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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为一种“方法”
——学术期刊视角下的文学观念调整与方法探索

2024-01-09屠毅力

关键词:文学性跨学科学术期刊

屠毅力

文学在当今时代已经失去其过往的轰动效应,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文学研究亦退居学科和学院,在学者、学院、学术期刊之间形成了一个知识生产与传播的闭环链。这一方面与20 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学术化转向”的潮流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与80 年代以来那个“(纯)文学”概念所内蕴的政治和社会动能的耗尽有关。今天如何面对文学研究,如何破局,不仅是文学研究者直面的问题,更是共同造就这一状况的学术期刊所必须应对的现实。学术期刊在当下的学术共同体中不仅担负着学术成果展示的工作,更在备受争议中扮演着某种学术评价角色。这一双重身份使学术期刊不可避免地深入当下文学研究生态,参与当下文学研究方法和思潮的调适。本文拟通过考察近五年来学术期刊部分有代表性的文学专题讨论情况,尝试梳理当前文学研究的大致方向及相关文学观念的调整,并在此基础上探寻期刊的学术性介入如何在充满张力的讨论中成为一种具有方法内涵的实践。

一、“文学性”与“文学—”:当下文学研究的两个方向

最近一两年在现当代文学研究界发起了一场关于“文学性”的讨论,《当代文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等期刊不同程度地参与其中。①《当代文坛》特辟“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学性’问题”专栏进行持续讨论,并于2022 年11 月举办了以“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学性’问题”为题的研讨会。研讨成果参见刘小波:《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学性”问题面面观——2022 中国文艺理论前沿峰会综述》,《当代文坛》2023 年第1 期。这一场讨论绵延现代和当代文学,尝试回答为何在今天重提“文学性”以及如何在反思基础上重新激发“文学性”之美学和社会动能的问题。

这场尚未结束的讨论主要在两个维度上展开:

首先是在反思性的维度上。“文学性”不断被放置在与“学术”“历史”等概念相对的序列中来谈论,学者们尝试对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文学研究的“历史化”“学科化”等思潮做出反思,即通过辨析文学/历史、文学/文化、文学/科学、文学/泛文学这样一些对应范畴来为今天的“文学性”确定一个基本框架或内涵。也即,在文学研究经历了历史、文化、社会学等不同路径的“侵入”之后,②张清华:《为何要重提“文学性研究”》,《当代文坛》2023 年第1 期,第30 页。在解构了那个本质主义的“纯文学”范畴之后,我们是否还有必要挽留“文学性”这个概念本身?吴晓东曾说,他“是在一个结构、解构互动的格局中来理解文学性的”,对他而言,文学的形式、审美性、情感性,以及直面人类生活的现实感和细节性是文学的基本范畴。③洪子诚、黄子平、吴晓东、李浴洋:《再谈“文学性”:立场与方式——〈文本的内外:现代主体与审美形式〉三人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 年第2 期,第15 页。这指向的是文学研究的基本限度,即首先以文学性构成文学研究的“视窗”,因为对于文学研究者来说,文学是其“直面”世界的基本方式。对文学性的重提或坚守,自然暗含一种对90 年代以来文学性弥散的反拨性思考,但今天重新强调研究出发点(即“视窗”)的有限性,并非意在局限自我或再次拒绝文学的外部(一如纯文学实践在逐渐丧失其政治动能后越来越发展为文学自身的“萎缩”甚至“退场”),而是希望透过文学本身发现“内化于文本中的社会和历史”,由此文学性将可能获得某种开放性。④吴晓东、罗雅琳:《通向一种具有开放性的“文学性”——吴晓东教授访谈录》,《当代文坛》2021 年第3 期,第27 页。

