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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与公共性:一种政治理论的分析

2024-01-08张乾友

求是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公共性宇宙国家

张乾友

2021 年,以美国脸书(Facebook)公司更名为Meta 为标志,元宇宙成了科技巨头竞争的新赛场。这件事情的象征意义在于,脸书最初只是一个社交娱乐网站,经过不到20 年的发展,则获得了影响数十亿人日常生活甚至政治选择的能力,因此,当它决定下注元宇宙,就被广泛解读为元宇宙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为人类社会带来另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元宇宙也会影响政治。事实上,在脸书所代表的平台时代,政治的运行规则已经发生了改变,平台本身也成了当代政治的一部分。作为平台经济的新发展,元宇宙将平台经济对政治的影响继续向纵深推进,对一些基础性的政治价值构成了挑战。在现代政治的价值体系中,公共性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其存续依赖于一些特殊的条件。而从元宇宙已经呈现出的特征来看,公共性所赖以存续的条件开始受到动摇,使得政治是否仍能具有公共性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要回答这一问题,政治理论需要做出一系列的探索,本文则是这方面的初步尝试,旨在澄清元宇宙对公共性及其实践的挑战。为达此目的,本文将首先解释公共性的实践含义,然后分析它在现代社会中的支撑条件,接着通过对元宇宙主要特征的界定来讨论元宇宙对公共性支撑条件的影响。

一、公共性的现代实践

关于公共性范畴的适用性,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一种观点是将公共性视为一种泛历史的存在,将所有集体性的活动尤其与统治权力的行使相关的集体活动都视为具有公共性的活动,并把所有统治权力都视为公共权力;另一种观点是将公共性视为一种历史性的存在,具体来说,是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人类的集体活动在现代条件下获得的特殊存在状态。哈贝马斯为后一种观点做出了最有影响力的论证,根据这种论证,“‘公共性’观念产生于18 世纪西方的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互动这一具体情境”①吴畏:《公共性的认识论逻辑及其治理意蕴——从哈贝马斯的Öffentlichkeit 概念谈起》,《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2年第3期,第98页。。张康之与张乾友也指出,在农业社会的漫长历史上存在的其实是一种共同性,而不是公共性,由于不同共同体之间存在难以逾越的边界,而没有融合为所有人都可以穿梭其中的市民社会,使得不同的共同体生活之间缺乏公共内容,也就无法产生公共性。②张康之、张乾友:《公共生活的发生》,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05—207页。尤其是,在农业社会条件下,统治权力其实是某些共同体借以凌驾于另一些共同体之上的权力,它的寄身之所表现为一个个具体的身份共同体,而不是一个抽象的制度实体。只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随着权力的国家化与国家的公共化,统治权力才变成了一种公共权力,相应地,公共性才成为现代社会中一种基础性的政治价值。

(一)公共性的生成

首先来看权力的国家化。在任何社会,权力的来源都是多元的,因为权力的基础是具有关键性的资源,而在任何社会,这种资源的控制权总是分散的。以农业社会来说,最关键的资源是土地。然而,虽然有的农业社会存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但在现实中,许多“王土”的实际控制权则是分散在诸侯手上的。在这里,即使所有权是统一的,也不能改变控制权的分散化,因为正如经济学里的代理理论所说,人们生活在一个相互依赖的世界中,这种相互依赖使得所有者无法亲自控制对他所拥有资源的全部处置,而只能通过将某些控制权授予他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结果,无论以何种方式分享了土地控制权的人们就构成了一个统治阶级。他们因为对这些关键资源的控制而掌握的权力直接表现为一种阶级权力,这种权力的主客体之间具有明确的身份边界,虽然不同阶级间的关系并不总由权力来调节,但权力的行使则总是建立在某种阶级距离之上。现代化没有改变实践中权力来源的多样性,却建立起了统治权力由国家这一制度实体集中控制的观念,使得任何人想要谈论统治权力就必须接受国家这一话语前提,任何人都只有通过参与国家这一制度实体的运作来参与统治权力的行使。在这里,对某种关键资源的控制权仍然是一种权力来源,却不再与统治权力直接相关,而只是这些控制者参与国家运行的一个便利条件。结果,权力主体与权力客体之间仍然存在距离,但这种距离不再是阶级距离,而成了制度距离,它反映的是不同人之间的制度关系,而不是阶级关系,虽然制度关系不可避免地会受到阶级关系的影响。无论如何,随着这样一种国家观念的形成与付诸实践,我们就见证了统治权力的国家化。

其次来看国家的公共化。随着权力的国家化,统治权力与特定的人群分离开来,它的存在本身获得了某种相对独立性。这意味着权力的行使不再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对抗性关系,而成了国家履行其职能的过程。那么,国家到底履行什么职能?为履行这样的职能,国家需要具备何种制度条件?显然,关于这些问题并不存在可以通过某种公式自动算出的答案,相反,对它们的回答是由实践做出的,即在现代化的政治实践中,人们确立起了如下观念,由于国家本身具有相对于特定人群及其利益的独立性,它的存在就是要通过履行面向所有人的公共职能来促进公共利益,更具体地说,就是要提供对所有人开放的公共产品。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完成以下几方面的制度建设:

