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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前清政府国家治理的英国视角

2024-01-09张俊义

关键词:清政府殖民英国

张俊义

如果没有航海大发现,没有西方工业的突进,中国或许可以按照几千年来的传统模式进行国家治理,并断续保持着与西方进行人员、物资及文化交往,唐、宋甚至明代早中期就是如此。然而,18世纪之后,西方生产力的飞跃、交通工具的革命与欧洲地缘均势及市场的狭隘性使得这一切不复存在,世界历史进入殖民体系时代。英法等在全球建立起了殖民体系,这是人类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突变。研究这种突变的缘由、演进及其结局,不仅对揭示历史发展规律具有启发作用,而且对于认识当今中国与西方的交往规则、波折及其可能的结果,亦有发人深省的借鉴意义。此外,以国家治理与全球治理的视角来审视自身,也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认识自身发展的历史轨迹,以及历史上国家政策的优劣得失。而这在我们全面认识与考察鸦片战争以前清朝政府对外政策上同样适用。本文聚焦清政府国家治理与全球殖民体系的关系。作为当时西方世界最为强大的国家,英国朝野上下对华观察的视角与评价,在当时整个西方世界中具有典型性的代表意义。

一、清政府的国家治理政策与英国殖民体系冲突的缘起与演进

1637 年,英国商船首次到达广州。经过百余年的交往与探索,中英之间在18 世纪以后形成了以广州为中心的稳定贸易关系,此时期清政府的国家治理政策与英国的殖民体系尚能维持相安的状态。

中英贸易开始以后,中国的茶叶逐渐成为英国人的生活必需品,英国对于中国的丝和瓷器也有大量需求。与此同时,英国产品却始终在中国打不开销路,英国的对华贸易处于严重的逆差状态。东印度公司不得不从世界各地搜罗黄金、白银运往中国,以换取茶、丝。英国方面认为,清政府1757 年确立的广州一口通商制度是制约英国货品在华销售的主要障碍,故于1793 年和1816年两度向清廷派遣使团,请求允准开辟更多的贸易口岸,并为英商争取更为宽松的贸易条件。但这两个使团均未能完成所负使命。英国的上述行动,是试图以经济、外交手段解决贸易严重失衡问题,改变清政府的国家治理模式。当这些尝试均告失败以后,英方开始蓄意运用鸦片作为平衡贸易的手段。

18 世纪后半期,在英国建立的殖民体系内,从事对华贸易的主角是东印度公司和散商。散商将印度出产的棉花和鸦片输入中国,颇有市场。当英商发现鸦片可以行销中国以后,东印度公司作为当时印度的统治者,刻意扶植当地的鸦片种植,并销往中国。在此情况下,鸦片输入中国的数量与日俱增,英国对华贸易不仅借此实现了完全的平衡,而且导致中国对外贸易出现严重逆差,白银大量外流。另一方面,印度凭借鸦片贸易的收入,购买英国的棉纺织品,从而使印度成为英国制造品的重要销场。至鸦片战争前夕,中、英、印三角贸易关系基本上以鸦片贸易作为运转的轴心。如果清政府坚持禁烟,英国各方的利益将受到严重打击,已经到了可能引发军事冲突的程度。清政府的国家治理政策与英国试图建立的殖民体系已经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鸦片贸易解决了中英贸易的不平衡问题,但这样的贸易格局,尚无法完成英国工业资产阶级开辟中国市场的任务。18 世纪下半叶,英国发生了工业革命,这对于既有的中英贸易关系构成了巨大的挑战。东印度公司主导下的英国对华贸易以如何从中国购买丝、茶为主要目标,而工业革命以后,英国资产阶级的迫切需要是向中国售卖以棉、毛织品为主的工业品。1834 年,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垄断权正式终结,英国的工业资本家以及相关利益集团不断呼吁英国政府采取措施,将对华贸易置于“安全、稳固、永久的基础之上”。林则徐厉行收缴鸦片以后,相当多的利益集团认为,林则徐的行为提供了一个机会,英国政府可以用中方侮辱英国官方代表、危及在华英商财产安全为理由,堂而皇之地采取对华军事行动,迫使清政府接受开放中国市场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百余年来的中英经济交往及相关冲突终于以一场肮脏的战争作为终局。