其次是在当下性的维度上。今天重提“文学性”问题必然不简单是一种历史回顾,而更是一种面向未来或至少是针对当下文学现状的思考。当前文学正在经历一系列结构性变迁,文学的泛众化、数字网络时代各种文学性的“变异体”(公众号、短视频等)的繁荣,正在对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性”构成挑战。文学的“突围”与“本位”构成当下一对充满争议的话题。面对洪水般冲击着文学的各种新形式,是采取限制还是包容,文学是应该收拢还是开放自身?学者的观点并不一致。《探索与争鸣》曾在2022 年组织“微时代文艺批评笔谈”,在“微”时代新媒介日益介入并改变大众书写和表达方式的背景下,谈及微众时代批评共识是否可能、一种有限度的审美融合是否可行等问题。其中,唐宏峰的观点非常具有代表性,针对数字时代的视听文本(微信公众号上的影评就包含截图、动图、表情包、视频、声音、音乐等多种形式),她表示自己曾经也“用过传统书写的标准来批判现在的书写”,指责这种所谓“公众号文风”是一种“油滑的娱乐化文风”,但她逐渐意识到,“这种综合媒介文本”已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书写,再以印刷时代的文学眼光去评判它将是不合适的,因此拟对其持一种开放的态度。⑤唐宏峰:《书写有未来吗——数字时代的视听文本》,《探索与争鸣》2022 年第11 期,第160 页。

文学研究者在今天也大多面临这样的时刻。当前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所重提的“文学性”在一个基本方向上指向的是一种对文学的基本内涵或“常识”的确认(如形式、审美、文本、人本等),即在一个狭义的层面上,这一场讨论是对于文学研究者、批评者自身而言的,即李怡所说的,“如果‘文学性’就此消失,我们如何证明自己及其存在意义”。⑥刘小波:《当代文学研究的“文学性”问题面面观——2022 中国文艺理论前沿峰会综述》,第207 页。但讨论“文学性”必然存在一个本质主义的陷阱,这也是许多学者在讨论中宁愿采取历史性眼光,将之视为一个“流动性”“动态性”概念的原因所在,文学性必然要向时代敞开。今天关于“文学性”的讨论无疑要在历史和当下之间进行,而正是在这样一种充满张力的讨论空间中,关于文学研究的另一种方向也呼之欲出。

张洁宇在《回到文本,回到“常识”》的访谈中曾提到自己在文学研究观念上的两种调整:一方面是“文学”观念的不断调适和拓展,即不再将文学观念局限于“纯文学”,兼顾思想性、政治性、文学性,从而尝试“在政治性与文学性之间展开某种新的可能”;另一方面是回到文本,回到“常识”,将文学作为一种“中间装置”,通过文学“考察一个作家如何用文学的方式去反映历史和表达思想”,同时也通过文学“思考历史与哲学究竟如何作用在一个文学家和文学文本的身上”。①张洁宇、张慧:《回到文本,回到“常识”——张洁宇教授访谈录》,《当代文坛》2023 年第3 期,第27 页、第28 页。这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种态度。文学观念的拓展与文学本位的视窗,一者向外,一者向内,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矛盾,但细究其实殊途同归。

陈平原曾通过《新青年》前九卷的研究指出,其基本立场应是“有明显政治情怀的思想文化建设”,即《新青年》的意义“首先在思想史,而后才是文学史、政治史等”。②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 年第3 期,第16 页。也即新文化运动更多的是一场思想革命,但它最终是通过文学革命的途径来实现的。新文化运动的最大实绩白话文运动所带来的也不仅是工具层面、形式层面的更新,它带来的是一整套思想观念和文化传统的更新。季剑青就曾指出,白话文运动中那个所谓的“文”的范畴非常广泛,《新青年》中的许多随想录、杂感文、时评都不是传统士大夫诗文意义上的或者我们后来纯文学意义上的“文”,白话文运动开放了“文”的边界。③季剑青:《思想如何进入“文学”:〈新青年〉与新文学的思想性》,《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 年第6 期,第34 页。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思想史”的研究或是一种拓展了文学内涵/外延的讨论,也构成当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方向。如王本朝在《当代文坛》主持的“百年中国文学思想史研究”专栏,便拟凸显“文学思想”既与“社会思想”相重合,又富于独创性的“思维方式、想象逻辑与情感特质”。④王本朝、张望:《文学制度、文学经典与文学思想史——王本朝教授访谈录》,《当代文坛》2021 年第2 期,第38 页。

