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辞中“帝”之内涵及其演变
2024-01-08冯铭奇
冯铭奇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0167)
甲骨卜辞的发现,使学术界对商王朝有了初步认识。学界对商的政治形态[1-3]、经济状况[3-4]、文化特征[5-6]关注较多,对商代国家王权的研究相对较少,且涉及王权研究的大都围绕政治形态、文化特征所进行。后世作为国家最高统治者、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帝”,在卜辞中多有记载。前人多从研究“帝”之字形与宗教之间的关系出发[7-11], 少有学者联系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各时段商人的观念认识进行研究。故笔者结合商代社会背景,分析不同时期的甲骨卜辞中“帝”之内涵及演变与有商各时期的王权之间的关系。
一、武丁以前文献中“帝”之内涵
目前,所能准确判定的绝大多数的卜辞的年限都以武丁时期为最早,为数极少的如《合集》21478、《合集》22427、《合集》22453(1)《合集》为《甲骨文合集》简称,郭沫若主编,中华书局1978—1982年出版。,可能为武丁之前,且这些卜辞并未出现“帝”之字样。因此,要了解武丁以前商人对于“帝”的认知,只能从古文献中去寻找。
《尚书·汤誓》是一份战争动员令。该令首先说明了讨伐夏朝的原因,即“予畏上帝,不敢不正”[12]79,其意为我害怕上帝发怒,所以不得不讨伐夏。动员令最后说道:“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12]80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奉行上天的命令跟随我讨伐夏的人,我将会赏赐他们,可如果不听从我的话,我就会降下惩罚。在这份动员令中,“上帝”与 “天”的涵义是相同的,都指上帝。商汤利用民众对上帝的追崇,声称自己是服从上帝命令来讨伐夏朝,统治民众。《尚书·汤誓》中上帝与商汤的联系是单方面的,即上帝单方面将消息传递给商汤,而商汤无法反馈信息给上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上帝的命令。
《尚书·盘庚》载:“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肆予冲人,非废厥谋。吊由灵。各非敢违卜,用宏兹贲。”[12]96此篇大致讲述了盘庚带领民众迁都至殷墟之后,对民众再次安抚,使民众接受迁都新邑的现实。他多次强调迁都是上帝的安排。可见,这个时期商王的权威还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借助上帝的威信。此时的商王仍无法与上帝取得直接联系,需要借助精通上帝旨意的人(即后世的“贞人”)。
综上所述,武丁执政前的商代,“帝”仅指上帝。上帝是一切权力的来源,上帝所象征的神权远大于商王的王权,神的意志处于最高地位。商王若要获得民众的支持去完成一件事必须借助上帝的威信。
二、武丁时期卜辞中“帝”之内涵
武丁执政时期,对内强化王权,打击神权,改变了神权强于王权的局面,对外则通过田猎、纳贡、征伐等手段控制下属国,征服叛国与敌国,该时期可谓是商代大转变时期。现已发现的卜辞很大一部分都属于武丁时期,且数量众多。该时期卜辞中,“帝”仍是上帝之义,但职能相较以前发生了细微分化。徐义华先生将其分为自然职能和社会职能[11]。
一方面,上帝通过类似风、雨、雷等自然现象,行使自然职能,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如:
(1)贞,翌癸卯帝其令风。
翌癸卯帝不令风,夕雾。(《合集》672正)
(2)今二月帝不令雨。(《合集》14134)
(3)癸未卜,争贞,生一月帝其弘令雷。
贞,生一月帝不其弘令雷。(《合集》14128正)
正是因为上帝有能力控制天气,而天气直接影响着农业生产,因此,商人还时常向上帝卜问年成情况。如:
