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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式转换:中美关系的新态势、新定位

2024-01-09储昭根

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中美关系拜登特朗普

储昭根

内容提要:随着中美两国在经贸、高科技领域博弈加剧,中美关系正在发生质变,呈现出全面竞争甚至对抗的新态势。但用“冷战”或“新冷战”来定义当前中美关系是巨大的谬误。而以美国两大著名理论“进攻性现实主义”或“修昔底德陷阱”来解释中美两国关系,亦因错误的理论前提而存在明显瑕疵。从中美竞争维度、美国全球重心及中美实力对比视角来看,中美之争不是美苏“冷战”的重演,而是美国对中国全面打压和孤立,甚至是系统性遏制。从时代主题的变化和发展看,上述诸概念理论均无法定义竞合时代的中美关系,因而需要新的理论及范式转换,也就是用竞合主义来理解和定位中美关系。

当前,中美关系已呈现出全新态势。无论是共和党的特朗普政府公开指责中国是“修正主义国家”,并相继挑起针对中国的贸易战、科技战,还是民主党的拜登政府四处拉帮结派,利用同盟强化与中国的竞争,中美关系正在发生质变,未来走势不容乐观。与此同时,鉴于中美关系的复杂性、矛盾性与不确定性,如何准确定义当前的中美关系也让学者们莫衷一是。无论是“进攻性现实主义”、“修昔底德陷阱”说,还是“新冷战”或中美“脱钩”,都难以准确解释或涵盖中美两国关系的基本特征,解释当前中美关系需要新的思维或理论范式转换。

本文试图从中美竞争维度、美国全球重心及实力对比视角进行分析,以求更精确地解剖中美关系的新态势及新定位。

一、“新冷战”的来源及文献回溯

根据《美国传统词典》,所谓“冷战”(cold war)是指国家间一种政治紧张和军事竞争状态,但不会演变成全面战争。具体而言,就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美、苏及其各自盟国之间公开而有限的一种敌对或对抗状态。所谓“新冷战”(new cold war),也就是“第二次冷战”(second cold war),或“冷战2.0”(cold war II)。“新冷战”最先是指美国与俄罗斯再度发生的政治与军事紧张局势。1998年,美国参议院投票决定扩大北约成员国范围,将波兰、匈牙利和捷克纳入其中。“冷战之父”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称这是“新冷战”的开始,并预言“俄罗斯人将逐渐做出相当不利的反应,这将影响俄罗斯的政策”。(1)Thomas L.Friedman,“Foreign Affairs;Now a Word From X,”The New York Times,May 2,1998.果不其然,俄罗斯2008年出兵格鲁吉亚,2014年兼并克里米亚,2015年军援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支持乌克兰东部分离主义势力,2016年涉嫌干预美国总统大选……俄罗斯强势反击美国的战略挤压,美俄关系严重恶化。美俄“新冷战”的说法一度甚嚣尘上。

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美国奥巴马亚政府的亚太转向及“再平衡”战略的推出,及随后的特朗普政府将中国确定为美国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中美陷入“新冷战”的说法也随之浮出水面。而在此之前,美国国际关系理论界的推波助澜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目前,美国学界支撑这一说法的有两大理论:一是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Mearsheimer)为主要代表的“进攻性现实主义”(offensive realism)。在米尔斯海默看来,在无政府体系中,国家以权力最大化为核心目标,大国最优的安全政策是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尽可能谋求体系中的霸权地位。随着中国自身实力不断增强,对中国“接触政策注定要失败……中国必然会把经济实力转化为军事能力并主宰东北亚。”同样,当中国不断增加权力时,中国的邻国和美国谁也不会袖手旁观,也会采取行动、组建均势联盟来遏制中国,并与中国进行激烈地安全竞争,最终中美势必成为对手,不可避免地陷入“大国政治的悲剧”。(2)John J.Mearsheimer,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New York:Norton,2001,p.4.同样,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前副总统切尼的外交政策顾问阿隆·弗里德伯格(Aaron Friedberg),更是直接将中美关系的未来称为“霸权(supremacy)之争”。他强调:“面对中国越来越大的实力和雄心,美国必须在很多中美利益相悖的方面强硬地对待中国。”(3)Aron L.Friedberg,A Contest for Supremacy:China,America,and the Struggle for Mastery in Asia,New York:W.W.Norton &Company,2011.在这些学者看来,中美竞争就是一场零和博弈。

二是“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说,由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创始院长、前美国国防部助理部长格雷厄姆·艾里森(Graham Allison)提出。(4)Graham T.Allison,The Thucydides Trap:Are the U.S.and China Headed for War?”The Atlantic,September 24,2015.艾里森通过研读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提出,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新强权的崛起会对现存秩序产生结构性的压力,从而导致同旧有的强权发生冲突。类似情况在过往500年的历史中一共发生过16次,其中12次都引发了战争,只有4次以和平收场,也即守成大国让出霸主地位,或是新老强权和平共处。总之,新兴大国必然要挑战守成大国,而守成大国也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这使战争变得不可避免,绝大多数大国争霸过程都是以非和平手段收场,这是一种普遍的历史模式。(5)Graham T.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Boston: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2017.艾里森看到了中国日益增长的力量对美国的“威胁”,他认为美中关系正处于“修昔底德陷阱”的困境,是理解当前美中关系的最佳视角。

中美关系是否会像艾里森所预言的那样终将“注定一战”?学者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中美“新冷战”。2009年“幽灵网(Ghost Net)事件”后,耶鲁大学教授大卫·盖伦特(David Gelernter)指出,第二次冷战即将到来,但新冷战不会以旧的战争和武器形式进行。与苏联偏爱大型军队和核武库不同,中国最喜欢全新的武器——金融、贸易和网络。(6)David Gelernter,“Welcome To Cold War II,” Forbes,Apr 3,2009.迈克尔·林德(Michael Lind)认为,在过去的几年里,叶利钦在1994年所说的俄罗斯与西方世界之间的“冷和平”(cold peace),已变得更冷、更不和平。随着美国和中国在军事、外交和经济领域都变得越来越对立,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的冷和平已结束,第二次冷战到来。(7)Michael Lind,“America vs.Russia and China:Welcome to Cold War II,”The National Interest,April 15,2018,https://nationalinterest.org/print/feature/america-vs-russia-china-welcome-cold-war-ii-25382[2023-04-20].美国知名地缘政治学者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D.Kaplan)认为:“未来已来,这无异于一场新冷战,中国不断、无休止地对美国军舰的维护记录、五角大楼的人事信息等进行电脑黑客入侵,构成了另类战争。这种局面将持续数十年,而且只会越来越糟糕。如何防止美中冷战成为热战,是21世纪上半叶的严峻地缘政治挑战。”(8)Robert D.Kaplan,2019,“A New Cold War Has Begun,”Foreign Policy,January 7,2019,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1/07/a-new-cold-war-has-begun[2023-04-20].艾里森认为,美国副总统彭斯2018年10月4日在华盛顿智库哈德逊研究所的演说事实上就是“对华冷战宣言”。(9)Graham Allison,“The U.S.is Hunkering Down for a New Cold War With China,” Financial Times,October 12,2018.澳大利亚前总理、现任美国亚洲协会政策研究院(Asia Society Policy Institute)创始院长陆克文接受全国广播公司商业频道(CNBC)采访时说,中美正在进行一场“未宣布的新的技术冷战”,特别是信息技术方面的冷战。(10)Justina Crabtree,“There’s an ‘undeclared New Cold War’ between the US and China — and It’s in Tech,Australia Ex-Leader Says,” CNBC,April 30,2018,https://www.cnbc.com/2018/04/30/us-and-china-in-a-cold-war-over-tech-australia-rudd-says.html[2023-04-20].他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又表示,中美尚未走入冷战边缘,但“中美之间的摩擦可能比冷战更有杀伤力”。中美之间的裂痕可能会对全球繁荣造成伤害,或者更糟糕的是,在台海、朝鲜或南海问题上陷入激烈的冲突。(11)Martin Wolf,“The US Must Avoid a New Cold War with China,” Financial Times,October 30,2018.美国前国务卿、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亨利·基辛格博士在北京参加“2019创新论坛”上形容美中两国正处于“新冷战的山脚下”,倘若任由其失控发展成为热战,可能引发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更严重的后果。(12)“Kissinger Says U.S.and China in ‘Foothills of a Cold War’,” Bloomberg News,November 21,2019,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9-11-21/kissinger-says-u-s-and-china-in-foothills-of-a-cold-war[2023-04-20].2021年3月26日,日本防卫研究所在公布的年度报告——《东亚战略概观2021》中提出,在新冠疫情下的中美两国对立已升级至“新冷战”水平。(13)参见《日防卫研究所报告称美中对立升至新冷战水平》,共同社2021年3月26日电。