一个有连接号的“文学—思想”概念,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溯回了新文化运动的“文”的概念,这当然也是一种对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审美性的“文学”观念的突围。但是这样一种文学观念的溯回或突围(拓展)与“文学性”的重提或坚守之间是什么关系?它们在浅层的方法上的确指向不同的方向。但反过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否也恰恰借助文学革命才达到原本不可能达成的成功?五四一代人作为文学家的同时何尝不是思想家、革命家,但他们创造性地用文学的方式发表了他们关于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观念。同样,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左翼运动,如果不经由“革命文学”这一文学形式的感染,它是否还能如此迅速地获得大众,构成当时社会一股强劲的政治力量?在这里,一个带连接号的“文学—思想”或“文学—政治”乃至“文学—”,与“文学性”之间是一种互相建构的关系,正是一种“文学”的方法成就了思想革命,成就了政治运动,而思想、政治革命同样刷新了文学。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再来看今天的“文学性”讨论,也绝不再是那个狭义的“文学性”本身。

“文学性”讨论虽然生发于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但上述两种“文学”研究的大致方向却并不限于现当代文学学科,如果我们仅仅将之视为一批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在学科内部尝试寻求某种文学观念和研究方法的调整,那么,它所指向的方法意义就被大大低估了。这里就涉及学术期刊的角色和作用。

二、从观念到方法:学术期刊的“文学实践”

学术期刊作为一种媒介,既是实物,也是视角。它在今天的学术评价体系中不可避免地占据着一个特殊地位,由此被赋予一种组织力和引导力,而如何正确、有分寸地使用这一能力,使自身既不沦为反映式的学科展示平台,又能发挥正向作用而不制造虚幻的学术泡沫,是学术期刊的责任也是难题。在这个意义上,学术期刊介入文学理论讨论的方式、方向、程度、效果,就值得被作为一个观察的视角。尤其是期刊主动策划介入的专题性讨论,在彰显期刊主体性的同时,也将期刊作为媒介的特性和张力予以呈现——一些模糊性的定义、边界可能因为期刊明确的旨趣而被廓清,一些鲜明的观点也可能被淹没于各自为政的理论演绎中。在这个意义上,期刊也在进行着某种“文学实践”。关于“文学”研究的两个方向,如果在学者一面更多地仍体现为某种观念性的存在,那么,在期刊实践中就更易落实为方法、形成思潮。

《中国社会科学》自2021 年起开设“学术基本理论、基本问题、基本概念再反思”专栏,话题范围涉及文史哲等多领域,从栏名及刊发的文章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种强调关注“基本”或称“元”问题的态度,用阐释学的方法重新进入这些理念、问题、概念本身,其背后是对一个更富主体性、系统性的中国理论体系的期待。作为重量级学术期刊,这一专题设置和持续推进在显示期刊对于学界的期许之外,也无疑起到了一种积极的引导作用。在这一方向上,2022 年《文艺争鸣》在“史论”栏目下专设“当代文学批评关键词”专题,对“典型”“题材”“干预生活”“现实主义深化”“零度写作”等当代文学史的基本概念、思潮、问题进行了系统性回顾。这些话题无疑是当代文学领域近十年来“50—70 年代”研究、“重返80 年代”“重返90 年代”等文学史研究的延续,但以“关键词”的形式总领又显示了期刊方面有别于一般文学史研究的期待:这一回溯工作被放置于这些关键词在当代批评实践中出场的历史时刻,并对它如何在历史批评实践中生发为一个一般性范畴的过程予以清理。①张清华所撰的“当代文学批评关键词”专题主持人语,《文艺争鸣》2022 年第1 期,第53 页。由此,今天研究中信手拈来的许多名词,在这一清理过程中被一定程度地正本清源,在“源”“流”“当下性”②“源”“流”“当下”的说法来自张清华、钱晖:《批评的期冀:有源有流有当下——张清华教授访谈录》,《文艺论坛》2023 年第2 期,第34 页。之间竖立了一种系统性和总体性视野。《中国图书评论》从2023 年起亦开设“概念”栏目,栏目所涉概念多属文艺理论范畴,但在对概念的清理意义上同样体现出一种反思性——学术概念在今天如何成为一个“废墟”,其原有的思想动能如何在清理中重新复活?这一话题的设置来源于学界对当下研究形式的不满,不满于那些空洞概念的理论“展演”,而希望以一种批判性眼光重新清理理论话语的基石。③参见林云柯所撰的“概念”栏目主持人语,《中国图书评论》2023 年第1 期,第8 页。与此相类的还有《中国文学批评》自2019 年起在“中华美学精神”栏目下设置的“关键词研究”专题,《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近年在“重要问题研究”“前沿问题研究”之外添设的“基本概念、理论与方法”专栏,《江苏社会科学》近几年持续设置的“重大理论问题研究”栏目,《探索与争鸣》自2023 年起开设的“重大基本理论问题研究”专题等。

