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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的民间性写作*

2024-01-09

学语文 2023年5期
关键词:民间文化民间文学歌谣

□ 常 清

我们所知,鲁迅是现代文学大家,在现代语文史上,他也是一位绕不开的人物,诸多国内语文课本中都能见到鲁迅的文章。而鲁迅见诸语文课本的众多文章,显示了一个重要特点,便是其民间性和民间情怀。如杨义所指出,鲁迅“不仅表现为掊正统而倡异端,而且表现为离官方而趋民间”。[1]605诚然,鲁迅曾深入地研究过民间文学多方面的问题,提出了不少精辟的见解,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间文学理念。在实践中,他除了创作大量的民间文学作品外,还率先倡议设立搜集、研究民间文学的专门机构,并亲自搜集整理了大量流传于江、浙等地的口传文学作品,包括民间神话、传说、谚语等。鲁迅力图吸纳原生态民间文化因子,阐释文学现象,重构新的文学形态,这对于我国现代文学乃至现代语文都有着较大的影响。

一、民间文化的滋养

鲁迅自小就生活在民间文化环境中,对家乡的风俗民情非常熟稔。少时的乡间生活阅历给予他更多体验乡土和民间文化的机会,而家道中落带来的世态炎凉促使他从情感上更亲近底层民众,更了解底层社会的艰难。尽管鲁迅成年后来到都市,进入精英文化阶层,但他始终不忘将目光投注于广大农村,尤其是浙东故乡的人文与自然。

鲁迅在《朝花夕拾》诸多散文篇章中,满怀乡情,忆写故乡的种种故事和传说,体现了丰富而深刻的民间文化情怀。如赤练蛇和飞蜈蚣的传说,雷公劈死蜈蚣精的传说,闺女生了夜叉的传说,吃了人形的何首乌可以成仙的传说;还有冥冥之中无常的故事,三国故事,长毛的故事,以及《三海经》的故事和虎拜猫为师的故事,等等,既展现了故乡民间文化的丰富多彩,亦表明了其对少年鲁迅的精神启蒙作用。鲁迅在《狗·猫·鼠》中对“老鼠成亲”的想象与描绘,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对新年吃福橘习俗的描写,在《五猖会》中对迎神赛会的描摹,在《无常》中对活无常滑稽形象的刻画,无不烙上了民俗文化的印痕。鲁迅曾言:“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2]340在《朝花夕拾·后记》中,鲁迅甚至对各种民间传说中刻印的插图加以比较,渲染了一种较浓郁的民间文化氛围。

鲁迅对于神话传说较为偏爱,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儿时在乡下对绘图版《山海经》的反复阅读,譬如“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等等,都给少年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鲁迅常在文中回忆幼时听长辈们讲民间故事的场景,如在《狗·猫·鼠》中写道:“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饭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旁边,给我猜谜,讲故事。”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描绘中,“长妈妈”又给他讲了神奇的“美女蛇”的故事。此外,还有《论雷峰塔的倒掉》中引用的“白蛇娘娘”的故事,《奔月》中的“嫦娥奔月”的故事等等。可见,少年鲁迅对民间神话传说非常着迷,而这些神话传说无疑成为少年鲁迅思想启蒙和文学启蒙的酵母。

各种离奇的民间传说故事,热闹的迎神赛会活动,繁琐的乡村祝福仪式,粗朴的民间社戏,等等,浸润着纯朴的民间情感和风味,展示了一种健康的、素朴的、有着长久生命力的原生态文化,它成为历经世事沧桑后的鲁迅最可宝贵的精神养料之一,深埋在鲁迅的心灵深处,并成为鲁迅探寻、构建新文化模式的重要思想、情感的源泉。