第一,从其“设计的目标和原则”来说,一国的所有公民能对国家这一制度实体施加同等的影响。之所以要强调“设计的目标和原则”,是因为,如罗尔斯所说,在现实中,任何设计良好的制度都可能无法实现其预期目标,但“如果一个政体的目标不是实现某些政治价值,而且也没有任何用以实现它们的安排,那么这些政治价值就不会得到实现”①罗尔斯:《作为公平的正义:正义新论》,姚大志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228页。。在现代观念中,所有人能对国家施加同等影响是政治平等的基本要求,其功能则是保障国家不偏向任何特定利益,并通过对所有利益保持中立而维护其公共性。为达此目标,现代国家往往设置了一人一票的投票制度。当然,在实践中,这样的制度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其他因素的干扰,使得不同人能对国家施加的实际影响也大相径庭,但在原则上,政治平等的目标则仍是现代国家的制度建设必须坚持的。如果一个国家公开放弃了这一目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偏向某些群体及其利益,进而,它的存在与行为就不再具有公共性。第二,国家履行职能的过程需要具有公开的形式。当政治平等得到制度保障,所有利益就同等输入到了政治过程之中,我们就可以预期国家通过这一过程决定要做的事是符合公共利益的,这些事情的完成就维护了社会的公共产品供给。但在实践中,这种预期也可能落空,因为总会有力量试图干预国家的履职行为,将国家对公共资源的使用引导至偏离公共利益的方向。而要避免这种干预和偏离,国家的履职过程就需要具有公开性,要以某种方式对公众可见,才可以使其中的任何偏离都可以被发现,进而得到矫正。第三,国家需要建立对自身行为的公共问责机制。当国家行为实际发生了偏离,就需要通过问责来进行矫正。在这里,问责需要出自公共理由,即特定履职行为阻碍了公共利益,或侵犯了某种公共价值;问责的目的是让履职主体回应公共关切,根据公共关切矫正其行为。当公共问责机制能够正常发挥作用,国家就处于对公众负责的状态,而这种负责的结果就是维护了社会的公共产品供给。

(二)公共性的实践含义

当以上三方面条件都得到满足,国家就成了一个公共主体,而由于国家已经控制了统治权力,国家化的权力就成了一种公共权力。在正常情况下,这种公共权力的行使就会为整个社会带来具有公共性的结果,其具体表现就是在社会中建立起一个对所有人开放的公共产品体系。这就是公共性的现代实践。可以看到,在这种实践中,公共性同时具有实质和程序两方面的含义。

在实质方面,公共性指向的是社会性,即社会在与国家关系中的优先性。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这种优先性。一方面,在“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分析框架中,这意味着社会是国家的合法性来源,是国家行为的驱动力所在。当社会的所有市民都能对国家施加同等的影响,他们就变成了国家的公民,国家也通过将市民转化为公民而获得了公共性。另一方面,根据阿伦特对西方古典观念中社会与政治的区分,政治是人之为人的独有属性,社会则是人的生活与动物活动共有的方面。所以,在古希腊,政治对应的是城邦,社会对应的是家庭。鉴于家庭是人的生命过程的发生地,社会一词所指向的就是与人的生命过程相关的各种需求。②陈芳:《对当代社会治理转型的三维考察》,《行政论坛》2020年第5期,第128—133页。在古希腊,这种需求是被排斥在政治之外的,而到了现代,社会领域的兴起则意味着国家承担起了传统上由家庭承担的职能,“因为自从社会出现以来,即自从‘家务’或经济活动开始上升至公共领域以来,家务管理和一切从前与家庭私人场所有关的事务都变成了‘集体’关心的事情”①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页。。在这个意义上,公共职能又可以被理解为社会职能或生命职能,所以国家履行公共职能的过程才主要表现为提供公共产品的过程。虽然国家所提供的并不全是实物性的需求满足品,但在公共产品的概念下,它们都获得了消费品的特质,通过对它们的消费,人的生命需求得到了满足,社会也得以延续。