(4)帝令雨,足[年]。(《合集》14141)
(5)贞,帝令雨,弗其足年。
帝令雨,足年。 (《合集》10139)
另一方面,上帝通过修建城邑、发动战争、维护国家安全等,行使社会职能,影响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武丁欲建新的城邑,询问可否得到上帝的庇佑:
(6)贞,王乍邑,帝若。(《合集》14203)
商在武丁时期极力扩张疆域,与敌国作战前,武丁经常向上帝询问相关事宜,如:
(10)甲辰卜,争贞,我伐马方,帝受我又。一月。(《合集》6664 正)
“大邑商”是商的一座城池,是商王们保存他们祖先最为神圣的宗庙、灵位和王权象征物之所,在某些祭祀活动和许多军事活动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4]231。 正是因为“大邑商”极其重要的地位,使得它不再是一座简单的城邑,而是殷国的象征。“大邑商”的安危代表着殷国的存亡,因此武丁才会多次询问上帝“大邑商”是否会被终绝。如:
(11)丙辰卜,壳贞,帝隹其冬兹邑。
贞,帝弗冬兹邑。
贞,帝隹其冬兹邑。
贞,帝弗冬兹邑。 (《合集》14209正)
《说文解字》载,“冬,四时尽也,古文终字”[13]。于省吾先生在《释“帝隹其冬兹邑”》中解释道:“兹邑指‘大邑商’,终字应训为终止或终绝。”[14]
此外,武丁卜辞中有一个特殊字也可表意为“帝”,就是“丁”字。如:
该辞中的“丁”便是“帝”意。裘锡圭先生认为“子组卜辞和花东子卜辞把称武丁的‘帝’记作‘丁’,有可能是为了要与称上帝和先王的‘帝’有所区别,也就是要在字面上把称时王和称鬼神的‘帝’区分开来”[15]。
武丁使用“丁”表“帝”之义实与自身所处的复杂环境有关。武丁刚即位之时正值商代神权最鼎盛时期,上帝掌握的自然职能和社会职能遍及商的各阶层的各个方面;同时贞人集团作为上帝的代表,借助所掌握的政治权力,对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进行了极大干涉。王权成为了神权的附庸,这是武丁所不能接受的。故武丁为了加强王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首要之事便是寻找一位不属于贞人集团的新人辅佐自己。《史记·殷本纪》载:“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16]102武丁“三年不言”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给先王守丧,更是为了隐忍待发,他的隐忍最终得到了贞人集团之外的傅说。武丁虽排斥神权,但却善于利用神权,借口“以梦所见”,顺利得到傅说。这是王权对于神权的一次重大胜利。
随着武丁年龄的增大,其加强王权的欲望更为强烈,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切断贞人与上帝之间的联系,自己取代贞人表达上帝的意志。如:
(13)癸丑卜,争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有梦。甲寅允有来艰,左告曰:又亡皌自益十人又二。”(《合集》137正)
因此,尽管武丁不甘于王权一直是神权附庸之现状,想自号为帝,但碍于上帝威信在民众思想中的根深蒂固,以及自身有时也需要借助神权来颁布政令。于是武丁便在不触及贞人集团底线之下,以“丁”暗指“帝”。
综上所述,武丁时期卜辞中“帝”之内涵仍是上帝,它在该时期依然受到全阶层的尊敬。但不同于之前的是,王权在武丁中兴下,不再是神权的附庸,而是与神权处于对等地位。
三、祖庚至文丁时期卜辞中“帝”之内涵
“帝”作为上帝之意在祖庚至文丁时期的卜辞中依旧存在,但在这一阶段的卜辞中出现了一种带有“帝+天干”之新型称谓方式的卜辞。
(14)甲[戌]卜,[王]曰贞,……父丁……又。甲戌卜,王曰贞,勿告于帝丁。不兹。 (《合集》24982)
(15)贞,其自帝甲又逆。 (《合集》27437)
