即使面对前来怂恿素姐朝山的两个道婆满心不悦,在表面上仍是客客气气。(75)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从这一段的描写中可以看出,由于碧霞元君信仰的盛行,从某种程度上说,其神权几乎可以挑战传统社会的父权。

香社是连接碧霞元君与女性个体香客之间的桥梁和纽带。与男性截然不同的生活体验和人生追求使得她们不仅崇拜这位不论是年轻貌美还是和蔼慈祥的女神,还与她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亲昵关系。她们将这位神奇的女性神明当做自己的偶像、亲人与长辈,在遇到困难时向其寻求帮助。因此,这位女神的这种灵验且独特的气质被她的女性信众口口相传,影响力迅速扩大到整个北方。而大批结伴进山上香的女性信众与女子香社首领,使得一些原本无法外出的女性有参与公共宗教活动的可能。

结语

碧霞元君在鼎盛时期进化成了一位全能的女神,但是她本身的“擅长管理妇女事务”的特点被突出强调,女性想要得到的具有普遍性的宗教关怀都可以在碧霞元君这里得到满足。所以,碧霞元君的女性信众数量庞大,还赢得了皇室女性的青睐,进而对其信仰的官方合法化做出了重要的推动作用。除此之外,这位 “管理妇女事务”的女神与妈祖、观音等其他女神相比,与她的女性信众之间存在一种更为天然的联系而显得关系亲昵,成为其信仰得以迅速发展及传播的根本原因。再有,随着碧霞元君信仰的兴盛和宗教活动的空前增多,组织民众上山进香的机构也越来越规模化,香社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而纵览现存的与泰山香社相关的文献材料,可以明显发现当地香社成员是以女性为主的,其组织者也有不少是女性。这种团体性质的宗教组织可以帮助原本被限制外出活动的女性突破被隔离的状态,使得她们能够自由外出参与泰山祭祀活动。

从碧霞元君信仰中可以看出,一位神明的出现、发展及传播,牵涉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可以从宗教的角度观察历史,也可以从历史进入宗教的观察。碧霞元君信仰的繁盛,不仅与女性信众群体的支持和崇拜紧密相连,也得益于整个明清社会思想文化、宗教文化、政治生活的发展以及方方面面的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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