在程序方面,公共性指向的是公开性,即国家需要让自己的运行具有公开的形式。在这里,公开有两个方面要求:一方面,它要求国家的内部运行过程要向公众公开,因为“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当公众能够看见国家的内部运行时,国家就不容易被私人利益俘获。自20世纪以来,国家运行过程的不断公开是各国公共部门改革的一大主题。虽然这种改革到今天也产生了一些问题,引发了人们关于究竟国家运行的哪些内容才应当公开的再讨论,但公开性作为公共性之前提的观念已经牢固树立了起来。另一方面,它要求国家与公众能够开展公开的互动。在某种意义上,哈贝马斯所开辟的公共领域研究传统就是在讨论这一问题。根据这一传统,国家要具有公共性,就必须为它与公众之间的某种公共领域的存在创造条件。从实践来看,这种公共领域既可以存在于政策制定的环节,如协商民主理论就主张通过公开协商来制定公共政策;也可以存在于政策评估的环节,如中国一些地方近年来开展的万人评议政府、政务好差评等改革。无论如何,只有满足了程序上的公开性要求,对于国家而言,社会性这一实质性要求才是真正有约束力的。在这里,一方面,公开性从属于社会性,而不构成一种独立的政治价值,所以,彻底透明的“剧场政治”并不是一种理想的政治;②韩炳哲:《透明社会》,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1—12页。另一方面,社会性又不能脱离公开性,即国家无法作为一个黑箱而保障社会性。

二、公共性的现代条件

可见,现代社会之所以能产生具有公共性的政治实践,关键在于通过权力的国家化与国家的公共化形成了国家这一公共主体。同时,虽然总有力量试图引导国家偏离公共目标,但总体来说,在前述两个进程中建立起来的制度体系仍然让国家处在了公共性的规范之下,仍然让公共性成为了国家无法摆脱的约束。不过,国家作为公共主体的存在并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有赖于一系列观念和现实条件的支持。本文主要讨论以下几个方面的条件:

(一)平等主义的意识形态

无疑,平等本身并不是一种现代价值。根据格雷伯与温格罗的考察,早在公元前5000 多年,在中东地区的一些村庄中就出现了具有平等主义特征的文明。虽然当时该地区在冶金、园艺、纺织、饮食、长距离贸易等领域都出现了许多创新,但“从社会立场来看,所有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旨在防止这些创新成为等级或个体差别的标志——换句话说,防止村庄之内或村庄之间出现明显的地位差异”③David Graeber,David Wengrow,The Dawn of Everything:A New History of Humanity,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21,p.422.。不过,在农业文明的大多数时期,社会应当按等级制的方式进行组织的观念则具有一种自然的正当性,人和人的不平等也被视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得到了正当化。在这种情况下,公共性是不拥有社会基础,更无法转化为政治实践的。

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成就在于,它将平等变成了一种社会共识,尤其是,一个国家的所有公民都应当能对国家产生同等影响被视为民主的一大标志,进而,在以民主为指向的政治建设中,平等主义就变成了现代社会中的一种主流意识形态。在深层次上,平等主义是一种人本主义,正是人作为人的不可通约性和不可替代性决定了人们在规范意义上的平等性。反之,如果人和人之间可以彼此通约、相互替代,那在通约和替代的过程中,人们就必然会变得不平等。所以,人和人之间的平等不是“1+3=2+2”意义上的平等,而是任何人都不能被其他人替代意义上的平等。就此而言,一人一票的投票制度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出“51>49”的结论,而是为了表明,对于这一结论,所有人都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当然,这里事实上存在一种紧张,即为了解释平等,现代人往往要借助数字,而数字天然是可通约的,由数字呈现出来的世界天然是差异化的。比如,如果我们要用数字来描述两个人,那我们就会列出由身高、体重、百米速度、考试分数等构成的两组数字,根据这种数字,在特定条件下——比如参加跑步比赛,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替代可能会得出更好的结果。于是,当我们接受了通过数字去解释现实的方式,就可能接受了由数字所呈现出来的不平等。近几十年来,数字日益成为我们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得益于量化技术的进步,我们的存在也日益被转化为各种差异化的数字,使平等日益背离我们的日常经验。但在规范层面,平等仍然是一种主流的社会价值与政治价值,保障和促进平等仍被视为国家存在的一种基础性理由。

(二)福特主义的生产方式与消费模式

公共性要求社会在与国家关系中的优先性,这种规范性要求也需要得到现实条件的支撑。在理论上,这种优先性建立在个人的自主性基础上,即只有当每个人都具有自主性而不依赖于其他人时,由他们组成的社会才能向国家提出积极的政治主张。在现代社会中,这种自主性可以被视为福特主义的一个结果。我们知道,亚当·斯密提出了经济人的设想,希望在这种具有经济自主性的个体基础上建立现代市场,但在格雷伯看来,在斯密的时代,普通人并不具有经济人的存在属性,因为他们往往欠着难以偿清的债务,其所有经济活动都首先服务于偿债的目的,就不可能把自己的利益作为经济活动的出发点,不可能具有经济上的自主性,当然更无法获得政治上的自主性。①大卫·格雷伯:《债:第一个5000年》,孙碳、董子云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332—333页。