并不是说“文学性”的讨论与这些注重基本问题的栏目、专题的设置之间有什么必然性的联系,而是两者共同体现了一种趋向,即主张从理论的狂欢(乃至狂飙)回落到一种本源性的讨论中。在今天这样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当人们逐渐失去对知识的绝对掌握能力及信心(比如面对ChatGPT 带来的挑战),从一种确定性的“视窗”出发,建立一种更加“实在”的言说基础,把握一条有迹可循的方法路径,成为学界一种共在的需求。在这个过程中,学术期刊起到了无可否认的引导作用,通过自身栏目、专题的设置,及时捕捉并进一步聚集和强化了这一意识。

一种对于确定性、常识性的要求通过期刊这个媒介而汇聚,但同时也在期刊实践中展现出另一个面向。创刊于2020 年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开设了“思想圆桌”专栏,通过笔谈形式对文学相关问题进行长线讨论。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其很多话题显然溢出了狭义的“文学”范畴,而探及文学与其他学科、文学与社会等的交叉地带。以“高科技与文学”专题为例,设置这一话题自然有应对当下科技时代的用意,通过呈现文学如何在近现代以来与科学观念的变迁与突破相勾连,向我们传达文学如何不能只是其自身的观念。④“高科技与文学”专题文章,详见《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0 年第2 期。新文化运动的两个口号是“德先生”和“赛先生”,但是至今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科学”之于新文学/文化的背景性作用并未得到充分重视,宋明炜曾非常有意思地设问:《狂人日记》是科幻小说吗?⑤宋明炜:《〈狂人日记〉是科幻小说吗?——论鲁迅与科幻的渊源,兼论写实的虚妄与虚拟的真实》,《中国比较文学》2020 年第2 期。他试图从“科幻”作为一种方法而非“类型”的角度唤起我们对鲁迅乃至五四文学背后那个巨大的“赛先生”的注意。这样一种对文学与科学关系的重勘,抑或文学内部/外部问题的重论,就不仅是一种基于基本问题、基本概念的重释,而在另一个方向上指向一种对“文学”自身的拓展。因此,这也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向内或向外的问题,当下文学研究的张力也便在此凸显出来。

《小说评论》自2022 年起开设“重勘现象级文本”专栏,从其所选文本篇目可以发现,这些文本与以往文学史意义上的经典文本有重叠亦有区别,正如主持人何平所言:“‘现象级文本’积累了巨大的‘社会性’能量,以文学的力量介入、参与甚至建构公共生活。”①何平:《向文学转场和从文学溢出》,《小说评论》2023 年第3 期,第87 页。这一“重勘”的目的指向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转型的大背景,也就是那些“现象级文本”之获得大众的内涵绝不仅仅是审美意义上的,其轰动效应正在于“社会生活向文学的审美转场,以及文本嵌入到社会结构的审美溢出”。②何平:《向文学转场和从文学溢出》,第89 页。这是一种“文学—”的思路。文学之成“现象”与其属“文学性”的独特路径和表现方式有关,也与其所包含的“非文学性”内涵有关,即既要研究文学是什么,也要研究文学不是什么。从“文学”出发的连接号,既指向历史语境、时代思潮,也指向当下,回答今天文学何以不能或何以如此的问题,文学研究由此也可能从“文学史”研究的框框中突围而出,获得一种新的“赋能”。