二、英国为将中国纳入殖民体系的认识与手段

在漫长的发展变化过程中,英国对于清政府对外政策的认识,大致经历了模糊推测、形成判断、寻求反制三个阶段的演变:

第一个阶段是在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以前,以探究和推测为主要特征。英国政府认为,有可能与清政府建立往来,并希望仿效俄国与清政府交往的先例。东印度公司则多将广州贸易体制下发生的纠纷和冲突归因于广东地方当局的擅自行为,并且认为清政府限制对外贸易往来及最终确立广州一口通商制度,是因为早期来华的欧洲人的行为放纵,引起了中方的警觉。1816 年阿美士德使团访华时,东印度公司细考中英交往的历史,将清政府的对外政策定义为对外国人有所戒备的“谨慎政策”。

第二个阶段是从马戛尔尼访华到19 世纪30年代。马戛尔尼和阿美士德使团经过与清政府的实际交往,认为清政府存在着限制、排斥中外交往的对外政策。清政府此种国家治理政策的实施,以中国的地大物博、不依赖对外贸易作为客观物质基础。其限制对外贸易和对外交往,亦出于维护既有政治制度和国家安全的考虑,担心外部纷乱传入中国或者行为放纵的欧洲人扰乱中国的安宁。英国使团成员尤其谈到清政府抱持的“天朝上国”天下观以及据此形成的对外交往模式,认为清政府对外关系的本质是朝贡关系,对于外国人是蔑视的。1816 年阿美士德使团访华失败以后,东印度公司方面的看法亦发生变化,认为清政府存在着一种将所有来华外国人置于屈辱地位的国策。19 世纪30 年代出版的多种有关中国的英文著述,基本上将清政府的对外政策定性为限制、排斥与隔绝。

第三个阶段是鸦片战争前夕。最主要特征是就清政府的对外政策构建新的殖民话语体系,并据此确立处理对华事务新的行为模式。英方完全从英国的立场出发,论证改变清政府对外政策的合理性和可能性。新话语体系的核心内容是:庞大的中国市场必须向英国开放,必须以国家间的通商条约将中英贸易置于稳固的基础之上;对于西方国家业已确立的全球殖民体系,中国没有权利置身其外;英中两国交往的历史已经证明,中国不属于文明国家行列,不可能按照文明国家间通行的外交准则,以和平方式达到此目的,而必须以强力手段逼迫清政府签订通商条约。

总之,在鸦片战争以前的百余年时间里,英国对华政策的基本目标是打开中国市场,将中国纳入其全球殖民体系之内,具体要求是打破广州一口通商制度以及行商垄断贸易体制。东印度公司驻广州大班在1754 年所提出的建议,与1840 年英国政府对清政府所提出的要求,除了赔偿烟价和军费以外,几乎完全一样。

英国打开中国市场的手段,则是逐步升级的。由开始相对和平的经济手段、外交手段,逐步升级为政治手段,并最终诉诸军事手段。英国对华政策手段可以简明表述为两句话:第一,贸易逆差必须解决,哪怕利用不道德的鸦片也在所不惜;第二,中国市场必须打开,这是地球上最大的一次机会,哪怕动用战争手段。