具有经济人属性的普通人是福特主义条件下的工人。20 世纪初,美国福特公司推出了“每天5 美元,工作8小时”的工作制度,让工人开始进入了能够按时领取一份体面工资、根据工资量入为出、又有工作外闲暇时间的生活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工人有能力摆脱负债状态,就获得了经济上的自主性;有了闲暇时间,就可以去参与更多社会与政治活动,由此来提升自己的社会与政治自主性。不过,福特主义的含义不限于此。当时,福特工厂产出的是畅销全球的“T 型车”,在很长时期里,这款车型都只有黑色一种配色,代表了当时人们所拥有的同质化和标准化的消费经验。同时,在福特工厂内部,工人们的生产活动也是同质化和标准化的。所以,福特主义代表的就是工业时代工人所拥有的同质化和标准化的生产与消费状态,其中,工人在各个领域的活动都缺乏差异化的经验。于是我们看到,经济自主性的获得让工人有了参与国家运行的动力与能力,差异化经验的缺失则让工人更倾向于支持彼此间的平等,更认同于将维护和促进平等作为国家的基本目标。

(三)一种特殊的政治妥协

福特主义是在现代市场中自发产生的一种现象,但并不具有制度约束力。虽然福特工厂中的工人获得了前述生活状态,但仅凭福特主义本身并不能让所有社会成员都获得前述生活状态。不过,福特主义之所以能在市场中产生,已经表明这一现实,即工人作为一个集体获得了经济上的不可替代性,使得工厂已经无法继续拒绝承认他们劳动的价值,甚至需要出于鼓励他们创造更大价值的目的而主动为他们提供一些工作福利。而既然已经获得了这种不可替代性,那么,即使工厂不愿提供这种福利,工人作为一个集体也可以通过斗争来为自己争取福利。到了20世纪中期,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这种斗争在主要西方国家中导向了一种政治妥协,在雇主、工人和国家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政治平衡,①Michel Feher,Rated Agency:Investee Politics in a Speculative Age,translated by Gregory Elliott,New York:Zone Books,2018,p.99.使国家承担起了通过监管企业来为工人提供福利保障的职能。而当福利职能由国家承担时,它的对象就变成了社会,因此成了社会福利,相应地,国家也获得了作为福利国家的存在形态。在某种意义上,福利国家是福特主义的制度化,它将福特主义的存在范围扩展到了整个社会,同时也延续了福特主义的生命。正是在福利国家中,社会才获得了它的实际含义,使得所有社会成员都可以作为社会的一员而要求获得足以使他摆脱经济依赖状态的条件,进而作为自主的政治主体参与国家的公共生活之中。

(四)社会的实存性

国家要能持续地作为一个公共主体而存在,前提是它所面对的社会本身是一种实在。虽然对公共领域的看法存在重要区别,但在讨论公共领域时,阿伦特与哈贝马斯都强调了公共领域的实在性,都强调它在现实中的物质表现,比如,在阿伦特那里,公共领域的物质表现就是古希腊的广场;在哈贝马斯那里,则是近代早期的咖啡馆。二者共同的观点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实存物,人们就不可能建立起公共联系。原因在于,“世界之物有让人的生活稳定下来的功能,而它们的客观性就在于这个事实:尽管人的本性变化无常,却能通过与同一张椅子、同一张桌子的联系,重获他们的相同,即他们的同一性”②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6页。。这也就是前面所说的,人与人的平等本质上不是一种数量上的相等,而是同等的不可替代性,而这种不可替代性只能通过实物的中介才能得到表达。在这个问题上,霍尼格也表达了她的思考:“在几何学中:与同一个物件(thing)相等的物件也彼此相等,这是不言自明的真理。有没有可能在政治中,当两个人之间存在一种与第三个(物件)相等的关系时,那么这两个(或更多)人就被同一个物件放进了一种平等的关系中?”③Bonnie Honig,“The Politics of Public Things:Neoliberalism and the Routine of Privatization”,in No Foundation: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Law and Justice,2013,Vol.10,p.68.显然,在广场与咖啡馆中,人们就处于这样一种关系,所有人都能以非常低廉的成本进入这种实物空间,他们与这种实物空间的相等性就证明了彼此的平等性。

同时,实物的存在还有另一种功能,即物的持久性象征了他者的他性——既然我们无法轻易改变物的存在形态,也就无法轻易改变他者的存在形态,也就必须尊重他者的本性,而正是这种尊重确认了我们彼此的不可替代性。所以,虽然现代国家提供的公共产品并非全是实物,但与普通人关系最密切的那些公共产品则都具有实物形式,如公园、公共汽车、公共住房等。霍尼格还讲述了这样一个例子,2012 年,美国纽约受到桑迪飓风侵袭,发生大规模断电断网,私人手机全部失效,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公共电话亭则成了人们唯一的联络渠道,为灾害中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公共领域,也证明了高度私有化的美国社会中仍然存在公共性。④Bonnie Honig,“The Politics of Public Things:Neoliberalism and the Routine of Privatization”,in No Foundation: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Law and Justice,2013,Vol.10,p.65.在这里,看似过时的公共电话亭也是因其持久性而成了人们之间平等性的象征。相比之下,迅速迭代的私人手机则只会加剧人们间的差异。无论如何,公共领域的实存性保障了每一个人在国家面前的实在性,也就保障了社会的实在性。由此,国家与社会的公开互动才是发生在实际空间中的,进而,国家的公共化才获得了实在性,而不是仅仅存在于观念之中。