学者或媒体用“新冷战”描述中美关系也许是为了吸引眼球,真正以冷战思维推动对华政策的是美国政府安全及战略团队。随着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12月公布的《国家安全战略》中宣称世界重回“大国竞争”新时代,美国情报界(Intelligence Community,IC)随后便重新定调,其发布的《2018年全球威胁评估报告》提出:“大国冲突的风险较之冷战结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高。”(14)Director of National Intelligence,Statement for the Record,Worldwide Threat Assessment of the US Intelligence Community,February 13,2018.在2018年7月阿斯本安全论坛上,时任中情局东亚任务中心副助理主任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表示,中国正在对美国发动一种“悄无声息的冷战”(quiet kind of cold war),这是“一场重新定义的冷战”,而不像之前美苏之间的“冷战”。(15)Deb Riechmann,“China Is Waging a ‘quiet Kind of Cold War’ against the US,a Top CIA Expert Says,” Business Insider,July 23,2018,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ap-cia-china-is-waging-a-quiet-kind-of-cold-war-against-us-2018-7[2023-04-20].时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Wray)则表示,中国“是我们作为一个国家面临的最广泛、最具挑战性和最重大的威胁”。(16)Yi Whan-woo,“US Intelligence Agencies Put New Emphasis on Threats from China and Russia,”South China Morning Post,September 30,2018,https://www.scmp.com/news/world/united-states-canada/article/2166336/cold-war-20-us-intelligence-agencies-put-new[2023-04-20].2018年9月27日,时任美国国家地理空间情报局(NGA)副局长贾斯廷·普尔(Justin C.Poole)在乔治敦大学举办的安全会议上同样表示:“这是一种旧时代的重新唤醒”,实力接近的国家所运用的“能力、战术、技术和程序的类型要(比反恐)难以捉摸得多”。(17)Yi Whan-woo,“US Intelligence Agencies Put New Emphasis on Threats from China and Russia,”South China Morning Post,September 30,2018,https://www.scmp.com/news/world/united-states-canada/article/2166336/cold-war-20-us-intelligence-agencies-put-new[2023-04-20].

当然,推动以“冷战”思维对抗中国最卖力的是时任美国国务卿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可以说是美国史上最反华的国务卿。蓬佩奥最反华的主要原因,是其作为特朗普政府首任中情局局长,与来自美国安全战略团队的背景及其政治立场密切相关。2020年5月20日,蓬佩奥阐述了与中国进行“新冷战”的理由:中国在意识形态和政治上是“敌视自由国家”,并妄称“北京从根本上反对美国”。(18)Matthew Petti,“Pompeo Lays Out the Case For Cold War II With China,”The National Interest,M-ay 20,2020,https://nationalinterest.org/blog/skeptics/pompeo-lays-out-case-cold-war-ii-china-156261[2023-04-20].时任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王毅在同年5月24日记者会上作出回应:美国一些政治势力正在绑架中美关系,试图将中美关系推向所谓“新冷战”。(19)参见《王毅在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举行的视频记者会上 就中国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回答中外记者提问》,《人民日报》2020年5月25日,第5版。而随后新冠疫情不但没能遏制“新冷战”反而加快了这一进程。(20)John Hemmings,“The COVID-19 Crisis and the Coming Cold War,” DKI APCSS’ Security Nexus,March 30th,2020,https://apcss.org/wp-content/uploads/2020/03/Security-Nexus-The-Covid-19-Crisis-and-the-Coming-Cold-War.pdf[2023-04-20].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尽管2021年1 月拜登领导的民主党政府大体上延续了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但是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2022年5月26日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发表对华政策讲话时明确表示,美国不寻求与中国发生冲突或新冷战。(21)Antony Blinken,“The Administration’s Approach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The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May 26,2022,https://www.state.gov/the-administrations-approach-t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2023-04-20].美国《2022年国家安全战略》重申这一观点,并表示不希望国家间竞争导致世界分裂成为“僵化的集团”(rigid blocs)。(22)“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ashington:The White House,October 2022,p.9.

二、中美竞争的新维度

美苏冷战是一场长达半个世纪,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层面、以不同的方式展开的对抗。冷战是以军事实力为后盾、意识形态为主要武器、争夺地缘政治优势、争夺第三世界的斗争。这种斗争与对抗是全方位的,除了没有直接的大规模军事冲突和使用核武器以外,冷战涉及政治上的对抗、军事上的对峙、意识形态上的对立和经济上的割据,甚至是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选择。因冷战进而衍生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种政治制度及意识形态,两种经济制度,两个相互割裂、对立的平行市场和以美国为首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与以苏联为首的华沙条约组织两大军事组织,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阵营的对峙,最终形成了两极化的国际秩序。

因此,用“新冷战”一词来定义当前中美关系并不恰当,因为此“冷战”已非彼“冷战”。所谓的中美“新冷战”,主要是围绕经济、技术主导权的争夺。特朗普于2018年3月22日宣称所谓“中国偷窃美国知识产权和商业秘密”,对中国600亿美元商品加征关税,发起贸易战。不断升级的贸易战,令中美关系持续恶化。从2018年3月开始,中美贸易谈判从剑拔弩张、多次停火又硝烟再起、一度停滞不前,再到2020年1月15日签订第一阶段协议暂时熄火,持续的贸易战让世界两大经济体犹坐大起大落的过山车。

同贸易战相伴而来的是科技战。2018年8月美国通过《出口管制改革法案》,14个领域被列入出口管制,上百家中国企业被列入“实体清单”。2019年5月15日,美国禁止“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外国公司”将产品卖到美国,并将华为及旗下68家分布在20多个国家的企业,列入“实体名单”。2020年3月12日,特朗普签署《安全可信通信网络法》,禁止使用美国联邦政府资金购买包括华为在内的所谓“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的通信产品和设备。同年5月15日,美国对华为的限制升级。美国商务部宣布全面封锁华为购买采用美国技术的芯片。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组织对华为的围堵,使5G从一个纯粹的技术竞争问题演变成政治、国家安全甚至全球大战略问题。

