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世上苦人多
2024-01-08刘笑天
刘笑天
【关键词】鲁迅小说;教学文本;悲悯;文本精读
小说家何以伟大?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命题。自称“二流作家”的毛姆以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褒贬他们的品位、文风、句法和语言错误,同时又由衷地指出他们之所以是“世界上迄今最伟大的四位小说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们“对人性的关注、认识和理解”。[1]而鲁迅小说之所以卓越,同样因为其对人性认知的深度和高度,在作为教学文本进入学生视野之后,鲁迅小说的悲悯情感应该成为学习的主要内容。
一、悲悯情感是鲁迅小说的主调
仅以数量论,鲁迅的小说集不过三部。用字数衡量,《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加起来不过二十多万字。我国当代作家王朔评论鲁迅说,光是靠几个短篇就立得住脚,没见过世界文豪只写这点东西的;坊间还有人认为鲁迅没有创作长篇小说是中国文学的损失……固然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但基本上是悖谬与错误的。就像没有人认为契诃夫和博尔赫斯不是伟大作家,而他们基本以创作短篇为主。更为重要的是,鲁迅之所以是中国现代最伟大作家且跻身世界卓越作家行列,同样在于他的小说和其他作品皆蕴含着对人性独有的关注、认识和理解,并在其中展现了他“伟大的同情”。与鲁迅过从甚密的学生孙伏园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为《鲁迅先生的小说》,认为“鲁迅先生的小说,充满着伟大的同情。这伟大的同情,可以说是鲁迅先生小说内容的全部”[2],“伟大的同情”是鲁迅小说的三大特色之一,“伟大的同情是鲁迅先生小说的骨干”。孙伏园是鲁迅的同乡,两度做过鲁迅的学生,主编《京报》副刊、《晨报》副刊时发表过鲁迅的大量作品,还是《呐喊》的出版人。他曾经陪同鲁迅去西安、厦门、广州,甚至鲁迅定做衣服,他也会陪同前往。鲁迅在《〈阿Q 正传〉成因》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他们极为密切的情谊。除了本文,他还对《孔乙己》《药》作过评论,分析透辟,见识不凡,这些评论是鲁迅研究最值得参照、最有价值的文献。
孙伏园所说的“伟大的同情”,从内涵上比较接近于通常所讲的“悲悯”。悲悯,也作“悲愍”。意思是哀伤而同情。悲悯一般用于佛家,儒家和道家也用。最早出自清代学者周亮工《书影》卷四:“画家工佛像者,近当以丁南羽、吴文中为第一,两君像一触目便觉悲悯之意,欲来接人。”悲,《说文解字》云:“痛也。”这是汉字本义,“悲悯”之“悲”指慈悲,源于佛教用语,意为愿解他人痛苦之心,对人间的苦难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情感。悯,也作“愍”。《汉字源流字典》释曰:“篆文从心,敃声。”《说文·心部》注解:“愍,痛也,从心。”本义为悲痛、忧伤,后来进一步指哀怜、同情,但这里的“同情”不是可怜,指对人间苦难中的人并不轻视蔑视甚至可怜,折射出的是一种博大的爱。
“伟大的同情”或者“悲悯”之情是人类情感中的高阶,鲁迅以数量不多的小说作品立足于中国现代文学、中国文学的巅峰乃至世界文学巅峰,与其作品情感的主基调、主色调(底色)密不可分。现行统编中学语文教材选入的鲁迅小说,《孔乙己》《故乡》《祝福》乃至《阿Q正传》,其情感的主调和核心都在于孙伏园所谓“伟大的同情”或者通常所谓之“悲悯”。他在评论《孔乙己》时说:“何以鲁迅先生最喜欢《孔乙己》呢?我简括地叙述一点作者当年告我的意见。《孔乙己》作者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对于苦人是同情,对于社会是不满,作者本蕴蓄着极丰实的情感。”[3]“ 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对于苦人是同情”,这是“悲悯”的另外说法,这种情感不仅是《孔乙己》的情感底色,也存在于上述其他几篇小说中。在以往的语文教学与研究中,往往对其忽略、稀释甚至消解,或者侧重于“对社会的不满”,或者把这种情感上升到文化层面、思想层面、意识形态层面。这导致小说原有的情感形态或者由此辐射延伸的思想原型在传播中扭曲了,小说最可贵的文化精神并没有与学生的学习过程发生碰撞、产生交集。