这种“为文学赋能”的思维近年来成为各个学科突进新领域的重要方法,也成为调适“文学”观念的一个方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作为老牌文学研究期刊,近年来也在不断调整自身格局和取向。简单从栏目看,延续多年的“文学史”“经典作家作品”“史料”等固定板块构成的格局开始有所松动,不仅从2022 年起特辟“特选新作研究”栏目,而且自2021 年底开始陆续开设“文学史与思想史”“思想现场”“社会史·思想史·文学史”“文学史与文化史”等栏目,在一个具有强大文学史研究传统的期刊内部展开了另一种文学的“总体性视野”。③李蔚超:《总体性视野下的文学行动——李敬泽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2022 年第6 期。不管是引入那些被传统文学研究所拒绝的泛文本/现象,还是在文学史的框架中不断尝试溢出,都体现为一种期刊自身的“文学实践”。这一“文学实践”不同于学者的学术研究活动,不是这些学术研究的相加,而是呈现出来自期刊编者的主体性思考,即“在世界、历史、精神的总体性上重新衡量和确认那个‘文学’”,④李敬泽:《编者的话》,《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 年第5 期,第246 页。有意识地通过期刊组织实践,引导一种文学观的整体调整。

陈平原在谈及当下热门的“新文科”时曾说,“置身某个学科,远不如采纳某一理论框架与研究方法重要”,因此不妨把五四作为一种“思想操练”,把现代文学作为“一种视野、方法、风格、境界”。⑤陈平原:《新文科视野中的“现代文学”》,《探索与争鸣》2022 年第9 期,第8 页。从这个角度回应“新文科”问题,无疑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跨学科或学科交叉,而回到文学的“社会关怀、思想批判、文化重建的趣味与能力”上。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能不能说不仅“现代文学”可以作为方法,文学也同样可以作为一种“方法”?⑥“作为方法的文学性”来自黄子平老师,参见洪子诚、黄子平、吴晓东、李浴洋:《再谈“文学性”:立场与方式——〈文本的内外:现代主体与审美形式〉三人谈》,第8 页。如果可以,学术期刊“文学实践”的方法意义也就在这个维度上凸显出来了。这对于文学的专业类期刊自不待言,而对于综合性的人文社科期刊,尤其是面对如何在自身内部处理文学的位置、如何使日益边缘的文学不至于沦为所谓“综合”的“附庸”、如何使文学在其中重新焕发出思想性、社会性力量等一系列问题,或许更具启示。

三、文学作为一种“方法”

“文学性”与“文学—”之间并非二元对立,两者相互接通而充满张力。提“文学作为一种‘方法’”,既不是站在文学之内,亦非站在文学之外,恰恰是清楚了文学自身的特殊性及其延展的可能性之后做出的位置选择。由此反观综合性人文社科期刊中的“文学”板块,它的位置选择或定位就充满了尴尬。在一个文学失去重大影响的时代,它在综合性刊物中的位置无可避免地被边缘化,它要么作为一个独立的板块仍坚持参与文学学科专业性的领域,要么作为一种跨界性的角色融入综合期刊的整体风格,转化为那个相对广义的“人文”的内容之一。但是无论是站在学科之内还是之外,是保存坚固的自身还是匿身于他者,这种二元化的方法/路径对文学整体的发展是否有效,仍是有争议的。

对这一境况的破局之法,有一种路径是倡导以问题为导向的学术研究,这一路径也通常内含着一种跨学科的方法取向。目前,相当一部分综合性人文社科期刊逐渐选择以“专题”取代“学科”的组织方式。比如,《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自2021 年起便开始尝试逐步放弃先前学科化的“板块”划分,而代之以“全专题化”的编辑形态。相比这种比较彻底的“去学科”试验,一些刊物则选择相对兼容的方式,比如《山东社会科学》《社会科学战线》《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等综合性期刊,在保留基本学科框架的基础上,日益凸显专题研究的分量,只是专题化的倾向有所不同,部分专题设置仍偏向学科内部,而部分则呈现出一种跨学科取向。比如《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自2018 年起开设的“人工智能与人类社会”专栏,聚焦人工智能问题迄今已刊发经济学、法学、政治学、哲学(科技哲学)、传播学、语言学等不同向度的讨论成果,不仅显示出学术期刊在面对新兴话题时及时做出的方法调适,同时也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提供了一种期刊跨学科实践的有益经验。“问题化/专题化”的路径并非定于一尊,目前期刊实践的不同取向也显示了这一问题本身的复杂和难以绝对化,而且更进一步需要提问的是,学术期刊的跨学科实践与学者自身的跨学科研究经验之间是否洽适,在观念落实为方法的过程中是否存在落差,以及“跨学科”本身是否存在一个方法性的问题?