三、关于“闭关锁国”的西语源流及清政府国家治理政策的得失

从英国方面的资料看,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以前,英国流传着中国人务求避免与外国人交往的说法。使团访华以后,英国人在各种记载中描绘了清政府高度戒备、防范对外交往的种种表现。19 世纪30 年代以后的英人著述则基本上将清政府对于中外交往的态度,描绘为限制、排斥与隔绝。郭士立在其所著《1831、1832、1833 年中国沿海三次航行记》一书的序言中,有“这种刻意的隔绝(seclusion)”一语;麦都思所著《中国的现状与前景——以福音的传播为中心》一书中,有“长久以来人们认为中国被密封起来(was hermetically sealed)以防福音的传播”一语;①W.H.Medhurst,China:its State and Prospects,with e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Spread of the Gospel,London:John Snow,1838,p.364.鸦片战争后马丁出版的《中国:政治、商业与社会》一书,则将鸦片战争视为中外关系史的分水岭,他在该书开篇致英女王献辞中写道:“几乎奇迹般地维持2000 多年的庞大帝国,现与陛下政府以及欧洲两个最强大的君主(法、俄君主)结成了友好联盟——长时间的隔绝状态(isolation)被打破——中国现被纳入西半球的社会契约之中。”这些描述及用语可能是此后流行的“闭关自守”及“闭关锁国”一语的西方源流。类似的词语并未见诸清朝文献,最早使用这些措辞的都是西方人。从郭士立、麦都思和马丁的著述来看,他们的定性都是有预设立场的,即认为中国应该实行完全开放的对外交往和宗教传播。相对于这些无法实现的欲求,他们把清政府的对外政策称为与世隔绝,从而为以强力手段破除之提供理论上的依据。西方人输入的这个观点在清朝衰落及清亡以后被中国学术界广泛使用,且有过度之嫌。刘半农所译《一七九三年乾隆英使觐见记》一书,有“此因中国向来闭关自守,不知世界大势”一语;叶笃义所译《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一书,有“中国方面传统的排外偏见和它的长期闭关自守是成正比例的”一语。经核对英文原著,所谓“闭关自守”一词均非作者原文。对于前者,马戛尔尼原著中并无此句,为译者自我发挥;对于后者,斯当东的原文是“与其鲜有交往”。

从现实国家治理层面来看,清政府实行的是对于外贸和边境事务严加管理的政策,闭关锁国并不存在。英国人可以在广州一口通商制度的规则之下从事对华贸易,中英贸易额也是持续增长的。以茶叶为例,1830—1837 年间,英商从中国输出的茶叶数量每年均在3000 万磅以上,最高的1836 年达到4914 万磅。限关政策对于中外贸易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技术层面,比如,广州远离丝茶产地和棉毛织品的销场。中英合法贸易严重失衡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自给自足的经济结构。应该说,出于维护国内安定的考虑以及“天朝上国”的天下观,清政府实行的是一种“限关自守”的对外政策。

限关自守虽然是一个主权国家有权采取的正当举措,对维护当时的社会稳定起到了一定的正面作用,属于国家治理能力的合理范围之内,但是,这项政策对于外部世界正在形成的挑战采取单纯防守态势,具有一定的消极影响。这一点,从鸦片战争前因信息不对称而导致的某些误判中可见一斑。

首先,可证之于对中英贸易的认识。中英贸易经过多年发展,鸦片战争前已经达到相当规模,中英双方都认为此项贸易对于英国至关重要,但所依据的理由全然不同。对华贸易对于英国方面来说,至少具有三个层面的重大价值,即:提供人民舒适生活的必需品、茶叶进口税和鸦片贸易所带来的庞大财源、英国制造品的潜在的庞大市场。这三者牵涉到国家层面的巨大利益,已经到了英国为之不惜一战的程度。尤其重要的是,对外贸易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不可或缺。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是,任何敢于阻挡它占领市场的行为,它都要毫不留情地予以碾碎,除非对方比它强大。而清政府方面的认识,则始终停留在加恩体恤、允许英人得此生活必需之物的层面上。可以说,英国方面视两国贸易问题为国家间利益的较量,为此不惜动用一切手段甚至以刀兵相向;而清政府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红毛番”有软肋,他们有求于中国及中国的特产,却对可能的国家间决战的风险明显估计不足。