文本选入教材之后,便成为教学文本。作为基础教育学段的教学文本,既不可能在学术层面进行争鸣,又要给学生留下对作品进行多元多重理解、阐释、领悟的空间,以发展和提升他们的思维品质、审美品位和文化层次。但是无论如何多元、多重,思维如何活跃,都不可以偏离与曲解文本固有的主调和底色,就像鲁迅这几篇经典作品,主旋律就是对“苦人”的“悲悯”之情。
二、当前教师参考的成果基本属于整体研究而非个体研究
学术界对鲁迅作品的研究显然置于更为宏大的参照背景上,而不是在具体作品的细读上。如果中学语文教师教学参考的依据仍然是学术界的研究成果,那就必然导致他们对鲁迅作品的阐释出现大而不当、空泛空洞的弊病,套用观念、理念、概念,而缺乏对具体作品、人物的精准诠释。
如以《孔乙己》论,李宗纲《〈孔乙己〉:在文学史书写中的变迁》一文指出,王瑶的文学史书写着力凸显了“封建科举制度”在孔乙己悲剧中的作用;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中有关《孔乙己》的文学史书写,则被演绎为诠释和证明有关阶级论的例证;夏志清等海外学者在文学史书写中,往往凸显了《孔乙己》生活化、世俗化的一面,对政治性则持有一种抵触的态度;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深入后,唐弢尽管也把《孔乙己》看作是对“封建制度”的抨击,是对“科举制度”的控訴和否定,但更多的还是观照了孔乙己的主体精神世界;钱理群等人从“被看/看”的模式出发,认为“在这个模式里,作为被看者的孔乙己(知识分子)的自我审视与主观评价(自以为是国家、社会不可或缺的‘君子,‘清白而高人一等)与他(们)在社会上实际所处的‘被看(亦即充当人们无聊生活中的‘笑料)地位,二者形成的巨大反差,集中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地位与命运的悲剧性与荒谬性”;严家炎对《孔乙己》的解读较之以前,凸显了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精神。由以上研究成果可以看出,《孔乙己》依然处在被文学史不断地重新书写的历史中,并因此显示出文学史书写变迁如何潜在地受制于时代语境整体规范。[4]
其实从中不难看出,无论是20世纪50、60年代的社会学解读模式,还是王富仁等先生的文化启蒙观点,还有钱理群先生“看/被看”模式的现代性体验,对于解读文本本体而言,都偏于宏大。在笔者看来,对具体作品的解读,还是应该回归文本本体,因为文学史书写会受制于时代语境而变化,但经典文本固有的内涵与精神却是一个永恒存在的客体,它不会因为时代而发生变化,《孔乙己》如此,其他经典作品也如此。
按照这样的逻辑链条,有些存在已久的鲁迅作品解读的观念需要认真审视,因为它们可能是鲁迅文化哲学甚至人生哲学、处世哲学中的“大观念”,与作品诠释距离偏“远”,参照偏“大”,甚至偏离方向,并不贴切、适当或者精准。
比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常被当作鲁迅对他笔下人物的惯有态度模板,对那些精神麻木的不觉悟的国民,既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又愤恨他们的不抗争甚至逆来顺受。其实这句话的出处为《摩罗诗力说》,写于1907年,当时鲁迅以“令飞”的笔名发表于《河南》杂志,后来收入杂文集《坟》。原话用来评论英国诗人拜伦,是这样说的:“重独立而爱自由,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5]写拜伦对其不觉悟的英国同胞的态度。直接套用为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态度大体上还吻合,但是不够精当,以此对待选入课本的几篇小说则明显不准确。小说里鲁迅“悲悯”的成分更明显,因为祥林嫂抗争过,阿Q 甚至也“抗争”过,只不过他们的抗争增添了更多的悲剧色彩。