《开放时代》2022 年曾专门组织“从‘学科性学术’到‘问题性学术’专题笔谈”,聚集了哲学、历史学、文学、法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新闻学等诸多学科学者。论题设置的初衷之一或许指向对学科壁垒的批判,从而强调学术研究的现实和经验维度,但在讨论的实际展开过程中,学科化虽然在多重学科中被反思,但并未被质疑,学者们讨论的重点反而更多落在“学科性学术何以产生问题性学术”上。学者们都意识到不管学科化曾经对于学术发展、体制健全起到过多么重要的推动作用,眼下它已是一副病躯,但他们也同样意识到治病的根本不在于釜底抽薪,即彻底抛弃学科化的机制体制,而是应当给它一剂刺激,而这一剂刺激便可能来自“跨学科”。①正如蔡翔所说,“我们应该打开两扇门,一扇门通向学科内部,学科性问题永远都是重要的;而另一扇门,通向学科外部的世界,我们要把那一束光,引进我们的学科”。蔡翔:《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动力来自哪里》,《开放时代》2022 年第1 期,第92 页。当然,孙歌在讨论中也曾明确表示,“跨学科并不是培养问题性学术的最佳出路”,它极可能生产一种折中主义,在她看来,问题性学术的来源可能不是简单的浅层面的跨学科,更源自“对本学科知识传统的深入开掘”。②孙歌:《把藩篱变成翅膀——谈谈问题学术的边界》,《开放时代》2022 年第1 期,第53 页。在面对“跨学科”的一片赞声中,这种质疑的声音尤其值得我们重视。学术研究以问题为导向无可非议,但当前产生问题性学术的动力是否已然指向对学科壁垒的破除却无法取得共识。这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期刊导向与学者经验之间的落差,学术期刊恐不能盲目推进一种简单化的跨学科实践,而应在寻求问题化学术的路径上积极探索更加深层次的,契合学术研究内部逻辑的跨学科方法。

乔·莫兰(Joe Moran)曾援引斯坦利·费什(Stanley Fish)的观点,“如果知识的学术分歧是自然演变的边界,那么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它们将继续存在;然而在现实中,对于文学研究这样的学科,‘它的生死存亡取决于我们提出问题和关心答案的热情’”,③乔·莫兰:《跨学科:人文学科的诞生、危机与未来》,陈后亮、宁艺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 年版,第123 页。揭示出学科化和学科(尤其是文学)特殊性之间的微妙关系。回到“文学”的个案本身,文学研究如何不能外在于其基本的文学性视窗,而又保有其原初的“入世”冲动和“跨学科”本质?

早在2015 年,《文学评论》就曾开展“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笔谈,并在2020 年进行了第二次集中笔谈。前次讨论的初衷在于借社会史的视野使文学史叙述跳出日益僵化的“文学—政治”二元框架;①萨支山:《“社会史视野”:“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切入点》,《文学评论》2015 年第6 期,第58 页。后一次讨论则着重在对那个跳出了“文学—政治”后的“文学—社会”框架做进一步辨析,进而强调社会史视野既要打破以往纯粹审美性的文学观念,同时也不能忽视文学形式的特殊性。②吴晓东:《释放“文学性”的活力——再论“社会史视野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文学评论》2020 年第5 期,第43 页。前后两次讨论体现出学者在面对文学观念和方法调适时的谨慎,以及在破和立之间充满张力的辨析,即在重申“文学—社会”这一连接的同时也显示出对一种新的二元论的警惕。这一警惕在文学研究的跨学科讨论中尤为明显,《汉语言文学研究》近期组织的《“现代中国文学跨学科研究”笔谈》中,学者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跨学科之“‘跨’而忘‘返’”,以及如何“返回文学”的担忧;③参见《“现代中国文学跨学科研究”笔谈》,《汉语言文学研究》2023 年第1 期。《学术月刊》组织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跨学科研究”专题中,吴俊提醒“文学的跨学科研究绝不能以文学性的丧失或剥夺为代价”。④吴俊:《文学史和跨学科学术——文学史周期律和文体文类的功能》,《学术月刊》2023 年第5 期,第156 页。这类专题讨论的设置与展开本身展示了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共同关注,尝试在概念性辨析的基础上对方法性做出初步探讨,同时也提醒学术期刊在进行跨学科实践时须警惕二元化路径。