此后,美国再次单方面将中美科技战进一步升级为金融战。2020年5月13日,美国联邦退休储蓄投资委员会(FRTIB)宣布无限期搁置投资中国公司的计划。5月20日,在瑞幸咖啡数据造假事件的影响下,美国参议院全票通过《外国公司问责法案》(Holding Foreign Companies Accountable Act,又名“肯尼迪法案”),阻止中方通过美国的金融市场募集资金,“中概股”面临全面退市的命运。7月13日,美国政府一改过去在主权争议问题上的中立态度,宣布不承认中国在南海的主权。7月14日,特朗普正式签署所谓的“香港自治法案”(Hong Kong Autonomy Act),取消美国给予香港贸易上的特殊地位。美国政府试图阻碍中美在商业、技术、资金、市场、人才等方面的自由流动,从而改变中美合作的基本逻辑。中美贸易战涉及每年约1万亿美元的双边商品和服务贸易,中美科技战危及信息通信安全,中美金融战则涉及全球每天约9万亿美元的金融交易。新冠疫情暴发,中国本来希望在抗击疫情的需求下两国能有更多合作,但是出于大选及推卸责任的需要,特朗普政府不遗余力“甩锅”中国,对中国的指责和攻击愈发变本加厉。

拜登政府上台后并没放弃特朗普政府所奉行的对华全面竞争的政策框架,只不过用“战略竞争”取代了特朗普政府时的“大国竞争”,继续强化对华政策强硬立场。

拜登政府在多个场合表达对中国的不满。2021年1月29日,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Jack Sullivan)在美国和平研究所演讲时宣称:“美国必须准备好让中国付出代价,中国问题是美国和欧洲盟友之间要解决的首要问题。”(23)“U.S.must be prepared to impose costs on China - Biden security adviser,” Reuters,January 30,2021.同年2月1日,国务卿布林肯(Anthony Blinken)接受微软全国广播公司(MSNBC)专访时说:“在所有国家当中,只有中国对美国构成了最重大的挑战,但无论美国与中国竞争还是合作,都必须能够以优势地位同中国打交道。”(24)Secretary Antony J.Blinken With Andrea Mitchell of MSNBC Andrea Mitchell Reports,WASHINGTON DC,February 1,2021,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antony-j-blinken-with-andrea-mitchell-of-msnbc-andrea-mitchell-reports[2023-04-20].2月4日,拜登到访美国务院并发表他上任后的首次外交政策讲话,他将中国称作美国“最严峻的竞争对手”(most serious competitor)。(25)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on America’’s Place in the World,U.S.Department of State Headquarters,Washington,D.C.,February 04,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2/04/remarks-by-president-biden-on-americas-place-in-the-world[2023-04-20].2月10日,拜登走访五角大楼,在上任不到20天内便宣布成立一个新的国防部特别工作组。2月19日,拜登在慕尼黑安全会议演讲中提出,美欧等必须共同为与中国的长期、艰苦的战略竞争(strategic competition)做好准备。(26)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at the 2021 Virtual 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East Room,White House,February 19,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2/19/remarks-by-president-biden-at-the-2021-virtual-munich-security-conference[2023-04-20].2021年3月3日,拜登政府在公布的《国家安全战略中期指导方针》中宣称:“中国是唯一有能力将其经济、外交、军事和技术力量结合起来,对稳定和开放国际体系构成持续挑战的潜在竞争对手。”(27)Joseph R.Biden,“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Executive Office of the President Washington DC,2021.同时,拜登政府还多次发起对中国的制裁行动,如2021年3月16日对中国内地及香港高官实施制裁,3月22日与欧盟、英国和加拿大联合对中国官员实施制裁。在企业方面,拜登政府将华为等59家中企列入投资“黑名单”,制裁范围超过特朗普时代。

在国际合作方面,拜登政府投入巨大精力,以问题和领域为导向,针对中国分别组织了地缘、安全、科技、经济和意识形态四个联盟模块,积极推动“印太战略”,强化“五眼联盟”、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美英澳安全伙伴关系、全球民主治理联盟等多边合作,并在七国集团峰会、北约峰会、美欧峰会等系列多边场合反复渲染中国构成“严峻挑战”。美国还邀请台湾参加全球民主峰会,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更是高调窜访台湾。 一句话,在台湾问题、贸易、军事、人权和高科技等领域,拜登政府甚至比特朗普政府更为强硬,甚至有人称拜登为“特朗普2.0版”。(28)Andrew Browne,“When It Comes to China,Biden Is Trump 2.0,” Bloomberg,January 23,2021,https://www.bloomberg.com/news/newsletters/2021-01-23/bloomberg-new-economy-when-it-comes-to-china-biden-is-trump-2-0[2023-04-20].

从特朗普政府到拜登政府,美国不断在西藏、新疆、南海等问题上碰触中国国家主权的底线,令中美角力更进一步白热化。从共和党政府到民主党政府,美国政党轮替并没如多数人期待的那样实现双边关系重启,反而加快了中美关系的质变和重构。从理论到实践,美国似乎均做好了对中国发动“新冷战”的准备。然而,实际上仔细分析起来却似是而非。中美竞争与美苏冷战呈现完全不同的特点。

(一)中美经贸摩擦、高科技遏制代替了美苏军事对抗和地缘政治竞争

特朗普政府试图通过一场无休止贸易战,禁止各种敏感产品出口,对中国商品征收额外关税,强制美国公司回流或撤离中国,减少美国对中国工厂、企业和投资的依赖,阻断中国经济发展的活力。约瑟夫·奈认为,冷战期间,美国和苏联用数以万计的核武器瞄准对方,而且双方几乎没有任何贸易或文化联系。相比之下,中国的核力量较为有限,而美中年度贸易总额超过5000亿美元,每年有超过35万名中国学生和300万中国游客前往美国。因此,尽管美中关系进入新阶段,但用“冷战”这一术语(terminology)来形容当前美中关系是“误导性的历史类比”。(29)Joseph S.Nye,“Globalization and Managing a Cooperative Rivalry,”China-US Focus,July 6,2020.https://www.chinausfocus.com/foreign-policy/globalization-and-managing-a-cooperative-rivalry[2023-04-20].冷战时期,美苏两大阵营之间“鸡犬相闻”,但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平行世界市场,华盛顿和莫斯科几乎没什么经济联系,苏东集团处在被孤立的外围。而如今中美经济密不可分,两国之间的相互联系无处不在,中美双方至今已建立起来的经济、人文交流、国际事务的合作关系,远远超出了冷战时的美国和苏联。

即便美国现在似乎摆开了与中国全面竞争的架势,但两国的经贸关系依旧是超大规模的,仍然保持了高水平。2018年双边贸易额在贸易战威胁下超过6300亿美元,2019年在美方一轮又一轮加征关税的压力下虽有较大幅度下降,但仍然超过5400亿美元。2020年,中国对美国出口同比增长7.9%,进口增长9.8%,中国对美贸易顺差再创历史新高,达到3169亿美元。(30)路透社北京2021年1月14日电。据美国联邦商务部2023年2月7日发布的统计,美国对华贸易逆差从2021年的3535亿美元增至3829亿美元。(31)U.S.Trade Deficit Surged in 2022,Nearing $1 Trillion,New York Times,Feb.7,2023,Section B,Page 3.“脱钩”只是部分美国反华势力的一种幻想。正因为如此,美国以国家安全为名,打压中兴、华为,并在全世界竭力游说其他国家不使用华为5G通信网络系统等设备,重点转向防止关键技术流入中国。