辞(14)依李学勤先生的说法,应为出组二类,该类卜辞断为武丁末期至祖甲后期。李学勤先生根据辞(14)断定“‘帝’在王卜辞中是子王称其已故父王者”[17]。高明先生认为辞(14)的“父丁”与“帝丁”应为同一人,是祖庚或祖甲对其先父武丁的称谓,同时他又解释辞(17)中的“帝甲”是廪辛或康丁对先父祖甲的称谓,再结合武丁时期无“帝+天干”的称谓,认为“自祖庚开始,把直系父辈先王称作帝”[18]。据高明先生说,辞(15)—(17)同为何组卜辞,那么辞中的“帝甲”也应为祖甲;日本学者岛邦男先生认为“各时王称父都附以帝号”[19];裘锡圭先生也提出了与岛邦男先生相似的观点,即“商王用‘帝’称呼死去的父亲,同时将‘帝’定义为‘嫡’的前身”[20]。上述四位学者对于“帝+天干”的解释相差无几,可总结为“帝+天干”之称谓是“当代商王对已故父亲的尊称”。
然而,在2004年7月的安阳民间收藏甲骨展会上,一片甲骨的公布对“帝+天干”之称谓是“当代商王对已故父亲的尊称”产生了冲击:
(18)丁丑卜,暊贞: 其示丁宗门告帝甲眔帝丁,受又。 (《辑佚》548)
该辞为何组卜辞,依李学勤先生的说法,时代上限应在廪辛之世,下限应在武乙之世。依上述几位学者之观点,辞中的“帝甲”应为廪辛或康丁对其先父祖甲之称,但商王世系中廪辛或康丁之父无一人以丁为名。因此,该辞中的“帝丁”称谓使我们对前述观点产生了质疑。与《辑佚》528同属何组卜辞的《合集》27439,在一版中同时提到“帝甲”以及“祖丁”。《合集》27439中的“帝甲”与该辞中的“帝甲”都为廪辛或康丁对先父祖甲之称,那么《合集》27439中的“祖丁”是否与该辞中的“帝丁”都为廪辛或康丁之祖武丁呢?焦智勤先生在整理《辑佚》548时,提出“辞中帝甲、帝丁共称,为廪辛或康丁对其父祖甲暨祖父武丁在丁宗门进行告祭”[21]。焦说推翻了李学勤等人的观点。其实,裘锡圭先生在看到《辑佚》548时便及时修正了自己之前所提出的观点,他说:“此辞不但称时王的父亲祖甲为帝甲,并且把时王的祖父武丁也称为帝丁,可见‘帝’在用来称先人时,的确不是只限于称父亲的。”[15]不过他依旧坚持将“帝”定义为“嫡”前身之说。
裘锡圭先生所提之“嫡”即后世嫡系之义。结合上述材料,武丁实乃祖庚祖甲之生父,祖甲为廪辛康丁之生父,裘先生之说似可信。但在2012年所发布的《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中,有一例卜辞又可证实裘先生之说是不正确的:
该辞被整理者断为无名组,此类卜辞(包括历无名间组卜辞,无名组卜辞,无名黄间组卜辞)依李学勤先生的说法,时代上限应在廪辛之世,下限应在文丁之世,以康丁之世为主。辞中“帝己”之称谓为卜辞首例,跟“父己”并列出现的情况与《合集》24982中并列出现“父丁”“帝丁”的情况相同,都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称谓。有整理者对辞中的“父己”解释为:“父己,指廪辛、康丁之父辈孝己,武丁之太子,未即位而亡。此片属康丁时代卜辞。”(2)文献来源:般契文渊.http://igw.aynu.edu.cn/若整理者解释无误,那该辞提到的“帝己”也应为孝己。参考 “周祭中的商先王先妣世次”[6]134,殷先王中仅有雍己和祖己(即孝己)以“己”为日名。但无论《村中南》437中的“帝己”是雍己还是祖己,他们对于后世商王来说,都属于旁系。故“帝”为“嫡”之前身的观点是不足信的。
小王父己。 (《合集》24982)
该辞第一部分的“父甲”揭示该时期为廪辛、康丁时期,第二部分的“小王父己”只能为孝己了。此外,在“周祭系统”中,孝己也被列入其中,如《合集》32665、《合集》35866。上述现象都说明了孝己虽未即位,但对于后世商王的影响力不低于即位的直系商王。这也解释了《村中南》437中,为何孝己有资格被称为“帝己”。至此,对于“帝”是“嫡”的前身是错误的观点也可盖棺定论,“帝+天干”称谓不仅适用于直系先王,也可用于旁系先王。
综上所述,祖庚至文丁时期卜辞中“帝”之内涵出现了分化。第一种内涵仍与上帝有关,上帝在当时仍处于极高的位置。第二种内涵则与商王自家有关,将“帝”字冠于先王之上,从而将其祖先升至与上帝对等的地位。也就是说在武丁之后,上帝在有商时期不再是独尊,商王的祖先(祖先神)也有着跟他一样的地位。