始终强调文学研究两个方向之间的勾连与张力,并非一种折中主义,它们共同构成当下文学研究和期刊实践的重要方法/路径,但是就综合性学术期刊而言,“以文学为‘方法’”是否还有新的可能?以“叙事”为例,莫兰在论及小说时曾提到,“现有学术学科也离不开叙事,但它们试图以科学性的外表掩饰自己的叙事性”,而小说不仅凸显自身叙事性,并对“各种非学科性事物保持开放”。⑤乔·莫兰:《跨学科:人文学科的诞生、危机与未来》,第78 页。叙事无疑是文学的重要特质之一,其他学科如史学、传播学、法学也同样分有叙事性元素,但往往在文学中,叙事性才显明自身并显示出一种被分析的必要。近几年,“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新的文类越来越受到关注,这种热度与它所展示出的一种独特叙事策略有关。面对当下急速变化并日趋碎片化的现实,人们亟须一种理解、把握并表达这一“现实”的方式,而“非虚构写作”以一种个人化的、基于主体感知的、共情的方式为大众提供了一个触摸当下的通道,它所呈现的叙事比标榜总体性的报告文学、声称真实的新闻报道、不允许虚构的历史记录、秉持客观的社会学调查都更加贴近大众。这一叙事策略是文学性的,不管是它在虚构/非虚构、真实或真相上的游移,还是其主观性的视角、情感的浓度,以及由此指向时代精神的路径,都为其他相近文类所不具。也正是基于此,不仅仅是文学专业的学者、批评家,历史学、新闻学、社会学的学者们也都对这一叙事性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探索与争鸣》曾连续举办两次以“非虚构写作与非虚构中国”为主题的跨学科论坛,分别是文学与社会学、新闻学相关学者以及文学与历史学学者之间的对话。⑥参见“非虚构写作与中国问题:文学与社会学跨学科对话”论坛组文,《探索与争鸣》2021 年第8 期;“非虚构写作与中国记忆——文学与历史学跨学科对话”论坛组文,《探索与争鸣》2022 年第3 期。其中,社会学家严飞、田丰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他们坦诚对于非虚构写作的关注来自对自身学科即社会学写作之无法获得大众的焦虑,他们关心的是一种文学性的叙事策略何以能如此动人而最终指向那些与社会学相类似的公共议题。这是一个以文学性突入各个学科并“搅动”各个学科的时刻,也是一个通过文学性从文本通往“现实”的时刻,这样的实践可能是“以文学为方法”的一个难得的场合。类似的还有“城市叙事与当代城市形象更新”圆桌论坛,⑦参见“城市叙事与当代城市形象更新”论坛组文,《探索与争鸣》2022 年第10 期。它旨在提问,在那些能实际测评的城市功能或治理层面的元素之外,叙事构成的符号层面的城市形象是否同样重要?这一叙事性可以指向文学、影视、新媒介、建筑等不同领域,但叙事这一视角本身及其内含的某种人文主义关怀却透露出其中文学的方法。

一种简单的向内或向外的二元思维应该被打破,“以文学为方法”应建基于对文学自身复杂性的把握。尤其是当学术期刊将某种观念性存在落实为实践性和方法性探索时,更应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因为期刊不可避免的集束效应和媒介作用,无疑会起到一种放大效果,在形成思潮,促发更多新的思想研究成果的同时,也可能带来“风潮”。因此,如何充分尊重目前占据研究主流的学科自身逻辑,同时积极探索一条有效的调适和拓展路径,是摆在所有学术期刊面前的难题,身处综合性期刊内部的“文学”可能只是这一难题的聚焦点之一。在这个意义上强调以文学为“方法”,自然立足于文学区别于他者的特殊性(文学性),在这一向度上,情感、主体、叙事、审美、形式等我们所熟悉的元素都是题中之义;但是以之为方法的目的仍是建立种种新的连接,在这个向度上,文学也可能因之从自身出发而重返那个“关乎一切”的自身。文学本身天然的跨学科性和特殊性使之成为我们寻求某种兼容性方案的有效对象,或许从文学出发,关于其观念和方法的调适和探索——不仅是学术研究,更包括相关编辑活动——也可能成为一种方法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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