(二)中美鲜有激烈的意识形态对抗

“社会主义”在美国历史上的多数时期一直是具有贬义、被妖魔化的词汇。早在1906年,德国著名思想家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就出版著作《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对这一问题进行探索。2019年5月盖洛普公布的一份民调显示,43%的受访者认为社会主义是一件好事,相比1942年洛普/财富(Roper/Fortune)类似民调上升了18%。(32)Mohamed Younis,Four in 10 Americans Embrace Some Form of Socialism,Gallup,May 20,2019,https://news.gallup.com/poll/257639/four-americans-embrace-form-socialism.aspx[2023-04-20].佛蒙特州国会参议员桑德斯2016年、2020年参选美国总统并经常自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而且他的支持者人数众多且情绪最激昂,持续攀升的桑德斯支持率,显示美国对社会主义的改观。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党 (民社党,DSA)随之进一步崛起,意味着社会主义已不再是美国政治语境中的禁忌性词汇。(33)参见储昭根:《美国政治新风向:民主社会主义的勃兴》,《学术前沿》2019年第15期,第61—75页。随着美国国内对社会主义态度的改变,当前中美战略竞争似乎超越了美苏冷战时激烈的意识形态对抗。特朗普政府时期,特朗普毫无顾忌地与许多外国独裁者打交道,却严厉批评“自由民主国家”,声称美国都没有输出意识形态的打算。拜登政府则强调:“若试图把盟友与伙伴关系仅仅建立在共同的意识形态基础上,或者迫使盟友与伙伴在美中之间站边,那将酿成大错。”(34)Thomas J.Christensen.“There Will Not Be a New Cold War,”Foreign Affairs,March 26,2021.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united-states/2021-03-24/there-will-not-be-new-cold-war [2023-04-20].柯庆生(Thomas J.Christensen)进一步指出,由于中国在全球供应链中的重要地位,及美中两国并未进行意识形态斗争,意味着两国不太可能爆发新冷战。(35)Ibid.而且,中国也反复对外强调“中国从来无意挑战或取代美国,无意与美国全面对抗”,而且“不输出中国模式,从不要求别国复制中国的做法”。(36)参见《王毅向中美智库媒体视频论坛发表致辞》,新华社北京2020年7月9日电。所以,中美之争和美苏之争有极大的区别,更多的西方人士认为,今天的中美“大国竞争存在于单一系统内,且没有人再担心或认真地希望社会主义将会打败资本主义”(37)Bilahari Kausikan,Navigating the New Age of Great-Power Competition,Foreign Affairs,April 11,2023.。

法国巴黎政治学院教授佩罗(Mario DelPero)也撰文指出,美苏冷战属两种价值观之间的意识形态冲突,包含两种不同的历史观及历史进程、两种现代化的模式。美苏意识形态的两极化促成了当时双方的竞争。虽然目前中美关系结构上的确与冷战有某些相似之处,但不能与美苏当时意识形态的对抗相比。(38)Mario Del Pero,“The US-China Rivalry Is Not a New Cold War,and It’s Dangerous to Call It That,”The Guardian,July 14,2020.美国质疑中国的产业补贴、国有企业、知识产权、技术转让、市场准入、外资审查、网络安全、治理方式等等,中美在诸多领域确实有着深刻的价值及观念差异,但不属于意识形态方面的竞争。

当然,不可否认,特朗普政府中少数要员也曾努力将美中利益冲突拉高到意识形态层面的对抗,将中国塑造为“一个国际社会的异类、危险的扩张性政权和民主国家的共同敌人”。(39)参见张亚中:《美国遏制中国的五条路径》,《中国时报》2020年7月22日。相比较,拜登政府与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有一个显著区别,就是将民主价值观置于美国外交政策的核心,推动价值观问题回归全球日程,但价值观竞争仍不同于意识形态冲突。

(三)中美与美苏所处时代不同

目前,中国已走向全球经济的中心位置,是1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最大贸易伙伴。即使美国的盟国,如日本、韩国、澳大利亚、菲律宾或新西兰等,它们的最大贸易伙伴也都是中国,强迫它们“选边站”,只会让它们左右为难。世界多数跨国公司都在中国有广泛的业务,因此有中国参与的全球合作对它们来说事关重大。

随着全球化的进展,以及人类经济、科技和社会文明的发展,全球经济体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各国的利益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今天的全球化已让世界各国经济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代供应链是错综复杂的采购关系网,将数十个国家的数百家公司联系在一起。以不起眼的自行车为例。50年前在英国,大多数自行车都出产自一个城市——诺丁汉。如今该行业的全球价值为450亿美元,它依赖于一条整合的全球供应链:保加利亚的钢圈、中国的钛原料、台湾地区的金属以及美国的飞轮。苹果手机有几百个零部件,它依赖着包括中国公司在内的超过750个外部合作伙伴。苹果公司在全球有18个代工厂,其中14个在中国。仅郑州富士康园区,员工接近 30 万,是世界最大的苹果手机组装工厂,全球一半的苹果手机出自郑州。

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中占据重要地位,但利益分配却不公平,重组供应链受损最大的将是美国及其企业。再以苹果公司为例,凭借其高利润率,培育了数量巨大的行业供应链,养活了一大批企业,形成了全球电子产业链。在苹果产业链的利润分配格局中,苹果公司凭借知识产权和市场营销网络,获取了价值链上约40%的利润,还有35%左右的利润被来自德国的精密零部件、日本的存储芯片、韩国的触摸屏等半导体零部件企业分享,负责组装环节的中国工厂只能赚取令美国政客难以想象的1%—2%左右的微薄利润。(40)参见张建平:《中美经贸冲突:大国博弈中的非传统特征及其未来方向》,《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19年第1期,第79页。美国政府试图重组供应链将很困难,且是一个缓慢而困难的过程,仅凭政治手段难以达到。也就是说,在全球化时代,国家间相互依存的上升和利益的深度融合,使得实现对华“脱钩”,或打一场不同于美苏对抗的经济、技术“新冷战”,均极为困难。

三、从美国战略重心看“新冷战”的可行性

尽管中美“脱钩”或走向“新冷战”极为困难,但遏制中国是美国霸权及强权政治的需要,也是美国选举政治的需要,同时是特朗普政府“甩锅”的需要,美国对华政策新态势也逐渐成形。2020年5月20日,白宫发布《美国对中国战略方针》报告,全面详述未来美国对华战略。从同年6月26日开始,特朗普政府高级官员发表一系列涉华公开演讲。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奥布赖恩(Robert O’Brien)谈及中国政治制度对美国生活方式的“挑战”,联邦调查局长雷(Christopher Wray)谈到了所谓“中国间谍活动和知识产权问题”,司法部长巴尔(William Barr)谈到了中国的“经济闪电战”,再到国务卿蓬佩奥7月23日正式宣告美国对华接触政策“失败”,鼓动“自由世界”联手对抗“共产党中国”。这四次公开反华宣言表明,特朗普政府试图以“全政府”方式应对所谓的“中国威胁”,进而以“全政府”竞选策略扭转选情不利局面。同时,四次反华演讲还表明了美国对华强硬政策,已从原来主要由国安团队推动转向全政府、全方位、系统性推动模式。