三、元宇宙及其挑战

在前文所讨论的公共性诸条件中,社会的实存性具有基础性的作用,是其他条件能够发挥功能的一个前提。在洛克那里,国家的形成表现为自然状态中的人们“进入社会以组成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置于一个有最高统治权的政府之下”的过程。①洛克:《政府论》下篇,叶启芳、瞿菊农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4页。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进入的“社会”一定是某种实体性的社会空间——如广场,如果没有这种实体性的社会空间,人们就无法获得一种公开的出场形式,就无法成为公众,并作为公众来推动国家的公共化。在现代社会中,国家公共职能的履行往往会留下一些具有持久性的公共物件,而这些公共物件的生产也不断推动着社会作为公共空间的再生产。需要指出的是,物的持久性并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自然现象,一张桌子之所以可以持久存在,是因为它的主人认为它有价值,所以没有把它变成柴火烧掉。同样地,公共物件的生产本质上是公共价值的生产,是公共价值的实存化,是公众通过将某些价值凝结为实物来表达对这些价值的珍视。所以,公共物件的持久性源于公众对公共价值的坚守。当有人试图破坏公共物件时,他们的目的是通过破坏公共物件来破坏相应的公共价值。对此,仍然珍视这些价值的公众予以坚决还击,由此才赋予了公共物件的存在以持久性。在这里,物的不可塑性反映了人的价值的重要性,也就是人的重要性。反之,如果物是可塑的,可以被轻易地改变其性状,就意味着人的无足轻重。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元宇宙与公共性的关联,发现了在元宇宙的可能前景面前讨论公共性问题的迫切性。

(一)元宇宙的界定

元宇宙并非最近才出现的概念,但它之所以引发世界性的关注,则主要源于2021年美国“脸书”公司的更名,并宣布要转型为元宇宙公司。这一象征性行为意味着,在今天的科技巨头看来,元宇宙已从一种科幻想象变成了一种即将到来的现实。当然,就目前来说,这个“即将”可能仍是一个比较长的时间段,如脸书的更名并没有提升其市场表现,其元宇宙部门的发展严重不及预期。所以,元宇宙本身仍然带有某种科幻性,使得其含义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但对政治理论来说,要把元宇宙作为研究对象,它就需要有一个相对确定的边界。为确立这种边界,我们主要考虑元宇宙已经呈现出来的以下两方面特征,以它们为基础分析元宇宙的产生对公共性的传统实践所带来的影响。

首先,元宇宙是一种沉浸式的虚拟世界。随着互联网的产生,我们就进入了虚拟世界,有了一个与现实世界日益平行的生活世界。但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两个世界是有距离的。在移动互联网兴起后,我们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间的切换变得更加方便,但两个世界之间仍然存在可以经验感知的界限。近些年来,随着以虚拟现实(VR)为代表的沉浸式技术的迅速发展,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甚至可能走向消失。目前,我们已经可以通过头戴设备进入一种三维沉浸式在线环境,由此获得一种分身(avatar),并与其他人通过分身开展互动。在商业领域,阿迪达斯已运用增强现实(AR)技术来让顾客试穿鞋子,宜家也运用了虚拟现实技术来帮助顾客视觉化家居设计。还有一类更重要的应用是,耐克公司推出了Nikeland,用户可以进入耐克的虚拟总部,并与其他分身一起玩各种运动游戏,还可将在游戏中获得的积分换取限量版虚拟礼品。②Svend Hollensen,Philip Kotler,Marc Oliver Opresnik,“Metaverse -The New Marketing Universe”,in Journal of Business Strategy,2022,Vol.ahead-of-print,No.ahead-of-print.https://doi.org/10.1108/JBS-01-2022-0014.中国的“酱香科技”巨头茅台公司也推出自己的元宇宙应用“巽风数字世界”,让玩家通过游戏来换取茅台产品的购买资格。③强亚铣:《我在元宇宙里抢茅台》,《成都商报》2023年2月24日,第08版。