处于同一链条上的还有一个命题——改造国民性。鲁迅挚友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说,鲁迅在日本弘文学院留学时,经常与他讨论三个相关的问题: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他的病根何在?许寿裳还说,鲁迅对这三个问题的研究,“毕生孜孜不懈,后来所以毅然决然放弃学医而从事于文艺运动,其目标之一,就是想解决这些问题”。[6]有關国民性改造的思考是鲁迅思想的重中之重,也是鲁迅作品的终极命题之一,选入教材的几篇小说,无论是咸亨酒店的老板、酒客,《祝福》中的男男女女,未庄的老老少少,还是作为看客的人,以及被看的“孔乙己”“祥林嫂”“阿Q”,无疑都可以在改造之列。但仅仅以这种主题先行的方式来看待鲁迅小说,即使是“伟大的主题”,也无疑低估了鲁迅作品的创造力和深刻性。他创造的每一篇小说、每一个人物都独一无二、不可复制,其中蕴含的悲悯之情同样直击读者内心,各具艺术表现力。
另外须要注意的是纠缠于细枝末节,常常会混淆了小说的主调。比如曾经长期出现在学术界与课堂教学中的一个问题——杨二嫂和闰土谁偷了“那十几个碗碟”?据说这个问题从20 世纪20 年代以来就一直争论不休,以致成为“悬案”。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在《鲁迅〈故乡〉阅读史》第三至第四章中认为,围绕“碗碟”问题的不同观点多半受制于解读者身处的时间与空间的差异,站在“阶级论”立场,就认为是杨二嫂偷的;站在“国民性批判”立场,则认为是闰土偷的。还有第三种观点,认为不应该在这一问题上钻牛角尖,而应该模糊处理。其实这一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对作品的“过甚”解读,是一种非学术化或者学术庸俗化的上纲上线,可是有的学者仍然坚持非此即彼,第三种观点则是回避难题的做法。作为学术争鸣,这自然属于百花齐放,但作为教学文本,对其的解读可以遵从生活常识逻辑,回归文本本身。闰土的“麻木”虽然在批评之列,但是无论从哪方面论,他也没有偷碗碟的必要。鲁迅对“故乡”的感情是复杂的,小说中对与少年闰土交往的描写是他故乡记忆中最为明丽温暖的一隅,随着闰土一声“老爷”的称呼,这个美好的梦幻也破灭了。文中的“我”面对的是“辛苦麻木”的闰土,“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流露出作者对这位有着原型的少年玩伴、今日“苦人”的难以名状的感情,甚至不是用“悲悯”能够概括的。“偷碗碟”只是《故乡》中的一个插曲,而且即使面对可能属于“辛苦恣睢”的杨二嫂,作者也并不是只有批判,更谈不上鄙夷,杨二嫂从“终日坐着”的“豆腐西施”,变成“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尖酸毒舌、无赖撒泼、明拿暗偷、不讲尊严,其中既包含对故乡醇厚乡风衰落的感慨,也包含对杨二嫂“堕落”的悲悯。比如对杨二嫂,他用的是“辛苦+恣睢”组合,而不是“暴戾+恣睢”的素常组合。如果不深入品味其中拗口生涩组合的真意,就不能理解鲁迅深厚丰富的情感内蕴。
三、作为“教学文本”的作品教学应回归小说本意
作为教学文本的经典文学作品,学习主体是初高中生。因此,教师既要尊重他们学习空间的构建和学习过程的多元,也要保障他们对作品的基本理解,夯实他们核心素养的文化、审美基础,基本学习策略之一就是回归文本,尊重文本本意。对于鲁迅的这几篇经典作品,结合文本精读理解其“悲悯”之情就是学习的重点之一。