拜登政府基本上延续了特朗普政府对华强硬政策,同时加紧重塑、再造同盟体系,联合世界其他国家向中国发难。拜登欧洲之行拉北约东向,强化“五眼联盟”,重启美日印澳“四边安全对话”,建立加强版的美英澳安全伙伴关系,或组建“印太经济框架”,召集“全球民主峰会”。甚至在一些更加微观的领域,如在基础设施方面,美国针对“一带一路”,提出了“重建美好世界”(B3W)计划;在关键产业方面,美国组建了“芯片四方联盟”;在疾病防治领域,则达成疫苗倡议和相互承认疫苗护照协议,目的均在于此。拜登政府的同盟体系更强调以价值观为基础,组建策略更加多样化,新的联盟体系呈现出多层次、复合型、模块化的特征。总体上看,特朗普政府倾向于依靠美国实力单打独斗,而拜登政府则四处拉拢盟友、伙伴,强调巩固传统同盟体系并构建新的同盟关系网络,以增强美国的实力来打“群架”,让中美关系更危险。

当然,在对华强硬已成美国国内及两党新共识的大背景下,美国对华战略转型及重构不仅取决美国国内共识,还取决于中国如何反应。中美关系仍未成型,向何处去,中国仍有可塑造的空间。进一步地看,以“冷战”方式对付中国,关键还要看有没有可行性。而“冷战”的可行性关键还得要看美国的全球重心所在。

美国全球重心可以细分为地缘重心、安全重心及战略重心。(41)参见储昭根:《对美国全球战略重心东移的分析与评估》,《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6年第12期,第36—51页。冷战时期,美国全球战略重心、地缘重心和安全重心都在欧洲,三大重心完全重合,从而形成美苏激烈的对峙局面。中美能不能打一场类似美苏对抗的冷战,关键就在于美国能否把地缘重心、安全重心及战略重心聚焦于中国。

从战略重心层面看,从建国到二战爆发前,美国苦心经营的是美洲大陆,最著名的外交政策是“门罗主义”。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美国逐步全面介入国际事务,并利用自身实力及战争成果建立起遍及全球的联盟体系。第三次调整从二战结束至“9·11”事件爆发,美国重点应对苏联威胁及消化苏联解体后权力真空,全球重心聚集于欧洲。第四次调整从“9·11”事件后开始,美国发动了全球反恐战争。小布什政府的重中之重是反恐,其重心转向中东,而奥巴马执政后,美将其注意力转移到潜力巨大的亚太地区,“亚太再平衡”成为美外交政策的一个基石,并发展成为两党间少见的共识。(42)Michael J.Green,Nicholas Szechenyi,and Victor Cha,“Pivot 2.0:How the Administration and Congress Can Work Together to Sustain American Engagement in Asia to 2016,”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January 5,2015,p.v.再到特朗普政府2017年12月至2018年2月先后密集发布《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等四份文件,宣称美国主要竞争对手是俄罗斯与中国,预示着美国从战略层面已完成了重心东移。

从安全重心层面看,冷战后,美国安全重心一直在欧洲与中东之间摇摆。冷战时期,欧洲是美国与苏联军事较量的主战场,双方主要在欧洲展开对峙与博弈。在冷战接近尾声时,老布什政府便迫不及待地打了一场海湾战争。克林顿政府时期,为了填补苏联解体后留下的战略安全真空,美国相继推动了北约和欧盟的东扩,推动中东欧国家快速转型。同时,美国积极介入波黑内战,通过发动科索沃战争,轰炸南联盟,拔掉俄罗斯在东欧最后一块势力范围。小布什政府在中东发动阿富汗、伊拉克两场战争后,顺势又开启了“大中东改造计划”,其仍不过是克林顿政府在中东欧“扩展民主”的翻版。奥巴马立志要成为美国首位“太平洋总统”,想从中东事务抽身,但2011年美国从伊拉克撤军直接导致“伊斯兰国”崛起,2015年美国与伊朗签订的《伊核协议》导致伊朗为首的什叶派势力坐大,美国还不得不参与利比亚战争及干预叙利亚内战。特朗普在竞选期间曾表示,当选总统后将立即从阿富汗全面撤出,但特朗普上台不仅没撤兵,反增兵4000人,以避免“可预测和不可接受的结果”。特朗普为体面地结束“反恐战争”绞尽脑汁,主动撤走一半驻阿军队,主动与塔利班和谈,但和平协议墨迹未干,双方再度出现军事冲突。2019年10月,特朗普未充分征询军方意见,便突然下令从叙利亚东北部地区全面撤军,招致“背弃盟友”的指责,使美国外交再次陷入被动。同样,拜登在2020年大选时也曾承诺在2021年5月1日永远结束阿富汗战争,5月2日美军完全撤出阿富汗。但是,拜登一上台便叫停了前任仓促的撤军计划,且在就任总统65天来的首场记者会上公开承认撤军阿富汗“短时间很难”。(43)“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in Press Conference,”The White House,March 25,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3/25/remarks-by-president-biden-in-press-conference[2023-04-20].为了加快美国全球战略重心的东移,在时机不成熟、战场情况不允许的情况下,拜登政府从阿富汗仓促撤军,导致撤军最终演变为一场“越南式”大溃败,类似1975年的“西贡时刻”。

为了进一步将战略重心转向亚太,从中东事务抽身,特朗普政府放弃奥巴马政府在中东减少战略投入的“轻脚印”政策,将以色列和沙特作为在中东的战略支点。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首次出访,竟是中东地区的沙特阿拉伯并签下千亿军火大单。美国对沙特在也门的战争行动睁只眼闭只眼。对以色列,特朗普政府更厚爱有加。2017年,美国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2018年以色列建国70周年之际,美国又将驻以大使馆从特拉维夫迁至耶路撒冷;2019年以色列大选前夕,美国宣布承认以色列对戈兰高地的主权为内塔尼亚胡助选。在特朗普政府的大力撮合下,以色列、阿联酋以及巴林三国2020年9月15日签署关系正常化协议。与此对应的是,特朗普政府2018年5月8日单方面退出了伊核协议,恢复对伊朗的经济制裁,打压制裁伊朗,已成为特朗普政府的既定政策。美国通过重新整合中东地区盟友关系,以支持以色列和遏制伊朗,保持其在中东的基本影响力。特朗普政府“一边倒”的政策,让中东固有矛盾激化。拜登上任后打的“第一枪”也还是中东。拜登总统2021年2月25日下达任内首道军事命令——空袭叙利亚境内的伊朗武装力量。因此,美国想在大中东“叫停”反恐战争,改变美国安全重心,受到的掣肘仍非常多。

从地缘重心看,欧洲一直是美国地缘战略重心所在。美国二战后在西欧组建北约与苏联进行军事博弈,以追求军事上占据优势。冷战后,美国在欧洲继续推动北约东扩,目的是在欧洲不断蚕食俄罗斯的安全空间,继续与俄争夺势力范围。随着北约的不断扩大,美国基本上掌控了欧洲格局与秩序,但由于俄罗斯强势反弹,在军事上仍是当今世界上唯一能与美国抗衡的国家,让美国地缘重心仍难以完全从欧洲转移。

最直接、最明显的是军事预算。美国国防部印太司令部总司令菲尔·戴维森(Philip Davidson)2020年3月中旬向国会提交了在2026年前增加200亿美元的“太平洋威慑倡议”(PDI)预算需求,但200亿美元只是华盛顿自2014年以来在“欧洲防务倡议”(EDI)上花费的80%。美国防部每年为EDI投入40亿美元以上,2021财年又为EDI申请了45亿美元预算。(44)Paul McLeary,“Indo-Pacom Chief’s Bold $20 Billion Plan For Pacific;What Will Hill Do?” Breaking Defense,April 2,2020,https://breakingdefense.com/2020/04/exclusive-indo-pacom-chiefs-bold-20-billion-plan-for-pacific-what-will-hill-do[2023-04-20].拜登执政之初就取消了从德国撤军的命令,在俄乌冲突爆发后更是将驻欧美军从7.8万人迅速增加30%以上,达到了10.2万人。(45)Secretary of Defense Lloyd J.Austin III and Chairman o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Army Gen.Mark A.Milley Hold a Press Briefing,May 23,2022,https://www.defense.gov/News/Transcripts/Transcript/Article/3040709/secretary-of-defense-lloyd-j-austin-iii-and-chairman-of-the-joint-chiefs-of-sta[2023-04-20].可以说,美国国防部虽口头上强调“中国、中国”,但仍无法给亚太地区同等的关注,在军事上还是注重欧洲。(46)Paul McLeary.,“Indo-Pacom Chief’s Bold $ 20 Billion Plan For Pacific;What Will Hill Do?”BreakingDefense,April 2,2020,https://breakingdefense.com/2020/04/exclusive-indo-pacom-chiefs-bold-20-billion-plan-for-pacific-what-will-hill-do[2023-04-20].