在这里,沉浸意味着其中的所有体验虽然都是虚拟的,却要尽可能真实。所以,头戴和手戴设备都有动作记录的功能,每秒可记录90 次身体动作,可以记录头和手的18 种动作,如果在一种虚拟现实系统中停留20 分钟,将留下接近200 万条身体语言记录。④Marcus Carter,Ben Egliston,“Facebook’s Virtual Reality Push Is About Data,Not Gaming”,https://theconversation.com/facebooks-virtual-reality-push-is-about-data-not-gaming-145730,accessed 13 May 2021.在理论上,当我们能用沉浸技术全副武装,我们就可以与分身有着完全相同的物理体验。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做出什么动作,分身在虚拟世界即元宇宙中就会做出什么动作;分身在元宇宙中发生了什么样的身体接触,我们就可以通过体感设备获得相应感知。于是,就如虚拟现实的概念所表明,我们在元宇宙中的活动虽然是虚拟的,却非常现实。尤其是,当我们在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中留下的各种数据被整合进元宇宙,我们就可能进入一种超现实的、个性化的虚拟环境,使这个虚拟世界比现实世界更加具有吸引力。

其次,元宇宙是一个平台巨头主导的知识产权市场。如果说互联网在产生之初更具有共同资源(commons)属性的话,元宇宙则是在互联网商业化过程中形成的科技巨头试图开辟的一个新市场。之所以说互联网具有共同资源属性,是因为,虽然它的进入依赖于硬件,但在早期,其中的内容则是由用户自愿生产,并对所有人开放的。换句话说,互联网这一虚拟世界实际上是由它的用户共同生产出来的。随着互联网的不断商业化,其中的内容逐渐被改造成了知识产权,由此催生了今天的科技巨头。元宇宙的进入也需要硬件,而且,脸书的更名就是一种试图垄断硬件市场的宣示。在此之前,脸书已经通过收购Oculus 成为了最重要的虚拟现实硬件生产商,到2020 年,其雇员中已有1/5 从事虚拟现实相关项目。①Sam Byford,“Almost a Fifth of Facebook Employees Are Now Working on VR and AR:Report”,https://www.theverge.com/2021/3/12/22326875/facebook-reality-labs-ar-vr-headcount-report,accessed 25 May 2022.在此背景下,更名实际上是在宣示它将发起一场不计成本的军备竞赛,从而让竞争对手知难而退。脸书的优势在于,它掌握了一个庞大的社交账户系统,通过将元宇宙的进入权限与原脸书账户绑定,它就控制了元宇宙的入口。当然,脸书可能无法成功,但无论最后谁能控制这一市场,它应该都会采取类似的策略。结果,我们都是作为平台巨头的用户进入元宇宙的。

互联网的商业化伴随着知识产权技术的进步,这方面的最新进展是非同质化通证(NFT)的产生。这种通证可以赋予元宇宙中所有内容一个独一无二的数字凭证。同时,它还内嵌了一种智能合约,该合约规定了所有数字内容的收费模式,任何主体只要使用了该内容,就会自动地将收益转入其产权人。②梅夏英、曹建峰:《从信息互联到价值互联:元宇宙中知识经济的模式变革与治理重构》,《图书与情报》2021年第6期,第69—74页。一方面,这意味着内容生产者的知识产权得到了保护;另一方面,智能合约是由元宇宙平台提供和监管的,后者当然也会要求分成。所以,谁能垄断元宇宙的入口,谁就能通过智能合约收取“智能地租”。作为一个虚拟世界,元宇宙中的所有内容都属于知识,非同质化通证则把它们全部变成了知识产权,结果,元宇宙中的所有活动都会带来知识产权交易,而所有这些交易都会给平台带来自动收益。

(二)元宇宙对公共性的挑战

现在让我们来看元宇宙对公共性的影响。首先,我们从平台的角度展开分析。在当前的平台经济中,越来越多的劳动者正在变成零工,通过平台的信息中介提供按次付酬的各类服务。平台经济的一个发展趋势是,它每向一个领域扩张,往往就会带来这个领域中雇佣劳动向零工劳动的转变。在元宇宙中,这种零工化将得到进一步发展。知识生产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劳动分工不清晰,而大量知识的生产都需要团队协作的基础。谁掌握了生产所需的关键资源,谁就掌握了协作产出的知识产权,可以自主决定产权收益的分配,由此建立起相对稳定的雇佣关系或类雇佣关系。在这里,我们可以理解为产权人在当时的市场条件下根据卖出知识产权的一次性价格提前买断了其他协作者的知识产权,从而建立起了彼此间的雇佣关系。在元宇宙中,收益分配依赖于智能合约,数字资产的每一次交易都会给创作者带来自动收益。而这就意味着,对所有协作者而言,提前买断知识产权是不合理的,因为没人能预测未来无数次交易的价格。在这种情况下,非同质化通证可能会写入协作者的贡献比例,由此,所有协作者才能得到恰当激励。同时,由于非同质化通证是透明的,这种发展就会引发生产关系的重塑。