二、民间视域的理论阐发

故乡民俗文化的长期濡染,以及成年后对民间文化多维而深入的思考,促使鲁迅自觉地在文学理论探讨中彰显民间理念和民间视角。

早在1913 年,鲁迅就已提出关于民间文学的主要意见。当时鲁迅在民国教育部任职,他起草了《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一文,其中明确主张:“理各地歌谣、俚谚、传说、童话等;详其意谊,辨其特性,又发挥而广大之,并以辅翼教育。”他还亲自采录了不少浙江民间山歌和儿童歌谣,成为中国现代民间歌谣最早的搜集人之一。20年代初,鲁迅在北大任教,他十分关注“歌谣研究会”和《歌谣周刊》的活动,并亲自为《歌谣纪念增刊》设计封面,并建议说:“《歌谣周刊》的范围狭窄了,要放宽,群众生活中传下来的民俗、文学作品都要整理研究。”[3]

关于诗歌的起源,鲁迅认为很大程度上来自民众的劳动实践和民间信仰,其主要原因为:“其一,因劳动时,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可以忘却劳苦,所以从单纯的呼叫发展开去,直到发挥自己的心意和感情,并偕有自然的韵调;其二,是因为原始民族对于神明,渐因畏惧而生敬仰,于是歌颂其威灵,赞叹其功烈,也就成了诗歌的起源。”[4]302在《汉文学史纲要》中,鲁迅还指出:“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声音繁变,寝成言辞,言辞谐美,乃兆歌咏。”此外他强调说:“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固非一谁之所独造也”,“歌、诗、词、曲,我以为原是民间物。”并明确指出:“《诗经》的《国风》里的东西,好多也是不识字的无名氏的作品……,到现在,到处还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5]100所论皆表明诗歌从源头上即孕育于民间和乡土。

关于小说的源头,鲁迅认为小说起源于神话和传说:“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与传说”,“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何以如此?乃因为原始初民叙说神灵既久,则渐渐“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6]158

基于这种对诗歌、小说起源的理解和阐释,鲁迅在《南腔北调集·经验》中明确提出“一切文物,都是历来的无名氏所逐渐的造成”,并将文学的创造者归于普通老百姓。而在《门外文谈·不识字的作家》一文中,鲁迅发表了所谓“杭育杭育派”文学产生的著名观点,强调“不识字的作家”创造了原始文学,而这些原始文学终以集体创作的形式在民间流传下来。在该文中,鲁迅还强调了民间创作的生机和活力:“大众并无旧文学的修养,比起士大夫文学的细致来,或者会显得所谓‘低落’的,但也未染旧文学的痼疾,所以它又刚健、清新。”[6]108也许正是这种“刚健、清新”的民间品格,使得民间文学得以长盛不衰。由对民间文艺的认同和强调,鲁迅实际上再次揭橥了艺术源于民间这样一种朴素的道理,给长期笼罩在文艺上的神圣光环予以必要的祛魅。

由此,鲁迅进一步论述了文人作品常常是取自民间。他说:“东晋到齐陈的《子夜歌》和《读曲歌》之类,唐朝的《竹枝词》和《柳枝词》之类,原都是无名氏的创作。”这类民间文艺“偶有一点为文人所见,往往倒吃惊,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为新的养料”,“许多民歌和故事,……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出来吗?这是真的农民和手业工人的作品。”[6]100、108鲁迅一面强调民间文学对文人文学的滋养,一面还指出文人文学在汲取民间文学养料时所带来的损害:“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7]637鲁迅对民间文学的褒扬和对传统士大夫文学的批评,由此略见一斑。

鲁迅有关民间文学的理论阐发彰显了民间文学刚健、清新的生命力及其对文学健康发展的重要意义,并批评传统士大夫文人在改造民间文学过程中对民间文学的损害。由此,与主流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不同,鲁迅在利用民间文学建构新文学的同时,亦是借助民间文学来重塑知识分子的精神形象,其所借鉴的正是“多数不文的大众”。

三、民间立场的文学书写

故乡民俗文化的濡染,以及理论上对民间文化的重视,使得鲁迅众多乡土文学创作充满了民间色彩。其作品所体现的风俗文化图景一方面显示了中国民间文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另一方面则将犀利的笔触伸入国人的灵魂深处,把国人的种种精神病状揭示于人前,进而对传统民俗的优劣进行深入的审视和扬弃。