由于拜登一直是知名的对俄强硬派。美国对俄罗斯的很多制裁政策始于奥巴马政府,且出自当时的副总统拜登。拜登在竞选演说和民主党纲领中,都强调俄罗斯是美国的主要敌人。拜登上台后与普京首次通话,就指责俄罗斯干预美国大选,并要俄罗斯准备好承担后果。在接受美国广播公司(ABC)电视专访时,拜登更直指普京是“刽子手”。针对俄反对派领导人纳瓦尔尼被下毒事件,拜登政府宣布制裁七名俄高官并禁止敏感产品出口俄罗斯,美俄关系迅速走向恶化。俄报因而评论称,特朗普执政时美俄关系已陷入海底,但拜登更可能是只挖泥船,让两国关系进一步深陷。(47)参见《美国大选:BBC记者解读一些关键国家如何看拜登当选》,BBC中文网,2020年11月10日,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54893196[2023-04-20]。

不仅如此,俄罗斯为在乌东冲突及乌克兰危机中获得优势,强势介入叙利亚,开辟俄美博弈新战场。美国一时间无法解决乌克兰问题,俄罗斯也无法通过在叙利亚用兵寻找到解决乌克兰问题的出路,最终是让双方博弈进一步升级。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美俄关系走向破裂,美俄对抗进一步升级。为了应对乌克兰危机,美国大幅增加在欧洲的驻军,并加强北约在欧洲东部盟国的军力部署,美国不得不把注意力和相当多的外交、经济和军事资源再次优先分配给欧洲。美国“重返欧洲”后,针对中国的“印太战略”部署节奏和遏制中国的力度,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和削弱。与此同时,随着俄乌冲突持久化,欧洲受到的冲击可能长期化,这将在很大程度上削弱欧洲与美国联手制华的意愿和能力。

让美国没想到的是,尽管美国战略东移已经喊了近20年,但美国至今仍身陷中东(伊拉克、伊朗、叙利亚)和乌克兰两个动乱之地,使美国亚太转向战略最终心有余而力不足。小布什政府、奥巴马政府如此,特朗普政府如此,拜登执政后也无法例外。

四、中美关系的新态势、新定位

中美关系的意义早已超出双边、影响全球,准确定义中美关系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议题。总体上看,在新中国成立之后20多年的第一阶段,中美一直处于敌对状态,美国对中国实施封锁和孤立。自1972年尼克松访华到1989年,中美关系进入第二阶段,中国转向奉行联美抗苏,与美国冷战对接,中美基于“共同敌人”实现了和解,并被基辛格称之为“心照不宣的同盟” (tacit alliance)(48)Henry Kissinger,Diplomacy,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4,p.728.,中美关系进入蜜月期。1989年至2000年是第三阶段,尽管1989年政治风波之后中美关系一度陷入低谷,但双方均以经济挂帅,很快基于“共同利益”,走出重新磨合期,美国给予中国永久性正常贸易待遇,中国成功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2001年至2017年是第四阶段,美国把恐怖主义视为最大的、最现实的威胁,反恐与经济危机中的合作使得中美关系平稳发展,基于“共同的威胁”,中美关系进入一个相对平衡时期。

(一)中美关系的质变及新态势

2017年特朗普上台,特别中美贸易战之后,中美关系逐渐进入新阶段。在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特朗普政府将中国定义为主要“战略竞争者”(strategic competitor)及“修正主义国家”。自2018年3月特朗普宣布将对中国采取贸易措施以来,中美关系出现全面倒退的迹象。美国政府2020年5月20日发布题为《美国对中国战略方针》的报告,宣布以“有原则的现实主义”与中国展开战略竞争。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同年7月23日发表对华“新铁幕演说”时宣称,尼克松开启的对华接触政策已经失败,表示美国将领导世界改变中国。7月24日,中国宣布关闭美国驻成都总领馆,以对美国此前要求关停中国驻休斯敦总领馆进行对等反制。中美关系由此走入“死胡同”,双边关系“自由落体式”下降趋势难以扭转。中美两国从经济、科技、政治外交到军事,展现全方位、多战线的竞争新态势,且更趋白热化与台面化。即便面对新冠疫情大流行这一明显、共同的全球威胁,双方亦无法再团结合作。中美合作的领域越来越少,对抗的领域则日益增多,对危机及紧张关系的管控力却在下降,中美关系正在发生质变,呈现出全面竞争甚至冲突的新态势。

拜登上台执政似乎为中美关系改善提供了契机。拜登列出其执政后四大优先事项分别是新冠疫情、经济复苏、种族平等和气候变化,且从其执政第一天起就面对“聚合性危机”(converging crises)。(49)The Biden-Harris Administration Immediate Priorities,https://www.whitehouse.gov/priorities[2023-04-20].其中,三大优先事项——应对新冠疫情、实现经济复苏和应对气候变化,均离不开与中国的密切合作。从这个意义上说,拜登执政后中美双边对话机制停摆,中美关系直线下坠趋势本有可能扭转,但中美关系的改善受制于双方权力结构、制度结构和观念结构的竞合。只要中美战略竞争基本态势不变,特朗普政府仰仗美国在国际政治中的权势及地位,肆意敲打中国的恶劣先例,就依然会被拜登政府及其以后的美国政府所继承。拜登政府上台后,中美在阿拉斯加首次战略对话从一开始便针锋相对,这意味双边关系重启时两国鲜有共识,更表明中美关系再也回不到过去。何况,在美国国内政治极化及社会严重撕裂的大环境下,将中国当作“出气口”“替罪羊”“头号竞争对手”,仍将是美国反华政客优先选择。对此,中国要有足够且长期的心理准备。

(二)中美需要超越错误的理论迷思

从理论视角上看,“进攻性现实主义”和“修昔底德陷阱”均存在明显瑕疵和错误的理论前提。米尔斯海默认为:“如果中国在未来数十年内仍然保持其令人瞩目的经济增长,它也可能会建立起庞大的军事力量,像美国支配西半球一样支配亚洲。”中国将会寻求地区霸权,并将美国军队赶出亚洲,美中竞争将重复类似于美苏在冷战时期的那种对抗。(50)参见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唐小松、王义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中文版前言,第34页。米氏预言美中必将走向新冷战,但其预言隐含了两个基本前提:一是建立在对中国发展最乐观的预测,二是中国一定模仿美国,建立地区霸权。