比如,当前,引用量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学术论文的定价工具,而且,引用计算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智能合约。但通常来讲,只有论文的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才能享受引用收益。其他作者由于缺乏公开市场上的定价工具,就只能接受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即产权人对他的劳动的定价,使得学术团队内部产生了类雇佣的等级关系。如果我们在论文署名上写入贡献比例,相应地,每一次引用都按比例拆分,结果将是一个个体化的积分系统,每一位作者都将获得一个独立的引用积分。对非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的“其他作者”来说,他们就获得了公开的市场定价,就得以降低对原产权人的依赖。原来,由于引用收益归于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生产资料也围绕他们进行配置。现在,所有作者都获得了引用积分,生产资料也将围绕所有作者重新配置,就像过去十几年平台零工化引发的生产关系重塑一样。许多作者将更倾向于利用自己的积分到公开市场上基于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寻求开放式的协作——即成为零工,而不是继续依附于原有的固定协作关系。零工工作具有形式上的公平性,它在特定的积分制度下达到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结果,从而消除了协作关系中隐含的剥削。如果我们对非同质化通证的这种类比是正确的,那么,对所有创作者来说,由于元宇宙实现了对其劳动的公开定价,他们就可能倾向于将创作活动转移至元宇宙内。结果,元宇宙平台将成为创作者与生产资料进行匹配的主要渠道,越来越多创作者则将变成元宇宙零工。

平台经济的兴起是对社会生产关系的一次重组,但这种重组主要发生在服务领域,元宇宙的兴起则将社会关系重组扩展到了创作领域。由于创作是知识经济的引擎,这也就意味着,零工劳动将成为知识经济价值创造的基本形式。换句话说,元宇宙将实现所有人的零工化这一平台经济没能实现的目标。福柯在分析人力资本理论时提出了“自身的企业家”的概念,认为在人力资本理论所想象的市场条件下,劳动者本身将变成一个企业,同时也将成为自身的企业家,“作为自己的企业家,其自身是自己的资本,是自己的生产者,是自己收入的来源”①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 1978—1979》,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0页。。今天,已经有学者指出,平台零工就是这种人力资本的现实形态,②Peter Fleming,“The Human Capital Hoax:Work,Debt and Insecurity in the Era of Uberization”,in Organization Studies,2017,Vol.38,No.5,pp.691-709.元宇宙的兴起则意味着更多人将变成这种人力资本。作为人力资本,所有元宇宙零工都有一个积分,正如平台零工都有一个评分。这种积分是他们劳动的结果,又构成了他们参与分成的基础。于是,劳动就变成了对积分的投资。由于零工的劳动是分散化的,他们获得收益的过程就表现为每个人通过劳动来增加积分,再通过积分的增值自动获得收入的过程。这是福特主义的彻底瓦解,因为至少在理论上,零工不是雇员,也就不存在基于雇佣关系的福利供给;同时,零工劳动被视为赚取个体化积分的过程,零工之间的协作关系被掩盖,使他们不再构成一个集体,无法作为集体谋求与国家、平台间的政治平衡。此外,积分制让所有人都获得了一种数字化的存在,而这种数字必然是差异化的。当它们构成了零工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理性基础时,其等级式分布就变成了社会公平的标志,此时的平等反而是不公平的,并因此失去了价值。

然后,我们来看虚拟分身带来的影响。自互联网产生,人们就开始进入了虚拟世界。而虚拟世界的一大特征就在于,其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可塑的。因为它们都是代码的产物,而人可以通过改变代码来改变这个世界的存在形态。但在这里,人本身还是不可塑的。到移动互联网时代,随着人与可移动设备的结合,人的日常生活被迅速转化为各种数据。海量数据汇集到一起,就构成了人的行为规律。在这种规律的基础上,科技巨头就得以训练出具有智能特征的算法,利用它们反过来引导人的行为。由此,人的行为就具有了可塑性。在这里,人的行为的数据化是虚拟分身产生的重要前提,而各种沉浸式设备也都属于新的数据收集设备,目的是通过更全面的数据收集来更真实地还原个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分身的发展方向是成为本体的一种真实映射。相反,当分身能够无限趋近于本体,就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让元宇宙中的自我成为另一个人的一种无限接近于真实的映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本身成为了可塑的。与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不同,元宇宙是一个虚拟的物质世界,不仅人的分身具有物质形态和物质体验,它们的活动空间也是一个虚拟的物质空间,这一空间中的所有存在物虽然都是虚拟的,却无限接近于真实。换句话说,它们虽然属于虚构,却具有物的形式。