譬如《孔乙己》的结尾,孔乙己“满手是泥”,用手“走”着来咸亨酒店喝酒的一幕极具震撼力。“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看似寥寥几笔的白描,显出巨大落差,勾勒人物生存样貌。“青白脸色”变成“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不成样子”意味深远;始终不肯脱下的“长衫”变成了“破夹袄”;因何被打,被打的惨象,作者都用留白形式加以表现,“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笔传神,书写人物悲惨却胜过穷形尽相。而酒店掌柜和酒客给予他的仍然是“笑”“取笑”“说笑”,在别人的笑声中孔乙己“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犹如一幅国民生存相的长镜头延伸或者不断展开的长卷,“被看”的孔乙己在作为“看客”的咸亨酒店里的众生衬托中慢慢消逝。孔乙己“大约+的确”死了的超常组合,传达着作者内心对于这个“苦人”的无尽同情,当然也在节制冷静的笔墨下描摹了“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抒发着对这个“凉薄社会”的批判。孔乙己在别人的“笑声”中出场,在别人的“笑声”中生存,在别人的“笑声”中消逝,他卑微生命的死去如同一片叶子在茫茫暗夜中落下,无人听见,无人看见,无人关注。其中饱含着鲁迅作品情感的深挚、深刻、深厚。
再如对《祝福》的阐释与教学,影响比较大的是运用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结论来涵盖思想内容,或者运用鲁迅好友许寿裳的“《祝福》之惨,不在于狼吃了阿毛,而在于礼教吃了祥林嫂”。近来也有学者主张,“鲁镇文化”代表的是中国以儒释道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当祥林嫂与之产生对抗时,它就变成一个“吃人”结构,其中也包括相关的风俗、信仰、伦理、禁忌。这些皆可以作为教师备课时的参考,甚至提供给学生用以研讨、争论、辩证。但是引领学生学习,首先要关注的还是作为表现主体的文本,关注文本的独有表现。鲁迅认为《彷徨》中的小说自然也包括《祝福》技巧更为圆熟了,但是自己的命意反而不易被人觉察,所以更需要挖掘其情感意蕴。“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不用《孔乙己》《故乡》中的白描传神,也不像《阿Q 正传》的简笔勾勒,更像版画的精雕细刻,雕刻人物的精神世界,折射出作为祥林嫂生存场域的鲁镇及其文化哲学对她残酷的摧残折磨。“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更是中国现代小说中最为精粹而丰富的经典描述。一个鲜活的“人”期望安稳做奴隶却不得,所有指向的合力令她无路可走,她的精神世界至此全然崩塌,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巨大审美体验,强烈地叩击读者的内心,使读者深切地体会到作者那颗怦然跳动的被泪水紧裹的心灵。这是需要引导学生共同感悟理解的,并由此涵育学生的情操和品质。
“须知世上苦人多”的上句是“顿觉眼前生意满”,二者奇妙组合,抒发一种浓淡相宜、绵绵不尽的悲悯情感。汪曾祺先生经常引用这句话,并且在他的小说中写苦人、述苦事,虽然表面素淡平静,但汪曾祺觉得沈从文、废名之外,鲁迅对他的写作有较大影响。鲁迅小说何尝不是,在貌似冷静节制的笔下,孔乙己、祥林嫂、阿Q、闰土、杨二嫂,一个个苦人的精心塑造,折射的是作者内心深切关注人性的悲悯之情,这才是鲁迅作为文化高阶的本质文化属性,也是引导学生学习鲁迅小说的重中之重。
鲁迅小说被外部环境包裹过多,作为教学文本又有其特定育人功能,而“互联网+”时代,知识世界芜杂纷乱、优劣参半,学生自由阅读散碎匮乏、不成系统,所以教师的点拨和引领就格外重要。师生需要回归文本精读,参照有价值的学术文献,多向研讨、多元学习,把握鲁迅小说的思想文化精髓,进而继承、内化,养育自我的文化品格、审美品位与人格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