关于第一点,首先,对中国最乐观的预测当然符合中国人的期待,也是过去三四十年的事实,但长期、高速、可持续发展对中国依然是巨大挑战。一方面,我国从2010年以来经济持续下行并没有得到彻底改变。我国从1998年开始实行积极财政政策,导致我国最终消费率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而扭转经济增长过于依赖投资和出口拉动的局面需假以时日。另一方面,高速发展带来的环境、社会问题及能源资源约束问题更加凸显。随着我国发展阶段的提升,人民群众的需求和期望也在提高,内部问题的复杂性和严重性在增大、增强,缓解和消除矛盾,保障人民权利,维护社会稳定的任务愈益艰巨。总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绝不是轻轻松松、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也绝不是一马平川、朝夕之间就能到达的”(51)《国家主席习近平发表二○二二年新年贺词》,《人民日报》2022年1月1日,第1版。。

其次,中国发展面临巨大外部不确定性。放眼全球,国际形势发生新的重大变化。百年变局和世纪疫情相互交织,大国博弈日趋激烈,乌克兰局势风云变幻,世界进入新的动荡变革期。全球化遭遇逆流,国际环境日趋复杂,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面临严峻挑战,世界既不太平也不安宁,不稳定性与不确定性日益突出,中国实现自身的发展任务日益艰巨。

最后,中国崛起道路仍相当漫长。从世界史上看,没有哪个国家可以长时期维持高速度增长。美国高增长的“镀金时代”(Gilded Age,1871—1913年),是美国经济上赶超英国的关键时期。美国GDP在此期间增长了5.26倍,年均增速为3.94%,最快的19世纪70年代也仅为5.03%。(52)参见何海峰:《超越GDP增速》,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NIFD)网站,2020年1月13日,http://www.nifd.cn/ResearchComment/Details/1684[2023-04-20]。最终,美国在1913年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再看日本,1952—1978年日本GDP实际平均年增长率达9.3%,并于1968年超过联邦德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日本占据该宝座长达42年,直到2010年被中国超越。20世纪90年代初,日本股票和房地产市场泡沫相继破灭,此后日本经济长期处于低迷状态。随后30年多数年份GDP增长率低于2%,其中七年为负增长,被称为“失去的30年”。(53)同上。

况且,单纯GDP并不能说明实力。美国在1892年和1913年分别在GDP增量和人均GDP先后超过了英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在此之后,美国经过50年的浴血奋战,打赢两次世界大战,才确立起美国在西方世界的霸主地位;进而,又经过50年的血雨腥风,打赢了冷战,才获得全球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

中国改革开放40年,GDP年均增长9.5%,平均每八年翻一番,远高于同期世界经济2.9%左右的年均增速,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将是中国新常态。(54)同上。因此,中国若要获得政治、经济、军事等全方位的世界引领地位,在自身不犯错的情况下,至少还得百年。从这个意义上说,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对百多年后的大国关系所做预测未免过于魔幻,必然有失偏颇,其结果就是人为制造假想敌。

关于第二点,预言中国会模仿美国,建立排挤他国的地区霸权,那更是臆测。“中国外交政策的宗旨是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中国始终是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愿扩大同各国的利益交汇点,推动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推动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中国反对冷战思维和零和博弈,“不谋求势力范围,而是要支持各国共同发展;不是要营造自己的后花园,而是要建设各国共享的百花园”。(55)参见《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7月2日,第2版。“中国人民崇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国不认同‘国强必霸论’……即使再强大也永远不称霸。”(56)参见习近平:《弘扬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建设合作共赢美好世界——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发表60周年纪念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6月29日,第2版。

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发展并不构成对美国及周边国家的威胁,我们坚持的是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安全观,主张各国顺应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时代潮流,努力走出共建、共享、共赢、共护的安全新路。“中国的社会主义国家性质,走和平发展道路的战略抉择,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和为贵’的中华文化传统,决定了中国始终不渝奉行防御性国防政策。”(57)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新时代的中国国防》,《解放军报》2019年7月25日,第3版。中国在邻国众多、陆地边界极为复杂情况下,国防开支无论是占国内生产总值和国家财政支出的比重,还是国民人均和军人人均数额,都处于较低水平。从开支总量看,2023年中国军费预算为15537亿元人民币(约合2248亿美元),差不多是美国的1/4。(58)参见《中国2023年军费公布,专家评估》,《环球时报》2023年3月5日。相比,拜登政府执政以来,美国防预算呈高速增长态势。2024财年,美国防预算申请再创历史新高,达到8420亿美元,超过了中东大国沙特阿拉伯2021年全年的国内生产总值,比中国、俄罗斯、印度、英国等九国的国防预算总和还高出20%。(59)参见陈航辉、严振华:《军费不断攀升凸显美式霸权思维》,《解放军报》2023年4月20日,第11版。到底谁威胁谁,不言自明。

从这点上说,“修昔底德陷阱”实际并不存在,反而是某些学者竭力创造的诸多概念,如G2(中美共同体或两国集团)、“新冷战”等,都存在有意无意地夸大中国实力之嫌,恰好使中美关系落入这一“陷阱”。

(三)“新冷战”无法定义当前中美关系

众所周知,中美关系出现了建交以来异常复杂严峻的局面,但用“冷战”或“新冷战”来定义当前中美关系是巨大的谬误。其谬误的基本原因还是中美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尽管全世界都在关注两个经济大国的战略性竞争,但世界尚未进入到中国与美国双雄并立的两极时代。

尽管美国单极已相对弱化,中国的崛起也的确非常明显,但美国在经济实力、技术实力、军事实力等方面仍保持优势。更重要的是,支撑美国单极的盟国体系、伙伴国家、国际组织等强大后盾依然存在。当前,也很难认为中国具备了与美国抗衡的国力和作为可替代的国家体制吸引其他国家的魅力。因此,尽管中美之间的紧张局面正逐步加剧,存在着发展到类似冷战境地的联想或可能,但中美仍不会跨越贸易冲突正式走向相互对峙的“新冷战”,仍不至于达到难以避免新旧大国之间发生冲突的“修昔底德陷阱”。(60)参见本杰明·塞尔夫:《中美走向“贸易冷战”》,日经中文网,2019年4月30日,https://cn.nikkei.com/columnviewpoint/viewpoint/35364-2019-04-30-05-00-10.html[2023-04-20]。

中国国防大学教授刘明福认为,中美关系“不仅表现在综合国力的巨大差别上,尤其表现在军事力量的严重失衡上”。说得更直白些,“当年苏联和美国的关系,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基础,双方的权力分割和势力范围,是通过战争确定的;双方的利益底线是用宝剑描绘出来的;双方的行动边界,是用势均力敌的军事力量维持的。美苏两大阵营的世界格局不仅是意识形态格局,更是旗鼓相当的军事力量格局。虽然是恐怖的平衡,但是军事上的平衡毕竟能够制约发生战争的恐怖”(61)参见刘福明:《霸权的黄昏》,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7年,第325页。。

正由于实力差距,中国没有华约、北约那样的强大军事同盟支撑,这就让中美冲突不可能演变成两大阵营之间的对峙。美苏争锋都不是在自己家门口,也不涉及各自核心利益。在欧洲,柏林曾是冷战时期东西方对抗的最前沿。当年苏军和华约集群在民主德国陈兵数十万,始终处于进攻准备阶段。而美军、英军等北约盟军则在联邦德国布置了一道道防线,防止苏联的坦克集群由北向南席卷欧洲。在亚洲,无论朝鲜战争还是越南战争,都是两大阵营的局部战争。