其次,可证之于英国海外殖民体系扩张大趋势下清政府朝野的麻木。鸦片战争前中英常规化贸易往来的一个半世纪,是英国资本主义发展和海外殖民扩张的黄金时代。在此期间,英国人对于中国国力的认识是明显变化的。他们带着传教士的记载和英国的“中国热”所打造的美好印象而来,最终发现相对于欧洲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这个庞大的帝国是停滞不前的。而清朝中国对于英国的认识则始终固化于“蛮夷”这一概念,其防范的重点在于防止中外奸人勾结引起边患。大量的英方资料表明,英国人认为自己的实力和在印度的扩张引起了清政府的忌惮,但是,从中方资料看不出清政府有这样的警惕性。乾隆帝认为,英国即使对澳门小有滋扰,亦断不能施其伎俩。此一判断为其后的嘉庆、道光两朝所承继。在林则徐之前,没有一位清政府高官认真研究过欧洲国家。1832 年郭士立在中国沿海进行间谍考察时发现,浙江地方官几乎不相信英国人已经盘踞在距云南如此之近的印度。而事实是,资本主义的发展与殖民主义的扩张,已经改变了世界的面貌。鸦片战争爆发之前,英国与土耳其签订了《英土商业条约》,并即将完成对印度的吞并,其兵锋直抵中国的通路已经打开。对于如此迫近的危险,当时的中国朝野上下却表现出相当程度的麻木,仍然固守既有的国家治理政策,这是令后人深感遗憾和痛惜的。

四、清政府改进国家治理能力的可行性及其限度

回顾鸦片战争前百余年间中英冲突的演变过程,似可给予我们提供如下思考:当西方第一大国英国来到中国时,中国作为东方大国,当时面对着三种解决问题的方案。第一,将英国逐出中国,不接受它提出的一切经济、贸易、外交、文化等要求。如果英国国力弱于中国,这一切都是可能的。或者,欧洲发生战争,英国深陷其中,无暇东顾,这一切也是可能的。或者,拿破仑战争中法方胜出,法国对中国没有兴趣(确实,它的兴趣在美洲、在非洲),这一切也是可能的。第二,接受英国提出的一切要求,主动融入近代西方社会,进入全球殖民体系之中。但按照中国的历史惯性,此一前景只是假设。第三,只接受英国的部分经贸要求,其余一概拒绝,固守旧有的国家治理政策。剩下的问题是,英国是否同意。如果默认,中英依然能和平交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如果英国不同意,那么只有一条路可走:贸易冲突、经济冲突、文化冲突、外交冲突、思想冲突、制度冲突,最后走向军事冲突。

历史的逻辑是,中国采取了第三条路线,而英国采取了第三条路线的最后一条道路——军事冲突。这看似偶然,其实是必然的。第一,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外贸可以有,如果它威胁到社会安全的话,也可以不要。英国是一个工业大国,市场经济占主导地位,外贸必须有,所有的理由体现在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国富论》中。第二,中英之间的终极较量尽管不可避免,但其间的演变过程历经一个半世纪之久,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如果清政府的对外政策不是墨守成规的,而是张弛有度的,在不厌其烦的谈判及讨价还价中学会近代国际规则,并利用这一几千年来全新的规则,换上新衣,强枝固本,中国是完全有可能渡过这一历史难关的。第三,在近代民族国家出现以前,国际关系的主流体系是以中国为典型标志的朝贡制度。罗马时代的西方亦是如此。当世界进入资本主义时代之后,民族国家纷纷登场,西方各国在内部形成了一种基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型外交体系,在向外交往时则凭借科技和武力优势建立起全球殖民体系。殖民体系与清政府所坚持的朝贡制度产生了根本性的冲突。随着资本主义不断发展和中西关系的变化,这种冲突日益激烈,当清政府落后的国家治理遇到全球殖民体系的挑战时,不是东方压倒西方,就是西方压倒东方。

以上就是鸦片战争之前中英两国交往的真实面目及残酷现实。

这段历史给我们今天的启示则是:国家的发展与进步离不开历史的积淀和文明的传承,但承继优秀的传统不能让历史成为包袱,成为束缚社会进步的枷锁,执政者须审时度势,既坚守优良传统,又要勇于创新,与时俱进。此外,执政者应该目光长远,随时关注外部世界发展之大势,洞悉中外之短长,变法图强,进而掌握国际意识、国际舆论、国际规则的话语权,占领先进科技、先进组织、先进军事的制高点,全面提高国家治理能力和治理体系。如此,一个传统大国才有光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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