首先,鲁迅的乡土文学创作描摹了各种各样的风俗民情,有民间社会的习俗惯例、乡土礼仪、岁时节日、婚姻嫁娶、丧事迷信、娱乐游艺等等,都生动翔实、栩栩如生。而鲁迅对这些风俗民情的基本态度是:“对民间持二元态度,既强调批判民间藏污纳垢以达到启蒙目的,又在民俗艺术等方面充分吸收和肯定了民间的积极健康的生命力。”[8]鲁迅一系列真切而富有艺术感染力的民间书写,不啻一幅幅各具主题和特色的民间风俗画。

如在《社戏》《风波》《祝福》等作品中,鲁迅通过极具民间色彩的故事描绘,或褒或贬,传达出一种饱含民间气息的情感和意蕴。《社戏》一文,以温情的笔调描述月夜之下划船去看社戏的种种情状,诸如朦胧的月光,悠扬的横笛,散发出清香的豆麦,临河搭建的戏台,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小旦,以及身着红衫的小丑,坐着唱说的老旦等,犹如呈现了一幅乡气勃郁的风俗画长卷。在《风波》一文中,作者为故事的展开设置了一个典型的乡村场景,看似平静而温馨,然而,随后发生的辫子风波,为我们展现了乡村社会舞台上一幕独特的人生闹剧,反映了时代社会变革对乡村的冲击,暗示旧的风俗民情将迎来危机和动荡。在《祝福》一文中,作者为我们展示了江南鲁镇民间气息浓郁的种种习俗,并揭示了当地具有浓厚保守封建色彩的乡土社会,最终女主祥林嫂因饱受精神摧残而倒毙于新年祝福之夜,以乐景写哀情,饱含张力,发人深省。其它诸如《离婚》中乡村绅士对离婚纠纷的调解过程,互换红绿贴的离婚程式等,充满了民俗色彩;《长明灯》中围绕吉光屯社庙里那盏“长明灯”所展开的乡土封建势力与改革者的斗争故事,亦借助民俗描写彰显了主题;以及《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的白娘子故事,《故乡》中少年闰土戴银项圈,成年闰土要香炉、烛台拜神偶,《送灶日漫笔》中的送灶神,《五猖会》中的迎神赛会,《风筝》中的放风筝,《阿长与〈山海经〉》中的福橘寓意,等等,全面而深入地刻画了浙东地区的各种风俗民情。

其次,鲁迅在其民间创作中还运用了各种方言土语、民谚歌谣。鲁迅曾自言:“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们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6]105正是汲取那些生动形象又简洁凝练的“炼话”艺术,鲁迅对各种方言土语的借鉴和使用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俗语警句如“开口见喉咙”“老虎头上搔痒”“螺蛳壳里做道场”“文不象誊录生武不象救火兵”等等,方言炼字如赵太爷肚子一“轮”,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七斤嫂将碗“搡”在七斤面前,康大叔用手“撮”着人血馒头,《在酒楼上》河水“咬”进来等等。正是这些方言土语在文学创作中的大量借鉴和运用,使得鲁迅笔下的文学语言生动、活泼、凝练,富有浙东地域特色和民间风格。

鲁迅之于民谚歌谣,不仅在理论上阐释和宣扬,而且身体力行去创作,诸如《公民科歌》《好东西歌》《言词争执歌》《南京民谣》等即此类作品,他还创作了民谣式讽刺诗《我的失恋》并收入其散文集《野草》中,足见鲁迅对于民谚歌谣等民间文学样态认同和接受的程度。

综上,鲁迅深受民间文化的濡染,并通过独具匠心的笔墨,从多个角度对浙东乡土民俗中的种种事象进行真切的描绘,刻画了众多人物的生存方式,表现他们的精神状态,审视他们的历史命运,从而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生动形象的浙东风俗民情画卷。就其选入课本的诸多乡土文学作品来看,即为我们呈现出一系列具体生动而又具有深厚文化蕴涵的民俗事象,诸如乌毡帽、乌蓬船、社戏、压牌宝、庵堂寺庙、四时八节、祝福婚嫁、方言土语、人名称谓等等,皆不同程度地体现了地道的浙东风俗民情,并在观照现实的悲欢苦乐中给人以深沉的美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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