相比之下,如今美国在经贸、汇率、高科技领域执意挑起摩擦并不断升级行动,在台湾、涉港、涉疆、涉藏等中国核心利益问题上对中国施压,在地缘政治领域试图推动“印太战略”加大对中国的围堵,并在海空天网极等“全球公域”与中国展开全方位竞争,其实质是对中国打压与遏制。美国的战略意图非常明确,就是通过全面打压、围堵中国,实现遏制及孤立中国,把中国全面推回改革开放前的半封闭状态,从而让中国失去经济发展活力及竞争力。笔者姑且称之为“全面推回战略”。

尽管美国使用类似冷战手法遏制中国,但中国若以“冷战”来定义中美关系,则是战略上、形势上严重的误判。事实上,中美关系呈现出三个新态势:首先,中美实力存在巨大差距,因而中美竞争将不是两个不同阵营或体系之间的对抗,而且美国对中国的全面打压和遏制,甚至是美国所主导的国际体系对中国的压力及系统性遏制。

其次,中美战略竞争更多聚集于国内经济、科技创新能力与治理优势竞争,而不是外部或势力范围之争。中美竞争“归根结底始于国内”,科技创新和吸引人才对于赢得竞争至关重要。(62)Henry M.Paulson,Jr.,America’s China Policy Is Not Working:The Dangers of a Broad Decoupling,Foreign Affairs,January 26,2023.拜登政府明确表示,美国未来在世界上的成功与否取决于美国国内的力量和韧性。为此,拜登政府特别强调通过关键性的国内投资和完善美国自身的创新、制造、供应链和基础设施,来保持美国未来竞争优势和增强美国的应变能力。(63)“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ashington:The White House,October 2022,pp.14-16.

最后,随着百年变局的深入发展,时代内涵和安全实现方式已发生了深刻变化。国家间竞争代替冲突、合作代替对抗成为总体趋势,世界进入了竞争合作的新时代,即“竞合时代”。在安全的实现方式上,竞合时代则是“不竞争则无安全,无合作则不安全。在合作中寻求安全,在竞争中实现权力均衡、制度平权及共识的建构”(64)参见储昭根:《竞合主义:重构无政府状态下的范式与安全》,《浙江社会科学》2020年第11期,第32页。。“新冷战”、“修昔底德陷阱”、进攻性现实主义等理论范式,已无法定义竞合时代的大国之间战略关系,解释中美关系需要新的理论范式转换。

竞合主义(coopetitivism)成功实现对传统三大经典国际关系理论——结构现实主义、新制度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的综合,也是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竞合主义所定义的权力、制度和观念三维结构竞合解释力度,必然超越现实主义的单一权力结构维度,能够有效弥补现实主义理论上“权力物质主义” 和“政治悲观主义”的天然、固有缺陷。该理论认为:“当今的现实世界既不是霍布斯式的现实主义,也不是理想式纯粹的复合式相互依存,而是现实主义与复合式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为主要特征的世界,那么这两者相互作用下的世界无疑仍是一个模糊地带,竞合主义的提出尝试着让这一模糊地带清晰化。”(65)同上,第28页。反过来,只看到中美激烈竞争,看不到中美之间的紧密的复合依存,看不到深层观念的建构及相互作用,则是片面、不合适的。竞合主义把“三维结构竞合”进一步发展为双层、多元行为体间的竞合。从这个意义上说,中美两国只要能始终坚持把自己的事做好,不仅不会走向冲突,而且是对全人类的贡献。

竞合是一个互动、复合概念,而在竞合主义理论中,它代表的是多维进程。竞合主义“实现了竞争与合作的融合。合作与竞争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如同阴阳两极,也是一对矛盾且相互依赖着的力量”(66)参见储昭根:《竞合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新探索》,《太平洋学报》2015年第8期,第49页。。竞合既不是单纯的竞争,也不是单纯的合作,而是既竞争又合作,竞争中合作,合作中竞争。一句话,当今国际政治是竞争与合作共存及其相互作用的结果,竞合是国际秩序变迁的原生动力,竞合主义实现了对国际行为体的国际行为进行更全面、宏观的解释,从而实现了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方法上的推进尝试。(67)参见储昭根:《从竞合到和合: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演进》,《江淮论坛》2022年第1期,第86—92页。同时,也为破解中美困局提供新的理论路径和思路。

今天,在美国对华进行全面压制及战略竞争的背景下,我们不仅需要有足够的勇气、信心和能力,足够的精神和物质准备,更需要足够的“大智慧”“大改革”“大战略”来应对,用足用好“竞合思维”才能破解我们的“崛起困境”,才能应对美国“全政府”、无底线的打压。

所谓“大智慧”,就是不管外部环境多恶劣,不管美国对中国打压有多强,我们要保持清醒和定力。面对美国打压,坚持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不动摇,始终坚持把自己的事办好;我们既要合作又要竞争,始终坚持以竞争求合作,并通过有效合作缓解、避免零和式竞争;坚持与美国不对抗、不冲突的政策不动摇,严防改革开放倒退,过度反应及自乱阵脚……“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所谓“大改革”,就是通过“刀刃向内”的改革,进一步落实执政党的初心、宗旨,让一切权力真正属于人民,从而集中并调动起14亿人民的力量,中国就一定会克服前进道路上的艰难险阻,不断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所谓“大战略”,即要从战略层面坚持有限竞争,严防战略透支,“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不打赌气仗,不打消耗战”(68)崔天凯:《关于中美关系的几点思考》,《国际问题研究》2022年第1期,第33页。;通过适当、适时和适度的战略忍耐,以时间换空间,“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全面合作,主动参与国际分工与合作,实现中国的发展融入全球共同发展,力争把竞争的范围、程度和影响减少到最小;以更加宽广的世界眼光、历史视野和未来意识,努力追赶世界文明发展的潮流,进而引领时代潮流和人类文明进步方向。

五、结 语

中国不是苏联,中美当前所处的国际环境亦完全不同于美苏争霸时期,中国深入参与全球化,深度参与全球分工及融入全球经济和产业链。与美苏之间激烈的军事、安全竞争,全球意识形态争夺战,各自为首的两大阵营之间的对抗不同,中美战略竞争维度及重点侧重于经济和高科技竞争。显然,用“冷战”或“新冷战”定位中美关系是夸大其词。从美国地缘和安全重心看,未来一段时间仍在欧洲及深陷中东,其全球战略重心东移仍将是一个渐进及漫长的过程。对中国而言,这意味仍有足够的时间及空间应对美国全方位打压及围堵,关键是转换思维,更新指导双边关系的理论范式,用足用好“竞合思维”。

因此,尽管中美“政治、安全和意识形态关系明显紧张,但双方在宏观经济稳定、流行病防范、气候变化、打击恐怖主义、核不扩散以及防范全球金融体系风险等问题上应开展互利合作”(69)Henry M.Paulson,Jr.,America’s China Policy Is Not Working:The Dangers of a Broad Decoupling,Foreign Affairs,January 26,2023.。也就是说,大国竞争不符合时代潮流,更解决不了美国自身的问题和世界面临的挑战。而且,中美关系健康稳定发展是国际社会普遍期待,对世界也极为重要,两国应该本着对历史、对人民、对世界负责的态度,处理好中美关系。(70)参见《习近平会见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人民日报》2023年6月20日,第1版。总体上看,中美之间已呈现出“竞合主义”所定义的权力、制度和观念三维结构竞合,竞争与合作相辅相成的复合关系。现在更需要用“竞合主义”新范式来思考、解读、定位中美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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