不过,这些虚拟物并不具有物性。如前所述,物的物性源于其存在的持久性,只有当一种物的存在是持久的,我们才能通过与它的关系来证明彼此的不可替代性,因为它见证了我们的共同在世。而如果一种物见证了所有人的共同在世,它就成了一种公物,成了整个社会具有公共性的凭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个具有公共性的社会不能发生物质性的变化,但这种变化要能体现人和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对公物的改造就需要出自所有人的集体选择。无疑,这种集体选择的达成是困难的,正是这一点决定了公物的持久性,所以,公物的持久性更多是一种社会建构。在集体选择难以达成的前提下,如果对公物的改造非常便利,意味着这个社会中已经发生了公共性的受损,因为有人可以无需顾及其他人而轻易改变后者与世界的关系。从哲学上讲,改造即是对物的工具化,改造一种物即意味着我们不承认其本来面目的价值,而要让它服从于另一种价值,成为另一种物的工具。所以,尊重物的物性就是尊重物的非工具性。当这种物成为我们共同在世的见证者,尊重它的物性就意味着尊重他者的非工具性。在现代社会,当国家维护了公物的持久性,就维护了所有人的非工具性。反之,如果公物可以方便地受到重塑,就意味着有人失去了存在的非工具性。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们看到公物不断被改造为私物,相应地,公共空间不断转变为私人空间。对普通人来说,两种空间的区别在于,由于公物不可塑,他就难以把公物变成自己的工具,难以获得相应的私人效用;由于私物的可塑性,他可以方便地把它变成自己的工具,进而获得相应的私人效用。

在元宇宙中,分身所经历的虚拟物质体验建立在虚拟物的可重塑性之上,意味着整个世界都可以作为它的效用而存在。这是国家无法向个人提供的,也是现实世界中的企业难以向个人提供的,毕竟,企业控制的物质空间是有限的,元宇宙平台则可以控制整个元宇宙。然而,元宇宙虽然是虚拟的,却不是凭空产生的,就像比特币虽然是虚拟物,它的存在则需要耗费巨量的物质资源。在这个意义上,元宇宙能够为分身提供越多的效用,就会有越多的物质资源被投入到元宇宙中,用于满足分身的私人效用。这种发展的结果将是进一步削弱国家存在的物质基础,进而,也会对国家主体性造成颠覆性冲击。①高奇琦、隋晓周:《元宇宙的政治社会风险及其防治》,《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4 期,第104—115+2页。对政治理论来说,目前需要关注的可能不是如何建构元宇宙中的政治模式的问题,而是如何应对消费主义对国家存在之物质基础的持续威胁。已有研究表明,过去几十年的市场化改革就属于消费主义的一个结果,国家的性质决定了它无法为公众提供企业一样的消费体验,结果,出于对消费体验的追求,转型为顾客的公众就更倾向于通过企业而不是国家来满足其需求,就推动了物质资源从国家向市场的转移。②张乾友:《“顾客导向”的生成与政府行为转向》,《探索》2021年第2期,第50—60页。元宇宙是消费主义的新天堂,它将物理空间中无法实现的许多消费体验变成了现实,虽然是虚拟现实。进而,它就将进一步削弱国家及其所代表的公共生活对普通人的吸引力,让更多的物质资源去服务于私人的消费主义目的。由此,即使国家仍然是一个公共主体,也不必然意味着社会具有公共性,因为此时的国家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已受到了极大削弱。

结语

本文的分析表明,首先,元宇宙会造成人的全面零工化,使得人们无法作为一个集体开展行动,作为一个集体来寻求公共性所需要的政治平衡;其次,元宇宙会强化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化存在,从而动摇公共性所需的平等意识形态;再次,元宇宙意味着消费主义的扩张,结果是吸引越来越多的人从国家转向元宇宙市场,进而引发越来越多资源从国家向元宇宙市场转移,不断蚕食国家这一公共主体存在的物质基础。所以,在当前,元宇宙更多呈现的是一种弱公共性的前景,①谢新水:《作为“人造物”的元宇宙:建构动力、弱公共性及增强策略》,《电子政务》2022年第4期,第44—55页。如果不是去公共化的话。本文的分析总体上是保守的,并未对元宇宙做过于科幻式的想象,而是建立在元宇宙较为现实的可能性基础上。本文也未讨论如何在元宇宙中重建公共性的问题,毕竟,元宇宙在今天并不是一张清晰的地图,尚无法确立牢固的地基。本文表明,元宇宙的出现是当代许多发展的延续,而这些发展都导向了弱化国家这一公共主体的结果。对所有人来说,国家是一种重要的现代建构,现代人通过不懈斗争才在权力国家化的同时实现了国家的公共化,才能让人们过上一种具有公共性的生活。国家的现代发展已经让人无法对国家本身进行私人化,但却总有人试图压缩国家的作用空间。这种变化当然会带来一些别的价值,但从公共性的角度来看,它却总会造成一些重要的损失。如果消费主义的扩张是一个不可逆的趋势,且我们仍然坚持公共性是一种基础性的政治价值,那么,作为消费世界的元宇宙与作为公共主体的国家间的角力就将成为可见未来的一个重要政治主题。在这种角力中,可以预见,国家要继续履行公共职能,势必要顺应元宇宙做出一些调整。但同时,元宇宙也无法根据自身的逻辑得到发展,而必须被置于主要由国家所维护的公共框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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