祖庚至文丁时期的商王之所以将上帝之“帝”冠于已故的先王之上,原因有两个:一是对先王的怀念和对先王功绩的肯定;二是再次加强王权。上文已提及武丁经过一系列的措施,打击了以贞人集团为代表的神权,将王权提升到与神权同等的地位,而“祖甲时期,为了强化王权,把天神的称号‘帝’加之于已故先王的名号中,从而使先王逐渐获得‘帝’的权威。这其实是在鼓吹‘王权神授’,宣扬王权神圣不可侵犯,人王称‘帝’的实质即在于此”[23]。
在卜辞中贞人数量的减少也体现了商王王权的加强。陈梦家先生研究发现,现存的甲骨卜辞中可以统计的贞人共有120位。其中,属武丁时期的73人,祖庚祖甲时期22人,廪康时期18人,武乙时期1人,帝乙帝辛时期6人[24]。伴随着贞人数量的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商王亲自占卜数量的增多,表明王权在跟神权的斗争中取得了压制性的优势。
四、帝乙帝辛时期 “帝”之内涵
目前所见黄组卜辞中,以“帝”冠于先王称谓之中的仅为“文武帝”,如《合集》36168、《合集》35356。对于“文武帝”就是“文丁”已成为学术界的共识,笔者不再详叙。故在帝乙帝辛时期卜辞中“帝”之内涵也应是祖先神。
综上所述,在卜辞中“帝”之内涵与祖庚至文丁时期是相同的。不过在帝辛在位时,将“文武帝乙”刻于青铜器上,更加突出了王权的至高无上。自此,商代王权与神权的争斗也进入了尾声,商代神权历经武丁至帝辛250年左右的打击,最终沦为了王权的附庸。
五、有商时期神权与王权之争斗总结
武丁前期的神权是极其强大的,王权完全依附于神权。武丁的执政改变了王权弱小的境况。武丁是一个有野心的雄主,他不甘心王权始终在神权之下,便“三年不语”获得贞人集团之外的傅说辅佐。他有时还亲自占卜,表明自己与上帝有所联系,以此彰显王权,他还使用“丁”来暗指“帝”。在武丁的种种措施下,王权取得了与神权对等的地位。
祖庚至文丁时期,是王权升华之阶段。期间的各王将“帝”用于先王之上,来宣扬君权神授。今王实际上是先王的化身,今王的意志实际上也是先王的意志,于是今王的王权就借助先王的神权变得更为强大。该时期神权与王权斗争最为激烈。商王多次选派商王室人员担任贞人,以打击自成一体的贞人集团对于神权的垄断;商王亲自贞问上帝,有时还亲自宣告命辞,其垄断占辞、命辞之行为实为打击神权,使商王的个人意志高于占卜所表达的神意,占卜的事件也多为商王所服务;武乙更甚,直接挑战上帝,“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搏,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裹,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16]104。斗争的结果是王权凌驾于神权之上,贞人集团被排挤出了政治舞台。
帝乙帝辛时期是王权鼎盛时期,神权彻底论为王权附庸。这时期的商王不信仰鬼神,经常缺席祭祀活动。商王这种不敬鬼神意识,甚至被殷民所效仿,《尚书·微子》载“今殷民,乃攘窃神祇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12]106。但也正是因为王权极度膨胀,使得商王滥用权力,对内横征暴敛,对外穷兵黩武,同时又因为商王沉溺于王权战胜神权的喜悦中,认为王权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而忽视了各部族的联合,最终导致了商的灭亡。
从卜辞中“帝”内函的演变可知,在有商各时期,上帝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代表着神权的贞人集团在商的舞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神权不倒,王权不兴”,商王要想强化王权,夺取权力,就必须战胜贞人集团,战胜高高在上的上帝。故有商一代,王权从弱到强的过程,就是王权与神权互相斗争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